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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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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三篇

     

      ◎成都凸凹

 

 

 

《鼯之翔》

 

一个人从生下来到死去,一路上会记存许多东西,直到把大脑那么大一个空间塞得满满的。“满满的”里面,眼睛占了其中一隅,由于空间狭小,能够被记忆留存下来的眼睛并不多。一般来讲,一个人的一生只能记住两个人的眼:亲人的,仇人的。我大约属于不一般的那类,因为我还记存了另外的眼,一只动物的眼。人也是动物——不管是亲人,还是仇人。他们会打造一些工具,使用一些工具,还会空出一些给未来供其后裔打造和使用,比如治癌仪,比如造肉机。就因为这些长处,人这种动物与其他动物甄别了开来,成为高级的一类。我知道,我能成其为高级的一类,是由不得自己努力不努力、懒惰不懒惰的,那是先祖的恩典。先祖是伟大的,他们壮志凌云,智勇双全,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他们指着那些名字不叫人的千千万万的动物说:“肉!”动物一下子就肉了,就少有骨了,一下子就沦为了低级的一类。我所说的那只动物的眼,即是指的一只低级动物的眼。记得那眼蓝蓝的,湿湿的,爱恨情仇这四味草药在一启一闭间,被杵得、研得成了粉末。直到今天,我也没能从那复杂的成份中分清它们各自所占的份额及其含量。

十几年前,我在大巴山深处的一家与制造飞行有关的“三线”工厂上班,一天中午,从单身食堂出来,端着饭碗边走边扒时,朋友白健拦住了我。他告诉我一个新闻:上午,一只会飞的动物,不是鸟儿,雀儿,谁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它大摇大摆走进了机声隆隆的钣金车间。车间里的人先是木了,后来迅速关上了大门。看着渐渐围上来的人群,动物木了一下,随后开始奔跑。但它还是被捉住了。

我从小就渴望飞翔,长大后进入航天系统工作也许就是为了圆一个飞翔的梦?但无论飞机、火箭,还是其它飞行器,都只是人类聪明而又无可奈何的一种“借助”。除了雀鸟,除了那些浑身长满羽毛的生灵,谁能让自己沉重的身体在天空中飞翔?

我开始奔跑。在钣金车间的一角,我看见了一张宽大、结实的钳工平台,平台上方置放着一个一米见方的钢条焊就的笼子,一大群干部工人围着这个笼子看,笼子中间有一只动物。此时,由于少见和匮乏,我和整个工厂的干部工人对这只动物的认识和定义还仅仅着眼于和受限于会动的物体,只是这个物体的内部流动的血液,跟我们的一样,红色,浓于水,有热度,这是我从它腿部的一个豁口处看见的。我还看见了它的眼,比先进而精致的美国机器人有神,比年轻而美丽的东方女囚犯凄惶。它离开越来越小的家园,走进车间,靠近人类,是一种犯罪?从它的眼里,我看见了一宗错案。

车间坐落在一座高山西面的山脚下,距川东北的一个县城二十八公里。那时的前面,由于“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和“时刻准备打仗”的方略,且是计划经济时代,车间的建造是不计成本的,大跨度,高空间,粗大的钢材高标的水泥,为了达到充分的采光效果,墙体大部分都是由大板玻璃担纲。这只动物在奔跑中见退路没有了,便提一口气,略展轻功,左腾右挪,越过围追堵截的恐怖,直朝墙体的透明处蹿去。它不知道那是玻璃,它不知道它的森林世界之外还有这样一座空气样透明岩石样坚硬的大山。它无法逾越。它急了。它居然从东向西纵身跳去,不,是飞去。它的身子在腾空的一刹那突然大鹏展翅,它在飞翔,从人的头顶上方飞过。那是一个除了偶尔落单盲飞的雀鸟外,高级的和低级的动物谁也没去过的领域。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透明处被动物四五次飞撞,“嘭嘭嘭、嚓嚓嚓”的声音在偌大厂房里响得悲壮、惨烈,后来它落在了地面,并随之跑进了调度组那间屋子。人们也从仿佛的动画片中回到了仿佛的剧院外的广场,并随之大规模进入了调度室。动物被按在墙角,它的无效的反抗,徒劳的挣扎,给自己的腿部带去了伤口。在围追动物的过程中,功劳最为显赫的、也就是最先在墙角按住动物的那个“捕快”告诉我,谁也无意伤害这只动物,否则它此刻就不会安全地呆在笼子里了,它会被掀翻在地,四脚朝天,杀死,吊挂,剐皮,开膛,肉煨来吃了,皮则阴干在墙上,硝好卖钱。他讲的是实话。说话的当口,有人一直在车间主任办公室给重庆杨家坪的动物园挂电话。但那时比不得现在,长途电话很难接通的。毕竟是有些文化的央企职工,他们不仅没选择杀戮,没选择私豢,还准备捐赠国家。“把它放了吧,让它回它的山里去!”对于我这个年轻技术员的话,谁也没在意,大概没听见罢?

