【中篇小说】
球时代
作者:凸凹
一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事至今记得,但不是全部,记得的总跟球相关。那个年代的事儿都记得,后来的就更不用说了。一年一年掐指算来,记得的咋都是球事呢?我可不是球运动员,更不是球教练,球一个一个飞旋着撞来,一下一下弹跳着打来,这一个,那一个,球影幢幢,本来记得清全部的,后来就只记得部分了;记得的部分,有顶重要的,有顶不重要的;加细一想,若果连这记得的部分都没记住,一定球了。
事实是,现在天天摸球、打球,离去火葬场早了,放心,球不了。
“球时代。”得知炸弹出事的当天晚上,闲着聊着,莫名其妙敲了这仨字,又莫名其妙点出去了。
“?”美国康奈尔大学 文教授飞快递我一个标点符号。
“球时代。”无话可说,就重复说了。
“你是骂这个时代吧?愤青了。”
“没有。地球的时代,地球上的时代,地球人的时代,可不都是。”就杠着脖子敲下去;闲着也闲着,不就敲字吗?
“都是球时代?”文教授接招,高智商滑坡,低智商了。
“球时代!!!”
“我这儿有个段子,是国内一朋友传来的。粘贴给你吧,反正你也是诗人。有一下半身诗人,写了一首朦胧诗,说有一物,上边含着一个月亮,下边吊着两个地球,中间一马平川,问这是什么。又有一物,上边含着一个月亮,下边长着一个黑洞,中间挂着两个太阳,又问是什么。有人抢答说,前一个是男人,后一个是女人。下半身诗人说,错,前一个是太阳系,后一个是银河系。”
“球!”
“你还是骂了。”
“没有。”又敲:“球时代就球时代呗,都球了几十年了,骂它干啥?”敲罢,见在校女研究生Q我,就与她也聊上了。现在,我已学会QQ群聊,这有点像,几个陪练把球往你这儿扔,任你表演,占足风头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满世界打玻璃球弹子,一打就打了十几年,直到恢复高考,才停下了这个百玩不厌的球游戏。
把不同颜色的玻璃球搁在右手食指与拇指间,拇指一弹,玻璃球就一路滚动,看能不能滚进前面的一个球坑里,又一个球坑里。弹出玻璃球后,自己总是怡然自得得有些慵懒,甚至有些无耻,而对手总是揪心得要死。无数结果证明,我弹出的玻璃球总是不偏不倚,沿着我希望的道路前进,争气死了。
玻璃球争气,笔不争气。面对高考的一个填空题,三根指拇夹持的笔,没能将那个正确答案,弹入空格中。这一落空,就是三分。是的,我以三分之差的劣势失去大学,又以只差三分的优势,被某基地技校中专班录取。
读技校前,除了打玻璃球弹子,还背着背兜,捡过多年煤球。那年月,男娃娃打玻璃球弹子,女娃娃踢毽球、跳皮筋,在我老家万源,就这样了。捡煤球是不分男女的,由于不分,就认识了一位戴一条永远干净的红领巾捡煤球的女娃娃。不隐讳地讲,和这个女娃娃是有点故事的,但这个故事没有结果;这个故事一直都在进行中。
记得女娃娃捡煤球总是不能捡满一背兜,别说一背兜,半背兜也捡不够;她事实上很努力;但她对煤球质量,要求得实在过分,又加之背兜大而不当,趋于空洞;所以,再努力也不能使她的劳动让人信服,总之,虚飘飘空晃晃的背兜,不好看了。我远远地望着她,觉得好看极了,因为好看极了,就想她更好看。终于发现了规律;在县锅罐厂捡完煤球后,她总是跑趟茅厕,然后唱着李铁梅、小常宝,背着煤球家去;似乎没有同伴,又似乎基本上都是最后一个离开锅罐厂。就逮了这个空儿,趁同伴们正起驾回家不留意,把自己的煤球往她背兜里倒,一倒就倒满了,想想,又反倒了点出来;太满了,岂不把她压得驼了腰,不好看了?
女娃娃如厕出来,一看背兜就反手将长辫抓到胸前揉着,然后四面环顾,又想张嘴喊,但终于不好意思喊出声,就倒了些煤球出来,然后背着背兜走了。见她轻松走了,我的手脚就像坠了一匹山,重了;重归重,还是不准备把她倒出的煤捧回背兜;送了就送了,哪怕她没要,也是送了的。回到家,老爸一记飞腿就赐了过来,赐在了屁股上,青了半边小屁股蛋,高矮舒服了。
女娃娃自然不知我的屁股为她青了一大片国土,她甚至不知我是谁;但我知道她,虽然知之甚少;她是县城另一所完小的女红领巾。
文革开始不久,我们家就多了一个灯泡,那是父亲的光头;父亲是县城农科专家,又娶了地主女儿,为以示区别又便于笼高帽子,就被造反派铲了个和尚头。
对了,上技校前,我和我的县城同学还爱玩滚铁环和抽地牛儿;让它们一个竖着转,一个横着转;让它们横竖都比球转得快。
脑球壳壳,就是在这个吃洋芋蛋、掏鸟蛋、跑纸风车、吹避孕套汽球的年代定型的,但脑球中的内容但脑花水水,摇摇晃晃响当当,飘飘荡荡活甩甩,空洞了。
堆雪人、打雪仗、玩雪球,热闹了,却没见那个捡煤球的女娃娃的影儿;这事,没有谁对不住我,但那是一位怀春少年在一个时代里的秘密与失败之书。
二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分到9401厂一礼拜不到,就遇了一件事:被我暗恋两年的佟哑花,竟暗恋上了展二娃。换句话说,展二娃被暗恋了;同一个被字,路向大异,往俩男人身上一搁,气人了。
展二娃是9401的球王。
分到9401厂一礼拜不到的那天晚上,还听到了枪声;但枪声再大,也不如佟哑花大;枪声算哪把夜壶?
我们当然是动物,如果说与其他动物有所区别,也就是智商高了一点而已。设若你碰巧是人类这种动物,又属于这类动物中的优良品种,还又是雄性,那么,总有多而美的雌性动物围着你转,供你遴挑与享用,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杰出的雌性,它就是为优良的雄性而生而存世的,强强联合了。而优良品种的认定与胜出,离不开适者生存、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提供的竞争平台。人类的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丛林和丛林法则,在古罗马,是斗兽场,在展二娃时代,是赛球场,公平了。
时代把我这只小猴赶进了丛林,穿过丛林,就能抱得哑花归;但丛林中,却有展二娃这头大虫拦道;小猴对大虫,还不被大虫当猴儿来小耍,不公平了。之所以说不公平,是因为我是一个善动脑不善动手脚的文青,而对手却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球痞子、球混混,偏偏是,时代就像女人说变就变的脾性,这一变就选择了适合展二娃的丛林,就像后来,时代又一变,淘汰球场选择了歌场。在球丛林时代,我这个臭球篓子只能是球粉丝,可当我拚着命打球,眼见自己的球粉越来越多,一夜之间,丛林变了,球粉全成歌粉了,而我还抱着球,傻逼似站在梦时代的灯光球场上。
知道佟哑花暗恋展二娃这个信息,是多年以后。那时,佟哑花已与展二娃结婚生子,成了我口中的嫂子。佟哑花变成嫂子后,大大方方了,竟可以脸不红来心不跳对我说,“我就是在我们班分到厂里一周不到,灯光球场上,暗恋上他的。”竟可以!
我和佟哑花是基地技校的同班同学,爱上她,与一场篮球友谊赛有关了。这场篮球友谊赛,是技校为开学典礼配套的一个凑兴活动。典礼一结束,就看技校与邻校的两支女篮校队赛球。就球技而言,佟哑花不是场上的佼佼者,她甚至在场上还显得有些默默无闻。但就是这个佟哑花,征服了我;她征服我的当然不是她的球技,而是另外一些东西,说白了,就是女人的那些东西;一场球下来,她的那些摇来晃去的乳房球,晃来摇去的屁股蛋,尤其她的那些飞去来兮的漂亮脸蛋,完全把我打到爪哇国去了。左一秒一下,右一秒一下,还有前一秒,下一秒,你算算,一场球下来,佟哑花哪是在打球,她是在用成千上万的球打我了。
佟哑花的球技,是技校从她的高中档案上知悉的;佟哑花的美丽,是我在球场上观球发现的;我和技校各得其所,各取所需,又互不占道,蛮好了。
发现了佟哑花,就发现自己有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的轨迹描绘出来,就是一个一个的同心圆,这些圆都有一个统一的圆心,这个圆心的名字叫佟哑花。
首先变化的是对球的兴趣。本来只对小球,乒乓球羽毛球之类,感兴趣,现在,突然就对大球,具体说来,就是篮球感兴趣了。对篮球,不仅练上了,按照如今的说法,还成佟哑梅骨灰级粉丝了。
按本人脾性,当然不会在乎分在班上的二组还是三组、一组还是四组,但当得知佟哑花居然与我有组别之分后,不干了。我以听力、视力外加身高等多种不适理由,重要的是,还付出了一顿酒加一包烟的代价,最终,成功地与一位与她同组且座位相邻成前后关系的男生交换了场地。
与哑花——心里对她的称呼——同组,效果大不一样了,很快又发现了她身上附着的更多的奇妙元素与美学肌理。坐在她的后排,她的声音始终沁人心脾自不用说,只要窗外吹进教室的风向正确,还能不时享受到她的衣裙、体香和发丝的梦幻般打击。重要的是,还能体味到她盛饭舀菜时带来的深深的满足感,正是这种满足感,加深了我的暗恋,更加剧了我的误会。
技校大食堂的规矩,是以班组为单位领取伙食,每小组一大盆饭、一大盆菜,由各小组学生轮流为本组同学瓜分到洋瓷碗里。轮值的那位学生,相当于民选领导人,他(她)很骄傲,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只灌注权力的掌勺的手,稍有私心,就会遭到立竿见影的弹劾和动议。但手的颤抖宽窄和心的跳动高矮,却是万难把定的,所以,勺上的宝塔山,终究是有了不同的尺寸。你掌勺的当口,会感到包括女同学在内的所有眼球,比草原上的饿狼还毒;别人掌勺的时候,你的心一定会提到嗓子眼,生怕掌勺的手抖那么一下,让糊满涎水的肴景和那一刻的最高理想,瞬间塌方。还有,因荤素搭配的菜盆里的荤物总是少于素物,且呈不均匀不规则分布,所以,掌勺的手从什么地方下勺,勺子到达深浅和逡巡范围的不同,效果大异了;食客之间,其所获荤物量差,最低一块,最多可达三块,怄死人了!
食堂的相对平均主义,以及有钱无处花的状态和环境,让基地技校生活,有些像权力下的人民公社和描述中的共产社会。
但是,甭管咋的,自然的,我特别希望天天都轮到佟哑花执勺;这么说吧,她分的饭菜,嚼来特别香甜,神奇了;并且,对我有别人看不出、只有我看得出的倾斜;即或勺子抖一下,那也是少女的春心荡漾了。望着我贪婪的吃相,她笑出了一对酒涡。有时,一端碗,她还会把自己的饭,扒一些到我碗里。女同学经常会有这样的义举,饭量惊人的男同学肚量很小,他们看一位女同学对谁谁谁好,往往看这个,并凭着这个窃喜或大嚼干醋。我想,哑花对我的态度,班上的狐朋狗友兼竞争对手虽不爽性,不说出,心知肚明了。
三十多年前的中国虽然刚刚开放了,但整体上还是含蓄的、羞涩的,反应在个体的我身上,则是对佟哑花暗恋两年,却怯于说出。那时,很多东西不可耻,贫穷、盲目、假大空等等都不可耻,但谈性说爱,可耻了。那时,国家、道德、秩序,都还环着球用没有的包皮,舍不得下刀割去。一想到自己内心千姿百态、波涛汹涌,表面上却能做到貌似谦谦君子,静如处子,又一想到现如今男孩女孩,据说初中都少有未破之处,就禁不住对自己充满无名敬佩,跟着又大发无名喟叹,肝火冒了。
技校两年,与佟哑花之间几乎没有说过话,说的也都是些废话,诸如“还不下自习呀”、“上教室啦”、“转路哇”、“又练球了啊”之类,正二八经的有实质内容的东西,一句没有。这让我沮丧。直到三十多年后的现在,才明白一个理儿;其实两个亲密的人儿之间,唠唠叨叨说一辈子的话,可回过头一想,又能记住哪些呢;因为大多数的话都是废话,而温暖和伴随自己一生的,正是那些废话。有个自称“废话主义”的诗歌流派,似乎就是以这个作为他们立世的理论依据的。
两年下来,我用球来套球近乎的战略和战术,均取得一定程度上的阶段性成功。
佟哑梅到底是没看上我的球,或者说,我的球到底是没打入她的法眼。但是,什么话都得分两头说,不然,没劲了。佟哑花没看上我的球,但我到底是也会打大球了。先是小组队,再是班队,临毕业的最后一学期,就晋级到了连级男队替补队员行列。本来,理想是打入校男队,与校女队的她,形成一种可堪进一步发展的舒服的关系,但我的条件囿限了我的理想。硬件条件其实是够的,较之有些队员,应该说还高出了一些寸码,俺身体的海拔一米八都打不住。问题是,海拔又带来了新的问题,悟性到了,动作到不了,动作到了,耐力到不了。耐力可以到得的,但吃苦耐劳精神又上不了位。
在校期间,准确地讲,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期间,发生了一宗轰动全校的桃色新闻。桃不桃色倒没兴趣,感兴趣的是新闻与球有关。
新闻说的是电镀班班花在一男生陪同下去附近镇卫生院秘密引产,不料大出血,血水卷走一名腹婴的同时,把一个秘密冲决了堤。为了保住人命,院方威严地从男生口中问出了引产妇系一名技校生,这样,学校就介入了这事。原来,搞大电镀班班花的男生是技校男篮队长,队长入校前是知青,且在老家结过婚;另外,队长有一爱好,喜欢与老婆、班花同睡一床玩双飞燕,可以想见,班花的肚皮就是这么玩大的。
队长事件给我的启示是,只要你是玩球的,你就没有什么不能玩的,不敢玩的,大玩了,玩大了,没事人儿一样;队长有事,纯粹运气不好,准确地讲,是血运不畅,谁叫班花出血呢。这点启示,在校期间还没生成,是到了厂里,认识了展二娃后,再遥想技校生活,才起了影儿,从大脑中分娩出来。
当时我就不明白,队长成天叼着烟,翘着鸡屁眼吹口哨,白球鞋,棒棒裤,说话流里流气,成绩比孬娃他妈都孬,这样的操哥,不就一社会渣滓吗,咋就成了女生们追捧的偶像?实在不能想通,闹心了,但还是受了很大震动。必须承认,对男人、对女人、对爱情的理解,队长给我上了人生启蒙课;这有点相当于,被开了处;但这个处开得不痛不痒,不是滋味了。
队长高我一年级,班花与我同级;校方对二位的处理是,先让队长挨一纪律处分,再是坚决不把班花分到队长所去的那个工厂。事实上,队长去的那个工厂很抢手,就在地区所在地通绥县西边四十公里处;因为队长球声远播,该厂工会主席拿着厂长写给校长的条子,亲自把队长接走了。
队长是坐军用吉普走的,斑驳的绿,与迎面的风等速,很快与路旁草木融混一体,但好些眼并不是很尖的师生都看见了。
毕业前夕,最大的问题是分配问题。四川省地界上,基地辖有十来个厂所院校,消息说,我们这个“中专班”,将一剖为三,分到三家技术员匮缺的工厂。三家工厂地理位置差别大老了去了,最偏远的是9401厂,都偏远到了一个三省交界的崇山峻岭中。我对被分到哪里是无所谓的,但如果把我和佟哑花分散,要命了。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不仅梦了,还真的梦想成真:我分到9401厂,哑花也分到这个厂了!我分到9401厂的概率为三分之一,哑花分到这个厂的概率也为三分之一,两个小概率组合捆绑在一起,更是小小概率了。什么叫缘分,小概率的出现,就叫缘分。上天如此安排,只能证明我与哑花是大有缘分的。而我相信,这个缘分,其实就是球缘,是我用球作为那种共同语言,攻城掠地的成果。张榜公布分配名单那些天,竟陡地生出一股追随恋人去天涯海角的浪漫与豪迈,嚣张了。
“你丫这个球技,到了厂里,打个科室队、车间队,一点问题没有。向毛主席保证!厂队?还得练。”球友中有些是操北京话的内部子弟,他们生在北京,长在基地、工厂,情况熟,如此批我,应该不会有大的走展。以此信息为参照标准,我想,球级高我一篾片的佟哑花应该是可以打厂队的。又想,厂队于我就真的无缘?看来,为了缘上厂队,即使路漫漫其修远兮,吾也将上下而求索啊。
事实上,与厂队还是有缘的,如果只论缘不论份的话。分到9401一星期不到,我和班上同学就在厂灯光球场看了厂队的比赛。球讯是厂广播室播音员章海燕通知的。章海燕纯美的京腔通过厂广播室军用大喇叭,覆盖了沿一条“夹皮沟”散落的十多公里厂区。各车间“羊拉屎”般散布坐落在沟儿里,是依了“三线”建设“山、散、洞”原则,更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方略的落地体现,目的是防备美帝国主义和苏修狂轰滥炸的同时,用物理和化学揉合的玩意儿,时刻准备着对美帝国主义和苏修狂轰滥炸。
这样的狂轰滥炸究竟只是一种想象,至多也就操练,远了。眼前的制造者们,爱着和平,又不甘寂寞,因此,就倾心于球场上的狂轰滥炸。
因是厂男子篮球队与来自两百公里外的一支强劲县队进行交流赛,级别较高,观众特别多。这里,没有说级别高,只说级别较高,是跟一些表演赛、友谊赛相比。就厂、县级层面讲,这场交流赛,已算最高水准了。一般而言,厂队、县队较球,厂队是胜多输少,有些厂招了省队、师队乃至大军区队的现役或退役队员后,连地区队都敢叫板。驻了央企的地方,县队本来也是不错的,譬如9401所在的太竹县,只不过这个不错是因为县队纳入了央企主力的缘故,而县队与厂队相搏时,县队中的一些昔日队友,便站在了敌人阵营中,这样一来,弱了。我在这里所言的厂,当然是特指基地下属的大型军工央企。这些不差钱的单位,不输球,自然了。再说,虽道一个县动辄几十上百万人,一个厂也就几千上万人罢,但前者大多为农二哥,哪能跟后者即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相比?而且,前者不过县团级,后者却是地师级呢。
这里说的是篮球,但凡驻有基地所属厂所院校的县分,足球、乒乓球和羽毛球的球情也大抵相当。
厂子里除了观看厂际间、厂县间的球类交流赛,还时不时能欣赏到基地、北京前方厂、部里,甚至二炮等送来的球类表演赛和友谊赛。表演赛是指外边送来沟儿里两支队,也就是甲队、乙队、红队、黄队、青年队、男队、女队等球队中的一对,装模作样、煞有介事打给观众看,花里胡哨了。友谊赛往往紧随表演赛之后举行,由外边来的队与厂队比赛,不管外边来的是男队还是女队,工厂一律以男队出阵。9401的艾厂长最喜欢这种男对女、女对男的比赛,好看呢。他坐在看台一号位上,手舞足蹈,把昔日的大校风采再次淋漓尽致表现出来。艾厂长看高兴了,就要下到场子里,又是换鞋又是捋袖。秘书、厂办主任就赶紧张罗开来。
“去,陪艾厂长练练!”听到这话的厂女子篮球队队员,就明白自己不该干啥应该干啥了,作为飒爽英姿娘子军,厂队队员是不是个党员都听过党课,讲政治了。
这样,表演赛结束哨刚吹过,以艾厂长为队长的厂领导队,就与厂女篮队干上了。当然,没有表演赛的诱引,艾厂长也是要打男女混合赛的,只要艾厂长高兴了,有事没事都可以下令开赛。艾厂长其实也还是有些球法的,一招一式尽显当年抗大路数,唯一的遗憾,是将军肚对球法的下拉,而非上挺。这样的相当于男女休闲娱乐的球赛,艾厂长乐此不疲,如果不是忙于跑北京和抓革命促生产,恐怕都频繁得成日课了。这样评说艾厂长,其实是不恭和妄议,艾厂长在场上的动作太搞笑,不是因为休闲娱乐得一点正形没有,而是太正形了;他拚着老命过人、横断、跳抢、三大步上篮也罢了,他还拚着老命把一双胖乎乎的老手伸向已然入了女队员怀的球,往自己怀里抱,遇到要球不要命的女队员,往往就被艾厂长连球带人一并揽入了怀。据说,有个女队员与艾厂长发生不正常男女关系,根根就在这里。更多的时候,艾厂长在球场上就像他当年在战场上一样,基本上都能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从而赢得盛大的掌声。艾厂长往往迎着掌声挥手致意,转身之后,更加拚老命也更加正形了。
今晚的篮球交流赛艾厂长当然也在场。别看艾厂长爬过草地,翻过雪山,读过延安抗大,还被授予过共和国大校军衔;随北京前方厂援建三线厂来到山沟儿后,虽说当厂长脱了军装,到底还是军管性质的,张口闭口二炮呀国防科工委呀,威风了;就这般了得的人物头,依然还是展二娃的粉丝。
展二娃是特招进厂的。高中没毕业,就去广阔天地插队了。读不得书,薅不得秧,却打得球,从大队队、公社队、区队,一直打进县队,两年不到就完成了。人家下乡听令于打谷场上的梆声,他下乡听令于球场上的哨声。炸弹也有相似经历,只不过是从另一个县特招的。
展二娃是厂队队长兼主力后卫,组织进攻,带球突破,节奏把控,外围远投,都是他责任田里的活儿。常言道,矮子打篮球,必有绝活。这话似乎正是对展二娃的量身定做。展二娃身高刚过一米七,这在亚细亚人种里,算是中等个儿,打乒乓也算正常身高,但在篮球的高大乔木丛林中,就实属从矮人国或灌木丛中来的残疾人,搞笑了。
炸弹是与展二娃打配合的另一位后卫,无独有偶,也是个不足一米七的矮子,邪门了。展二娃的矮,还矮得有些身形,出了球场,算得上一英俊仔儿;炸弹就不咋样了,他的身体纵向不长进,横向却是跨越式发展,纵横累计,就成了冬瓜。炸弹的得名,含两层义,一是冬瓜之形肖似炸弹,二是他在球场上的作为,颇有些炸弹味儿。这么说吧,他飞身落入对手群中时,他矮脚虎样贴着地皮运球左闪右挪潜入篮下突然起跳投球时,他带球撞倒一片人马时,他大声吼叫时,无不是对炸弹功能的阐释与呈现。男队第一阵容的五位队员,除了这配神了的俩矮子,中锋和两前锋都是一米九左右的大汉,尤其中锋铁塔般的身形,都有点貌似后进姚明了。
今天比赛,俩矮子之间的配合,俩矮子与仨大汉之间的配合,还是用了既往手段,并且,五人的单兵作战能力也发挥到了既往水平,但总是达不到既往效果。该进的球没进,该抓到的篮板球飞了,该直线快攻的却成了迂回包抄或捯球不断的阵地战,一句话,地球反转,乱套了。
看球缝儿里,本能地看着佟哑花,偶尔也好奇地望下自己人生路上的第一位老板艾厂长。发觉佟哑花这女孩今天像变了个人似的,投入到球上的情绪,大异往常了。展二娃打组织,本来控制球的时候就多,可我发现,展二娃两手空空了,她也盯着展二娃看,拿他当球了。见厂队开始输球,她比一号座的艾厂长都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表演赛水平高,也五彩缤纷得好看,但不扣人心弦。不像厂际之间、厂县之间赛球,虽然入场前双方队员都呼着向对方学习、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可开赛哨声一响,就巴不得把对方往死里整,以打得对方落花流水、屁滚尿流为快意人生。并且,比赛与厂子有关,贴着观众心律呢。今天这场比赛更是精彩,大老远赶来的县队,说是交流,实则是来报半球之仇的。原来,俩月前,厂队应邀去该县打了个访问赛,不想厂队一时兴起,收不住手,竞在客场以半球一分之胜抖了主人家一耳光。既然人家是为血恨而来,球场上不管怎样凶悍与狰狞,都可以理解。不可理解的是,打就凭真功夫硬打呗,干吗外借俩队员来?打肿脸充胖子了。
队长展二娃一开始就看见县队热身的队员中有两副陌生脸嘴,炸弹等队员也纷纷向他反映这个情况;他也想着告诉领队,让领队向对方领队质询一下这两副陌生脸嘴是否持有这个县的户口簿;又一想,就作了罢;即或有外援又能奈我何,球,我们可是主场!展二娃成为我师傅后告诉我说,他当时犹豫过,但很快就释然了,因为那两副陌生脸嘴,并没出现在县队首发阵容里。但五分钟不到,他就知道这两副陌生脸嘴,根本不是替补,百分之百是外援,夜鬼显形了。
在主场观众疯子般的呐喊中,厂队一路顺风顺水,打得县队几无招架之功,但这样的局面,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县队换上两副陌生脸嘴后,立刻风生水起,止住了下滑势头。在县队一阵猛追猛打下,厂队一时应变不及,乱了阵脚,很快就反输了两球。暂停后,情绪获得稳定,老教练的战术也得到贯彻,这样一来,两队又打成了胶着状,你追我赶,分数交替上升。之所以称那位厂队教练为老教练,因为我看他手势专业,战术老道,关键是,岁数已到夫子说的知天命之年了。
厂队一见分数领先就拚着命想把分拉开,可总也拉不开。
我看见展二娃急了,佟哑花跟着也急了,前者是动作急,后者是心跳急。但我并不担心,这些都是队员与球迷的正常反应。展二娃一急,炸弹能不急?俩矮子一急,仨大汉能不急?这一急,连播音员章海燕的现场解说也惊慌纷乱,没了文武。这一急就成急的N次方,出事了。
先是炸弹五次犯规被罚下场;再是展二娃被对方一黑大汉恶意撞翻,一只脚严重崴伤;接着,随着厂队一队员将篮球奋力砸向那位黑大汉,厂队全体队员向县队扑去。
两支队伍停止篮球赛,开始拳击赛。
随县队一起来交流的,除了教练、领队、生活助理、司机一干人,还有体委主任和分管副县长。望着面前的拳击赛和灯光下黑魆魆的人海,这帮陷入狼窝子的羊吓得六神无主,面比土色了。更严重的情况出现了。观众中居然有人大喊:“锤!锤他们狗日的!”又喊:“球!在老子们家门口耍诈,找死!”又喊:“走哇,打回来!给展二娃报仇去啊!”黑魆魆的人海顿时汹涌起来,几千人扑向县队,情况危急,过了。
我发现双方队员耍拳的时候,居然把导火绳展二娃晾在了一边,而护在他身边的,居然只有一人。这人却是不知什么时候冲进场中的佟哑花。我看见佟哑花背向拳击人众,只管用自己雪净的手绢,为仰坐在水泥地上的展二娃擦汗。
正傻木兮兮望着佟哑花脑瓜儿沙漠一样空旷干燥时,一阵枪声爆响在9401夜空。
枪声一响,人群很快被厂保卫科和负责工厂安全的武警部队官兵疏散了。我不知是怎么回的干打垒身单宿舍,怎么睡了一夜。头天晚上的子丑寅卯,第二天才逐渐清白。
枪声是艾厂长扣响的。艾厂长见打球变成打拳,情状危急,当机立断打了枪。他本来可以用保卫科肖科长的手枪扣的,但没有;他越过肖科长,抢过不远处一武警战士的冲锋枪,朝天空扣了一梭子。枪声响过不久,厂卫生所两辆救护车赶拢了。伤了身子流了血躺在球场像驴一样叫唤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两辆救护车同时拉,拉了两趟才拉完。佟哑花伙着医护人员把展二娃抬上车后,不想下车,是作为闲杂人等赶下车的,羞人了。
气人了!
