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睡觉问题》载《文学界》2014年第八期

 《睡觉问题》故事梗概：

崔高工跳楼一幕，一直在徒弟陈大为脑海中呈现。
崔不觉大户人家出身，自小聪慧，入名校，五十年代初为建设新中国从美国归来，分在北京211厂。其父是大军火商，他回国不久，被镇压。崔在211厂与老红军、老军工蒯师傅成为忘年交。崔被蒯罩着，蒯又因崔意外身亡。出于责任与良心，崔娶了蒯遗下的在江西农村的妻子杏花，背起了他们生下的五男五女共十个孩子的“包袱”。后来，崔与杏花有了两个女儿。
到了1968年，为了响应时刻准备打仗、建设三线、让毛主席睡好觉的号召，更为了解决一大家十四口人的生存困难，崔离京，到了大西南山中的9401厂。不久，分居多年的一家在三线团聚。
在三线，因为处境困难，崔患上了失眠症和嗜睡症。夫妻、儿女、工作中的矛盾，给他带来了很大麻烦与痛苦。七个女儿，被称“七朵金花”，五个儿子，被称“五虎将”，他们中有工人、农民、混混、杀人犯、烈土和失踪者。在暗处“贵人”的帮助下，崔总算趟过来了，且成了航天专家，又兼任了厂男篮教练。
九十年代中期，9401工程下马。退休的崔随9401搬迁进了成都。憋了一辈子的他，爱上了娱乐场所。有一次，朋友安排宾馆娱乐，他万万没想到，走进房间的，竟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学生外孙女。他跳楼了。
小说通过崔不觉这个知识分子人物，呈现了神秘的中国军工行业及鲜为人知的军工人群，在历史性政治大背景下的渐变过程与生存宿命。

〖中篇小说〗

 睡觉问题

 

◎成都凸凹

 

 

 

一

 

飞行是崔教练一生的事业。即或去往死亡世界，也选择飞行。崔教练的飞行，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而是航天的那种。

崔教练是退休前一年评上导弹专家的，那时，他已离开北京在三线干了二十二年。与全国四五百万人迁徙三线的目的别无二致，崔教练迁徙三线，同样是为了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三线建设搞不好,我就睡不好觉，这话是毛主席说的。

崔教练此时的飞行，是皮球一样从成都新时代大酒店十八层二十四房窗口弹出，身体在薄雾的空中一分为二，一部分以骨肉的形式快速扑向水池边的花岗岩地面，一部分以思维的形式更快速去北平（后来叫北京），巨狼一样叼住母亲小小的嫩黑奶头。

我和几个球迷在酒店量贩式KTV包房等崔教练，久等不至，再等，却等来了一声沉闷的空响。完全可以肯定，如果崔教练的思绪没有离开自己的脑球，即，脑球没有空出一部分，我听见的空响，一定更加沉闷、阴郁。崔教练是个有很多思维的人，因此，他密匝的思维早异于常人，不汽态、不雾态、不电子态，而是实体的，极瓷实的那种。

直到今天，我的球瓜儿中都有一张呼啸的床，那是崔教练的飞行。有时，我感到，自己就睡在这张床上，蹈空，倾覆，变人变鬼，梦中也吓出一身冷汗。

 

叼住母亲奶头的时候，崔教练不叫崔教练，叫觉觉。后来，又叫不觉、崔不觉同学。留学英美回来，叫小崔、崔工、崔高工。崔教练这个名号，诞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觉觉的母亲摸着浑圆的长着豹纹的肚皮说，该出来了。但觉觉偏不出来。觉觉喜欢团在羊水里，睡得不惊不诧。母亲终于等不及。是北京东郊那支著名的小手把他捉了出来。

觉觉出来后，不哭，不叫，不吃，不喝，依然睡，一睡三天三夜。待崔公馆上上下下急得夜不能寐时，他哇一声惊天动地房倒屋塌地醒来了。

觉觉的胃袋宽敞广大得令人惊骇。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得到母乳充分哺育，但妻子被小豹子吮得难受的样子让他比妻子更难受。这样，一位出奶量约等于觉觉胃袋的来自蒙古草原的公牛一样勃壮的奶娘走进了崔公馆。有了奶娘，母亲依然没有断绝自己乳头与儿子嘴洞的关系，只是她有了自己的原则，无论关系的疏密、多寡、长短，出奶至舒服消弭为止。

蒙古草原公牛离开后，又有两位奶娘走进崔公馆，一来自雪域高原野牦牛，一来自大海深处虎头鲨。觉觉海量胃口导致的肥硕不知何时打住的，抽条至十三四岁时，北京街头又多了位俊逸翩翩的少年。

在母乳绵亘细长的安慰下，和三位奶娘排山倒海的倾注中，觉觉终于在烦不胜烦的腻味中断了奶。父亲看了看日历，欸乃一声，三年，三年啊，觉觉终于到了吃饭的年岁。

父亲这话似乎有点如释重负的味道，但它与经济无关。觉觉就是一辈子吊在奶子上，父亲也养得起。父亲内里的心情跟俗人无异，只希望后人出息，只希望后人与他的出息相比，更出息，或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父亲原籍苏州，从觉觉祖父那代起，落户北平。父亲因拥有北平最大的机械厂而成为北平最体面的实业家。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属于圈内一宗公开的秘密，父亲背地里还是北中国最活跃的军火商。部队军械官员，对崔老板这个名号，如雷贯耳。