可是,我分明看见铁笼子中的动物向我发音的方向竖起了耳朵。同时,我还看见它的眼中含夹着无望和求救的元素,并透过栅栏,幽幽地向我射来。这是高级动物与低级动物撇开了本性中恶的部分之后剩下部分的交流?是血肉的感应,思想的灵犀,还是神的暗谕?我震惊和欣喜的同时,更多地感到了害怕——为自己的胆怯和无能为力而可能遭到的报应以及注定的良知责难。这时,动物抬起它毛耸耸的右前爪,以及附着于爪子端头的透明而锋利的趾甲,伸出棚栏外,向我伸来。我几乎吓了一大跳,像遇到出其不意的攻击,一个趔趄,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这个狼狈,不是来自动物爱的打击就是仇的打击,我知道,多半是前者,而我却无法躲过。

电话终于接通了。在听了这边的描述和想法后,动物园方面说,这是一只叫鼯鼠的动物,俗称大飞鼠,主要分布在云、贵、川等地,惯住大树洞中,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最后,动物园方面说,放了它吧我们不要。是因为动物园内没有专门的场所或专门的饲养人才以及它太难驯服不宜关养?长途运送成本太高,观赏价值不大,还是因为不够珍贵或其他什么原因?动物园方面没有说。因此,对我来讲,动物园的不收养是我心头一直以来的一团雾。

下午,坐在工厂机关办公大楼翻《辞海》,在第4749页上看见了这只动物在像形汉字里的化身,那是一个“鼯”字,习称“鼯鼠”,民间俗称“大飞鼠”。下班后,我通过刚从书中学到的知识,采了些嫩叶之类的东西递进了那个铁笼子。事实上,笼子里的食物已经很丰富了,除了叶类,还有果类和肉类。要工友们将鼯放归深山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却又存有不打它、骂它并耐心饲养的文明和觉悟。他们爱鼯,同时希望对方带给他们包括视觉、听觉、触觉等在内的所有快乐。爱和呵护的方式很多,这是他们的方式,鼯啊你要理解!

铁笼子里的动物像猫像犬像狐狸,仅凭那副堂堂正正的身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它哪点像那些满地满阴沟爬的拳头大的肮脏鼠辈。因此,直到今天,我也拒绝称它为“鼯鼠”或“大飞鼠”。摒弃鼠的成份,取单名,我称它为“鼯”。一个字,掰开来,半“鼠”半“吾”,这不还是把鼠和我结合了吗?我中有鼠,鼠中有我,一会儿英雄,一会儿鼠辈,莫法,这就是它了,这就是我该在那一年遇合的纠结、忧伤与缘了。此时,鼯只略为嗅了嗅嫩叶,它仰起头来,拿眼看我。我也看它,除了眼睛,我看它身体的每个地方。出于对祖传之物的珍爱和捍卫,它全身上下着一件再合身不过的永远不用换洗的棕红色皮毛服饰;不喜欢用臀部支撑身体休息的习惯,使它的尾巴总也不能处于被坐压的境况,长得发达而机趣,并以大尺寸的飘扬姿势弥补着语言表达和情感表达的缺憾和不足。前后肢之前有一张宽阔而多毛的皮膜,滑翔的时候,前后肢用力拉开、绷紧这张膜,直到把膜绷得面积最大、把身体绷得最为平展时,一张没有羽毛但强劲、坚韧得让吾等失语的翅膀就出现了。我的关于飞膜的想象,最终在以后央视播放的《动物世界》里得到了坐实。我目睹了一只鼯从千米绝崖之巅飞向崖下一片丛林的全过程。这不是我们习惯的鸟的飞翔,我看见的是一个物体,重重,莽实,不可阻挡,从天空中划过;我看见了石头的风声。