佟哑花被厂劳资科分到厂技术科后,又被厂工会遴选进了厂女子篮球队。
我分到了四车间工艺组。工艺组的工作是根据车间设备、仪器仪表、人力等实情,将设计图纸编成工艺规程,交给工人照图加工。我们班读的是技校,学的却是中专课程,因此享受的是中专待遇:一毕业就是干部身份,一上岗就是技术员工作。
由于佟哑花成了厂队队员,就基本过上了半工半球的逍遥日子;一半时间在科里设计组画图,另一半时间练球、集训、赛球;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的,天南地北了。男队女队一块集训,一块出访,一块活动,正常了。这样一来,该远的近了,该近的远了。
天知道哪来这多球事!
离佟哑花远的直接后果是,越来越少有见到她了。由于9401战线拉得长,就分了若干片区,每个片区含有几个车间,设有一个包括公共食堂在内的生活服务中心。还算运气好,位于51公里的厂办公大楼,与四车间同片区。这样一来,公共食堂,就成了遇合佟哑花机率最大的地方了。随着入厂时间增长带来的变化,加之车间时有倒班,我已是很难在食堂见到佟哑花了。但关于她的传闻却是时有耳闻。
其实,佟哑花的“球名”还没有她的“花名”大。
在厂女蓝,佟哑花只是一位替补队员,而在9401,她却是大名鼎鼎人人眼羡的五大厂花之一,排名前三,牛大了。为了好听便记,五大厂花又称“五朵金花”。“五朵金花”都是了,自然也是女篮中的“球花”。有了“金花”与“球花”之名后,进入9401这个近万人的知识分子与工人阶级成堆的技校生佟哑花,完完全全就像一只奔跑的白鼠奔跑进了猫群,一只在极地浮冰上晒太阳的海豹被一群虎鲸四合围来。跟猫跟鲸相比,我算什么?就算是猫,也只是一只缺牙少爪的幼猫,就算是虎鲸,也只能是那只掉队的伤残虎鲸。真个是儿女情虽长,英雄气却短了。因此,当厂长公子、书记公子、科长公子、主任公子等全体出动各展本事对佟哑花围追堵截的消息传到耳中后,虽然内里痛得厉害,身体却动弹不得。
动弹不得还是动弹了,就写了一封信,又一封信,一首诗,又一首诗,揣着,在47公里佟哑花住的那幢女单身楼下,蹀蹀躞躞,绕着公鸡一样的圈子。做贼样,看着她的窗户灯光,地下工作者样,看她进出楼体单元门。夜晚的路灯下,我发现她总是孑来单去,并无护花使者相伴左右;并且,其步履有时带着蜻蜓的轻松,有时带着孕虎的迟缓;这令我释怀、欣慰,又更加忐忑不安。夜风在促狭的夹皮沟伴着不知名的山兽回旋,一切,包括我自己,都显得迷离、诡异。情况如此,那些信呀诗的,还是不能去往它们女主人的手上;我的那点高贵而脆弱的自尊,我的那点细若游丝的念想,哪能承受逆光而来的一例眼神、一粒碎词、一个转身带来的致命一击啊。
闹心了。
其实,除了眼睛,还是与她有过感官接触的,声音、嗅觉,都有过。只要不提、不做那点事,同学之间的那层关系与接触,都能够正常领受。这天傍晚,正绕着公鸡圈子时,劈面遇到了她。
“呃,牛大为啊,干啥呢?”哑花一开口,浑身久违的体香就飘过来了。
“没干啥。”
“没干啥?”她甩一下头发,又说,“转路哇,蛮有闲情的。”
“也不是没干啥。”又说,“去了一趟图书馆。”
“哦。还在研究黑格尔哇,我们班能出个哲学大师,美学大家,好,好。”我的爱好全班闻名,她自是了然。
“别逗了,佟哑花同学。”又说,“哪天把你那厂队的篮球技术,教我几招嘛。”
“哇,牛大为,你还在练啦。”她一下乐了。
“车间里,大家伙儿都练这个。”
“你别说,就凭你这身坯子,还真成。”
“我要是能进厂队,9401的产品,早把美帝国主义给修理成社会主义了。”
“嗬,牛大为,看不出来,你还有进厂队的抱负呀。”搁现在,她一定把抱负二字说成狼子野心,那会儿她还比较矜持。
看不出来?你看不出来的,多了!但是,还是觉得把话说标了,就借了夜色,红了下脸。
就这么咸一句淡一句跟她扯蛋,也能够扯下去,可这到底不是那么一回事。有时扯着扯着上边就软智了,怎么也跟不上她的扯;有时扯着扯着下边就硬直了,怎么掩饰都充满羞耻感。另一傍晚,薄雾,偷看了佟哑花往回走,经过S弯时,看见前边二三十米远处有个女人背影,很像佟哑花的,吓了一大跳;明明刚见佟哑花入了女工宿舍楼,怎么又出现在这山沟儿公路上?借着月光,再看,那背影竟没了影儿。
我们班下厂分到科室、车间前,还上了保密课,搞了军训。这是9401对所有新参工人员作出的一项硬性要求;就像当年国民党围剿红军,要求树要过火、石要过刀、人要换种一样;不过这一程序,不得入厂,无一例外了。
正是在这一期间,一个叫刘达荣的钳工师傅,现身说法,为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保密课。刘师傅耍女朋友耍尽了保密费,就偷工厂图纸去卖,铁证如山,成为“某型号产品图纸失窃案”暨“某型号产品泄密案”主角,判无期了。刘师傅在十多公里厂区游街示众那天,警车开道,之后章海燕所在的喇叭喧天的宣传车,之后刘达荣站着的敞篷大车,警车断后。车队过处,人山人海观看,场面之大,震慑力之强,令我们这帮即将签领保密费的后继者,惊悚不已,双手无风自抖了。
后来才知道,我如今的室友滚龙师傅、球毛师傅,竟是刘达荣师傅犯事前的室友,厂房产科分给我的这张床,正是刘达荣师傅腾出的。但不知为啥,滚龙师傅球毛师傅对刘达荣闭口不谈,忌讳了?
滚龙师傅是四车间维修工,贵州人,他还有个名儿叫小青,只因他刚参工时提劲打靶说自己曾经是贵州大山里什么乡场上的滚龙,也就是操码头吃霸王餐的亡命徒,工友们就给他取了滚龙这个浑名。这当然是工友们为反讽面前这个可爱的小白脸所给出的哄闹与打趣儿了。
球毛不叫球毛,叫小宋,因小宋开口闭口吐出球毛二字,球毛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在他嘴前纷纷扬扬,渐渐的,他周围的狐群狗党就将他的口头禅球毛,当作他的大名儿了。久而久之,球毛成了小宋的正式名号。球毛成为小宋的正式名号后,球毛就不再是小宋的口头禅,戒了。并且,大家伙儿喊球毛二字的时候,一定是北京腔,因球毛是内部子弟,先前的口头禅球毛二字,就是操北京腔说得唾沫满天、四海飞扬的。球毛是十五车间铆工。
与展二娃彼此相识是因为工厂一年一届的篮球联赛。
佟哑花还真没说错,我的身坯子好,惹眼了。四车间男篮队看中我的,不是球技,正是这副被哑花亲自赞美过的身坯子。一米八的坯子,撂在厂队,高不成低不就,什么都不是,搁在车间队里,就顶是那么回事了。为了迎接这次联赛,车间提前三个月练上了。车间是把我作为中锋,进行针对性训练的,接球、躬身、翘臀、跨步、转身、起跳、投篮,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别说,这一练,我就更加像回事了。可是,哑花会拿我当回事吗?球场上一气呵成的连贯动作,能把哑花连贯到我的纯洁爱情、邪恶性念和人生动作里吗?没有把握,但必须做,至少,也得恶狠狠想,否则,不是我了。
下了狠劲,就来了效果,公平了。
四车间进入八强后铆足革命干劲冲刺四强时,与展二娃所在的三连冠十五车间相遇了。球毛是十五车间替补。感觉十五车间就展二娃与球毛师傅两个在打,展二娃打组织,球毛师傅打前锋,其他三人也就滥竽充数,但我们四车间仍不是他们的对手。意料之中的事。怪只怪车间主任抓阄前没洗手,而那手不知抓阄前抓过女人的啥了。
因还没进入四分之一阶段,这场球看的人并不很多。但我看见佟哑花了!我进球时,佟哑花拚命拍手,展二娃进球时,佟哑花安坐如素,这大大提振了我的奔跑,却不影响耐力。如果说开赛前不能肯定哑花是因我还是因展二娃而来,这会儿的掌声,给答案了。结束哨响过,再看哑花,竟没了影儿,害羞了?
按惯例,打了球,就去路边馆子搓一顿。去的是桥头店,不想,十五车间也去了桥头店,我们两桌,他们两桌。又不想,喝着喝着,就喝混在了一起。期间,我看见一漂亮女工进来找展二娃,却并不走,却与展二娃挨肩擦背坐在一起,只差骑在展二娃大腿上了。不知咋的,眼前的情形,竟让输球的我添了份赢球的好心境,爽性了。
爽性之后,再去敬展二娃酒,就不是喝的那种闹心酒了。女工来之前,我已敬过展二娃酒,整个馆子的人,没有人没去敬他。敬酒面前,9401王国,此时的他就是国王艾厂长了,是感情深一口闷,还是感情浅舔一舔,再还是酒喝一半感情不断,就全看他高兴了。我敬他酒时,不知怎么回事,他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又爽朗一笑:“大为吧?球!老子干了!”话毕,一仰脖,真干了。说句掏心窝话,虽然我看他,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但就打球言,还真是服他,贱了。
后来就不知咋回事了。
第二天在车间工艺组,室友兼队友滚龙师傅跑来告诉了我昨晚喝酒到下半场后的情况。
滚龙师傅说,我昨晚跟展二娃喝了好几杯,喝到第七杯上时,我竟开口要拜他为师,教我打篮球和羽毛球。展二娃单就篮球而言,还算不上9401的球王,篮球王是厂队打左前锋的那个灵活如猴子的莽大汉;但统计上展二娃在羽毛球上的修为,展二娃就是球王了,展二娃还是厂男子羽毛球队队员呢。球王见我要拜他为师,就想推却,方法是,让我将半瓶苞谷烧一口吞了。我握着酒瓶,一仰,就吞了。吞了什么事没有,见球王满口答应了,才嘭一声,一头栽在桌下。球王毕竟知青堆里混过,不仅酒量惊人,还仗义了。当下说,散了吧,徒儿倒了,师傅不能自顾整酒或拍屁股走人吧。就这样,球王和我们车间的几个队员,把像头死猪的我连背带抬两公里,甩在了宿舍床上。四车间主任也喝高了,见球王没闪,也就没闪,一直跟在球王屁股后边屁颠屁颠瞎咤呼呢。
人家球王仗义,我不能不仗义,就认认真真摆了拜师宴,老老实实当上了球王的徒弟娃。拜师宴当然没有邀请佟哑花参加,掉份了。再说,自个儿的东西,哪能傻到往虎口里送?拜师宴上,正式结识了炸弹夫妇和球毛师傅。喝球酒那天,除了球王,所有人在我这儿都是晃兮糊兮的鬼影子。这会儿,为了帮我顶酒,滚龙师傅喝得有些麻了,就非要球王和炸弹唱知青歌,二人不唱,一唱,又没完没了。记得有首歌,曲儿很美很抒情,词儿却野凶了:“天不怕,地不怕,公社书记我敢打,县委书记我敢骂啊,哪里需要哪里家……”
炸弹的冬瓜身段确实不敢恭维,可他的老婆齐巧巧,却不能不正眼去瞧。吾辈俗人眼中的年轻、漂亮自不用提,她还是属于说一口北京话的内部子弟,更还是干部子女,因为她爹是可以横着走路、衣袖都打人的厂机动科长。没扛过知青的犁锄,没染过世俗的酱缸,齐巧巧这样一位天仙人物,竟然也会唱有些粗鄙有些逆反的知青歌,见鬼了。
拜展二娃为师后,居然还可捞点好处。春节回老家,几个高初中同学约到去花萼山中打猎,迷了路,导致回厂超假。车间主任怪我没打电报回厂延假,丢了他的面子,就义正辞严,铁面无私了,非要报告厂劳资科,给我个什么处分。我才多大岁数,就背个污点,这辈子还让人活不?不知展二娃怎么就知道了这事,从十五车间打了电话到四车间,这事儿就什么事儿也不是了。
听滚龙师傅说了这事儿,心下一阵感动,就拎了从老家带来的腊猪蹄、干麂子去展二娃宿舍。其实,就算没飞来搁平主任这事,也会去给师傅拜个晚年,这一去,就把两事捆一块儿了。
展二娃的门虚着一条一指宽的窄缝儿。屋里有我们南方人少见的锅炉车间送的暖气。为了让他意点外,我一推门就进去了。一进去,展二娃没意点外,倒是我意点外了;岂止意点外,简直是外到外星球上去了!
展二娃斜倚在床背上抽烟,一床被子搭着下半身。屋子中央有一煤油炉,身着手织粗针红毛衣的佟哑花,正在侍候一锑锅萝卜炖腊肉。
与地心引力无关,腊猪蹄、干麂子从手上逐渐下滑,一直滑到地下。两位男女主人非常欢迎我的到来,笑眯眯的,直叫我坐,压根没拿我当不速之客。不知道坐没有,应该是讪讪地张了张嘴,至于咕噜了几句什么,连我自己都没听清。肯定是没留下来吃饭,这点是肯定的,作为文青,本人涵养再高,也高不到退出角色不说,反当灯泡的程度上去,滑稽了。
所有与当事人有关的新闻,当事人一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那帮技校的狐群狗党,似乎什么都逃不开他们的眼睛,装着一副地上全知,天上知道一半的鬼样说:“咱哥们心里明镜儿似的,你呀,大为,就一傻。”原来,关于佟哑花的绯闻,厂里早传开了。说是人家展二娃本来已有两三个像模像样的女友,可她佟哑花居然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儿,一下厂就直奔展二娃去了。先是暗恋,见对方麻木不仁,一点不来电,音响上哑花立马变响花、爆花,战术上立马变诱敌深入为主动出击,攻地拔城,横槊赋诗,硬是连端两三个烫手甑子,让英雄抱得美人去了,而她才是英雄怀中的美人。
这是星期日的上午,夹皮沟的冬天很白,白得都不像雪了,像一具死尸,血潮刚刚褪净。
进厂两年后,与文磊成为朋友。文磊毕业于国防科大,是“文革”后首批大学生。
这两年的时间,就像展二娃烦腻得爱理不理的男女生活,麻木不仁了。时间在我这里,完全不存在。我一头扎进尼采、黑格尔、康德、老子、庄子、海德格尔的世界,只与他们对弈,唠嗑,甚至干坐不语。球还练着,但仅仅为了对弈唠嗑干坐不语之余活动活动筋骨,不功利了。与展二娃的师徒关系还悠着,名存实亡了。期间最大的事儿是展二娃与佟哑花的结婚,那场浩大的婚礼在9401创下的纪录,恐怕至今都没人打破。婚宴在灯光球场举行,场子一直铺排到了厂区公路上,包括艾厂长在内的全厂男女球友和男女球迷,以及外厂外地的球友们,都赶了来。四周山上,还站有手举松油火把看热闹的土著山民。此前,师傅展二娃和同学佟哑花专门上门邀请了我,据说,全厂享受这款待遇的不超过十人。我很不想去,但还是去了,一去,就被淹没在人海里。想想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屁事沒有,就立刻撤退闪人,但哪里闪得动,只好被迫坐下,被迫咽了一肚子闷酒。回宿舍路上,吐了,叽里呱啦,翻江倒海,吐的竟全是醋。
我的梦中情人哑花,现在是我的师娘了,师娘了!