祖父创立崔公馆，父亲壮大崔公馆。觉觉随那只老辣而娇小的男手穿过幽明洞穴来到尘世后，崔公馆很给力。

觉觉自己也很给力。

爷爷回老家赋闲时，把断奶不久的觉觉带了去。觉觉在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名字被填写进祠堂族谱。祠堂也自此成为觉觉游娱场所之一。爷爷没事喜欢领着觉觉在宏大深奥的祠堂认字。令爷爷没想到的是，从村里绽放第一朵桃花开始，到村里最后一棵桃树挂果，觉觉就认完了祠堂所有的字。

爷爷年岁足，却崇拜新学，觉觉小屁孩一个，竟向往旧制。这样，觉觉就以令爷爷也只能摇头苦笑的脾性随一群鸡叫鸭叫的乡孩进了私塾。才私塾两三年，先生也起了爷爷当年的苦笑。先生说，你走吧。觉觉说，学生做错了事？先生说，先生做错了事，错在书读少了，教不了你了。

 

觉觉的早慧，见于乡野，在北平也同样奏效。

觉觉从苏州乡下回到北平，直接进了一所教会小学。两年后，又入成志学校（清华附小前身）。自此，不觉、崔不觉同学掀起读书狂涛，跳级成为家常便饭，刚吃十五岁的饭，就从四存中学毕业。不想，在清华读得上好八好的他，却被父亲送上了飞越太平洋的铁鸟。

父亲把不觉送到西学的地块上，自有父亲的道理。只是，这道理与学问无关，或关系不大。父亲崇尚新学，却是一位极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对西学的全部认知，到“师夷长技以制夷”止。送儿子去国留学，实属无奈之举。在清华，儿子居然与一位异族女同学打得火热；这还不算，还把人家给踏踏实实睡了；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睡出问题；但谁能担保再睡下去不出问题？不富于想象力的父亲也轻而易举想到了一漂亮杂种怪物在崔公馆毛猴一样飞纵的晕眩情景。

没有睡出问题指的是没有把澜沧江一样爽丽、纯真的女学生睡大肚皮。问题自然睡出了的，否则累死累活捆绑在机器与生意上的父亲，何以知道了问题的发生？原来，一位遭女学生拒绝的青年教师G，在跟踪中侦知到自己的女学生不与自己好，只是因为与自己的男学生好到了在校外租房同居的程度，就写了一封事实清楚得不容怀疑的匿名信给情敌的父亲。既是匿名信，父亲自是不知匿名者谁。崔不觉也深感事发鬼祟，不知自己被哪个缺德鬼坏了。

知道了问题的发生，就不允许问题再发生。父亲快刀斩乱麻，对问题进行处理；处理方法有二，除送子上铁鸟，还用道理与支票把女学生安抚到与不觉生情前的状态。

天资聪颖、风流倜傥、生性放荡不羁的崔不觉却是位逆来顺受的孝子。父亲一般不发话，发了话，他总是停下欲望，乖乖执行。

女学生毕业前夕答应G的求婚。父亲在第一时间把从报上得到的这一消息告诉了异邦的儿子。

不觉在美英两国间走动、盘桓七年，又绕道欧洲，从香港回到父亲身边。父亲一开始是要他回国的，后来又改变主意，但不觉并不知道父亲的改变。

父亲让不觉回来至少有三层意思：一是回来完婚，延展崔家血脉，二是不能再与那些个洋妞鬼混了，三是把留学的知识带回来报效国家。

七年间，崔不觉同学先后读过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航空系、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航空系、英国牛津大学物理系，但最终从麻省理工学院拿到了空气动力学硕士学位。七年间，这位来自东方的出手阔绰的才子型公子哥在三四个西女同学间周旋，如鱼得水，直到他写信告诉父亲准备与其中一位去教堂订婚，方把父亲吓了一跳。父亲气得暴跳如雷的反应也让他吓了更大一跳。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说服父亲后，妥协了。他无颜见那位一心想去崔公馆当儿媳的美国女同学，留了一封信和半箱金条在出租公寓，掩门，逃之夭夭。

崔不觉回国比钱学森早一年。这位少年天才一九五四年回国，时年二十又四。

 

二

 

崔不觉同学一回国就变了名号， 211厂的人都管他叫小崔。

小崔没想进211的，他想，要进就进父亲的厂子吧。但他却做不了这个主了，别说他，父亲也做不了这个主。父亲正是因为发觉出现作不了自己厂子的主的信号，才改变主意写信叫儿子别忙着回国，看看气候变化再说。但崔不觉没有收到父亲的信，也不是没有收到，崔不觉收到的反而是催他加倍从速回国的信。父亲投到邮箱的信，到了一个涉外检查机构手上。机构于是约谈了父亲。机构说，建设新中国，太需要人才了，而不是相反，因此，希望父亲站在国家的层面考虑家事，予以无私支持。父亲想说不来着，又想，说了也白说。于是，按照机构要求，把寄往美国的信重新写了起来，一遍，两遍，直到机构满意。写完，父亲左歪脑球看了一遍，右歪脑球看了一遍，脑球不左不右看了一遍。看过三遍，发现，信，工工整整，遣词造句讲究，比化作一缕青烟随风散去的那封信漂亮多了。机构望着他，像望着一弱智儿童，或大智若愚的乡翁。

刚飞过十六层，崔教练就进入了清醒异常的睡眠。崔教练被十八层窗户的反弹力弹出去后，身体就成了睡觉姿势。为更快入睡，或为了更像假寐，他甚至将双手反弯上去，让十根指拇细蛇一样勾缠一起，搁在后脑勺与薄雾之间。这会儿，应该是他一生中睡的最宽泛空荡的一张床了。这张空气的大床，大得实在不成体统。睡在这样的床上，崔教练就是想让思绪像一只乖觉的小猫呆在身体笼子里也办不到，何况他不想。