接下来的几天里,几乎天天都去看望了它。记得是在它被囚的第九天上,下午,还没下班,是偷跑去的。这次去有两个细节印象特深:一是关于它的性别,一是关于它的手。关于它的性别,我是在偶然的一瞥中发现的,我从它的眼睛里感知到的竟全是女性的东西,悲戚惊恐,孱弱无助,惆怅乏依。除了对我的感激、怨恨,余下的,就是对“大写的人”的无限的宽恕?多可爱的一只雌鼯!它将右前爪,不,是右手,又一次抬起,伸出了栅栏,向我伸来。我这次没有吓一跳,没有向后移动脚步,我抬起右手,向它伸去。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准确地讲,是它把手搭在了我的手上,软软的,痒痒的,完全没有我先前想象的热度和力度……我有些失望。

它即使有伤害的心,也无伤害的力了;它的力,被不属于它的时间和空间,一丝一丝抽拨了;何况,它没有那样的心。

鼯死了。没想到它把手向我伸来、搭在我手上是其生命中的最后一握。它跟我决别,而我却不知,不仅没有把它的手团住,甚至……甚至还有些怪罪,仅凭这,就够我半辈子愧悔与羞耻的了。鼯是在我和它分手后的当天晚上死的。通过对鼯辞世现场的研究,大家一致认为,鼯是绝食而亡!笼子里的食物是丰饶的,虽然我们没看见它吃过什么,但我们相信它在夜间是吃了的。之所以这样想,一是猜它怯生、当着人面进餐不好意思,人畜皆动物,尊严谁都有;二是以为它昼伏夜出习性使然;此外,由于扔食的人多、杂,无以计数,眼睛也就看不出它吃过还是没吃过。没人想它死,它却死了。因此,我至今坚持认为,这是我们的疏忽,更是我的疏忽。还有,能在现场研究出肯定的结论,一个重要的依据是依然被疏忽了的鼯生前的粪便。笼子里的粪便少得可怜,那是深山原装货的产物。后来我听说,一些鼯的粪便是可以供一些人吃的,且是一种极珍贵的药,曰“五灵脂”。

公元一九八七年八月十三日:鼯,忌日。

十三年后的今天,我住在距大巴山中那座高山八百余公里的成都龙泉驿的一套商住房里。隔着一层预制板的楼上,房主是那个钣金车间的现任主任,主任过年和放长假准回来住。他一走动,我就能听见脚步声,嘭嘭嘭,嚓嚓嚓。

 

(原载《朔方》文学月刊2011年第1期“散文随笔”栏目头条,入选中外散文名家荟萃的《人文动物》书系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4月版。获首届“四川散文奖”二等奖。)

 

 

《蜂:一个字的词》

 

我少时的性格是内向的,常常独自爬到后山坡上去玩。后山坡是一座山,万源县城依山傍水,依的就是这座山。在后山坡,我遇到过好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那年冬天……不,是花开时节,春天,我遇到了一点也不稀奇古怪的蜂。

不是一只蜂,也不是三五只,而是嗡嗡嗡的一群。

但是,我并不惧怕。

依我当时的知识和所受的教育,知道人有两个:好人,和坏人;知道虫有两只:益虫,和害虫。老师说过,蜂是益虫。

蜂是益虫,酿蜜,造乳,产蜡,为农作物授粉,提高农民伯伯收成——老师说过。

但是,我还是微微的有些惧怕。

母亲说,蜂是会扎人的,别跟它玩。“它怎么个扎法?”“它的箭藏在屁股里,一眨眼就飞出来了,扎在肉里,看也看不见。”“它是益虫啊,怎么会害人呢!”记得,当时质问母亲的样子,像红卫兵。母亲看我一眼,不再说话。母亲出身不好,是地主的独女,她突然低头,做事,不说话的习惯,我习惯。母亲对蜂的评价,我将信将疑——我怕个人的好恶和对某种事物与生俱来的偏激让她对自己的儿子也能违心说谎。

靠在一棵松树的腰上——那是一棵被斫伐的树,一头低杵在自己的桩上,一头高搭在另一棵松树的杈上——群蜂仍在二十多米开外一座野花簇拥的坟堆上空呈盘旋状翔着,供我观看。只能观看,一动不动。是“并不惧怕”让我不走远,是“微微有些惧怕”让我不走近。哦,玲珑的纸筝,肉质的飞机,会飞的妹妹!我得意自己诗性的冥想,灵性的感触,博爱的姿态——我也有翼了,在后山坡,松树林,日光的岩石中,刀锋般,轻捷地飞。