因与展二娃的关系不尬不尴,炸弹夫妇也就与我不尬不尴起来。好在滚龙师傅、球毛师傅依然与我热络。
文磊分到四车间搞工艺,与我同组。因说话对路,很快就成了铁杆朋友。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说话对路,能成为朋友,还因为我们首先成了球友。文磊在大学是系乒乓球队主力,我也在中学打过一年校队替补,这样,咱俩几天就黏在了一块。开创了一个时代的中美“乒乓外交”过去刚好十年,我和文磊就乒乓上了;同样是乒乓,一个属国家动作,一个系个人行为;还有一个不同,我们这种外交没有目的,或称目的性不强,有的只是缘分与友谊的水到渠成;两说了。
说来也巧,我和文磊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庚,仅仅因为文磊比我从那个幽深的洞穴晚爬出来几小时,我就成了哥,他就成了弟。
与文磊裹在一起久了,就渐渐感觉到了文凭的厉害来。它来势火猛,一来就与球较上了力。文凭与球较力,谁赢谁输,孰强孰弱,在9401,它们自己说了不算,得艾厂长和劳资科说了算。但对年轻的男当事者双方较力言,最权威的裁判,不是艾厂长、劳资科,而是女人类。较力当事者愿意这样,上帝也没辙。而站在女人类一方看,你想,让女人去挑选一张纸后面的人,还是一个球后面的人来献身一辈子,其评判机制得多严谨,其行动部署得多缜密?女人的低级现实行为,一定是男人的高级理想诉求;而推动社会发展的即时性真理,正是二者的有效调和。
女人的倾向性选择,在文磊这里得到了普遍表达。文磊乒乓打得不错,但到底还没打到厂队水平,因此,仅以这点本钱就能入四车间团支部书记小姜的法眼,万万不能,痴人说梦了。也就是说,厂党委副书记女儿小姜甘愿自降身份,对文磊穷追猛打,球有因素,但文凭才是原因。
要说脸嘴、身材,文磊哪能跟我比?但搁我这儿不成的,搁文磊那儿就成,没法说了。这两年,展二娃轻轻一球就把我打出了爱情王国,纵是如此,心里也只认为我与时代优秀男人类的区别,也就一球之差,并没对生活之美完全死心。两年中的头一年,无心耍朋友,却有一些好事者嘻皮笑脸前来撮合,为此,我感谢他们的好心,却拒绝他们的安排。近一年来,又突然有了想找一个配偶来平息内里阴火的冲动;不想在展二娃和佟哑花眼皮子底下放单,丢份了;偏偏是,却没有人再愿意为我安排了。想想,就开始自己为自己安排,又偏偏是,没人响应和服从这种安排,甚至地方来的女工人也对这种安排予以迎头痛击,或一逃千里。咋了,这就是我的人生运势,爱情风水?
与我正好相反,面对小姜的穷追猛打,文磊风生水起,却稳如泰山,似尤物为无物。
对比度大了!
朋友毕竟是朋友。文磊看出朋友的尴尬加窘境后,从国际形势讲到厂内现实讲到朋友个人的当下问题,然后,给朋友开了个方子:去捞一张文凭吧。
就这样,成为了中央电大一名学生。想报考一所有围墙的大学读本科,但工厂政策不允许。更想报美学专业研究生,但有水平没资格,就算有资格,也得政工、教育、劳资和总师办等部门拿意见上厂务会通过。通绥地区电大分校在9401设有一个教学点,本届开有两个专业,中文和机械制造。电大就电大吧,想读中文,却读了机械制造,因为总师办认为我是技术系统人员,只能读与工作相关的专业,球哦,妈那疤子!
离开车间机声,安安心心在47公里厂电大教室坐了三年,安安心心写了三年诗,与蓝亦汪、洪师傅那帮人折腾了三年诗社。美学的研究,让我离开了美学。也不是离开,是觉得美学太抽象,而一首好诗歌,是可以化解这种抽象,承载并诠释出美学那些根儿上的意义的。
那时,全国的与抓革命促生产并驾齐驱的球风,应该下滑到只剩余威的程度,但别忘了咱所处的地方是深山老林,咱安身立命的单位是9401这样的以数字冠名的有番号的军工央企,虽然文凭和市场的初潮冲抵了一些球势,但球,依然还是生活中的重头戏。因此,在电大,除了写些分行文字,乐趣就是打球了。我的个头和展二娃徒弟的声名,让我还是忝列进了电大男子篮球队。再说,队长皇繁简还是我的技校哥们儿呢。
电大还没毕业,生活就闯进了我的生活;一些好心人,又开始给我张罗爱情了,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闯进来的生活,说来也前有山后有岳的,跑起来也还能波涛汹涌,花枝乱颤,但确实缺少起码的生活之美。这一切,不怪生活,要怪就怪我不是瞎子,不是那种只图关灯后埋头苦干的下力人。但要怪我的文凭,一张电大文凭,就想在9401那样的单位,一九八零年代那样的时代,对女人类挑肥拣瘦?左支右绌了。也不是没有美的,有一个生活就不错,叫燕子,滚龙师傅介绍的,在为工厂服务的地方502商店当柜员,虽然不是厂子里的职工,但有模有样,一看就上了我的眼。可还是没架住球毛师傅一句话;球毛师傅告诉我,这个燕子,就是刘达荣用过的那个燕子;劳改犯用过的,我接着用,成什么了?其实,别人用过的,自己用用也没啥,可让自己一辈子都用,就那啥了。这话咱只能在这儿唠,敞出去,人家就蹩蹩骂咱老古董了。
不得已,在县分上找了女子,并很快组成家庭。电大三年,结识了一位很投缘的同学,但并不知缘在哪里,直到毕业后他老家表妹蒿蒿成为我老婆,才如梦初醒。自此,过上了长达七八年的中国式的夫妻两地分居生活。七八年,都快赶上持久的抗日战争了。
电大毕业后,没回原车间,因技术科看上了我。大约每个人适合读书的年龄段不一样吧,说来也怪,我一下竟成了读书的料;在电大写诗整球,各门功课的分数却依然耐看,奇了。
到了技术科后,科领导才发现分数与画图是两码事。由于写诗成就了我的文字声名,就被厂办调去从事文字工作。厂办发觉擅长文字的我几乎就是一公文白痴后,追悔莫及,就把我往政工部推。就在政工部半推半就下不了最后决心要我不要我时,基地报社筹办小组把我调了去。
至此,已在9401干了整整十年了。
从考入电大到调去报社的七年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这里特别交待两件。
第一件事,是与展二娃又成了好朋友。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无意中发现了蒯家两兄弟的一个秘密。蒯家两兄弟纵横沟儿里十来年,是人都谈虎色变,唯恐躲之不及。秘密见了光,蒯家两兄弟就要封我的口,但他们不是拿封口费封,而是只拿眼将我一恨。偏偏是,这个秘密又被人知道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遭了误会,却百口莫辩。眼看屁股就要挨刀子,缺斤少两了,怎么夹紧沟子做人也躲不了这场横祸。最终却又没事了,因为师傅展二娃出了面。师傅摆了一桌菜,走了一圈酒,三人对六面,该赔罪的赔罪,该宽谅的宽谅,酒完事完。这忙帮大了,再不好意思小肚鸡肠待人家展二娃,就像拔稻田稗子,三刨两下就扯净了心中芥蒂。对佟哑花,早已经释下怀来,一个已作他人妇,一位已成他人夫,分飞了。这一好,就都好了,炸弹夫妇、文磊,以及蒯家两兄弟,全好在了一起。
展二娃对全都好在一起还不知足。佟哑花怀孕期间,他憋不住精虫虫鼓捣,又好上了一妖精。佟哑花知道后,不吵不闹,就像没事人一样;这样一来,他们夫妻之间,倒真像什么都没发生,神了。他们生的是一个女儿,叫曲曲。多年后,9401有个叉嘴巴,酒后说曲曲长得像我,我倒希望,但真是冤枉我了。展二娃听说这事儿后,骂了叉嘴巴不落叫还嫌不够,又去招呼了他拳脚,扁了他一顿。
第二件事,是文磊考研走了,他在四车间工艺组一呆三年,走了。那年月,年轻的读书人体面离开9401的途径只有一条,考研。文磊可以不走的,那么多大学生,五六十年代的,八十年代的,还不都在沟儿里干得上好八好的?
文磊被国防科技大分配到四川省成都市七号信箱,满心欢喜,自己的老家也不过地级城市,能到省会城市工作,真是祖上积了八辈子阴德了。不想,七号信箱,只是9401设在省城成都市一办事处。到城省办事处拿了介绍信看了上面的接洽地址后,以为在一个地级城市上班,想想也凑合吧。待坐火车转班车到9401厂驻通绥地区办事处换了介绍信,才知前路茫茫。又坐了一天一夜解放牌军用汽车,方落脚在了深山老林中的9401厂。
入厂第一周,集中军训和上保密课阶段,听着附近金沙河声响和群山深处传来的野物啸叫,文磊在厂招辗转反侧,夜夜无眠。但慢慢地还是安静了下来,他突然淤塞打开,另有所悟,觉得这里神秘的战备氛围,贫富不大的自足现状,不愁吃不愁穿的平和心境,反倒像一点世俗不染的世外桃园。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抵御住厂党委副书记女儿小姜的死磕,逃走了,以考研的方式。当然,在拿到厂里给他盖上鲜红印章的报考材料前,他什么也没做;正式入学后,他也只做了一件事;他给小姜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说,我们不合适,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了。
谁都没想到,文磊更没想到,多年后,正是这个被他放弃了的小姜,掀起了9401厂的惊涛骇浪,这惊涛骇浪大得把西半球的文磊都卷了进来,世事难料造化弄人了。
三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对于中国老百姓来说,最大的事,莫过于黄色录像片的泛涌了。影响到的先是愣头青,再是中老年男人,之后把好些家庭的钢铁组合和黄金秩序,也折腾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了。
“喂,大为,去我家吧,现在。”炸弹把电话打到我所在的厂办秘书科来了。那阵,9401的下属机构全升级换档了,科室变成了处,组变成了科室。佟哑花所在的技术科,变成了工艺处和设计所,一分为二了。佟哑花分在设计所模具设计室;因为打球,她拉下了设计的功课;球哪样了,设计就不哪样了;球冷下来后,就想把设计热起来,可差一步就步步差了;设计也是技术活儿,并不比打球容易。我调厂办前,在技术科综合组,与佟哑花同科不同组。
“啥事?现在?这可是上班时间。”捂着电话,装着漫不经心瞟了几眼周遭情况。
“球!去吧。不去,后悔就别怪我了。”
“啥事?”
“看球。球事。”
“在家里看球?”
“快去吧,牛大秘书。我马上回去。”
炸弹开了门,我看见展二娃也在屋里。这是夏天,一个闷热的下午,金沙河的水气沿山沟儿像瘴气盘来,更增加了闷热,闷热得仿佛9401的产品,随时都有轰一声爆炸的危险。我是骑自行车来的,满头大汗,他们俩显然是搭球迷摩托来的;在十多公里夹皮沟,他们得以行踪飘浮,全仗球迷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摩托。自摩托在9401出现以来,厂队队员一直享有这种待遇。不仅如此,就是厂运输队的车,乃至厂办小车班的车,他们也能不时插缝坐坐。
从后面急遽变化的情形看,展二娃、炸弹今天享受的球迷摩托待遇,大约是最后的辉煌了。他们不知不觉被球迷摩托送进了另一个时代,遗憾的是,置身另一个时代,他们再也找不到返程车了。
炸弹忙着烧水泡茶、捣鼓录放机。展二娃面色安泰又清爽,但他盯着我笑的神态,却是暧昧兮兮的,诡诈了。我有些瓜,问,“球呢?看啥球?”炸弹回我一句:“肉球。”又问展二娃:“再等下?”展二娃说:“大为还没尝过鲜,莫让大为憋出病来了。”
炸弹反闩了门,关窗,拉上窗帘,屋子一下进入夜晚时间。这才把指头放在录放机上。一按开始键,几声嚓嚓空响后,松下十六吋彩电屏幕上就出现了片名、字幕与影像的叠加;声音也是那方面的,叫得人揪心地亢奋;再之后,白晃晃的东西开始在荧屏上滚来滚去;男女的脑球、臀球,女人的一对乳球,男人的一对蛋蛋,全都在十六吋的球场上打在了一起,白晃晃的物什,打得人间昏天黑地,世界邪乎了。
黑屋寂静得就像远山空谷。喉管进入真空,能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而下边,一场没经准备的火山正左奔右突,万难而又焦急地寻找着喷射口。移了移屁股,把裤裆松了松,妈的,省这点布干吗,缺德了。一会儿,听见展二娃划火柴声音,之后,炸弹也点了烟,二人狠狠咂吧,成吃粉客了。突然,门被猛可搡了下,响声不压地震。那一瞬间,我魂飞魄散,裆布坍塌,蒙古包成为草原。平滩镇派出所从不敢闯入9401地盘,太竹县公安局一般也不擅入,莫非厂保卫处抓人来了?前几天就嘲过,几个烧烘烘的青工躲在场镇上地下录像厅看黄带,被县公安局治安股抓了,害得保卫处肖处长亲自给对方局长打了电话。把人讨回后,几个青工遭了个处分。处分事小,看黄带成流氓,丢人现眼了。要知道今天炸弹喊来是这档事,还真不敢来,我可是光光鲜鲜的厂办秘书啊。
惊魂还没收回,莽撞的搡门声即变成了特务暗号般的轻小的敲门声。炸弹开了门,随着一片日光哗地泼进,我看见球毛师傅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仄了进来。炸弹立刻闩了门。整个过程,展二娃纹丝不乱,用前厂长艾厂长身上那股大校的镇定,一直望着十六吋球场不眨眼。
“都不等下嗦。”我不认识的那人咕噜道。
“要看就看,不看就爬。闹个球。”展二娃发话了。黑屋遂复归远山空谷。天气本就闷,关门闭窗又无空调的房里,几个男人身体里外虽憋着干劲,却热火朝天了。热火朝天也不吭声。展二娃一躬腰,一把扯了身上T恤,跟着所有人都赤裸了上身。炸弹这才想起什么,啪一声,掀开电风扇开关。起风了,热带的风,狗儿猩红的舌头。这会儿电风扇声音响得像日本鬼子的机关枪,大大影响了这会儿的正经事效果,炸弹就去旋录放机声音。这一旋,屋子里叫床的声音就远大于屋子了,再叫,屋子就炸了。我紧张得直望屋门。展二娃一伸手,关了日本鬼子机关枪,跟着,炸弹也旋小了叫床声。再一次进入状态。整个过程中,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换带,还有偶尔的卡带。现在想来,带的问题,多少有点相当于女人的月经问题或白带问题,急也只能干瞪眼,没办法的,过去了就好了。
这天下午,我们一连看了两部,两部里的球赛场次,多了;男女主力球员一会儿换一单,一会儿换一双,上场,下场,走马换将,频繁了;男女都有打庄的,几个轮番上场,也倒不了那位厉主的庄,这有点像展二娃坐庄羽毛球,永远都在场上。
两部放完了,球毛师傅和那位我不认识的男人却嫌不够,还要求把前面漏掉的补上。球毛师傅给展二娃和炸弹一人甩了一包烟后,录像开始了。于是,五人复又安静下来。球毛师傅也做了动作给我甩烟来着,被我摆手阻了。录像刚一放完,炸弹就取了盒带,开了门,吆我们走,说下班了,让老婆撞上,就日霉了。
那一时期的黄带不知哪儿来的,一夜间就冒了出来;人的,兽的,亚裔的,西仔的,群魔乱舞的,同志努力的,要啥有啥;先是私宅,后来大街小巷都放开了;与之相配套的,是靡靡之音和暗妓的出台。
在炸弹家开了戒后,就想,自己好歹也读有几册圣贤书,如此的陷入低极趣味,不觉可耻吗?又一想,这些片子,其实也是对国人生理卫生课和夫妻常识课的一个补充和生动演绎;听说有人新婚之夜连该干啥不该干啥都不清白呢,更莫说怎么干了。看看怎么了?取长补短,扬长避短,拿别人经验武装自己头脑,并只实战于夫妻之间,于国无害,于他人无损,于人种健康有益,就此奉献时间与精力,高尚了,居功至伟了。再说,晚清洋务运动,不就拿魏源名言“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做了自己圣经么?想与想打架,打了,就通了。通了,又在上班时间梭往炸弹和展二娃家看了不知几多盘。有两盘,还碰到了厂队那位快退休的老教练崔教练,他盯着荧屏,眼球伸得比马鞭子都出来;崔教练看见我,并不难为情,倒让我有几分难为情,奇了怪了。待展二娃、炸弹把能找到的带子放尽,又被球毛师傅、滚龙师傅等我们这些时代新球迷翻来捯去看了后,才醒活过来,自己不仅上瘾了,胆儿也练忒了。胆儿一练忒,就敢跟球王兼师傅的展二娃去场镇和县城录像厅看了。
我们一般都是搭班车去的,有时白天,有时晚上,没个准儿。录像厅跟我们一样,没有时间概念,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要有人,它就放;只要给得起钱,一个人也行。录像厅主要开在文化馆、川剧团、电影院、旅馆和车站等地儿。录像厅门边,挂一小黑板,上面用红黄白等颜色粉笔写了香港枪战片名,可不是枪战内容吗,人家哪有写错?看一场票价5毛,在隔壁桌球厅打一盘桌球,也是5毛。
除了一些混混和神秘人物的包场,录像厅一律是男人的世界。最大限度摆满独凳、条凳或竹椅的堂子里,呑云吐雾,烟雾腾腾。如果说冬天还有可以不用暖气或烤火的地方,那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录像厅了。来这里的男球货,个个自带卵球,身怀暖气,就算开始是冷的,慢慢就热了,又燥又燠地热了。不仅如此,每个人下边的金三角口岸上,还无不巍峨着一座高高的宝塔山。当然,一散场,几乎就没有不跑厕所的,否则,这么着原汁原味加原版上街,不像话了。
香港有些三级片中的女角,穿着三块苹果大小的圆布片,就是不脱下来,没法看了。开始,大家伙儿在密不透风黑魆魆的录像厅里低声骂娘,然后炸弹就高声叫骂一两嗓子,再然后他高喊:“老板,换片!”大家伙儿一起鼓掌,齐声喊:“老板,换片!”后来大家伙儿在电影院改成的录像厅看录像时,遇到老是不脱的女角,连掌也不拍,直接翻打屁股下的活动座板,响声爆棚,吓人了。现在,跑黄网看,看见哪个靓妹不脱,你又想她脱,就拿鼠标把那三个苹果直接拖拽下来,方便了。
正是在疯狂看三级片期间调入基地报社的。刚刚调入报社,就后悔了,因为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消息说,基地及其下属厂所院校,要离开偏僻山沟儿,整体从三线地区“脱险调迁”到二线中心区域城市去,而9401厂属于首批搬迁单位。到了基地机关,就意味要晚出山沟几年。
在基地干编辑记者,干了一些时日后,就不再后悔,因为后悔也白后悔;再干,又觉得蛮适合自己的;还公私联营,给报纸大打影响的同时,利用自己掌控的副刊阵地,结识了一大帮文朋诗友。此外,北京部里还给我评了个政工师职称哩;部里不像地方,没有编辑记者职称序列。
可两年不到,天下大变,连大山深处世外桃园般的基地系统,也跟着全国风起云涌全民经商的市场大潮,开始了公司热、窗口热、开发热、三产热、炒股热、海南热、下海热。特别是基地机关,为了精简处室人员,在鼓励机关人员办三产动员大会上,先是历数并高歌下海的无数好处,尔后,话锋一转,竟用了一些侮辱性字眼,什么不要占着茅厕不拉屎呀,是骡是马出去遛遛呀,年轻人要证明自己价值呀,人活着应当能自己养活自己呀,等等;天生我材必有用,别人能忍这些字眼,我能吗?环顾群山,茫然失措,闹心了。
这是当时全国和基地机关的情形。
9401的情形是,经过两三年的筹建,新厂已在省城成都市西郊外江县有了雏型;工厂组建了一个三产总公司的外壳,法定代表人兼总经理由我的那位铁哥们同学皇繁简担纲;皇繁简的工作是,从全厂范围内遴选几位敢于下海又可能不会被海淹死的经营领办人,承头成立几家子公司,率先杀进省城,取得市场先机,并以良好的业绩,迎接山沟儿大部队的进城。皇繁简全名皇甫繁简,干部子弟,不是一般干部子弟,他父亲在北京当共和国某部的副部长呢;皇繁简干过知青,行事风格有点像他的名儿,什么事儿到了他那儿,三下五除二就化繁就简了。
我的情形,一是急于洗刷掉基地人事部门领导强加来的羞耻感,告诉他们,即使不领工资,老子一样能自己挣钱自己养活自己;二是巴望尽快结束两地分居生活,把尚在县分上的老婆、娃儿安顿到自己身边。但是,将老婆调入基地机关是不可能的,因为连她的老公都正面临逐出基地机关的危险。再者,基地机关的搬迁才刚刚摊开蓝图,建好,早了。
这样的情形,促使了我的行动,决定来个好马也要吃回头草,索性重返9401。哥们毕竟是哥们,出于种种考虑,皇繁简满足了我的愿望。
这样,一九九二年柳树成荫季节,我以四川航天文化经济公司法定代表人兼总经理身份,出现在了省城成都街头。随着基地以及其他番号军工基地逐渐调迁入城,成都街头新出现了挂有醒目店招的铺子:“航天烧鸡公”、“航天天鹅蛋”、“核工乳罩”、“核工黄辣丁”、“兵工打字复印”、“兵工日杂”;出现了“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拿手术刀不如拿剃头刀”的顺口溜与段子。阿拉伯数字番号基地,摇身一变,成了某技术研究院。此乃后话。
有一著名史实,很能佐证“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拿手术刀不如拿剃头刀”这种脑体倒挂现象。一九八五年,杨振宁看望身患癌症的两弹元勋邓稼先时,问起国家为两弹研发有功人员颁发奖金事。邓稼先说:“我拿的最高奖,二十元,原子弹十元,氢弹十元。”国家发给整个两弹科研队伍的奖金总额为一万元,受奖机构自身又拿出部分钱,按照十元、五元、三元的档次分发。
与9401一样,基地机关也在山沟儿,也在太竹县境内,只是不在平滩镇地盘上。虽然各处一镇,两单位相距却不远,十来公里而已。正是这样的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让我与原先的一帮球友文友尚有往来,但并不密切。
由于报社的通讯员遍布基地系统,因此,在获知各单位官方新闻的同时,还能时不时听到一些来自9401的小道消息。
现在已不甚关心佟哑花的消息了,为自己的变化,感到不可思议,但实情如此,莫法了。
一则消息说,9401有几对夫妇长期在一起耍,野餐、打牌、看电影、打平伙杀馆子,后来就在一起看三级片了。不知看了好多盘带子后,不再满足于看,而是对着荧屏里的样子,玩起了换妻派对。本来,玩就玩呗,只要玩家们高兴,又于外人无损,也没啥大不了的,翻不了天,更出不了事,但出不了事还是出事了。真理是,问题往往出在内部,堡垒更是从内部攻破。据说,玩这个游戏是有规则讲文武的,两对夫妇之间换妻,要么换一整晚,要么讲好钟点,至于在双规范畴内怎么玩,则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又据说,有一位男玩家,非要问老婆被对方男人干的床情,老婆无奈,就说了。老婆说,一个钟点,她就被上了三盘,一晚上,就挨了七炮。男玩家觉得亏大了,豁出虚脱后果,非要找对方老婆补几炮不可,却是炮没补成,事却出了。对方男人笑眯眯对他说,兄弟,你只要那啥,我们夫妇就告你强奸罪。“挨球!”男玩家一声大吼,对方男人还没敛完笑,下身就挨了一脚。两个男人展开身形,打在了一起,打完后,就去喝了一场酒,然后大醉而归。出了这码事,9401的几对换妻派对就自然解体了。
炸弹的消息不是小道消息,是炸弹亲口告诉我的。炸弹下海离开9401的头天上午,我接到球毛电话,说晚上他们为炸弹饯行,问有时间参加不。桌子上,展二娃夫妇、崔教练、球毛师傅、滚龙师傅和我只顾跟炸弹喝酒,没吐几个成形的词儿,没说几句成理的话,但我还是听明白了,炸弹跟齐巧巧离婚了,炸弹决定辞职下海了。当天晚上,球毛师傅、滚龙师傅打伙给我和炸弹在厂招开了一个标间。炸弹是有些醉了,我还好。我是想听炸弹的一点情况的,他开始咕咕噜噜不想说,但一说开后,又收不了脏话耗子蟑螂样满屋子窜的臭嘴,我心里一阵厌恶。
“看你们夫妇好好的,日子嘛,过呗,离啥婚呀?”