从回国到一九六八年入川搞三线建设，十四五年里小崔基本上都呆在211厂。之所以称基本上，是因为这期间小崔调去国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工作过两年。国防部第五研究院一九五六年成立，钱学森任院长，系中国第一家火箭、导弹研究机构。

小崔上调“老五院”，得益于小崔是个专业人才，小崔从“老五院”下放211，受累于父亲被查出新问题。父亲的新问题是一位国民党战犯在北京德胜门外秦城监狱改造中为立功受奖重新做人坦白出来的。战犯说，他从父亲手上买过三批枪弹，这三批枪弹打死过多少解放军，不敢想象。战犯成功拉到了一位垫背的，没想到的是，他的坦白没为他立功不说，还罪加一等：扣动板机杀人比贩枪赚钱更坏！

一个闷热的清晨，对人民犯下滔天罪行的父亲被镇压了。

父亲镇压后，崔公馆人去楼空，避祸逃生成当务之急。回乡梓的、投亲靠友的、越境逃亡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更多的是神秘消失，不知去向。

小崔受了父亲累，却也不完全至于下放工厂去，毕竟新中国太缺专业人才。也就是说，如果“老五院”一分院还是老样子，就算父亲出事了，他也还会是老样子。偏偏是，父亲刚刚吃了枪子，“老五院”一分院就面临变性质，进入军队序列，政审合格的干部职工一律换军装。本来，家庭出身为资本家的小崔也是可以过政审关的，但父亲的出事改变了一切。出身不由己，道路自己选择，这话怎么说还是有个因人而异和程度问题的。

刨去“老五院”的两年，小崔在211厂呆了十二年。十二年中，最大的事，也就是影响一生乃至若干生的事，是认识了蒯师傅。

他分在211技术科，但要干好纸上工作，必先熟悉生产车间的设备、现有技术与工艺流程，这样，他就被劳人科以见习者的身份安排到七车间。带他见习的师傅就是蒯师傅。蒯师傅是七车间最棒的技师，也是全厂最牛逼哄哄的技术大拿。

见习期半年。半年下来，小崔基本掌握了车、铣、刨、磨、钳等工种特点和操作技能。同时，也掌握了蒯师傅的脾性。当然，蒯师傅也掌握了他的脾性。彼此掌握脾性后，他们兴奋地发现，彼此很对脾性。他们成为了好朋友。而在旁观者眼里，他们是无论如何不对路说不上话的；蒯师傅大大咧咧、脾气火暴、见谁骂谁；小崔玉树临风、心高气傲，哪把一帮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老粗放在眼里？但就是这样两人，一遇上，就稀泥一样黏糊在了一起。

 

蒯师傅年长小崔十二岁。

小崔出生那一年，蒯师傅已是跟随舅舅挑着炉子工具走村串户的小铁匠了。一年后，蒯师傅又跟着舅舅加入了红军队伍，成为“闽粤赣军区兵工厂”的军工人员。舅甥俩此前就遇到过红军。那是一个黄昏，他们在村头一座废庙烤红薯，进来三位自称绿林好汉的男子。三人抱着几杆长枪请他们修理，他们哪敢违拗，拉起风箱开始焙制配件。见枪修好，三人像掏到鸟蛋的小孩一样高兴。付了修理费，又告诉他们自己是共产党红军。后来，他们挑着炉担到了宁化，三人中的一人不知怎么竟找着了他们。找到他们时，他们正在屋檐下睡懒觉。舅舅对这人说，要是不贪这一觉，你就找不到我们了。这人说他那里有笔修枪的大买卖，问他们想不想做。听到发财机会，他们欢天喜地跟这人去了。他们就这样进了兵工厂，并在兵工厂遇到了三人中的另两位。原来，三位扛枪打仗的红军，被组织上安排成修枪造炮的红军后，正拼命为兵工厂招兵买马。

舅甥俩被招兵买马后，才知这座位于龙岩、永定、上杭三县交界处虎岗村、堪称中共首家兵工厂的“闽粤赣军区兵工厂”，系由毛泽民受毛泽东委托创建，设有子弹科、刺刀股、修枪股、材料股、总务股等机构。

撤离瑞金苏维埃共和国时，舅舅不想离开家乡，蒯师傅却想跟着部队去看看外边世界，但想也是白想。舅甥俩被革命洪流裹挟着撤离家乡。蒯师傅运气好，终于撤离到了陕北延安。背着兵工厂器械的舅舅却在撤离过程中没有任何征兆地中了一颗莫名流弹，一命呜呼。舅舅死得应该是没有痛苦的，流弹击中的是他的被睡梦麻醉的生命；他那会儿看上去在行军，实则在睡觉。蒯师傅后来一直在想，那会儿静悄悄的，别说国民党，连农人都不见一个，难道是树林中的地方民团、土匪或猎人开的枪？

抗战时期，“枪械名师”蒯师傅被抽调到设立在鲁南费县抱犊崮黄山口村、林彪任师长的八路军115师供给部生产社工作。这个生产社的任务是修理枪械，复装子弹，生产手榴弹，缝制军服及子弹袋。蒯师傅的上级首长叫皇甫知秋，供给部副部长兼生产社长。

解放战争时期，组织上安排他去辽东兵工部，他嫌离杏花太远，不去。正好粟裕成立华中军区军工部也急需军工人才，他就去了。粟裕的军工部设在江苏淮安大陈庄。

 

北平和平解放后，走马上任南苑飞机修理厂（211厂前身）厂长的皇甫知秋对上级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把蒯师傅调来。上级当即答应下来。虽然蒯师傅最终还是调来了，但皇甫厂长的看似不是要求的要求却把上级折磨得够呛，对方打死舅子不放人。蒯师傅来南苑，顺便把徒弟小齐也带了来。