飞过来了,那些蜂不紧不慢地朝着我客居的领地飞来。在我更清晰地欣赏它们容颜和形体的时间段里,它们逆着汹涌的时间朝我飞来,沉稳,有力,像日本的武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蜂:一个字的词,谁能为我说文解字?它们投来的炸弹不像美帝国主义那样一颗一颗的,而像一场大雨下着,雨与雨之间联结得结结实实,成线状、片状,成天空那么大块岩石状,持续不断地向我炸开来,嗡嗡嗡,轰轰轰。

蜂一直是在前方的,由远及近,纵、横、弧、半圆,不一会,五个维度都有了它们的身影。我知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学生,可要拥抱我,蜂,必须以群体的方式。个体的蜂,只能分享。

即使这样,我依然没有十分地惧怕。理由:蜂是益虫。“益虫是有益于人类的虫,是人类的朋友;我们要保护益虫,保护益虫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老师说过。

理由使我镇定,镇定使我还能打量眼前离我最近的那只蜂:玻璃弹子似的眼球,豹子模样的脑袋,装甲车般的胸腹,尾部是……一口硕大的箭囊!而这只蜂,站在时间的潮头,离我竟只有一臂之距、一箭之地了。母亲、老师,老师、母亲,此刻,我该把谁一口喊出。但我当时真正喊出口的,是,“蜂!蜂!”我不明白,恐怕至死也不明白,蜂们围着我,究竟想干啥。我是人啊,只有八、九岁:人只有两个,哪有八、九岁的坏人——我不是坏人,你知道的!

亲近是徒劳的,说服是无效的;逐杀是缺乏理由的,也是无力操作的。突围,然后逃逸。我想到三十六计中最有效、最简单的那个“上计”。

突围很成功。没有谁能挡住我那个突如其来的箭步。再说,我不是肇事者,或许巍然不动也是可以的。我像猛虎下山,一纵一窜就是二三十米。但是,下山的路很长,再往下的猛虎下山,再往下的纵、窜,就始终处在群蜂的包围中了。一架一架的轰炸机,嗡嗡嗡,轰轰轰……还有,眼前,成百上千的箭囊,晃来晃去。

但是,我依然不十分惧怕——我已经恐怖了。

需要保护。我把两块小巴掌搭在脸上,闭着眼睛突围。蜂放箭了。一箭,一箭,蜂的箭法真好,不是射在手背,就是透过指缝,扎在脸上。无一箭落靶:射向空中。

终于,我绊倒在蜂这个词上。

是在床上。母亲从压柜的破袄中扯一把棉,捻成小团小团的,沁了苞谷酒搽在红肿的部位。我痛得直叫唤,像中箭的狼崽。但母亲,一滴泪也没有。一直想看母亲给我拔箭头,可直到好几天后,红肿完全消失,也没能看见那些箭头。这次,我什么也没问母亲。直到入初中,上了生物课,才知道母亲所说的“箭头”是液体的,有毒。还知道,蜂毒也是有益的,对中老年人类的风湿性关节炎、支气管哮喘等疾病,有奇效。至此,我对益虫蜂的“益性”又多了一层知识。

但是,我依然不能释解对蜂的憎恶,甚至,仇恨。直到有了些年岁,经历多了以后,直到被身边的“好人”没有来由地螫过以后,我释解了——人亦然,况乎虫?

 

 (原载《朔方》文学月刊2011年第1期“散文随笔”栏目头条,入选中外散文名家荟萃的《人文动物》书系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4月版)

 

 

《荷叶上的鹡鸰》

 