“好个球!也不是好个球。原先是好好的,但球不好了,狗日的骚婆娘就跟到不好了。这几年也他妈怪,走背运,喝水都磕牙,球莫日眼的,明明好好的日子,打个盹醒来,全他妈倒转了。”又说,“老子在9401摸爬滚打十几年,也算混得人模狗样了,嘞,现在连屁都不是一个了。屁都不是也该是那个骚婆娘的男人吧,哼,人家偏又不认!不认总是个家,将就将就过吧,人家偏又把老子当球踢了!”
“你是炸弹师傅,怎么就屁了?不是还有厂队的事吗?”
“厂队?莫得搞,有也当没得。以前一月打多少场?现在一年也捞不上两场!训练?早歇菜了!”
“英雄总有用武之地。咸鱼也有翻身的一天,何况你现在还不是咸鱼。再说,也没必要下海嘛,十多二十年的工龄,可惜了。”
“算球了。可惜就可惜。兄弟,换了你你会咋办?你不晓得,那骚婆娘另外有人了,踢足球的,踢得稀孬,听说是前年下海的,是她读子弟校时的老相好,初中就追她,一个二球货。骚婆娘嫁我后,那二球货一直不服气,扔了足球后,终于逮着机会出去捣腾成了几单生意,球毛都翘天上了!不走?你让风光一世的炸弹在这沟儿里丢人现眼?与其这样,老子宁愿跳海淹死!”又说,“兄弟啊,你就别劝了。不是哥子说你,谝嘴巴子莫球用,你是球经不懂当骟匠,炭圆没落到自己脚背上啊……”
炸弹嘴里一会儿一个球,不喝酒也这样。四川人说话,说到高兴处和不高兴处,都喜欢带个球字,仿佛不这样,就无法表达一种强烈至鲠直、鲠直至彪厉、彪厉至凶恶的感情。
炸弹一出9401,就没了消息,一点也没。后来有了消息,是炸弹在海南被当地混混剁了填海的死讯。
第二天醒来,却见对面床空着,就不知炸弹昨晚是不是睡这儿,睡这儿了又是何时起床走的。9401的事总是这么鬼魅,乱成一团麻,习惯了。我从厂招慢吞吞摇回基地报社,摇了四个小时。记得那是冬天,沟儿里大雪纷飞;雪花在山风中打着球形的旋,像一场球赛在天空举行;世界白茫茫一片,纯洁得盛大而可怕,莫名了。突然发觉,这样的雪做就的这样的白,像极了自己的思想和未来。进城后,如果说对千里之外的沟儿里还有什么怀念,那么,沟儿里的雪,应该是最美也最动人心魄的怀念了。
文磊开始一直与我通信的,自出国读博后也没了消息。
艾厂长早回北京了。艾厂长之后,又经历了一任厂长,现在执掌9401的,是第三任厂长。接任艾厂长的那位厂长,姓海,擅乒乓球,左手,横拍,打过北京乒乓球男单冠军,当过国家队陪练。
我到成都办公司一年后,展二娃也从沟儿里跑来了,在一个新组建的分厂里当装配工。不久,崔教练也来了,是作为退休干部来的;崔教练不仅是教练,他还是文革前哈军工大学生,高级工程师。其实,关于崔教练的知识分子身份,一眼就能看出,他不仅相由心生,还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呢。
9401是按车间和产品项目,分期分批搬迁的,成熟一个搬一个。展二娃来了,佟哑花还在沟儿里,这就为单身汉展二娃提供了看镭射的便利。崔教练不是单身,但他老伴总相信他在外边下棋,谁会把一个素质高了去的知识分子往那方面想呢?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中期,真是镭射厅取代录像厅而大行其道的黄金时代。我发现看镭射,不光仔儿些爱看,展二娃这样的中年人爱看,连崔教练这样的老家伙也爱看,甚至更爱看。
见展二娃来了成都,就想怎样给我这位球师傅接风呢,在我还没想好时,公司里人就支招了:“牛总,这还用想,筹建处接待沟儿里来的男人,就一招,海一场老酒,看一部新片。遇到珍贵客人,就再加一盘荤菜。沟儿里面的人,都好这一口,憋的。”又说,“搞不醒活?不会吧牛总。”
展二娃当然算是我珍贵的客人了,海了酒、看了镭射新片后,又找了个娱乐厅,开了房,给他派发了一位沾荤的小姐。这样对待展二娃,除了表面的师徒情份,内里还是藏了私货的。你佟哑花不是崇拜他吗,他也就这么个球货!我用这种阴暗恶浊心理,对佟哑花狠狠报复了。这种花银子报复的舒服,竟有点像孩提时代送煤球给那个女娃娃屁股遭挨一脚的舒服一样,内涵丰富了。为崔教练接风,本是展二娃本份,但他第一时间就把信息透给了我,这样,也就参照接待展二娃的档次,让崔教练狠狠爽了一把。崔教练爽过之后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比展二娃走出娱乐厅时的表情尺度大多了。崔教练拉着我的手,摇着,比三年不见的老同学捏着都痛。请崔教练,师傅展二娃是陪客,但他还是享受了跟正客一样的待遇,这让师傅很满意,自豪了。
记得那正是裸星李丽珍老师《蜜桃成熟时》《爱的精灵》,陈雅伦老师《危情》,廖姿德老师和蓝茵老师《北妹皇后》等片子火翻了山的时候。记得有些片子,带展二娃和崔教练看过一次后,他们还背了我,偷心摸肠反复去看了。有一次,他们在交流观片心得时,碰巧被我隔门偷听了;有些话,他们是背我的,认为我不够格,也怕在我面前失格,理解。崔教练自语:“嗨,啧啧,真像仙人球。”展二娃问:“什么?什么像仙人球?”崔教练答:“翘屁股,双奶子,还有镭射本身,都像呀。”又说:“仙人球好看,却又看得摸不得,撩人了。”姜还是老的辣,教练的道行深了。
9401新厂的具体坐落地外江县隶属成都市,距成都城区约有二十公里远。由于是在县城,各种物价和各种服务取费自然要比省城中心城区便宜,但到底怎么个便宜法,展二娃和崔教练不知道而又渴望知道。当然知道他们的心思。出于办公司勾兑政府和甲方需要,对这方面的行情也总算知道个大概齐,于是,就尽力满足了他俩的比较深入细致的咨询。我说,坐台有坐台的费,出台有出台的费,开房、酒水、点歌、送花、包厢、钟点、宵夜、过夜、桑拿等,也有收费,堂子的档次不同,价位差大了。最撇脱的是路边洗头房,低的二三十,高的五六十,一进一出,十分钟就搞掂走人。最烫手的是五星级宾馆,房费等不说,光服务小妹就分好几等,最贵的是女兵,其次是女大学生。如果点处女,那开处费又得另算了。如有吹拉弹唱、双飞等个性化要求,还得加价。
看面前的二人像极了当年听他们上球课的我,一副球撮撮的学生娃相,就笑了,打趣道:
“你们啥档次,去洗头房,降格了。”
“球格!时代不同了,穷人都一样,有钱就是格。”展二娃猛吸一口烟。
“那,大为,有没有不降格又消费得起的地方?”崔教练取下眼镜,哈口气用手绢擦着,又说,“我这点退休金,哎,承受力,承受力啊。”
“明白了。有一个去处,觉得比较合适。嗯,合适。”我慢慢悠悠的说,像一只在松软沙地上爬行的老迈而且伤残的劣种蜗牛。
“哪里?”俩人几乎异口同声的猴急样和一致性,让俩人自己相视一笑,羞兮兮了。
“幺五一条街。”
见俩人都想问,又都不问了,就说:“幺五一条街嘛,就是外江有一条街,在这条街上搞那些球事,一百五十元包干。一百五十元里,除了打炮,还包括卡拉OK,床费,冲澡,配茶,卫生纸。这条街开了几十上百家这样的店子,还有从泰国学来的裸舞表演,引得成都城里的人都闻风而动了,几年时间下来,声名鹊起,就有了自己的街名,幺五一条街。”
“呃,有意思,蛮好。”崔教练风度翩翩戴上眼镜,问,“这幺五一条街,具体在什么位置呢?”
“对了,还忘了告诉你们地方。这幺五一条街,好是好,就是有点远啊。”说一半留一半的德性,摆让人入云坠雾的烂谱,连我自己都吃惊了;十几年前的那个书生哪儿去了,十几年前的那些球霸哪儿去了。感到了自己的卑鄙,又感到了丝丝入扣的自得,人啊。
“多远?路好吧?”
“在石盘镇码头旁边,离咱厂十多二十公里吧。路是机耕道,水泥的,还好。白天有班车,晚上只能打野的。”
“嗨,我以为多远,十多二十公里,骑自行车,几脚就到了。”崔教练老当益壮、雄风不减当年地说。这时,我裤兜里的摩托罗拉BP机响了。回了电话,展二娃对我说,“人家都把BP机别皮带上,神气了。大为,你都老总了,咋把个宝贝藏兜里?怕偷?”我仰在总经理办公室老板桌后边黑色纯牛皮大班椅上,宽容而且宽泛地笑了,“刚才还忘了告诉你们,走在大街上,怎样判别谁是淑女,谁是鸡呢?现在流行一句话,那就是,腰挎BP机,不是挨球就是鸡;手拿大哥大,不是老板就是霸。这是说,哪个女人腰间挂了个BP机,一定就是个暗妓,你上去给她一个眼神,她就会跟你走,或者她领着你走。”
展二娃当了一年不到的单身汉,过了一年不到的神仙日子,佟哑花就调来了新厂。当时,我的老婆蒿蒿已在新厂波纹管车间当出纳了,她是在皇繁简帮助下从她老家县城调来的。趁给同学兼师娘佟哑花接风,我们两家共七口人好好生生团聚了一盘。一家三口,两家六口,咋成七口了?因为展二娃多吃多占,有一儿一女,胜儿和曲曲。那年,展二娃与佟哑花刚举行了盛大结婚典礼,门上双喜还没掉呢,一村妇牵着胜儿找上门来了。原来,展二娃当知青时,不仅在田地里播种,还在一村姑肚子上播了种。这样,还没生过娃崽的佟哑花,大哭一夜后,抹了泪,就先当起了四岁娃的妈。
为了让大家高兴,准确地讲为了在佟哑花面前显摆,特别选了一家上档次的宾馆,吃饱喝足后,还在宾馆打了俩小时保龄球。上世纪八十年代与路边录像厅相伴的是桌球,九十年代与宾馆娱乐设施相伴的是保龄球。说是玩保龄球,几个大人歪歪扭扭试了几球后,就站在球道边,看我教三个孩子如何投球撞击木瓶了。那会儿,我偷偷瞟了眼佟哑花,发现她看我的眼光,就像看一位外星球人。还有,她那对酒涡,那从头到脚都布满雷区的身子,咋个说呢,嗨,不摆了。这种感觉就是一只鸟儿,拿温软羽毛,挠到了你的敏感部位,受用了,受不了了。
仅仅有这点受用是不够的。面对曾经深爱至今也未完全放下的女人,突然就耗子别镰枪,起了打猫儿心肠。
那时展二娃两口子工资加起来每月有五六百,加上拖俩孩子,紧巴巴点,但还只属中等偏下水平,过得去了。那时在小茶馆掺茶的小妹,每月薪水也就一百元呢。过得去的展二娃一家,之所以紧巴巴,有这么几个话理儿,先是为私生子托关系办户口,再是交搬迁集资建房款,别人家交三人的,他家交四人的,现在是为两个孩子从厂子弟校转地方学校读书交择校费。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展二姓进城后干了一些球事,遭了一些球费。知道这个原因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但大家伙儿都把佟哑花瞒在鼓里,既惋叹,又偷着乐了。
佟哑花家的经济与情感实情,为我的打猫心肠创造了不可多得的有利条件。
好歹是中央军工企业下属一家国有独资公司老总,虽然摊摊小得可怜,但再小,打出的名片,也是总啊。即使是总,对佟哑花也是缺乏信心的,甚至是带有恐惧心理的;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佟哑花当年对我的美丽而残暴的打击,至今都是我的梦魇,严重了。或许,觊觎并期冀把佟哑花办了的险恶用心,正是自己为自己医治这种严重性,下的一剂以毒攻毒的猛药?不办佟哑花,鲠在骨头里的已久得生锈的铁块怎么消,心气怎么顺,脸面哪儿搁,自信哪儿来……不想坏,但一千种理由让我坏。第一千零一种理由是师傅展二娃,但师傅展二娃依然阻止不了我,甚至让我变得更坏;他一球就打飞了我的少年梦,他对我心爱的女人那样,你让我能对他哪样?撞进展二娃单身宿舍看见展二娃躺在床上而佟哑花在屋中间煤油炉边侍候一锅炖肉,那一刻,我一生的赌资,被输了个一江春水向东流,精光了。
说法顶重要了!理顺了说法,就该理顺长出说法并让说法枝繁叶茂的这砣碳水化合物的身坯子了。
早已不是十多年前刚从技校毕业的那个羞怯的怀春少年。时间磨厚了脸皮,磨薄了舌头,更磨野了心。啥叫野心,野心就是身体中变野了随便怎么都收不回来的那头不从驯服不意饲养的动物。
没想到,佟哑花来省城半年不到,就让我办了。半年其实对我也够长的了,但半年都不用,不像话了。
佟哑花来省城成都我为她接风后,又帮她俩孩子转了学,并借支了四千元学资与她。跟着,亲自驾车,带她那一家四口,去省城里转了商业街,去北郊看了动物园。一套组合拳几个动作连贯下来,功课足了,达到了接近目标但同时润物细无声的效果。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师傅展二娃糟就糟到他屋里的遭我惦记了。他前脚出门,我后脚就跟上了。师傅展二娃请公休参加知青回乡行活动,得半个月才回转。大娃儿胜儿想跟老爸回老家看生母去,但上着课呢去不了;佟哑花心里是想去的,究竟是不愿自己的男人与一个上了岁数的村妇闹出笑话;但男人一邀她,就反而犟着不去了,别人小心眼是别人,她才不呢。
“喂,佟哑花吗,我你还听不出?这样,今晚有个同学聚会,人不多,小范围的。晚上六点半,柳畔宾馆,先在8102房间集中,然后去餐厅吃饭。穿漂亮点,别有辱了校花的盛名哈。好,就这样。”对方还没开腔,我就放了电话,幽幽一笑。就去洗手间浴盆泡了个澡,然后坐在房间沙发上,一边喝酒、啃兔头,一边看电视。过了一个多小时,房门响了。门镜里的哑花,从头到脚,果然打整得有点校花的样方儿了。
我一开门,校花惊呆了。校花就是有比牛顿、爱因斯坦强一万倍的想象力,也想不到门打开是这样一幅人文场景。校花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丝不挂的我一伸左手,一把拉进了房间,同时,右手迅速合了房门。校花只啊了一声,就不再叫唤,却把四蹄摆弄得花枝乱颤。这是柳畔宾馆的一个套间。我抱着校花哑花,从房门开始,走过客厅,走向卧室里的床,每一步都走得胆颤心惊,却又那般沉稳;每一步都是那么伟大、光荣、正确,却又那般晦涩。胸前横着的在梦中白晃晃了多年的肉体,越是动弹得厉害,每一步的那种感觉越是强烈。这样的步子只走了几步,校花就不再动了,只把一对眼球的怒火,一动不动罩在我脸上,校花羞忿了。躲开校花的羞忿,步子坚定地走着,直到把校花当篮球恶狼狠投进阔大的席梦思床上。
篮球队员哑花也就顿时像了篮球,在席梦思球场上弹跳着。这是一只会说话的篮球,它从头到尾说的话只有这么两句,“牛大为!!你干啥!你干啥啊……”“不要!不要啊……”并且声音越来越乏力,越来越失真;后来,声音就归了零;归零后,另一种声音,又高亢地响了起来。
篮球还在床上蹦跳着,我就扑上去,褪了它身上所有的多余物。多白的一只球啊,说它是肉球,俗了;它应该像雪球,像月球,像全世界所有形容白的形容词,美仑美奂了。
那年哑花三十四五岁,全身上下哗啦啦流淌的全是杰出少妇的美学与逻辑。对了,还有诗学在流淌;那年,我早已从美学研究者,变成了全国知名先锋诗人、魔幻小说作家。
哑花的惊慌变成愤怒,又变成此刻的泪球,痛苦了。面对辗上她身体的坦克,又开始拚命抵御,疯狂了。她的痛苦,痛苦了我,我一下变得更加痛苦。她的疯狂,疯狂了我,我一下变得更加疯狂。此时没有怜恤,也没有心软。为这一刻,准备了太久。必须霸王硬上弓,除此,没人治得了我多年积淤的病。需要释放一种爱的仇恨,或仇恨的爱。身下的肉球,一会儿是同学,校花,一会儿是恋人,球星,一会儿是师娘,女人。我喊着,就像古罗马斗兽场上的角斗士喊着野兽的名字。我在与肉球的大尺度身体博弈中高歌猛进,肉球渐渐就没了声响;肉球没了声响,我就害怕了;肉球就是哑花,哑花毕竟是我从小深爱的女子啊。正想着出来,跪在床边地毯上,箍着哑花的脚赔罪,却被哑花伸手环了背,出来不得。跟着,哑花在下面又出了声,哼哼唧唧了,随着我的由试探变正式的抽杀,哑花开始悸动,嗷嗷欢嚎起来,高亢了。
抱着哑花走向浴缸时,她已温顺得像球眼里插了气针,放了气的皮球。
回到客厅,我们一边吃喝,一边唠嗑,唠着嗑着,就给她讲了一故事。
她应该就是二十多年前老家县城那个戴一条永远干净的红领巾背着背兜捡煤球的女娃娃。读基地技校时,她知道我是她的乡党,却不知道我是那个暗恋她的捡煤球的男娃娃。是在技校开学典礼那场篮球赛上认出她的,太像了,但不能确认,就存疑到现在。我这样认为了。让我闹糊涂的是,发生捡煤球故事一年后,就再没见过那位女娃娃了,她似乎从县城蒸发了。此刻,听我讲完故事,佟哑花竟咯咯笑了,她说:
“不可能哟,你暗恋我,从一上基地技校就开始,哦不,打小时候捡煤球就开始?咋会呢?不可能不可能。”又说:“我啥时捡过煤球?告诉你吧大为,从没捡过呢,不知你看上的是哪个女娃娃哟。”
她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她不是这样,越是觉得她心里明镜似的,不承认了。她承认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她在坚守一名优秀至失败的女人的自尊底线?撇开基地技校时代的单恋不谈,她竟连捡煤球的经历都否了,这又咋个理解?难道,那个捡煤球的女娃娃,只是我记忆中的一记幻影,一出反复做出的梦,或者,佟哑花与捡煤球的女娃娃长得太像,误读了?一记幻影扯出另一记幻影,一出梦牵出另一出梦,从遥想孩提,到遥望莽莽群山中的那群球人,突然觉得,神秘的阿拉伯数字组合9401所代表的国家涵义,也是一种幻影?9、4、0、1,不就四个数字吗,一组合,就那啥了,成吗?我倒是巴望这个组合,成为预知的彩票号码,有效的银行密码,实在了。
望着佟哑花走出房间时的那种心满意足,就想起了基地技校球场,她投中三分球后的样子。听她说要回家照顾俩孩子,就不再坚持留她过夜了。其实,心满意足的应该是我,耿耿于怀、经年不散的事办了,立于群山之巅,环顾天下,丢心落肠了。但我却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茫感,也不全是空茫,像无边无垠的宇宙,内中还晃动有漂浮物;在我这里,这种漂浮物就有了名字,叫羞耻。较力,或者称报复也该讲规则的,我这叫什么,不就是恃强凌弱、弱肉强食的丛林生存法则吗?可我究竟不是脑花与身体权重完全不成比例的那种动物。不是那种动物,可还是像牛一样反刍了。反刍的结果是,过得了少妇佟哑花的坎,也过不了少女佟哑花的坎;过得了佟哑花的坎,也过不了展二娃的坎,至少过不了师傅展二娃的坎;就算全世界所有的坎都过了,也过不了自己的坎。
这样想着,就有了打算,不管佟哑花对我哪样,我都不会哪样了。必须像一位旅途中人,在小镇与美丽的店老板有了一夜情后,迅速起程上路。
但是佟哑花并没对我哪样,也不是没有,只是她的哪样,与我的预期刚好相异,背道而驰了。她对我突然彬彬有礼起来,就差用当年对待球迷的傲慢来对待我了。这种拒人于千里的态度令谋定但未后动的我措手不及,大失所望,一脚悬空了。痛定思痛,又有了劫后余生的那种阴冷的窃喜,于是借坡下驴,顺水推舟,与佟哑花的关系又恢复到了一夜情之前的那种,至少在外人尤其展二娃看来。
或许,理解错了佟哑花的态度;佟哑花的大踏步撤退,不定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矜持与自尊呢?不敢这样去想,这样一想,就成了把人从枯井中提拎上来,然后,扔进深不见底的冰窟窿,杀人不见血了。
可怕的人!人一可怕,连鬼的后膛都直冒冷汗。
说话间就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了。炸弹在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谣言中死而复生,从海南来到成都。
炸弹是握着一款最新版的全球通来的;那时全球通早己淘汰了砖头模样的大哥大;杰出人物的杰出表征之一,是永远手握最潮头的全球通。
炸弹来的时候,身后还贴了位广东佛山籍保镖,这就符合他的外号所透呈的军事性与暴力性了,也符合了谣言中所传达的其发达之路尤其第一桶金,与血酬的不无干系了。总之,炸弹是个人物了,他走在大街上,再不是从前在球场上运球的闷响,而全是钞票的脆响了。钞票的脆响从他的脚底、袖风、谈笑、屁声、饱嗝、咳嗽、全球通、汽车排量中横扫过来,又像了当年他在球场上威风八面的横冲直撞了。这个了不得的厉主,当年的抢球高手,如今的抢钱高手,咋就这么会抢呢?想到这一层,就想到了展二娃。展二娃抢球也不瘟呀,咋变了抢钱时代,就抢不到了呢?难道,球场如赌场,不能情场得意的,否则,赢的是佟哑花,输的可是绿幽幽响花花的钞票了。炸弹这边呢,爱情一起腿,篮球变足球;齐巧巧只一记秀腿,就踢飞了足球;不想,海是淹不死球的,反是球淹死了海;足球上岸,就是金包卵了。想到了这一层,不知展二娃想到否;如果展二娃这样想了,他会是什么心态?是后悔佟哑花,还是憎恶炸弹,抑或视时代若无物,心如止水?