南苑航空修理厂前身是国民党南苑机场。

追溯南苑机场源头，则可追溯到清末，两位有志青年：刘佐成、李宝焌。刘李自然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俩肇启的事业，半个多世纪后，会延续到中国西南大山深处一家叫9401厂的航天企业；而去往深山的理由，是为了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

刘李留学日本期间加入同盟会，因崇尚中山先业“航空救国”思想，选择攻读航空专业。一九一零年秋天，二人学成回国，由清政府拨款，购进一架法国“沙麦”式飞机，在南苑毅军操场搭建厂棚，修建简易跑道，用作制造、维护飞机和培养飞行人员。中国航空事业由此蹒跚起步。一年后，李宝焌从日本购置材料造出“飞机一号”，却因准备不足没有试飞。相隔一月，刘佐成造出“飞机二号”试飞，却因发动机故障坠落。一九一三年，北洋政府拨款，在刘李飞机修理厂基础上，正式成立中国第一所正规航空学校，培养飞机驾驶和飞机制造航空人才，并组织辅助作战。次年，时任南苑修理厂厂长的潘世忠，负责设计制造的中国第一架武装飞机，由他亲自驾机，在南苑机场试飞成功。日本投降后，南苑机场及修理厂被国民党政府接管，成为国民党空军重要基地。

来到北平南苑，撞入蒯师傅、小齐眼帘的，除了皇甫、东北老航校九人，一批原国民党空军机务人员，再就是滞留在南苑机场的一些因故障来不及转移的飞机、车床设备、汽车器材，以及几十辆瘫痪汽车。正是在此基础上重新组建的南苑航空修理厂，在国民党轰炸机的侍候下，以鬼斧神工的速度与能力，为新生共和国创立了多项殊荣。

南苑航空修理厂成立仅半年就修理飞机十八架。为保卫全国政协会议，空军成立飞行中队，中队主要使用的十二架飞机系修理厂提供。正是这些飞机执行着北京、天津以及周边地区的安保任务。开国大典当天，有十三架修理厂提供的飞机参加空中编队，接受中央领导及各界代表检阅。这一天，蒯师傅、小齐等修理厂骨干被请到天安门金水桥前，紧张又骄傲地观看亲手修复的飞机飞过天安门上空。尤其让蒯师傅和小齐激动和难忘的是，他俩还看见了城楼上的毛主席。毛主席站在城楼上的挥手，比所有飞机加起来都高。

按照蒯师傅的资历和业绩计算，如果不是因为杏花，打下天下后，他是可以被授大校军衔的，孬死也可捞个中校干干。但情况并非如此，他还是一名军工，只不过从小军工变成了年岁不长的老军工。

对此，蒯师傅不仅没有怨言，还乐得其所。也不是没有怨言，他只是把怨言当作了牢骚，又把牢骚当作了粗口常爆的玩笑与酒话。

 

为了杏花，簸箕大的字不识几个的蒯师傅不仅放弃了文化培训、上抗大等深造上进机会，甚至连军纪也不顾了。

苏军彻底解除德军对列宁格勒的威胁，重创德军北方集团军群的时候，蒯师傅就犯了军纪。那时，蒯师傅已娶杏花，且分别的时间超过一年。这天下午，蒯师傅把一支从鬼子那里缴来的三八大盖握在手上修了一遍又一遍。晚上，杏花又把他折腾得够伤心的，让他怎么睡也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借着月光，躲过战友与哨兵，连夜向江西方向赶去。

车、船加步行，三合一前进，四十天后，他回到了家中。一路上他都在想，一进家门，就抱着杏花美美睡她个三天三夜。但实际与想象正好相反。他的突然冒出来的调皮可爱的女儿把他闹腾得不行，他和杏花见缝插针一动作，女儿就放声大叫。

蒯师傅没想到自己这么简单就当上了父亲。

蒯师傅到115师后，托人给家里捎过一封信，不想半年后，家里竟托人给他捎来一封信。信中说他父亲病倒在床，只差见他一面就合眼。皇甫首长知道这一情况后，不仅批了他仨月的假，还给他包了一包饷银。

回到家，他看见了精神矍铄的父亲，并被面浮桃花的母亲推进了洞房；在洞房，他撩开红盖头，一枝杏花正对他含苞欲放。这些情况，加上他的介入，没想到诞生了大丫头。

回到叮叮当当炉火铮铮的兵工厂后，忍着不想杏花，可一到夜里，杏花就轰轰隆隆开放过来，弄得满床都是杏的汁液花的呻吟。终于忍不住了。找皇甫首长请假，说想婆娘了。首长说，哪个不想，俺还想呢，可我们得抗日，抗日你懂吗？

抗日蒯师傅当然懂了，可他抗不了自己的日。梭下床，当了月光下的逃兵。也不是当逃兵，是想回家看了媳妇又返回部队，这样，至多挨个纪律处分，不怕。

见了杏花，又见了女儿，还见了父母一大家人，他是真的不想回部队了，家里所有人更是反对他回部队，可他还是一咬牙走了。回到部队后，不仅挨了处分，还挨了枪托，关了禁闭。这就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拿出一个兵工战士的本事，儿戏般打开禁闭室门锁，连夜奔逃。

发现蒯师傅奔逃后，首长向首长汇报，最后，大首长林彪说，把那个叫杏花的女人请到供给部生产社来吧，对于部队急需的兵器来说，蒯师傅可是一只很会生蛋的鸡呀。为了这只鸡，特供几把米，值得。