不惯垂钓。工作是冬天丢掉的,闲着也是闲着;下午,日头没那么毒时,来到成都东郊,西平镇地盘,选了水塘,开始垂钓。一切都显得无精打采,慵慵的,恹恹的。靠着一棵桃树,两眼放出去的端头是浮漂。我专注--什么也没看,连浮漂也没看见。“一只鸟在这儿的尖叫/跳到那儿化为痛苦的表情/留在僵硬的占卜者的嘴上。”我是赖纳·马利亚·里尔克1913年的那只鸟?正为那些“鸟事”绞尽脑汁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轻,细,明晰。一惊:鱼杆一颤,浮漂一坠,举臂一拉——空钩。水塘,及其附近:没有人,当排除市声;没有野狗,当撇开犬吠;没有风,当不计草木之唳。剩下的,该是鸟语了。拿眼向水塘寻去,哪来鸟影?入冬以来,常常失眠,幻觉。我相信幻觉,正如艾伦·金斯伯格的相信。但是,寻处,看见了那一朵一朵的白色的风——天气依然有些闷热,是那些婷婷玉立的白荷,带来了凉意。于是注意到,水塘的中央原来长满了荷,绿叶白花,一大片,凸出水平面,像岛。如是,叫水塘是委屈这个塘了,它该叫荷塘的。开始赏荷。可是,荷需要赏吗?尚未及思及清楚主体与客体之间在特定时刻的转切关系,就在那个时候,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轻,似一剪羽,细,如一角喙,明晰,若一只鸟——声音比这个世界更真实,比我自己的身体更真实。循着声源的方向望去,反复、憨直、坚定不移,终于看见了声源的所在,具象的发声器:那是一只鸟,我识得它,叫鹡鸰。我知道的鸟是极多的,始祖鸟,风鸟,凰,比翼鸟,但都不识得——它们出自天堂,官阶显赫,大富大贵,离我远而又远。“麻雀是鸟中的老百姓。”我认识屋楞上、树杈间的老百姓,认识大山雀、小啄木鸟以及喜鹊之类的小组长,当然也认识同属小组长层次的鹡鸰。鹡鸰站在一张阔大的荷叶上。之所以没看见它,完全因为它太像一朵荷花了——那些白色的羽毛;之所以看见它,完全因为它太不像一朵荷花了——那些黑色的羽毛。它事实上比荷花更真实,更像荷花。荷花白得像纸叠的,玻璃浇的,塑料造的——谁见过真正的荷花染过污泥?荷,荷起了出自自己身体的荷花,那天,又荷起了出自天空的荷花。此刻,坐在书房,我记叙的,正是那朵出自天空的荷花。我来自尘世,除了父母的精血,谁能染我?而内心,能染的,也只有自己。鹡鸰,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你一直都是自己的本色:你是你。荷塘起风了,微微的;太阳也更淡了。鹡鸰的周围没有鹡鸰,我的周围没有“我”。我们都渴望生活在“别处”,成为“少数”?我们……相望着。袁宏《三国名臣序赞》:“岂无鹡鸰,固慎名器。”《诗·小雅·常棣》:“鹡鸰在原,兄弟急难。”鹡鸰,兄弟也。在一个地方失去兄弟一词,在另一个地方拾到兄弟一词,噢,与兄弟在一起——好久没有那样了!鹡鸰的“别处”是那片荷叶?那是鹡鸰的另一方天空?——它坐地日行八百里吧。看,它竟亮开双翅,上一下、下一下,由慢及快,扇动开来。它那乌褐色的蹼爪,依然曲扣在荷叶之上。那时的荷叶一点也没荷重,平平的,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它为什么那样飞翔:没有速度、加速度,位移和……变化(应该说还是有变化,从“鸟瞰”到“蚁视”)。我不知道,但是我欣赏,尤其是永恒的东西。鹡鸰的身体约有一只半麻雀那样大,那会儿张了翅,就大得多了。它就那样飞翔。熹微的日光在黑羽那里吸了去,在白羽那里折射开来,弄得我的眼眩眩的:像寂暗的广场,观一出强光下的表演。但,我明白,它绝不是在表演——那种取悦和势利的姿态我是谙熟的,见惯不惊——它使我惊了,准确地讲,是我自己惊了。在我平静下来的时候,它也把翼敛了,像雨后,收拢打开的伞。它依然是先前的样子,白鹡鸰的样子,置身荷叶那片天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依旧在“原处”。那么,那会儿,它到底在哪片天空飞翔?我看见的,哪个是它的梦、哪个是它的现实,哪个又是它的“原处”?太阳已然完全没在川西平原的西边了。天空红过、白过,目下是深灰的——像麻雀的羽毛。为了证明太阳确曾来过,我一手摸了我东边的脸,一手摸了我西边的脸。我说:“东炎西凉。”东炎西凉。我说:“西炎东凉。”西炎东凉。我说:“鹡鸰,在。”鹡鸰,在。我说:“鹡鸰,不在。”鹡鸰……一直还在的——那会儿,真的不在了。时间没有走,时间一直在那儿。我在走。走的时候,忽然想起,荷叶该是一味药的——鹡鸰是去寻药的么?我,为了什么来着——先假以垂钓,再借机赏荷,而后遇鸟、近鸟——也是去寻药么?然而,我说出:鹡鸰,不在。鹡鸰不在,荷叶也不在——天完全黑下来了,整个天空是白鹡鸰羽毛中黑的那一部分。

                                     

(原载《朔方》文学月刊2011年第1期“散文随笔”栏目头条,入选中外散文名家荟萃的《人文动物》书系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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