不发则罢,发了一定还乡,还乡岂能锦衣夜行?不大大咧咧邀请一拨人去成都最打眼的场合饕餮一顿,就不是炸弹了。
炸弹豪情万丈盛大相邀,不料有人不冷不热偏不领情。
首先齐巧巧就不领情。齐巧巧被那个踢一脚臭球、做成了几单生意的内部子弟搞到手后,过了一段爱得死去活来爽上了天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自然比不得平淡如水的日子坚挺。可日子平淡如水后,内部子弟不干了,齐巧巧更不干了。二人都感到能把日子掀起风暴的,不是身体与爱情,而是孔方兄了。内部子弟就去折腾大生意,结果在折腾出大生意的同时,还顺带在一个比齐巧巧年轻得多的南方女孩身上折腾出了一个小内部子弟。齐巧巧哪里吞得下这口气,就抓了一把钱,与少年时就追她的这个满口纯正京腔的内部子弟离了婚。离婚后的她,单身一人,把女儿拖大了,也把钱拖没了。她那个曾任厂机动科长后改任处长的老爸,离开沟儿里进城后,优越感顿失,如今已是成天握着两丸钢球转来转去的形似逐出王府的八旗老人了。
齐巧巧的不去,奈不何女儿的要去,也就下楼上了前夫炸弹的宝马;待一脚跨入酒店豪包,刚一入桌,就后悔不迭了;那个在豪包里对服务生颐指气使俨然宴会主人的小美女,竟小屁股一扭,坐在了炸弹身边,不要人活了!小美女一落坐,齐巧巧刷地起了身,正待转身离席,却被身边的女儿一把拉坐下了。女儿说:“咱爸在这儿摆席,咱爸请咱娘俩和这些叔叔阿姨来这儿吃席,你还怕哪个把你吃了?”又盯了小美女对齐巧巧说:“妈,哪个妖精敢吃你,你女儿我就敢吃哪个妖精!”女儿眼中飇出的寒光,让小美女一战,但很快恢复常态,笑眯眯了。
其次是展二娃两口子不领情。见二人别别扭扭,腔不开气不出,只不动弹,我就强行把这一家四口赶出门,撵下楼,推到了我的车上。
我与佟哑花之间那种灰色的诡谲关系,展二娃与炸弹之间那种巨大的经济与心态落差,加之炸弹一家七拼八凑,虽然是一张可坐十八人的特大餐桌,人也差不多坐满了,但气氛却是不咸不淡,总达不到多年不见的老球友重逢应该达到的效果。好在还有球毛、滚龙两家在,又好在茅台、法国葡萄酒、德国黑啤的催化剂作用,菜开始走第三轮时,大家伙儿终于热络了。但是,小美女端着酒,不管怎样去讨好齐巧巧母女,母女俩一律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热脸蛋遇冷屁股了。
保镖没上桌,一直在门外廊道守着,并不时走进来将摩托罗拉全球通递给炸弹接听;看来保镖还兼着秘书的活儿。炸弹接全球通的时候,习惯离座,在阔大的包房围着餐桌绕圈,就跟当年我围着佟哑花的单身楼绕圈一样,同样是公鸡,绕的也同样是母鸡吗?为了踩上一只母鸡的肥背,我这只公鸡转了多少圈,等了几多年?你炸弹今天转圈,该不是想把我们一桌人都当做母鸡踩吧?想到这层,我的背真有了不堪重负的感觉。炸弹的业务就真有这么拽?怀疑炸弹在给大家伙儿作戏,也许这个电话就来自隔壁,甚至压根就没有电话,可他摇头晃脑大声憋着普通话的作派,就像电话来自大洋彼岸。
这个炸弹啊,咋把当年打假球的伎俩拿到这个场合来了。我没有动作地摇了摇头,笑了。炸弹见了,问我:“大为,你笑啥,傻乎乎的。”我又一笑:“原本是你打球的风格像炸弹,现如今,是你大腹便便的肚皮像炸弹了。”又说,“不对,你的肚皮就是一银行啊,一间钱多得装爆了的银行!对,它得有个名儿,叫炸弹银行!”炸弹一听,笑了,笑得像炸弹,震得豪包摇个不停。
炸弹真没辱没炸弹这名儿。无论战场、牌场,炸弹在手,基本就意味胜局在握,铁赢了。
炸弹一到成都,就把成都地产界炸开了花。当他用每亩超亿元天价,拍出成都城中心一块地王做环球广场项目后,四川以及几家外省地产老板纷纷拥堂而至,饿虎扑食了。这时,炸弹悄悄眯眯来到郊外,用最低价格圈了一大片地做环球御园项目,这又让业界目瞪口呆了。更让同行没想到的是,这俩地块的拆迁也异乎寻常顺当。真是一顺百顺,炸弹的楼盘卖火了。在炸弹公司楼道里,无意间见过蒯家两兄弟背影,但炸弹不承认,说我认错人,眼睛老花了。“撞鬼了哟,我老花了,我可比你还短好几岁哩。”“年龄长短与眼睛好孬有球关系啊,你眼睛好,咋个投球不如我准呢?”他这样一说,还真把我噎住了。后来,我问过蒯家两兄弟,他们也说没去过炸弹公司。难道,阳地上遇阎罗了?
来成都,除了埋头采金,炸弹还把正在成都理工大读大一的女儿转学去了国外。
崔教练没赶上炸弹豪宴,因为崔教练一家被他孙女安排去了九寨沟。孙女的安排属遥控性质。孙女从深圳寄了一方钱回来;四川民间把一万块说成一方,把一百元说成一匹;让一家人随旅行社去了。崔教练欢喜了回来,没想到漏了炸弹的茅台,更没想到炸弹决定专门为他补一台,这样,就又欢喜了一盘。
炸弹是请了陪客的,这让崔教练更加有面子了,但真正到位的陪客就只我一人而已。小美女也来了,但小美女不算陪客。展二娃两口子答应来的,最终却没来。球毛、滚龙想来,却没接到邀请。展二娃想邀前妻齐巧巧,但又觉碍手碍脚的,顾虑了。
陪客再少,也把崔教练喝醉了。
崔教练可以不醉的,但话头转到他孙女身上后,就不能不醉了。“冰冰,出息啊。高中一毕业,应届就考去了北京。哪像哪谁,都复读四年了,四年,都可以把老蒋赶去台湾啊,哪谁,还没考走。上前年,冰冰毕业后,直接就在深圳一家外资当了高管,高管,白领啊。”他喝了一杯茅台,扶了扶眼镜,又说,“这些都算个屁!地球上有本事的儿女多了,可有几个孝顺啊。儿女不孝顺,再有本事,关我球事啊。冰冰啊,孝顺,冰冰好就好在又漂亮又孝顺。小时候,我不就带过她几年,侍候她擦屁股洗澡吗?多大的事!可这孩子记啊,逢年过年,总要单份给我寄点烟酒钱,这丫头,乖,知道爷爷好这一口啊……”
听了这话,明白了,原来老家伙做按摩耍小姐,子弹源源不绝,道理儿在这儿。只可惜他的孙女哪里知道,爷爷除了好烟酒,更好另一口哩。心里想着不说,却悄悄把崔教练的新爱好告诉了炸弹。
炸弹先是惊愕:“看不出呢,教练可是挨边七十的人了。”又道,“这也难怪,当年看三级片,他不也起劲得很?他们这一代,突然遇上好时代,得铆足干劲,只争朝夕,数着次数干,干一回少一回了。哎,幸好教练没去海南。”我道:“咋讲?”炸弹:“有句话咋说来着,到了北京才知官小,到了深圳才知钱少,到了成都才知结婚太早,到了……”“海南才晓得自己的身体有多么不好。”“球!你龟儿也晓得!”“全国上下莽子才不晓得。”“今儿老子再请个小妹给崔教练醒醒酒,让他好好欢喜下?”“改天吧,他都醉成这样了,只怕小姐没把他的酒醒过来,自个儿也被醺醉了。”“哈哈!也好。”“炸弹师傅,你说这人怪不,先花钱把自己弄醉,再花钱把自己弄醒。早知这样,又何必醉呢?这不脱了裤儿打屁,格外妖艳了?”“考我了不是?大为,别看炸弹少读了两年书,这点屁道理还明白。人生岂是只要结果?如果只要结果,反正都要死,又何必生下来呢?所以,活,实际上活的是过程,从醒到醉,从醉到醒。既然活的是过程,为过程埋单,正常了。”“可是,人,生不生下来,哪是由自己作主的呢?所以,活过程,为过程活,也只是不得不为之的事。”“想球哪儿去了,来,整酒,咱兄弟碰一个。”“听我说嘛。”“狗日的,你也醉球了嗦。”
四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是从皇繁简的莫名其妙失踪,以及《环球时报》的一篇文章开始的。跟着,文磊打来越洋电话,就把9401的情况告诉了他。断了十年消息的文磊终于浮出水面;他已经是美国康奈尔大学的一名教授了;鬼知道他怎么就晓得了我的手机号。
与炸弹的如日中天相比,9401新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迅速滑坡,呈现出一派阴翳深重挥之不去的戾气。
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新任厂长皇繁简莫名失踪。皇繁简只失踪了半天;全厂几千人突然不见了掌门人,六神无主,四处寻找,找了半天,才找到县看守所。皇厂长被邻县法院借外江法院势力关押在看守所,原因竟是因厂里欠邻县一家私人建筑公司59万元工程尾款。那阵正是寒风打人的年关,人人都要过年,不好过了。得知这一消息后,全厂职工四处出击,堵住了县委县政府、县法院和县看守所大门,要求放人,声色俱厉了。我急忙给我的一个兄弟伙、《环球时报》主笔阳涌打了手机。阳涌曾是分到9401的大学生,后来考上人大研究生,就离开了山沟儿。毕竟是兄弟伙,阳涌很够意思,当天晚上就从北京飞来了成都。中央媒体居高临下加先声夺人的采访,还是让地方法院收敛了许多脾性。皇厂长戴着手拷被羁二十二小时后获释,我开着2000型桑塔纳把他从看守所接回了厂,沿途都是9401职工欢呼的掌声。皇厂长流泪了。阳涌回京后,《环球时报》以专版文图并茂刊登了他写的长篇通讯《央企欠债,该谁坐牢》。
千禧年自然是与耶稣相关的。按照《圣经》描述,世界上唯有一个政体,那就是地球上的天国,执政天国者是耶稣基督与他的圣徒。天国人渴望的和平时代是:“他们要将刀打成犁头,把枪打成镰刀;这国不举刀攻击那国,他们也不再学习战事。”(《以赛亚书》第2章)地球唯一的首都是圣城耶路撒冷,其城长高都是四千里,城池之富丽辉煌非常人所能想象。上帝断言,一跨进第一个千禧年,他将重新把被洪水淹没的地球生态恢复到伊甸园时代;一跨进第二个千禧年,人类就跨过了地球的末日。基于此,已然跨过末日却又安然无恙的地球人开始狂欢时间的胜利。
地球人在欢度第二个千禧年时,同为地球人的9401人却不知何去何从。
在“军转民”、“军民分线”以及国企改革、资产重组等一系列与国际气候、国家政策、行业文件、企业实际有关的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后,展二娃夫妇一个去了民品厂,一个被买断工龄下岗了。被强迫心甘情愿签字领走一万八千元工龄补贴下岗的是佟哑花。当初热血澎湃选择央企铁饭碗,何曾想过还有下岗这天?需要明白的是,你只要不是制定规则者和裁判,所有既定的秩序、合约与承诺,都只是一具玩偶、一副道具,而我们自己,连屁都不是,屁还臭人呢。赢了篮球技术亏了设计技术如今自食其果的佟哑花下岗后,在家郁闷了一段时日;日不敷出的经济状况,无法支持她一直郁闷下去;就在厂区内,她用余下的工龄补贴作本金摆起了地摊。即或这样,日子也不好过,毕竟四张嘴要吃饭,两个孩子要上学,展二娃也还没收心。
这一时期,我也是四面楚歌,自顾不暇了。儿子即将中考,得为他奔波一所市里的好高中。老婆扭着我闹,不想服从组织安排搞三产,非要到军品厂上班。父母也从老家来电话,让我这个当老二的帮他们参谋养老之地。还有那个女大学生,不觉间都大四了,给她承诺的工作也还没着落。顶闹心的,是公司的事。
9401进城后至今,除了十年前皇繁简承头组建的包括运输公司、建筑公司、文化经济公司等在内的三产公司,又由厂生活服务公司、厂劳动服务公司承头成立了若干公司,公司下面又有公司,分厂和车间也允许富余人员兴办公司搞开发、揽活路。这些公司中,有国有独资的,有集体的,有私营的,有股份制的,五花八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总之,这些破事烂事殃及池鱼了。
厂里决定对所有公司进行财务审计、明确产权,然后并入一家三产总公司整体经营,具体做法是,解散一大批,重组一小批,保留一小批。皇繁简厂长看在同学份上,给了几分面子,让我对我执掌的航天经济文化公司做出选择。我说:“那就保留吧。”又说:“得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得是子公司,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皇厂长说:“只能是分公司。大家都一样。”又说:“再给你一个总公司副总身份。”
同学对我很好了,但感觉还是孙猴儿脑袋被套了紧箍咒。换一个人也许无所谓,但我有所谓。决定换一个活法了。有了这个想法后,经过两年折腾,调到了地方上,成为编制在外江县二中,上班在外江县委统战部的一位国家公职人员。
到县委统战部后,开始并没觉得咋样,但慢慢就品出了它的优越性。什么再也不用求人拉业务了,什么再也不愁月底为员工发薪水了,什么再也不必节假日干公活了,好处多了,单是在杀馆子上吃了这家吃那家、哪家好吃吃哪家的那份自在与从容,就大大不同于以前公司了。
就是吃的过程也迥异于上个世纪;上个世纪一上桌就喝酒,喝酒就划拳,独一根啊,两口子好啊,三桃园啊,四季发财啊,五魁首啊,六六顺啊,七巧七巧啊,八仙过海啊,九九九啊,全给你啊,满堂子围观,闹喧了;现如今喝酒,不再那么野性,抛一个段子出来,让你品,品出味了乐得喷饭了再喝不迟,文雅了。
而段子的内容,大致分为两块,一是政治笑话,二为黄色笑话。政治笑话,多半在手机短信和网上流传,酒桌上面对面的话趣儿,还是大众的、安全的黄色段子打主力。一上酒桌,啥事都可扯在这上边。例如“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好好一首诗,你一念,有人就问你,啥叫“暮色劲松”、“乱云飞渡”,啥叫“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有时,本就一尴尬酒局,菜走了一轮又一轮,还是无语,黄段子一走,谈性浓了。后来,见过因写有国企改革小说《乔厂长上任记》从而被誉为中国第一代官场小说开山鼻祖的蒋子龙写的一篇有关黄段子的研究文章,他从弗洛伊德关于性文化对人类创造力推动力的作用谈起,认为黄段子在中国大面积流行,乃是对上世纪末黄潮的导流与反拨,以及对黄潮可能引发的艾滋病等性病的零成本防御。读了蒋文,我不置可否,笑了。
黄段子又称荤段子,在四川省还叫球段子。
以为只有吃公饭的主才是酒桌上的黄段高手,没想我的那帮昔日球朋友也是说黄段的厉害角儿,但不是全部;展二娃、崔教练也能说,却算不上角儿,算不上角儿并不影响他俩对听黄段的嗜好与痴迷。这个信息,当然是从一场酒中得来的。这天是喝炸弹的寿酒,才把三杯开场酒喝了,堂子就开始野了,考虑到自己的酒力和搅酒的长项,就准备建薄言立酒规了,话未出口,却见寿星兼主人家炸弹站了起来。
炸弹笑逐颜开,朗声说道:“今天,老子有个建议,我们把喝酒的规矩改球一下。”球毛、滚龙齐问:“咋改?”炸弹望着我:“大为,你说。”我一笑:“我晓得你那脑瓜儿里想球的啥?”炸弹抓一只中不溜秋的基围虾剥了,沾了小日本芥末,扔进大嘴中,边嚼边说:“龟儿子,官腔了哈。你是政府的人,你们政府咋个行酒令?”我说:“我可不是政府的,我是党口的。”炸弹说:“锤子!反正是吃公饭的。别挨时间,说吧。”我就说:“你都是操过大世界,下过深水的,成都响当当的人物了,啥堂子没踩过,啥官员没见过。你明知道的,却要我说。是段子吧?”听了奉承,炸弹愈发高兴了:“对,是段子。今儿咱高兴,投个喜庆,说段子喝酒,哪个说的段子不逗人笑,哪个就把酒喝了。逗人笑了,大家喝。你们看女的参与不?”滚龙说:“要参与。女的参与,男的只能球搞球,卵整卵,不好耍了。”崔教练说:“女的要参与,但可以适当放宽政策,想说就说,不想说可以找人代嘛。”我说:“要得。男是男,女是女,一凸一凹,怎么能一样呢。不过,我得问问,在坐的美女们同意不?”