太阳都三竿了，蒯师傅和杏花还在客家土楼花板床上睡觉，是军人的敲门声震醒了他们。蒯师傅以为国民党抓他来了，正待翻窗逃窜，但来不及了。他的战友封了他的逃路。

蒯师傅还是一个人回了部队。蒯师傅不想回，因此他是被押解归队的。

蒯师傅不想回，是因为杏花不想去。杏花离不开孩子，孩子离不开杏花，而部队又确实不方便既带母又拖儿。

这种情况，导致了战争年代共产党部队的一起最温情个案，每年春节，蒯师傅都有三个月的探亲假。多年后，蒯师傅最愿意摆给小崔听的，是黑色硝烟中那朵杏花的颜色，白中透红，红中透白。蒯师傅同时发现，小崔听杏花，百听不厌。

这样，蒯师傅每年的生命就被分成了三块，九个月造枪修枪，一个月睡觉擦枪，两个月放下枪在路上奔忙。蒯师傅没想到自己这个百发百中的校枪射击能手，打老婆的靶也这么准。一个月的睡觉擦枪，让杏花的肚皮难得消停像一部好莱坞动作片，一直处于跌宕起伏汹涌奔腾的状态。杏花十五岁生崽，至蒯师傅撒手西去，十四年间，砰砰咚咚为蒯师傅生五女五男十娃崽。先是不想生这多的，只想生下个带把的能传宗接代就成，不料这事儿一个纯爷们做起来还真不好把持。你让他刚上手就放下，不成啊。

 

三

 

蒯师傅撒手西去时，最大的愿望，是让戴高度近视眼镜的文质彬彬的小兄弟小崔化身他，成为他，替代他，具体说来，是让小崔接手他留在尘世的杏花和十娃崽。病床上，他说，不答应，不阖眼。说到做到，肉体被时间的锯条反复拉锯，他就是不闭眼。小齐没说话，工友们没说话，但望向小崔的眼神比说话更咬人。小崔握着蒯师傅的手，不知是真实地点着违心的头，还是违心地点着真实的头，总之，把脑球点得像鸡啄米。

蒯师傅终于闭眼了。这一年是一九五七，暮春。

接到电报赶来的杏花没能见到男人最后一面，但赶上了211厂为男人举办的追悼会。皇甫厂长、小齐在其中最卖力，又各卖各的力。人群中，面无表情的皇甫老婆抱着她未满周岁的一脸傻笑的儿子。追悼会的盛大创了工厂历史纪录，这弄得小崔既感佩、揪心又紧张。哭哭啼啼的杏花以及声息全无的杏花男人，像巨大秤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直到他为杏花买了火车票、礼品，备了盘缠，把抱着蒯师傅骨灰盒的杏花送上离京的火车，才松了口气。

杏花对手上的骨灰盒说，老蒯，你都跑了二十七年了，这下我看你还往哪里跑。走，跟我回家吧，就守在家里，首长喊也不去。

小崔的气不是那么好松的。蒯师傅都闭眼一个多月连追悼会都开了葬礼都举行了，凶手才捉拿归案。凶手交代说，他不想杀蒯师傅的，只想给蒯师傅一点颜色看看，但蒯师傅的架势比凶手还凶，不仅出手，出手还是狠招。凶手一急，拿着一把三角锉刀乱舞。蒯师傅终于倒在工厂围墙的一个死角里。凶手是位十八九岁的愣头青，他供认说，我们不就批斗了一下那姓崔的反动资产阶级狗崽子吗，这姓蒯的竟冒胆为他出头，你说这不找事吗？

医院抢救过程中，蒯师傅说出了凶手长相，没有说出凶手行凶原因。

知道蒯师傅撒手西去的原因后，小崔失眠了，并自此闹起睡觉问题。他再不能当跷脚老板撒手不管，驮着为杏花全家尤其十个孩子买的衣物等礼品，一列南下的火车载他去江西。

去江西求婚。

去江西迎娶杏花。去江西接管十娃崽。

 

自打小崔参工211，蒯师傅就一直罩着他。依小崔的个人处境和家庭情况，没一个人，一个像蒯师傅一样有力量的人罩着，还真不行。

两个忘年交很快就从挚友变成室友。蒯师傅跑到厂房管科一通大吼后，小崔就从拥挤不堪的小年青单身房，搬到了老红军老革命蒯师傅宽裕的单身住宅。

小崔七车间见习结束后，开始在厂技术科正式上班。但那年头风向常变，让人很难在一个地方坐安稳。对小崔来说，风头一来，就下到七车间，风头一过，又回到技术科。风头料峭时，还被捆押到厂俱乐部批斗一番。风头让重于泰山的皇甫厂长轻如鸿毛，让满手油污的工人阶级重于泰山。

莫测的风向处境与促狭的空间点位，使小崔近乎婴孩依附奶头一样躲在蒯师傅这棵大树下。

小崔教会了蒯师傅好些非现实的东西，比如如何适应和享受异国风情，比如打篮球，蒯师傅则教会了小崔好些现实的东西，比如如何生存，比如喝烈酒。对了，这对忘年交早就是酒友了。

因为喝酒，脾性暴躁的蒯师傅还在一瞥间发现过小崔的秘密。解放后，每年农闲季节，杏花就会携两娃崽到211看男人，同时把大部分娃崽留给公公婆婆和姐姐们带。蒯师傅的娃崽能操一口纯正京腔，与轮番进京的这个经历有关。杏花一来，男人的单身住宅就被一张床单一剖为二，杏花与男人睡里间，小崔与娃崽睡外间。每到夜晚，里间传出的被压抑得很浓缩的声音，一到小崔耳窝，就松了绑，全打开了。听惯了洋妞荤荤的牛排般叫唤的小崔，听见村妇素素的青草色的叫唤，颇惊奇。