“同意啥呢?”球毛婆娘头一歪,明知故问了。
“讲球段子呀。”炸弹答。
“无所谓啦。反正女士的耳朵安有消音板,砌有隔音墙。再说,我们还有选择的特权嘛,哑花姐,是不。”炸弹身边的小美女说。炸弹在成都、杭州、北京三地都有环球系列楼盘,三地跑,就给小美女在外江9401旁边买了幢小别墅。小美女养了条大洋狗,男人不在时,就牵着大洋狗遛,惹得路人又怕又爱地围观,风光了。
她的话,哑花应该是听见来着,但哑花没并搭白。不知从何时起,哑花没有从前爽性了,好些场合,都显得隔隔绊绊的。这样,那对打人的酒涡,就难得旋出来拽我了,哎。
展二娃过五十,炸弹也是去了的,并且递了个莽实的红包,所以,今天炸弹过五十,他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去。他提振精神说:“炸弹,你娃操得好,喝球个酒,都兴起了官方耍法。”
我接过话头道:“黄段子其实也不是官方耍法,我倒听说是咱们国家兴起旅游后,从男男女女的年轻导游嘴里传出的。段子本是相声中的一个艺术术语,指的是相声作品中一节或一段的艺术内容。可不知怎的就到了导游那里,过细一想,大约是为了解除游客在车上的寂寞和埋怨,导游们就编起了黄段。当然,游客们也不是吃素的,你一句我一言,就把天南海北性经验、性故事的精华融了进去。所以,追究起来,从导游们对黄段绘声绘色讲述的熟练程度看,黄段应该是从民间传入官场的,并且是人民群众集体创作的产物。炸弹师傅,你都总了,又走南闯北,啥花样没见过玩过,是吧?”
炸弹说:“是倒是。可组团旅游、考察人头中,政府占了很大一块,而这些人回到自己的窝子后,迅速将黄段子在酒桌上推广开来,这就为我们这些被你们称作暴发户的人,作出了样方。所以,我们这些社会上的虾皮就算是跟政府学政府了。”球毛说:“不就是说球段子吗,晓得了。师兄们,开始了嘛,想喝酒了。咦,从哪个开头呢?”崔教练建议道:“炸弹提的议,当然由炸弹起头。”炸弹说:“不行不行。”看一眼坐他右首的我,又说,“纽子一顺,从右到左,大为开始,我结尾,算一圈。然后再走,看今天咱球友能走几圈哈。”我说:“小丑开锣,大王压台。我就先献个丑了。”就说,我们统战部,正副部长好几个,内部人员称他们,都省了部长的长字。姓殷的叫殷部,姓夏的叫夏部,姓裘的叫裘部,姓彭的叫彭部。这天,一外来人员走出殷部长办公室说:殷部……长……长毛了。
四川这地方,说谁毛了,意思就是谁生气了。
这个不算好笑,大家伙儿就不笑,但炸弹笑了,炸弹一笑,全都笑了。于是大家伙儿干了酒。炸弹是给了我这个吃公饭的一个面子。
该我老婆了,我就说我代吧。炸弹不干了,说,“大为,不能多吃多占啊,万一弟媳妇想呢?”我回击道,“哪个多吃多占了?”说这话,偷偷窥了佟哑花一眼,就见她慌不择路避开了我的眼睛。又说,“我老婆是想,可她想的是我,想我为她代讲!”球友们一乐,我就代老婆讲了。
我说,一男一女比成语,比到最后,男人把裤子一抹,光屁股坐在石头上,说,这叫啥?女人不能答出,男人自答,这叫以卵击石。女人一听毛了,光屁股坐在石头上,说,这叫啥?男人不能应答。女人自答,这叫因小失大!
众人抚掌大笑,并拿余光瞄在坐女人的表情;讲球段子场合,缺了女人,就成几爷子的自娱自乐,词儿窄了不说,寡味儿了。炸弹却说:“大为,光屁股女人坐石上,好像还有俩成语。”又说,“水滴石穿,水落石出。”我说:“牵强了,但也纠正和佐证了一个说法,球段子的高手,不在庙堂,在民间啊。”接下来,球毛夫妇、滚龙夫妇、展二娃夫妇、崔教练也依次讲了。崔教练老伴从不参加这种场合,进城后,信天主了;崔教练今天也没炫耀孙女的出息,气场不宜了。仿佛知道这个寿宴要讲球段子凑兴,主客都没带晚辈参加。没带晚辈,不等于晚辈没参与。席间,炸弹就收到了女儿从西半球发来的一个短信,祝老爸生日快乐。炸弹当即打断球段子竞乐,抢着把这个信息高调发布了。席间,炸弹还接过电话看过短信,显然都与前妻齐巧巧无关。寿宴不见齐巧巧,炸弹邀请她没,大伙儿不知情,不好问了。
有一位男诗人,办讲座时见台下头排一少女张开双腿,就把持不住竖起“笔杆”。诗人说:小姐能否将“笔记本”合上。少女说:您能用笔在我这“笔记本”上写首诗吗?
球毛讲了这个段子,却没人笑,就看着我老婆,补了一句,“蒿蒿,莫看我,我可不是说的大为诗人哈。”我老婆当即还击:“呸,哪个看你了!”这下满堂大笑了。
晚饭后领导视察企业,就去了“江阴毛纺织厂”,走到大门口闪着霓虹灯的厂名前,不巧电路故障,江字未亮。领导只看到后五个字,于是关切地问厂长: 原材料好搞吗?
黄师傅坐公交去高潮镇,因没去过,所以刚过两站就开始问女售票员:高潮到了没?女售票员答:没。又过了两站,黄师傅再问:高潮到了没?女售票员答:没。没过几分钟,黄师傅再问:高潮到了没?女售票员不耐烦了,高声回答:高潮到了,我会叫的!话音刚落,满车皆惊,众目光一齐投向女售票员。
几个妓女并排在街边等客,一位八旬老妇见了,好奇问:你们在等什么?妓女没好气说:等棒棒糖!老妇也就与妓女排在一起等棒棒糖。警察抓了她们,审老妇道:你牙都没了也能干?老妇豁嘴笑曰:俺可以舔的。
某男拿女医生所开处方转了半天回来问:13超到底在哪儿?女医生掩唇笑曰:不是13超,是B超。男大怒曰:靠,你的B分得也太开了!
一男一女吵架,男说:我吵不过你,你有两个嘴巴。女说:我更吵不过你,你上一张嘴,下一话筒,还加两个环绕。
大家伙儿一路讲下来,轮到女人时,都由丈夫代了,轮到小美女时,小美女偏要亲自讲。一伙大老爷们儿,听一个女人讲荤笑话,那自然更刺激,兴头也会越发浓烈;于是鼓掌欢迎。小美女是这样讲的,她说,一小姐吃饭时点了道爆炒狗鞭,夹菜时不慎掉到两腿之间,小姐大惊:这玩意真厉害!煮熟了剁碎了,竟还认识路!
炸弹笑翻了,一拍小美女后脑说:“背时的,讲你妈的啥逼哟!”笑过后,炸弹抛出了这一轮的压轴段子。一女扮男装的兵在打仗中,突来月经,血流股间。连长见状忙问: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女兵说:没事,没事。连长不信,一把扒了她的裤子,大怒道:你他妈的鸡巴都给炸飞了,还说没事?出餐厅包房时,我野着酒性说,“师傅,炸弹师傅,哦,还有崔教练,你们上个世纪是吃球饭的,没想到,都新世纪了,还吃球饭。”说完嘿嘿傻笑,一眼见了佟哑花,又说,“女的不算,女的不算,女的没球的事。”炸弹抬杠了,也不是抬杠,是添乱了:“女的咋不算了?女的不吃球饭,你长个球来捞鸡巴卵!哈哈!”再看佟哑花,哪里还有影子。
没过多久,老婆蒿蒿给我摆了个龙门阵,是关于崔教练的,说9401都传昂了。
蒿蒿说,你知道崔教练会上网吧。我说,不知道,不过崔教练是老知识分子,在地球网络化、全世界进入地球村生活的今天,不奇怪。蒿蒿说,崔教练一上网就认识了一个女仔儿,女仔儿说自己在法国工作,两人聊着聊着很快就成了知音。有天,女仔儿说特想到成都看看崔教练,让崔教练帮他寻个价廉物美的宾馆。为这事,崔教练把成都的住宿设施抄了个底朝天。临买机票时,女仔儿哭了,说,法国小偷是全球最坏的,竟偷光了她身上所有的钱。崔教练一听,当即打了一万元过去,女仔儿给了他几个网上飞吻后,说还差点,能不能再借他一万。崔教练还真打电话找孙女借钱了。孙女也没回绝,只说钱都在股市上,得等个十天半月才能打给爷爷。崔教练还没等上十天半月,女仔儿就从网络世界消失了。出了这等事,崔教练应该气得半死的,可让人可气的是,他好像球事没有。我说,人家崔教练也许压根就没这事儿,不定是9401哪个追崔教练不成的长舌妇编的。蒿蒿说,嗯,也是,这些破事,真真假假,球大老二晓得。
文磊回来的当天晚上,崔教练死了。
美籍华裔教授文磊是受四川大学国际贸易学院等机构邀请,前来演讲的;他演讲的课题是《全球一体化时代的影响与对策》。崔教练的死对文教授的心情有影响,但影响不大。文教授的演讲纵横捭阖,丝丝入扣,才情飞扬,获得了巨大成功,四川卫视、四川都市报、成都商报等当地主流媒体纷纷为他给出黄金时段与显要版面。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文磊用全球通与我接上头后,近年来,我们的联络,又先后用上了电子邮箱、QQ和博客纸条。这次文磊来,就是从QQ上告诉我的。我吿诉他,提前一两天来吧,9401的球友兼哥们给你接个风。就与炸弹商量,文磊回来,光酒不行,得安排一点娱乐节目;遂提出吃算我的,玩算他的,他一笑,承应了。可接风宴结束埋单时,才知炸弹提前埋了;有钱人多了,有钱而有义的不多;炸弹真好。
接风宴安排在成都新时代大酒店。考虑有安排娱乐活动,也就没邀女眷与未成年人参与。
席间,炸弹趁与崔教练搅酒时说:“崔教练,上次你喝多了,啥也没干成。今儿千万要留点量哦。”崔教练就装糊涂:“好好,留点量好吼歌。”球毛在一边打趣:“光顾上边可不行,下边会有意见的。”炸弹说:“球毛,你给我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想,全球也就俩人,一男人,一女人。这男人女人活的啥呢?”球毛说:“我晓得个球。别卖关子了,您老见多识广,说吧。”炸弹说:“文教授在这儿,不妥吧?”文磊说:“都是爷们儿,但说无妨,但说无妨。”炸弹说:“女人一生啊,活的就是两块皮,一是布皮,二是肉皮。布皮当然是指衣服了,肉皮当然是指肌肤、身姿了。你想,一个女人如果有一大把钱,还不都用在穿着、美容上?”众人齐说:“别说,还真是这个理儿。男人呢?”炸弹说:“男人一生啊,活的就是两个巴字,一是上边的嘴巴,二是下边的鸡巴。都是带枪带蛋的,有体会,有实战,这个就不用我展开了吧。文教授,你说呢?”文磊端起杯子,岔了话茬:“喝酒,大伙儿喝酒。”球毛说:“你看,文教授一开腔就用了男人上边的嘴巴了。”文磊到底沒能将荤话岔开,众皆笑,笑过后,歇了酒。炸弹的话题应该涉及到男人权力、理想、焦虑与生活哲学。幸好没展开,这一展开,恐怕不到天亮刹不住脚。
酒足饭饱后,大家伙儿先去量贩式KTV包房吼歌醒酒消饱胀。一边吼歌,一边就有人离开包房,过半小时一小时的,又有人回到包房。没人张罗,却见行动从容、规范。至凌晨一时半,除了我和文磊,大家伙儿都出去过,又都被小姐牵了回来,独不见崔教练人影。就有滚龙学着崔教练的口吻说:“干那事儿,咱哪能跟你们年轻人比猛力,要比就比哪个绵得,比细水长流哇。”人家崔教练是一口标准的京腔,滚龙却用四川普通话说,搞笑了。文磊首先就说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川人说普通话。滚龙师傅,真有你的……”
文磊还没断话头,却听酒店大闹起来,说有人跳楼了。
大家伙儿跟着一些人跑到楼下,就见一砣血乎乎的烂肉摊开在水池边的花岗石地面上,恶心了;又像一只大卸十八瓣的皮球,一块粉碎的美玉,没法看了。没人能将这砣血肉还原出一个人来。公安第一时间来了,也没能找出尸体的身份。后来,我说,他是崔教练,9401的。离尸体十来米的地方,我发现了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认得,它是崔教练的。当年,在9401灯光球场看球,不小心碰掉了崔教练眼镜,还被崔教练狠狠训斥过呢,印象深刻了。
七十五岁的崔教练是从十三楼的一个单间窗口坠下的。我们一行人当即说,崔教练不应该是自己跳下的,没理由了。公安也认为有他杀的可能。专业得吓人的公安从那堆恶心破烂的皮肉与指甲中,竟然发现崔教练生前与人抓扯甚至打斗过。
事发后,公安去找成都新时代大酒店娱乐部经理,经理就带公安去找三十七号小姐,但没找到,显然,陪侍崔教练的三十七号小姐潜逃了。当天晚上与崔教练一起海酒一起K歌的我们,想脚底板抹油,与这件事没有干系,也不可能了。我想,文磊一定后悔不迭,既后悔不该答应我提前一天到成都自投麻烦罗网,又后悔成为接风宴源头从而把崔教授的一条命绑架了进来。
文磊提前一天来,走却推后了十来天。
文磊都回到地球西半球一两月了,关于他改签机票晚走多少多少天的完全版消息才传了出来。消息说,文磊履行大陆演讲行程不履行回国日期,一方面因为公安制约,另一方面,竟是因为一个姓姜的女人。
齐巧巧为看女儿办签证找到我,正事儿没办伸抖,就把一个消息说伸抖了。“大为,你没忘当年追文磊的小姜吧,就是你们四车间团支部书记,她妈是厂党委副书记的那个……”我打断齐巧巧的话头:“嫂子,你这话,我没忘?我记她干吗?她与文磊有事儿,与我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齐巧巧笑说:“看你,都大干部大诗人了,还跟你嫂子这样没文化的人咬文嚼字,寒碜嫂子呀。”又说,“大为,你不知道吧,这小姜如今也成人物了。当年她被文磊玩了又扔了后,气得死的心都有了。文磊离开山沟儿后,她拖着不嫁,成了有名的老处女。随厂子调迁进城后,不知啥人牵的线,也算机缘吧,她竟摇身一变成了一亿万富翁的第七任婆娘。这亿万富翁是四川土鳖,他说他在峨嵋山报国寺算了命,命里就该有操一口京腔的老处女。过了三四年吧,一脸红光的富翁又有了第八任婆娘。小姜离开富翁时,富翁把一家全国性的品牌连锁店送给了她,她一下就成了成都响当当的富婆,加上她的经营才干和臭美的脸蛋,风光了。更奇的是,大为,你知道,9401民品厂和三产总公司其实是个已经推向市场的股份制企业,可它背后真正的大股东是谁?不知道吧。搞了半天,就是这个小姜,姜董事长啊。
“这次文磊回国,小姜是从报上提前得到的消息。得到消息后,就像了苍蝇,把文磊叮上了。大为,你知道吧。那天,就是炸弹鬼迷心窍给文磊接风的那天晚上,你知道文磊住哪里吗?他哪里住了宾馆?他被等在宾馆外等到下半夜的小姜直接拉去了她的别墅。这一晚,文磊抵住了小姜的千般诱惑,打死不下深水。但后来就变了。宾馆跳楼事件发生后,文磊因公安候讯被滞留在了大陆,这就为小姜提供了大好机会。大为,你不知道吧,文磊候讯期间,在大陆游山玩水,都是小姜全程陪侍,二人可快活了。快活归快活,公安一个电话,一声对不起,文磊立马就颠回国了。”
这女人连文磊与小姜二人在宾馆房间里做没做那事都明白透底,奇了。她是摄像头?
我问:“现在呢,他俩?文磊在那边可是有妻有子的。”齐巧巧答:“谁知道呢?网恋吧,裸聊吧,我想。”
崔教练一坠楼,我们一桌人不消停了。公安把我们讯问笔录了一遍不够,还要求签字留下电话随时随地候询,烦死人了。文教授一听,当即露出未被文明污染的一面,怒形于色,粗话井喷了。直到公安在深圳一小姐临租房内抓住杀人嫌疑人三十七号小姐,我们才获得完全自由。
不管公安如何审,三十七号只说崔教练是自己的客人,但尚未发生关系,也就是说自己与客人什么也没做,这点,你们公安有的是办法查实。对于她们那个职业来说,尚未发生关系,就是没有关系了。并且,客人是自杀还是他杀,她一点不知情。她是离开房间去为客人拿一听果醋时,听人嚷叫1306房有人坠楼,怕惹麻烦,才吓得逃到深圳一姐们处躲了起来。
但此时比的不是床上服务专业,而是比刑侦审讯专业,三十七号就见短了。公安的言辞、证据及其他手段,已让她充分感到,她再不吐出实情,就是把崔教练推出窗外的杀人女凶手了。根据她不情愿又不得不叙述的叙述和其他信息,公安很快复原了那天晚上案发的现场场景。
崔教练是老曲儿了,在KTV飚了两首老歌后,就对服务生说,开个房吧,单间,换个小姐。服务生问,要个啥样的?崔教练说,脸蛋嫩点的,奶子和屁股圆点的。服务生支走崔教练身边小姐,把崔教练带进1306房间后,就出去另外安排小姐了。崔教练冲了澡出来,见一小姐背对她,正站在床边脱衣服。古人云,酒足以狂愿士,色足以杀壮士,利足以玷素士,名足以绊高士。酒壮色胆,更壮英雄胆,喝了点酒的崔教练从头发丝到脚指尖都壮起来了。因为洗澡扒光了身上的一切,崔教练连眼睛都是裸的,但他再近视,也还是能模模糊糊看见床边的迷人风景,袅袅娜娜,白白晃晃,显山露水,诱人了。就北方老狼般扑了过去。三十七号听见异动,急转身,当下惊吓得要死,却不吭声,只拚命抵抗,一抵抗,成了母绵羊。母绵羊再年轻力壮也是母绵羊,老公狼再老也是公狼,只斗了几个回合,母绵羊就被扑倒在了床边地毯上。老公狼正待使出绝杀狠招,却听身下的母绵羊震怒地大吼了一声爷,又大吼了一声爷爷,我是冰冰!老公狼一怔,傻了。母绵羊翻身起来,笼上衣服,冲了出去,房门在午夜炸响。随着母绵羊的逃逸,老公狼不见了,房里有了崔教练。崔教练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只再也跳不动的球。后来,崔教练摸到近视眼镜戴上,穿戴整洁,把自己当成一个浑浊的水晶球,抛出了十三层楼的窗口。崔教练在飞行过程中,应该是有话要说的,但他什么也没说。喜欢听球赛哨声和球段子的崔教练,最后听见的是风声,最后最后听见的,是自己身体断裂碎化的声音。
公安恢复的场景让我半信半疑,但它描述的真相,到底是没让崔教练在过奈何桥时,再拉上一个陪角儿垫背,这样也好。之所以疑了一半,是这个故事的残忍性,让人不能接受,哎生活,过分了。
生活对佟哑花也不可谓不残忍不过分。
陪老婆在成都转王府井商场,不想竟遇到球毛夫妇,两个累得要死的男人如中六合彩,兴奋了,让俩女人去转,就趁机去休息区抽烟闲聊。闲聊不多时,球毛师傅说了一件事。他说:“有人在幺五一条街,看见过佟哑花呢,也不知是真是假。”又说,“虽说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可这事儿,要是汤到你身上,你会咋想?”他见我脸色阴下来,连忙找词儿补救:“我是说,这事儿啊,搁谁谁也受不了哇,赶我遇上了,一准儿把头埋进裤裆活人。”球毛师傅其实是理解偏了我的心思,我脸色的变化,哪是为他的比方,是为佟哑花了。但我是不能让球毛师傅看出这个的。立刻舒缓表情,转移了话头。
两支烟还未巴完,我又新起了话头:“也不知展二娃近来咋样了,还喝那么凶?”对展二娃的称呼,现在,已习惯当面叫师傅,背后叫展二娃了。展二娃退休后,就爱上了喝酒,是不要菜不要陪的那种喝,四川人称喝寡酒。知道师傅丢了那个又耗银子又伤感情的不良爱好,开始好上这一口后,就用塑料汽油桶打了一桶龙王乡龙炳牌粮食酒给他拎去。佟哑花见了,气不打一处来:“牛大为,你这不是成心要害死他呀!害死了他对你有啥好处?是想看我们孤儿寡母笑话是吧?”又嚷,“把这尿水水给我拎回去,要不,我拎到厕所洗马桶去!”听不懂佟哑花是冲我发火,还是冲展二娃,或者借题发挥,指桑骂槐,总之,把两个男人都骂了。展二娃就像耳背,不接老婆话茬,只接过酒桶,垫在屁股下当板凳,这样,老婆就是想把粮食酒拿去洗厕所喂马桶,也不便了。然后,展二娃和坐在赖皮狗一样的沙发上的我,摆起龙门阵。看着佟哑花发脾气的样子,就想,活像拚命打球拿球出气一样,拿人拿物出气,或许已变成她现如今的爱好、对生活的态度,和把地摊一直摆下去连城管也拿她莫奈何的理由?