杏花一来，饭菜就有人做了，晚上喝酒更是必然。这天小崔显然喝高了，竟拉着杏花的手胡言乱语，弄得杏花脸蛋红成了熟杏。蒯师傅一见，一脚踹去，小崔当即滚倒在地。蒯师傅又踢，却见脚下那堆肉发出了裹挟酒臭的响亮鼾声。第二天，小崔问蒯师傅自己怎么睡在地上。蒯师傅说，谁叫你睡觉都不规矩，半夜里我和你杏花嫂子听见嘣一声响，还不知咋回事呢，杏花，是不？杏花说，那是，又说，我还以为是老鼠把桌上的南瓜碰到了地上。

自从蒯师傅发现小崔酒后现出男人常犯的错误和秘密后，就忙着托人给他介绍女友，但没有效果。不是他看不上对方，就是对方看不上他，事实上后者更多。连蒯师傅自己都没想到，介绍到最后，竟会把自己的婆娘杏花提拎了出来。蒯师傅还发现，小崔的床单换洗得特勤，且总是中部地区又皱又破，补丁山重水复，像作战参谋挂在墙上的军事地图，又像硝烟尚在的战址。

杏花一来，小崔不仅有可口的饭菜蹭，连洗衣被也不用亲自动手。小崔喜欢嫂子来北京。

 

在江西，小崔最不习惯的是睡觉。像蒯师傅的话口一样粗暴的床铺粗暴的被子不说，光是阴黑的屋子和永远盯着你咬的农村煮猪草味和田间地头大粪味就让人受不了。他不禁自问，蒯师傅都受得了，自己凭什么就受不了？多次自问后，就有些受得了了。

在江西，小崔去蒯师傅坟头祭七七，烧了很多纸钱，说了很多话。之后，向杏花求婚了。求婚的方式简捷明了，直接向杏花及杏花家人出具了两张纸：结婚申请，和盖有211厂鲜红公章的结婚登记介绍信。他还想出具一句话的，但没有，他怕这句话不仅不帮忙，反而适得其反。这句话是蒯师傅的临终遗言。小崔还是向杏花转述了蒯师傅的临终遗言，他说，蒯师傅让你忘了他，让你早点把自己嫁了，还托工友们帮你介绍个好男人来着。葬礼上，小崔转述过这个遗言，这回，又转述了。杏花听后，一声讥笑，你就把你自己介绍来了？

除了遗言，小崔还隐瞒了一个秘密：愣头青的供状。

小崔的求婚打了杏花及杏花全家一个措手不及。反对顺理成章。娘家人更是异常坚决，张口就是山吼，只差把小崔当城市二流子吊在村头槐树上暴打一顿。已经懂事的五个女娃崽，也做得过于，把他当仇人的同时，还把她们的怨怼言传身教给五个不谙世事的小弟弟。母亲是父亲的，也是他们十娃崽的，现在，父亲不在了，母亲就只是他们十个的了，哪能允许一陌生男人来争抢他们爱的地盘？这个滥觞于黄毛丫头的强大的固若金汤的俗念，折磨了崔不觉一生。

半年不到，小崔出京南下三次——这多亏了皇甫厂长的允假。第三次上，杏花及娃崽们依然不干，但杏花娘家人却催着逼着杏花干了。杏花看了看围着自己的一圈嘴巴，一个字儿没说，甚至头都没点伸抖，泪蛋子就劈里啪啦砸得土坯围龙屋直摇晃。那些嘴巴是，老人威厉的嘴巴，孩子饥黄的嘴巴，乡人杂烩的嘴巴，小崔真情的嘴巴。

 

小崔与杏花在公社扯了一张结婚证后，才正南其北睡在一张床上。乡下不像211，一般不会发生半夜捉奸的事，但乡邻鄙薄的口水会比村边那口月亮形的池塘大。因此，在睡觉上面，纵是杏花都觉得扯不扯证都无所谓了，小崔还是觉得有所谓。

扯证后，小崔拉着杏花跑到蒯师傅坟前，把他俩的事和孩子的事告诉蒯师傅。山风一阵一阵吹来，小崔的话一字不漏吹进坟缝。杏花不来，是小崔劝了好一阵说了好些掏心窝的话才来的。从坟山下来，杏花拥着小崔流泪流个不停，末了，说，不觉，你真好、真好，我咋有这么好的福分。小崔说，杏花，你能嫁我，不嫌弃我，是我的福分呢。我是臭狗屎，没人要，你知道的。杏花说，你好傻，我下的这群狼崽，会咬死你的。小崔笑笑说，不会，我是学力学的，力气可大了。

结婚后，小崔和杏花两地分居。杏花带着一群娃崽在老家地里刨食，小崔在211节衣减食，每月关饷后给杏花汇钱，隔几个月，还会邮一点粮票、布票和衣物、杂糖什么的。每年春节，小崔都会去江西耍一月探亲假。说是耍，其实比上班更累，农事、家事、床事，把小崔忙得像山尖尖的风。杏花有时也钻农闲的空儿，带两娃崽上北京玩上一阵。

杏花真是一块好地，无论蒯师傅还是小崔，都能在这块地上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结婚三年，杏花为小崔生了两个崽儿，两个女崽儿。如此势头，岂不是让小崔沿着蒯师傅的人生生殖线路重蹈覆辙？

但杏花没有配合。

进入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后，杏花的身体，准确地讲是杏花的生孕能力，也进入了困难时期，并且，这种困难到死也没得到解决。与之相反的是，小崔的生殖能力一点不困难，也就是说，小崔肚皮的饥饿，并没与他的性饥饿挂钩。崔教练后来对我说起这一怪相时，我发表的看法是，这恐怕是你小时候储蓄的奶，开始为你支付利息了。按照我的理论，北平时代博大而凶坚的奶产生的绵亘的利息，让崔不觉的下半身受惠一生，啸叫一生。

对性的饥饿并不等于对生产的焦虑，有了两个亲生丫头的小崔，没把杏花的困难当困难，相反，倒觉得为他省去了避孕的成本与麻烦。对此，杏花不理解，羞得什么似的，却不再埋汰自己不争气的肚子。还有一个原因，小崔没对杏花说，这一路狂奔，再生下去，如何养得活？

崔教练飞行到第十四层还在想，自己就是他妈个怪物。年小，小怪物，年老，老怪物。这会儿，他真想有一把剪刀，咔叽咔叽，把那玩意儿连根剪掉，一了百了，免得到阴间还为非作歹，祸人害己。

 

小崔一家大小十四口能勉勉强强偏偏倒倒度过三年困难时期，除江西农村土地的施予外，还与211厂的找食行动有关。

前苏联撤走专家后，开始是技术、设备上陷入困难，后来竟连吃饭也困难了。

不得不找食。时任“老五院”一分院副院长的皇甫知秋向上边要来白糖、黄豆发给“1059工程”（导弹仿制）技术人员，工人们对此既羡慕又嫉恨，称小崔等受益者为“糖豆工程师”。见几个技术骨干浮肿了，聂荣臻元帅还抽调解放军到内蒙古打来黄羊，送211。一些车间也搭建活动房子，自办食堂，养猪，做豆腐，号召车间职工在厂房周边种蔬菜，自给自足，至少达到半丰衣半足食。彭真、邓小平、薄一波、刘澜涛、贺龙、林彪、陈赓等首长到工厂检察、督导“1059工程”时，称车间的做法为学延安精神，走南泥湾之路；首长们对211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一定要把“1059”送上天的决心，给予了极大肯定与褒扬。

杏花一九五八年六月为小崔生下第一个崽，女崽；彼时，因211厂从重工业部航空工业管理局划归国防部第五研究院，转为中国第一家火箭生产总装厂，小崔遂将此女命名为崔箭箭。杏花为小崔生第二个女崽，时值一九六零年十一月，中国仿制的第一发“1059”导弹终于试验成功，小崔据此命名自己的二丫头、家里的七丫头为崔导导。

小崔此时做梦也想不到，正是这个七丫头生的崽儿，为自己带来了情况，飞行的情况。飞行的方向，是十八层地狱。那时，已进入新世纪，小崔也已是七十好几的老人了。

 

四

 

崔导导八岁那年，崔工出京城，望西南方而来，落担的地方，既属三省交界，又系密林深处。

崔工只身一人而来，却是为一大群人而来。

同行者高喊着为毛主席睡好觉而来，崔工却闷想着为自己睡好觉而来。

崔工睡不好觉，是因为一大群人让他睡不好觉。其实也不是让，而是他自己看见了那一大群人五花八门的思想，听见了他们肚子里那种饱鸽发出的咕咕咕大得远隔数千里也震得人心疼的饥饿叫声。那群人共十三位，领头的是他老婆杏花，他们在江西农村刨食，他在北京讨生活，一晃，两地分居十一年。

崔工的这些情况，在211和9401，算不上秘密，我不过比大家伙儿知道的更具体罢了。说我有窥私癖我也不狡辩，因为我爱好文学，文学需要具体，具体离不开窥私。为我创造窥私可能的是我认识了崔工，认识崔工，是因为我的篮球师傅展二娃是厂男篮队长，而崔工是厂男篮教练。

崔工随厂搬迁到成都后，退休多闲，就常找我唠嗑，这样，我对崔工的知道，就不仅仅是具体，而是细密了。是的，不否认，对崔工的知道，仅止于细密，还远没达到深透的程度；这个程度，除了上帝，没人能达到，包括崔工自己。

因此，崔不觉飞行到第十二层时，是否会想到我，我没有把握。如果想到了我，想到的什么？如果他被世界认定为堕落，我是否是那把他推向堕落深渊之手中的一只？

 

崔工其实是半个崔工，完整的崔工，得到了9401厂才是。

小崔到211后，很快就有了技术员职称。这一时期，小崔除了小崔这个称谓，还有崔技术员、崔硕士两个名号。几年后，几经波折，被评为助理工程师。评为助工后，一些人开始改口称他为崔工，另一些人依然唤他小崔。依文凭和资历，他早该上工程师的，但就是上不了。这次，领导拍了胸脯，说，你人一上三线，中级职称立马跟上。领导没有食言，他一来到夹皮沟，崔工的名号就不再是半拉子工程了。这个领导，是9401首任厂长艾厂长。艾厂长拍胸脯的时候，是9401厂筹建组组长，但大家伙儿不把他叫艾组长，而叫他转业前的名号：艾大校。

艾大校私下对小齐许诺说，你去了9401，我给你个中层干。

对崔工而言，上三线得到的诸多好处承诺中，什么评职称、涨工资、升官、分房、家属参工、入党、评先等，较之另一大好处，实乃小菜一碟。另一大好处是，崔工这样的技术骨干到三线，可以解决两地分居，符合条件的家属子女，有机会逐渐农转非。这个好处，可以让一群人分享。他知道，蒯师傅在世，也会去三线的。他不敢肯定的是，蒯师傅去三线，自己还会去吗？

但更多的举家迁徙三线的，是在“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时刻准备打仗”大幅标语下，一边高呼毛主席语录和讲话，一边滚动激情泪水的革命青年、热血职工。