老婆一下岗,篮球羽毛球生涯结束多年的球王展二娃就再一次登上了家中的皇帝宝座。全家中,似乎只有他挣钱,其他三个都是吃软饭的。佟哑花碰到生意好时,刚一绽笑,他就说,你那,碰到一回是一回,你没想想昨天还打白板了哩,谁知明儿打不打?展二娃淡出球场后,很快就入了纸牌和麻将的道,并在这条道上乐此不疲,但并非乐不思蜀,反而是得陇望蜀;此处的蜀,当然指的是那方面的事了。展二娃白天上班,晚上打牌、搓麻;遇上节假日,则是几天几夜不下桌,从浓烟滚滚的房间出来,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摇摇欲坠的身子骨,大不如前,毁厉害了。后来,少了打牌搓麻,却多了喝酒。
刚退休那阵,展二娃酒量不大,随着家里经济越来越拮据,酒量就变得越来越没规矩了。展二娃刚退休时家里经济不好看是事实,但还算不上拮据,可自从未考上大学的大娃儿胜儿做生意七下江南折腾完了家里的底子,而后人间蒸发,又随着女儿曲曲拿了学士拿硕士一路烧钱,再随着自己找活干屡屡受挫后,拮据了。拮据了就拮据了吧,总还能往下过吧。再说,面对这家子,就是想帮,怎么帮,人家会怎样看我,你以为你谁,拿点死工资,就有帮人的能力?拉倒吧。再再说,自己是帮过了的呀,借他们的钱,至今未还,他们还可能再接受自己的借吗?这样想着,加上一年半载也难得见面,就少了展二娃一家的信息。
球毛师傅说:“喝啥酒哦,想喝也喝不成了。大为,你还不知道吧,展二娃都在县医院躺了快一月了。”一惊,急问:“他啷咯啦?”球毛师傅说:“肾衰竭。在医院等死。”又说,“他们家现在是过一天是一天,霉到住了。不是摊上这事儿,她佟哑花,四十好几都奔五的人了,咋会跑幺五一条街站街?遭孽啊!”拎了两袋保健品、一个花篮去县医院,见展二娃睡在那里,身边没人陪护,孤零零的,心情就灰黯了。没有叫醒他。一边责备自己与师傅的友情就只值半小时和两袋保健品、一个花篮,一边就出了县医。
不相信佟哑花会是那样一个人,那样,世界就变大了。出了县医,不知不觉就把车开到9401厂生活区,就在路边看见了守着地摊忙刺绣的佟哑花。正盯着看呢,佟哑花一抬眼,吓得我一踩油门,轰一声溜了。
晚上没有任何征兆地喝了酒。本想去看一场电影,却去9401生活区看了一回夜市,却没见着佟哑花的地摊。我是不相信球毛说的那件鬼事的,球毛撒谎日白全厂知名,真话假话B话,张口就来,惯了。不相信归不相信,还是去了幺五一条街。经过十多年市场的优胜劣汰和自然整合,这条街已从江边烟花巷变成了江畔旅游一条街,大多店铺改换门庭,只有少数几个堂子,还在利用黑古隆冬的房间,搜刮点外来客的血汗钱或浮财。停了车,戴了墨镜,街头走到街尾,街尾走到街头,还去那几个经久不息的堂子看了,哪里有佟哑花的身影?就不想再深究下去,怕一朵鲜花,给毁在自个儿手里了。
能活谁不想活,谁想一天一天呆在病床上等死?但展二娃这样的家况只能这样,只能服从于现实,而现实就是钱。我了解了下,展二娃患的肾衰竭如果钱到位,有百分之七十的存活希望;钱的基本构成为,肾源二三十万,手术十几万;除了这笔一次性的肾移植费用,手术成功出院后,第一年需四至十万元,以后每年需二至八万元。展二娃没有钱,却得了富翁才消受得起的病。
不想花更多力气帮展二娃,但想花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帮展二娃的婆娘。
开始奔波了。求人,是本人平生最不愿干的事,即使对好朋友、对亲戚,也不愿下话,但这次,只能豁出去,当厚脸皮了。就把一个意思用电话和QQ给炸弹、文磊讲了。他们也很同情展二娃家境况,但同情归同情,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知道了就得有个态度,就答应一块来做这事儿。末了,炸弹在电话中说:“大为,你在佟哑花面前,就不要提我的名字了。”我没问他为啥,想,不提就不提吧,学雷锋见行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本想生米煮成熟饭后再告诉当事人,又怕费力不讨好,热脸蛋碰冷屁股,白忙乎一场,就去征求佟哑花意见了。
佟哑花把我让进家里,却并不请我坐,但我还是坐下了。期间,去了一趟洗手间,依然看见那个水龙头往下边的一蓝色塑料桶滴答着自来水,那样子,就像患了前列腺的男人。这样的水龙头,厨房还有两个,一个淘菜,一个洗衣,但它们有事无事都滴着水,印象中,都滴了十几年了。
“哑花,我已知道师傅情况了,我们想出点力,帮帮你们。”我小心卷着舌头,弱弱地表达着。
“牛大为,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不想欠你的情了,谁的情也不想欠了,还不起,再说,我们也不是讨口子!”她立场坚定,拒绝有力。
“你们不用欠任何人的情。我们准备搞个募捐,把师傅的手术费筹出来,不管怎么说,救命是第一啊。”见她犹豫着,想说话,急忙又说,“在网上搞,人都不用见面的。”
“我们?大为,除了你,还有——”
“还有文磊、阳涌。你知道,文教授、阳记者可是玩网络的高手,网上很有号召力的。”不待她回答,马上岔开话头道:“对了,曲曲研究生快毕业了吧?听说还想考博?”一谈起女儿曲曲,佟哑花年轻漂亮了许多,酒涡开始打旋,收不住话口了,直到我看了两三遍手表,才得以脱身。
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一句调侃之言,真他妈成真理了。我们出动强大阵容,信心满满自以为是的网络募捐,居然败得一塌糊涂;折腾了十来天,只到账四五万;原因是,佟哑花答应一切,却拒绝出镜,更拒绝把她的照片发在网络上。大家伙儿不能理解,她那么打人的身板和脸蛋,上了网,还不打得人把账号打爆?我想的却是,难道,她真的如球毛所说,在幺五一条街站过街?无论如何不能朝这个向度上想,又想,她可能不愿曝光家境让曲曲在同学面前丢份吧?
现在的问题是,佟哑花并不完全懂得不亮相的严重后果,文磊让我向她挑明,我又怕因此把她逼进痛苦与屈辱的深渊,前功尽弃了。万万没想到,这个死扣儿,竟让炸弹如轻风拂水般解了。炸弹说:“大为,别劳神了,不就几十万吗,我出了。”又说:“不过,大为,你不能说是我的钱,否则,他两口子打死也不会要的。”大惑不解了,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炸弹无奈,只得告诉了我实话。原来,当年9401出现的换妻事件中,其中一对,也就是打架惹出事端那对,正是展二娃夫妻与炸弹夫妻!
她佟哑花怎么能这样烂这样犯贱!怎么能如此对我!
不公了!
可是我比佟哑花更烂更犯贱,不是人了。我居然可以很快就谅解她,你说,我不比她更烂更犯贱?为谅解她,竟然还为她找出了若干理由,什么被展二娃强逼的哟,什么先是不知情被迷奸后又不得已哟,什么不知道我爱她哟,等等,多了,堂皇了。又想,难道,我与她一夜情后,她突然的冷淡与躲闪,是因为这个的作怪?几想几不想后,啥都不想想了。啥都不想,也就啥都通了。
一通百通。当我告诉佟哑花募捐大获成功时,佟哑花包着泪,哑了,只顾点头。佟哑花没说代表展二娃感谢我之类的话,很受用了,她到底是心里有数,到底是懂我的。为此,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足与鼓舞。走出她家楼宅,不禁放了个敞屁,痛快了。那一刻,怪了,竟回到沟儿里9401灯光球场,听到了艾厂长当年放的一梭子枪声。
展二娃也放昂了一个屁。展二娃放出这个昂屁后,佟哑花、医生、护士全都笑了。一个昂屁,宣布了一台重大手术的成功和一条生命的复活。
我对炸弹、文磊说,钱只能管一时,管不了一世的,帮人就帮到底吧。两人答应了我的提议,炸弹负责硬的,文磊负责软的,我负责上窜下跳。经过一番谋划和折腾,佟哑花学会了打字和上网。又经过一番谋划和折腾,专营各种球类及其附属产品的球时代夫妻网店开店了。佟哑花负责网上营销,展二娃负责网下货源组织与发运。两个月院住下来,展二娃取得的附属成果是,不仅戒了酒瘾,连中学时期就好上了的烟也戒了。
费了一肚子劲一包子力,球时代网店生意却一般;但我鼓励夫妻俩坚持住;说不论形式还是内容,这个网店都是未来的方向,朝阳的。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最后一年,9401厂传出一宗爆炸新闻,说是原厂男篮队员炸弹的情人小美女死了。小美女是自杀的。因为炸弹不在身边寂寞难耐,小美女与她的大洋狗有了感情,搞在了一起。不料,这天却被一声炸雷惊了,越拔越紧,仿佛有了倒钩,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了。情急之下,小美女拨了110。派出所赶到后,当即开抢射杀了大洋狗,并呼来120,弄了副大担架,连人带狗送去县医手术室。小美女出院后,关在小别墅不出门,几天后,里面传出一声枪响,近听沉闷,远听尖脆。
还说,媒体要疯狂报道这事,结果被炸弹用刀子加票子灭了火,但还是见了报,一句话社会新闻,几十百把字,女主角也是化名。
爆出这事后,我小心求证过炸弹。炸弹一听,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哪有这事!大为,你莫球名堂哈,尽听球话!”炸弹虽然否认了上述传说,但小美女确确实实淡出了外江的视线。后来,还听说,9401旁边小美女住过的那幢小别墅,已易了主。接手的新房东跟炸弹打过官司。新房东认为老房东卖房存在欺诈行为,害得他用贵得吓人的市场价,买了一幢凶宅,亏惨了。
五
二零一零年说到就到了,没说到也到了,总之是到了。
二零一零年后,我对所有卡做了减法,只留了两张,一张工资卡,一张健身卡。说来是两张,实际上只一张,一张健身卡;工资卡虽说在我名下,却从诞生之日起,就一直攥在老婆手上。
健身卡是单位发给职工的福利,领导扎咐,不能说的;收入阳光后,任何一分没有被阳光的额外享受,都只能悄悄进村,打枪的不要;否则,被好事者微博一下,事儿不大,也大了。健身卡只能在外江县体育公园内使用,倒也方便,因为公园里的体育设施还算齐全。只是设施不专业,更谈不上档次,但作为健身用而非竞击用跑道、游泳池以及各种球类场所,该啥的都啥了,远不是深山老区里的太竹县城、平滩场镇和原9401灯光球场可堪匹及的,毕竟是副省级城市的所辖地嘛。
当外江县把体育公园作为公共健身服务民生工程兼政绩与形象工程立项建设时,展二娃夫妻的球时代网店生意开始走好;当体育公园竣工投入使用时,网店生意就好得过分了。这倒不是因为体育公园里的用球为他们带来了多少产值,因为网店的市场是立足成都,面向全球的,外江用球权重,小了。球市场的走好走孬,从来都是时代这头怪兽在那儿兴风作浪。
球时代网店生意一好,就好得让当地公安和网监部门都以为是一家秘密的黄色网站了。面对突然闯进家门的执法人员,展二娃两口子吓得半死,想到我是吃公饭的,就给我打了电话。执法人员中有一位是宣传部网管办的,与我们统战部都在县委大楼七楼上班;七楼就一间厕所,屙屎拉尿常能碰见,彼此熟悉那信息无穷的炮响与水声;那人见了我后,说了几句话,就与同伴离开了。
开始练球、健身了,但这与县里建不建体育公园、单位发不发健身卡以及球时代网店生意好不好无关,有关的,是炸弹的死。
“大为,晓得不,炸弹球了。”眉清目秀的滚龙师傅冷不丁说。滚龙师傅到我办公室找我,是让我找民宗局盖个章,证明一下他外甥的五分之四少数民族血统。他外甥即将高考,希望用一个章来降低高校门槛。搬来城里后,那些9401的老球友老文友找地方上办事,总是找我,这让我烦心,也有些自鸣得意。
滚龙师傅来说外甥事的,突然说到了炸弹事。
炸弹出车祸死的,却死在了手术台上。
炸弹在北京街头,被一辆失控的捍马撞得半死,躺在医院不吃不喝打吊针,抢救了一个多月,还是死了。抢救过程自然是骇人的,但炸弹却被抢救欢喜了;当他被附带诊断出患了胃癌后,笑了,说:“该死球朝天,不死卵叫唤!阎王爷要收哪个走,总有道道,我有球法?”又说,“这下安逸了,也不用想车祸是咋回事了,反正躲了初一的车祸,也躲不过十五的胃癌。”滚龙师傅对我讲,炸弹这番话是对前妻齐巧巧说的。炸弹在京住院抢救期间,直到落气时,只有齐巧巧一个人在他身边,连他国外的女儿也没回来。因为除了车祸中金属的冲压外,还挨了癌瘤弹的狙击;本来是治车祸的伤,没想到又吃上了治癌的药;所以,炸弹到底是死于车祸还是死于胃癌,自爆还是引爆,云山雾罩,理不清了。
车祸那天,北京黄沙漫天,就像上风口的什么地方,由着多少吨级的炸弹开了花。
做球事,说球话,球了一辈子的炸弹,终于球了。
球字在字典上也就是圆形立体物的意思,如果四面八方圆得不均匀,比如一张圆圆的纸片,一个月饼,就不是球。字典上还说,在古代,球,与毬、皳、踘、鞠、美玉通义,也就是说,在古代,球不仅精贵,还可以长有毛须毛羽。手球、篮球、足球、排球、羽毛球、网球、高尔夫球、冰球、沙滩排球、棒球、垒球、藤球、毽球、乒乓球、台球、鞠蹴、板球、壁球、沙壶、冰壶、克郎球、橄榄球、曲棍球、水球、马球、保龄球、健身球、门球、弹球,等等,都是球。按照球的定义,橄榄球、羽毛球等,就圆得不均匀,为什么它们还叫球呢?看来,字典上的球,欲说还休了。
纵是如此,就球说球,中华国家大字典跟四川省的民间草根小字典比起来,差远了。球在中华国家大字典上有的意思,四川全有,球在中华国家大字典上没有的意思,四川也有。四川的球,上天入地,变化无穷,无所不能,神了。
在四川人嘴里,球的最基本词义是卵子、睾丸、逑,和电脑中找不着、尸字中嵌入求字合成的那个字。比如“挨球”、“二球货”、“球莫日眼”、“球吃多了”、“球胀的”、“球人”、“球片子”、“球撮撮的”、“龟儿长个球脑壳”、“球经不懂当骟匠”、“日球”等口语中的球,就是这个词义的另用。球亦当B讲,“装B”也可说“装球”,“B事多”、“B话多”也可说“球事多”、“球话多”。球也有死了、玩完了的意思,比如炸弹死了,滚龙师傅不说死了,只说“球了”。古人说一个人死了,也可以说俩字,但这俩字写出来却是“殏了”,不一样了。球也作“屁”用,内里则含有否定的意思,比如一个人说出了什么来,另一个人只回一个字:“球!”就是说,你叽里呱啦说的一大箩,都是屁话,咱是坚决不同意的。也可以回另一个字:“卵!”因为在此处,球等于卵。“你懂个球”,或“你懂个卵”,这里,球与卵,都作“屁”讲。“球毛”除了否定之意,还有不屑的成分。“当球腾”,约等于“无意义”和“关我屁事”。球也有作双关语的,在“球事没有”这里,球是屁的意思,但在一个挖苦找不到女人的没本事男人的黄段子“白天球事没有,晚上没有球事”里,球表面当“屁”讲,背面作“逑”讲。
很多时候,球的出现,除了表现一种个人风格和习惯,强调和辅助一种语气外,什么意思也没有;比如“要球不得”,“算球了”,“球不拢耸,猫儿钻灶孔”,“去球你的”,“好球得很”,“想球得多”,“看球你的”,“耍球你的”,“球莫名堂”,“莫球名堂”,这里的球,可有可无了。就想,当球作无意义讲和作屁解时,我们身处的这个球时代,还有什么意义?
球之中,更厉害的当是地球、太阳、星球了。其实不然,包罗万象的《易经》是球,因为太极八卦黑白阴阳图是球。其实还不然,最厉害的球是老子为我们描绘出来的,它的名字叫混沌。混沌是一个浑圆体的状态,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道。道可道,非常道;球可球,非常球。世界上凡是包涵不了的,阐释不了的,解决不了的,都可以用老子抛出的这个球来处理,因为万世万物,都是这个球的场能孵化创生的;世界也是这个场能孵化创生的,因为它高于世界,在世界之外;让苹果坠落与地球发生关系的科学巨匠牛顿,后来科学不下去了,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混沌球的存在。想到这里,就想到人世的轮回,就肃然了;又想到踢皮球的官场,就笑了;再想到地球毁灭文明重新来过一二三开始计时,就只差哭了。
一个球字,繁体十一画,简体十一画,当不得衣穿,做不得饭吃,平常得吓人,一品,有味了。球,王加求,不就是王者梦寐以求的东西吗?再则,谁说球当不得衣穿,做不得饭吃?吃球饭穿球衣的多了去了。
继续在QQ上与文磊探讨球问题。
我说:“从孩提时代少年时代的玻璃弹子球煤球雪球,到一九八零年代的全民球赛,到一九九零年代的黄潮与全球通,到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黄段泛滥、因特网普及和地球村认同,到现如今进入全球微博时代以及倡导健康生活开展球类活动,以及穿插其间的女排、邓亚萍、姚明,四五十年四五个时代,这说明个啥呢?”
文磊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所处的时代,其实就是球时代。并且,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我说:“这球那球,清清白白的世界,咋总逃不脱球的命数呢。”
文磊说:“是逃脱不了时间的追踪。对抗不了时间的施加。其实,世界是球,时间本身也是球。”
我说:“不知不觉,过五奔六了,就快过球一辈子了。”
文磊说:“没事去打打球吧,这样可以活长一些,把你的球活大一些。我现在每周都会去打高尔夫的。”
我说:“上下五千年,多少人经历了多少有趣或无趣的时代啊,咋个遇到我就只是单一的球时代?”
文磊说:“谁也逃不脱球的命数。生命组织内部的蛋白球链、细胞球形链条,是球吧。孕育你的母腹与胎包,是球吧。你看,胎同球,胎儿,不就是球儿吗?嘿嘿,有趣儿吧。”
我说:“嗯。有趣儿。”
文磊说:“布鲁诺因反对地心说,宣传日心说,被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这是最惨烈的球事了。伽利略站比萨斜塔上,手里握的,是举世闻名的两只球啊。”
我说:“呵呵。”
文磊说:“你每天的甚至一生的行动轨迹,是球吧。人类社会的螺旋状发展,是球吧。滚滚向前是球吧。滚蛋是球吧。宇宙是球吧。”
我说:“滚滚向前的是车轮。”
文磊:“你知道构成车轮的核心部件是什么吗?是球轴承!还有方向盘,也离不开球轴承!所以,滚滚向前的时代,就是球时代,呵呵。”
我说:“哦。还是教授厉害,不过,你这球,也太球多了吧?”
文磊说:“你不是写小说吗?小说不就是扯球蛋扯出来的?依我看,你还真可以写个球小说。”
我说:“文磊,我看你都可以称作球专家、球教授了。要不,你们康奈尔设个球课题,你再来大陆作个球演讲?哈哈!”
文磊说:“没有什么可以比球更有趣了。只要不遭阉割。”文磊把这行字发过来时,还配了两个吊儿郎当的表情图案,一个篮球,一个足球。见是两颗球,知道这坏小子把话题往那方面引了,就给他发了个手捂嘴巴的偷笑表情,和一个握手的表情。
滚龙师傅告诉我炸弹球了的翌日,我才正式破了健身卡的处。那时,县体育公园都开放近一年,单位发的健身卡也在办公室抽屉闲置大半年了。
炸弹的离去,对我的冲击非常大,一个活生生的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一下就成了一把骨灰,这叫么子事?大腹便便的炸弹不就学了商纣王,以酒桌为鹿台,成天混迹于美女加酒池肉林中吗,这就攀上了稀贵的胃癌?一边骂命运对炸弹不公,一边就拖着饱含三高、痛风、颈椎、腰椎、肾亏、前列腺、脂肪肝、高血压的身体,去县体育公园开了卡。
关于人的身体寿命,跟自己名下财物的关系,有个著名比方。1000000……这个数值大吧,前面的1代表你,后面的0代表权力、金钱、房子、车子、老婆、二奶、事业、爱好等。如果1倒下了,后面的0再多,也等于0,你辛辛苦苦拼来的成果,通通与己无关,通通属于别人了。这个比方说明,自己要学会保养自己,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我以为,这个比方也是可以改变的。如果0代表球呢?球,既可贯穿权力、金钱、房子、车子、老婆、二奶、事业、爱好,又可带来一副好身板,支撑1成为长久坚挺的不倒翁。想到这里,不觉一个人哂笑起来,又是1又是坚挺,干吗呢,想哪儿去了。
刚去县体育公园开了卡,就接到滚龙师傅电话。帮他办了外甥事,他就一直扭到我沸,说要请我,表示一下谢忱。我就说:“莫见外了,球大一点事,你我谁谢谁啊。”又说,“你如果嫌钱多得痛苦了,非请不可,就请游泳吧。”展二娃和球毛师傅作为陪客也参与了游泳活动。我们四人在男宾更衣室脱成精巴子,展二娃动作快,几个篮球过人动作一窜数米,然后捞开泳池门帘,冲到池边,正待做个优美跳水动作射入池中,却听见满堂惊叫;其中,女人的惊叫是压抑的,分贝不大,但格外响亮;所有的惊叫都向着他来。在男更衣室脱成精巴子,本是为了先在淋浴室抹上沐浴汁冲一冲净身,然后笼上泳裤,再去男女公共泳池游泳。展二娃首次到游泳馆,想象力超大,结合沟儿里9401泡澡堂经验和知青裸泳经历,吓死女泳宾,闹笑话了。
去了县体育公园,就常常能碰到一些包括展二娃两口子在内的9401厂的老朋友、老同事了。球时代网店已改造成股份制,佟哑花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展二娃、我、文磊、阳涌和炸弹的女儿,都是股东。炸弹人都死了,与炸弹有关的忌讳与恩怨,也被时间的洁尔阴一洗了之了。网店还在县体育公园内有了像模像样的实体办公室,和几个工作人员;办公室是我找县文体局租来的,工作人员则是县业余体校推荐来的球类爱好者。
展二娃又有了当年的球王风采,他在县老年球类协会中如鱼得水,篮协任常务副主席兼老年男子篮球队队长,羽协任副秘书长兼县老年男子羽毛球队教练。球毛师傅对我说起展二娃来却一脸诡笑:“大为,你以为展二娃在老年球协里忙啥?当然是忙球了,不过,更主要的,还是那方面的球。”又说,“狗改不了吃屎。他现在又成了一帮如狼似虎的中老年女球迷的偶象球星了。”球毛师傅说的,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我还是经县委组织部同意的,县老年篮协副秘书长和县老年乒协常务理事,也算展二娃圈中人,那些口风,自然也是在耳环中旋了几旋的。展二娃的事,与我球相关,我关心的是,佟哑花知道不,和知道后的态度。
佟哑花现在似乎变了一个人,人前人后,显得格外大套和通透了。这样,和她之间似乎也没有了格外的东西。星期天,与她打乒乓球间隙,我装得磊落无比地说:“哑花,那个戴一条永远干净的红领巾捡煤球的女娃儿真的不是你?”她擦了汗,用一直红着的热脸望着我,大大咧咧说:“怎么可能。”见我一脸傻笑,又说:“我是说,怎么可能不是我呢。大为,你告诉我,我背兜中多出的煤球真是你倒进去的?”
我说:“不信?”
她说:“信。”又说:“那天,大为,你以为我把你倒进我背兜里的煤球倒出去后,就走了,是吧?其实,我走了一段后,又回到锅炉厂,想去看个究竟,见那堆煤球还在,就重又装入背兜,背回家了。”说完,调皮地一笑。她还告诉我,她先前是在县城那所完小读书,后来父母调一镇上工作,就转学了。
云开雾散,世界简单得只剩面前哑花这对圆圆的酒涡了。陶醉在酒涡里,跟着世界一起简单。发现,佟哑花说这番话,又回去了三十年,不,四十年,比那时都中看,奇了怪了。又看她那红彤彤的脸,不知哪一部分红,与乒乓球无关,只与我有关,是我的。
仅仅搓球是不够的,还跑步了。搓与整是活跃在四川省民间的两粒硬朗的动词。在四川,打球,可说成搓球、整球,吃顿饭,可说成搓顿饭、整顿饭,举一反三,不一而足了。
跑步之前,是走路上下班,二点七公里,去二十七分钟,回二十二分钟;去带点上坡,去与回之间就蹦出五分钟差异了;走路撇脱,蛮好了。还是不好。这一走,车出问题了。车属公配,国产,还是领导淘汰下来的旧货,但有总比没有好,感谢领导了,多亏您老有了新车。由于上下班改为步行,车就少用了。有一次,整两天没碰车,打不燃火,拉去修理厂给电瓶充足电,才开上了路。这种情况连续出现几次后,有了规律,两天不碰,一准儿没电。一直想改变这个规律,但汽修厂都改变不了,我就更改变不了了。这个时代骂车却又甩不开车,而干公家事吃公家饭开公家车再正常不过了。为了让机械运动给电瓶充电,每天都开车上下班了。锻炼又是必须的。这样,毅然决然的粗声粗气的晨跑,就取代了细声细气的上下班走路。
跑步也有苦恼。快跑、慢跑、长跑、短跑、倒跑、正跑、原地跑,哪样好?空气质量差到何种程度后才该改野外跑道为室内跑步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法选择了。网上说,一个身体倍儿棒的老外,累死累活在严重污染的北京跑了八个月,竟跑出了癌症,冤死了。诺大一个地球,竟没俺一条未被污染的跑道,悲乎。作为中年,最终选择了室外慢跑,每天五公里,合适了。不想,跑一跑的,就跑出了事儿。
全国各地诗人到成都,好些都会来个电话,嘴上说报个到,拜下码头,不然不恭了,怕日后怪罪了,实则却是试态度来了。遇到投路的能说到一块的,自然弄一台酒,吆上共同的诗友,再辅以美女一二,好好搓一顿。遇到尿不到一壶的,或不值得耗时折银的,就随便日个白,应付了事。这天,正在茶馆搓麻,来了电话,号码陌生,还是接了。手机出问题,刚换,号码丢了不少,陌生电话多了。
“哪个?”“牛老师吗?”“哪个?”“牛老师,我是星球一浪啊,江西的。”“啥?”“我们曾在乐趣园论坛遇到过,我还在你博客留言来着,星球一浪啊。”“哦,是你啊。”“牛老师,我来四川旅游,今晚住成都,想见你一面呢。”“哦,不巧啊,我不在成都,我在老家万源县耍公休。”“牛老师,您好久去的老家?”“前天吧,对,前天就来了,正在小时候玩过的堰塘钓鱼呢。”“装,就装吧。”“啥?装啥?”“装逼!不懂?用你们四川话说就是,装个球!”“你他妈怎么说话的!”“你他妈今天早晨还在外江县跑步,从鱼凫小区出发,经文庙街、金马路,跑了一圈回来,5.4公里,用时42分钟,消耗热量350.7大卡,相当于一客牛排的食物消耗……”明白了,原来是龟儿乐疯跑惹的祸!为了清白自己的晨跑信息,同时增加一些微博粉丝,儿子就在我的苹果手机上装了个乐疯跑软件;这个软件带有GPS,又与微博进行了捆绑。
打草惊蛇,拔萝卜带泥。乐疯跑还真吓了我一跳,万一老婆、女友、单位、纪委知道了这个,天呀,不活了。
阳涌现在已是国家手机电视台副台长了。成天捏着个手机,连吃饭睡觉屙屎拉尿都捏着。他告诉我,现在已进入全球尽在掌中时代,离开掌中手机,人已经变得寸步难行了。我说:“是你变得寸步难行了吧?”他说:“我肯定是啦。老兄,我看你也是吧。”听那口气,说得不好听点,这个时代,妈老汉、老婆娃儿都可离开,手机离不开了。
嘴巴子再狡,心里面深以为然,我也离不开手机了。
去看炸弹的路上,为处理来自手机的情况,四五十里路,停了七八次车,烦死了。炸弹火化后,齐巧巧抱了他的骨灰盒从北京回到外江,把他葬在了县城东南边山丘上的一座高档公墓里。齐巧巧对公墓管理人员提的定制要求是,口岸不一定最好,面积不一定最大,但墓形一定得是球形的,材料也尽管往好的上,成本不用考虑。今天是炸弹两周年忌日,本想约展二娃、球毛、滚龙、齐巧巧同行的,最终还是一个人上路了。进城后,人与人之间说话,已不似在沟儿里时那般口无遮拦了,哪怕再好的朋友,也要捡着词儿说,谁知哪句话哪个词犯讳,或者让人为难呢?城里的世界比沟儿里宽多了,但词儿却比沟儿里窄,怪了。
手机响了,一听是短信声音。想不管的,又怕有什么急事,就停下车看了。“白领新标准:1.月薪2万元以上;2.坚持2项运动;3.至少有2居室;4.有1-2辆车;5.有至少2个死党朋友;6.工作地点由一点变成2点,不再限于在办公室完成;7.每天有至少2小时的闲暇时间;8.有2种娱乐方式;9.重视低碳生活,为环保花别人2倍的钱;10.有钟爱的时尚品牌,至少有2个LV或香奈尔。你是白领么?”这条短信是刚认识不到一年的一位在校女研究生发来的,一看就是转的,她也知道我不会误会为是她专门写的,现如今有谁还会写出如此完整的一条短信,我不会这么傻。我当然不会这么傻,至少不会比一位被六零后泡上的在校女研究生傻。后来,在校女研究生躺在我怀里告诉说,这条短信,来自“全球热门精选榜”,转发量大了。怕在校女研究生没完没了,就回了四字:“在开车,乖。”
刚开两公里,手机响了。一看是个陌生电话,本想不接,还是接了。老广口音,一听就是骗钱的。如果应声,老广会立即启动他的第二个程序。就决定直接按断电话,但还是在按断前,吼了一个字:“球!”
电话接完,短信又响了。一看,还是在校女研究生的。她问:“去哪儿?”看来不回是过不了关,就匆匆回了一条:“去公墓。”觉得不对,反应过来,立即按终止键,但短信已经发出,霉到家了。赶紧重发一条补救:“去公墓看一位过世两周年的朋友。”年轻人的短信回得飞快:“嘻嘻,老公还早呢,至少得陪我活到九十九岁,然后,一起去公墓!”又一条:“好人一生平安!”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温软又雄壮,浑身上下响应起来,年轻了。
去公墓,前边就该左拐上机耕道,就想关注一下钓鱼岛方面的最新进展,忍不住了。车泊岔道边,看微博。
现在已经适应碎片式的生活了。世界被打乱,时间被打乱,生活只能以碎片存活了。电影是碎片组合的,记忆是碎片呈现的,这样一想,就觉得直接把自己的包括爱情在内的生活打烂,碎片化,岂不省事?就说球吧,一场完整的球,不都是由无数块蹦蹦跳跳的碎片所构成?
“甲:听说了吗?八年抗战既不是国军打的,也不是共军打的,而是环球时报打下来的。乙:嗯,听说原子弹都是环球时报放的。丙:据说手拿一份环球时报,火不能烧,水淹不死,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登山下海如履平地。丁:我左青龙、右白虎,胸口贴一张环球时报,人当杀人,佛当杀佛,看你们哪个敢惹我!”这是一个叫慕容雪村的当红网络作家,发在腾讯微博上的攻击环球时报的观点。从他的观点看,他是保守冷静派,环球时报是激进热血派。慕容雪村觉得不过瘾,又发了一条:“一百多年前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抵制洋货,自己同胞点一盏洋油灯都可能遭其毒手;他们烧教堂、杀教士、攻击使馆,也残害本国同胞,所过之处无不残破;他们自信刀枪不入,战无不胜,临敌却不堪一击;他们自称忠臣,其实是忠于一个颟顸无能的政府,后来却惨遭政府杀戮;更重要的是,这群人一直活到了今天。”
比照140字以内的容量要求,我也发了个微博,形式尚文,内容却野。是这样写的:“《日本去》:从今天起/全世界妓院改名/叫本院//不管哪国人/进去一次/就是/日本一次//黑人进去/就是/黑日一次//白人进去/就是/白日一次//地球人/日本去吧/那怕把本日没了/也要/日本去”。刚发上去,就见评转多多,激挺的,日绝的,都有,热闹了。
又看论坛段子。“中央媒体记者在重庆街头采访市民问:你对目前钓鱼岛局势有什么看法?市民答:我可以用重庆话吗?记者说:可以。市民说:我日他妈哟,鸡巴大个日本还B跨卵跨的,老子们这个国家也太挨球了,逮到日本弄嘛,虚个锤子,弄死他个哈B!记者问:能用普通话解释下吗?市民答:冷静对待双边关系,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友好情谊源远流长。”
再看新浪微博。
环球杂志微博说:“非常的一天,痛心的一幕。让我们:1.当爱国者,不当爱国贼;2.抵制日货之前,还要抵制蠢货;3.打砸抢,就是在为保钓为爱国抹黑!”
“中午食堂吃饭,聊到伊藤洋华堂闭门歇业,一同事说:不管啥时候,只要伊藤洋华堂五折促销,成都人都会跑去买的。”见诗友龚学敏刚刚发了一条,就@他说:“趋利与避害,是一切动物的本性。”他随即@我道:“人是最不耿直的动物。”我再@他道:“所以不是一根肠子通屁眼,而是两根肠子嘛:人!”并添了个食指放嘴前的嘘的表情图案。他回@我道:“花花肠子。”并添了个大张嘴洞的哈哈大笑的图案表情。
话头是成都人购不购日货,话尾却成了“花花肠子”,这是生活的荒谬,还是生活的真谛,我望着手机屏显,犯懵了。
诗友龚学敏的意思,是说人这种高级动物与低极动物比,区别大抵只有四个字,花花肠子。他说的是普遍意义上的全人类。不知怎的,这会儿,去看炸弹的路上,我却异乎寻常敏感。一想花花肠子,就花花肠子了。
老实讲,对炸弹北京街头遭遇车祸一事,我是有过花花肠子的。
悍马机械事故,肇事司机有多大责任?那机械事故也怪,比人还掐得准,早不出晚不出,偏偏一见炸弹就出,见鬼了。明眼人谁看不出,要买个司机操作这起车祸,还不比伸手在裤裆里抓一对蛋下河捞一只王八容易?要揪出真凶,就得看炸弹的死对谁有利了。炸弹的女儿是其财产的当然继承人,炸弹一死,她就提前跨入女富豪行列了,况且,她爱她妈,她妈又与炸弹玩过火,彼此伤痕累累,为此,她有理由对父亲做个爱恨加减法,如果加减的结果是恨大于爱呢?再者,父亲身边层峦叠嶂的女人,也在流失着理论上属于她的财产。另外,父亲车祸后,她可是面都没露一下。但她毕竟是炸弹的女儿,痛下杀手的可能不大。
但她的母亲齐巧巧呢?齐巧巧没有财产继承权,可是,女儿继承了,不就变相于她继承了?重要的是,齐巧巧憎恨自己的有眼无珠和男人的藏而不露,以及男人发达后不为她来个驷马高车,荣归故里。更明显的,是男人车祸后,竟猫哭老鼠,痴痴傻傻独自一人守在男人病床边,演了出感天动地的夫妻和!此外,她还有一个可以不花成本的铁杆帮手,那个从小迷她也干成过几票生意的内部子弟。
另外,蒯家两兄弟、保镖、小姜、文磊、球毛、滚龙,也是存在作案动机的。炸弹是商场中人,据我所知,蒯家两兄弟、保镖、小姜、文磊,还有我不知道的主,都与他有经济上的筋筋绊绊。文磊似乎变了个人。前几天,东大街,分明看见他上了一辆的士的,可他当晚在QQ上,竟说在美国家中电脑前呢,扯蛋了。难道本人看花了眼,又难道文磊与炸弹车祸案有关,或与姜董事长隐私上了其行迹跟着波谲云诡了?
球毛、滚龙想在炸弹公司兼职,被一口拒绝,恨上了?睚眦必报的二人还有一事也让我纳闷。有一天,一位看上去差不多年过六十的男人找到我办公室,问我知道小宋、小青在哪儿吗。我说他俩不在9401吗。六十男人说,他去找了,没找着,又听说跟我好,就找我打听来了。一个月后才知道,六十男人就是我刚去9401时的前任室友、因涉嫌泄密坐牢的刘达荣师傅。当年,刘达荣师傅站在游街示众车上,我见过他的脸的,现在,这张脸,南辕北辙了。据说刘师傅坐了多年牢,却是一个误会。碰到球毛师傅、滚龙师傅后,我说刘师傅找过你俩呢。他俩说,球哦,我俩哪儿也没去,一直呆厂子里呢。
我他妈大白天撞鬼了!他们三人中没人是鬼,我就是了。
连展二娃夫妻也脱不了清白。对炸弹的遭遇,以及之后从我这里得知炸弹对他们的硬性帮助时,二人均表示了惊人的沉默。要知道,当年的换妻事件,可让这俩人尴尬了多少年,阴影了多少年?知青都是天棒锤,偷鸡摸狗搅得老乡鸡犬不宁的大有人在。当年的展二娃不正是这样的狠人?展二娃没钱雇杀手司机是肯定的,但他就不会受齐巧巧驱使?按照换妻游戏规则,他和齐巧巧当年可是真刀真枪干过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内中关节,深了。吃球饭的,打体育的,被称作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这里说的头脑,指大脑,此类人的小脑好用了。
还没把炸弹之死想透彻下来,又想到崔教练之死上头去了。对崔教练跳楼自杀,我一直是存疑的。崔教练嫖妓,一嫖就嫖到三十七号,而三十七号,偏偏就是崔教练最引以为牛B的家族骄傲?重要的是,三十七号打死不去9401见她的家人,她的家人也打死不说认识她。但公安不这样看,公安的看法与三十七号惊人地一致。
花花肠子想着心事,嘴上就想抽烟,一摸口袋,才知戒了。炸弹死后,不仅练上了球,还戒了烟;酒没戒,但浅了。人字就是两根肠子嘛。据说,狗只有一根肠子,而狗身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狗肠。人如果真是两根肠子,其中一根,一定去心里边绕了几圈,九曲回肠九里十八湾后,才与另一根肠子,会师于屁眼。
一条肠子的狗的耿直我是亲眼见过的;小时候,我见过邻家男人杀一条老黄狗。邻家男人用粗糙的麻绳圈一个篮球大小的活套,提拎在手上,将麻绳另一端抛上一棵歪脖子核桃树搭拉下来,然后吆唤他家老黄狗把头颈伸进麻绳活套圈中。老黄狗明白主人的意思,就摇头摆尾小跑过来,乖乖把头颈伸入套中。主人立即提拎绳子,不料套没系好,老黄狗一弓腰,一动弹,梭掉了。老黄狗并没梭远,它只梭了十几米,就停住,回身蹲在地上,望着主人。主人没多看老黄狗一眼,只专心做绳套。做好手上的活儿后,主人才抬了头,吆唤狗了。老黄狗竖耳听了下,起身走来,走走停停,不情愿了。显然,狗已明白,自己先前的明白,是不明白。主人生气了,大喝:“砍瓜儿的,快点!”老黄狗刚把头伸进套中,主人便提拎了绳子,不想狡猾的狗还是逃脱了圈套。主人这下生了更大的气了,用更大的粗口骂狗。主人的斥责,让狗自责,愧色满脸了。狗第三次走向绳套,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肉跳。我看见老黄狗流泪的,是那种浑浊的,脏兮兮的东西。主人在前边,一手背着,一手提拎着绳套,大山般纹丝不动。老黄狗终于走到终点。它将头颈伸进绳套后,见主人不动,它也不动,伸着套了绳索的头,无辜而朴素地望着主人。主人见老黄狗不动了,才伸出背后的左手,帮右手稳稳扎扎把套子收小。待套子完全而且均匀地隐在老黄狗颈毛中,与颈肉熨贴妥当后,邻家男人才双手运力猛可提拎起绳子,同时用左手狠拉从歪脖子核桃树上垂下的绳头。随着篮球大小的绳套,变成人排球,变儿童橄榄球,变牯牛卵子,老黄狗只轻轻细细呻吟哼唧了几响,就踢打着蹈空的四蹄,稳稳当当吊在了树上。接下来,邻家男人把绳头系死在树身上,回屋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剐刀,剥了老黄狗的皮。邻家男人剥得耐心,精致,现在想来,像极了一生都在黑屋里走夜路的称职的推拿师。老黄狗被邻家男人开膛剖肚时,我嗅到了一股喷薄而出的热烘烘的腥臭,熏死人了。很快,狗伸开四肢,头朝上,端端正正一丝不苟趴在了邻家土瓦房外墙上,薄薄的,跟一张完全的狗皮没有任何区别。干了,硝好缝制后,它会上谁的身呢?想远了。老黄狗的崽儿小黄狗不知从哪儿钻了来,它看了看趴在土墙上的妈,就若无其事车过头,对着邻家男人直摇尾巴;邻家男人用皇帝之于太监的眼光斜睨了它一下;小黄狗尾巴扇出的风,让墙上妈的皮毛,有一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古意。萝卜炖狗的肉香,很快从一口幽黑吊锅中飘了来,让人奴相丛生,深呼吸,一下进入饥饿时代的肃杀。杀狗的邻家男人,其实是个大孝子,杀狗,是因为大病一场的老寡母,需要一锅萝卜狗肉汤补补了。
没有烟抽,就抽不出码放在花花肠子里的那些心思抽屉,它们被迷雾卡得紧死,缺润滑剂了。手机又响了一下,是QQ群里的消息,说的是苹果与三星打架的烂事;苹果与星打架,按词典释义,果球打星球,球打球了。
就径直驱车到了公墓园。还没拢公墓园,老远看见了炸弹的墓,那个突兀的大球。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会以为这片偌大公墓园区的标志性雕塑,正是这个大球呢。到此地是来悲伤的,想到这个,竟笑了。把坟包砌成创意无极限的标准球体,是齐巧巧的心血来潮,还是炸弹的临终遗言?
来到炸弹球墓面前,摆了一束鲜花,插了两支蜡,点了三根香,烧了几亿黄表纸,放了一挂大火炮,说了一肚子掏心窝的球话,就车身下山。可一车身,就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展二娃、佟哑花。就说,我去停车场等你们,不急。
公墓停车场。坐在车上等展二娃夫妇这个时段,先先后后五辆车开了来,两辆车下来的人不认识,也不知他们此行是否与炸弹有关。另三辆车下来的人认识,并且一看就是冲炸弹来的;一辆车下来的是球毛、滚龙;一辆车下来的是文磊,他下车后,搭载他的出租车还等在那儿;最后一辆车下来的是齐巧巧和她的女儿。
齐巧巧和她的女儿下车向山上走去后,我看见有个很有些器宇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仰着脑球,把烟静静抽进肚里,又撅嘴吐出烟圈;烟圈在车顶上打漩,比雾还薄,不注意,是看不见的。老婆蒿蒿打电话来了,问我在哪儿。待说在墓地,一下想起女研究生短信,就说,在磨子桥体育馆,看球呢。电话又响了,是文磊的,这位与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庚说,“大为,在哪儿?我?昨晚来的成都,哎,飞机晚点了。这球天气,雾大啊。抽个时间见个面吧。”
正是桃花盛开时。我看见墓球起风了,在满山桃花上飞来飞去,再看,还是,奇了。
2012-8-29至9-23第一稿,2012-9-30中秋第二稿,2012-10-5第三稿
(载《草原》文学月刊2013年第七、八期头条)
(纯字数:6080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