从东到西，从南至北，这是一幅底色为红色的波澜壮阔的全国性图景。

对211职工而言，报名去三线，意味永远离开北京，到偏远山区扎根落户。

211作为包建三线企业9401的前方厂，在第一时间召开了报名上三线动员大会。动员大会说得很明白，选拔上三线的人，必须政治上清白，作风上过硬，业务上优秀。报名虽属自愿性质，但决定去留是组织上的事，你报不报名却是思想和政治态度问题。这样，全厂职工自愿报名成了事实上的全厂职工必须报名。这样，全厂职工不仅人人报了名，凡识文断字的，还纷纷递上决心书。

组织上通过政审、外调、业务考核等，最终从报名名单中筛选出上三线的职工，形成一份新名单，崔工、小齐出现在新名单上。小齐出现得毫无悬念，崔工出现得耐人寻味。按照“又红又专”条件，专而不红的崔工是不符合来三线的。崔的成功成行，得益他太专，而后方厂太缺专。这还不够。崔工听说他能来三线，是有人在背后帮了忙。崔工没过211厂党委的政审关，艾大校坚持要他，但未能如愿。崔工听说自己上不了三线，急得不行，找了人事部门，又找政工部门，忙了半天，白忙乎一场。他已经不抱希望时，光荣榜上、厂广播里却出现了他的名字。崔工看着听着自己的名字，激动得泪流满面，这与那些上了光荣榜上了广播而又不想失去北京户口的人阴悄悄的痛苦感受，形成了三万里的反喻。

按上级规定，包建厂211只能把极少数的军品离不开的技术大拿捏着不放，其他人只要政审合格，艾厂长想要谁是谁。可实际操作中，211却把一些刺头、臭狗屎、困难户、两地分居者和只红不专者夹藏在优秀职工名单中塞给艾厂长，谁叫艾厂长情况不熟呢？还有一些职工，人上三线，户口却留在北京，这就为他们有朝一日轻松返京胜利大逃亡埋下了伏笔。至于这伏笔是采取什么手段埋下的，对每一个当事人而言，都是讳莫如深的人生秘密与忌词。

 

为启动、催促大上快上三线建设，毛主席讲了许多朴白而硬扎的话，除了三线建设搞不好,我就睡不好觉这句名言外，还讲了要“大分散、小集中”，要“依山傍水扎大营”，如果没有钱，可以把我的稿费拿出来，以及骑着毛驴也要到三线去看一下，等等。

为了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从一九六四到一九八零，十几年间全国从沿海和中部地区大城市迁居到西南、西北偏壤之处的优秀人众达四五百万，这是继“湖广填四川”、“闯关东”之后，又一起影响中国、惊动世界的人类社会活动大事件、大迁徙。同时，建设三线，也事实上起到了狠力开发大西部的有效作用。

毛泽东之所以发起这场国家层面的将一二线地区尤其一线地区（沿海及边境）的设施和人才往三线地区转移的大迁徙，是因为他老人家感到了一线地区来自国际形势的压力和境外多国军事威胁的危险，甚至台岛国军的反攻嚣叫。具体表现在，毛泽东、周恩来在国际平台上的发声，越来越感到缺乏强有力的饱含物理化学恐吓力的金属制造体的支撑，比如两弹一星，比如更多的更先进的两弹一星，还比如航母。

三线建设需要大量投资，为保证投资，毛泽东指示，今后新建项目大多要摆在西部地区，现在就要搞勘探设计，不要耽误时间。对沿海地区所有要求增加投资的部门，都不要批，以便把钱大部用到三线建设上去。

毛泽东还亲自选将搞三线建设，选派了彭德怀、聂荣臻等一批将军，选派了钱三强、邓稼先等一批科学家。在他的亲自指导下，在中央，由中央书记处和国务院主要负责人主持三线建设的日常工作；在地方，先后成立了西南、西北、中南三个三线建设委员会，主任均由该地方中央局第一书记担任。

有了这些部署与动作，周恩来说话有底气了。1965年4月，周恩来代表中国政府请巴基斯坦总统穆罕默德•阿尤布•汗，向美国总统林登•贝恩斯•约翰逊传话说：“如果美国把战争强加给中国，中国将奋起抵抗，战斗到底。不管来多少人，用什么武器，包括核子武器在内，可以肯定地说，它进得来，出不去，必将被消灭在中国。”

211厂为支援给三线的职工举行了隆重的壮行欢送仪式。讲话、宣誓、血书、口号。这群还未踏上三线土地就注定是三线人的北京人，与他们的家人表达着难分难舍滋味各各不同的离情别意。没有人与崔工作别，崔工就与北京这座城市作别。他想背对城市，可不管怎么背，都是面对。望着眼前的人众，他像个痛苦的国王，又像个幸福的乞丐。

在北京站，崔工们坐上了西行的绿皮列车。崔工把头伸出车窗，想看一眼越退越远的北京，没想到看见的只是火车的烟雾像一条蟒蛇，朝北京扑去。继而扭头看前方，却让一粒炭渣闯入眼睛。这真是一粒要命的炭渣，直到下火车转汽车又急行军抵达9401，崔工的眼球都是红的。

不错，一九六八，崔工是红着眼到的9401。那样子，像要吃人，或被人吃。

但小齐不这样看。小齐对小崔说，你看你的眼，哪是眼，分明两朵桃花，到三线，我看你是交桃花运来了。

 

五

 

一夜之间自己从北京人变为四川人，崔工是到了9401厂才写信告诉杏花的。

杏花没有回信，准确地讲，是不识字的杏花没让二丫头代笔回信。崔工春节回江西探亲才知道，从来逆来顺受的杏花这次反常了，她不高兴男人下了北京户口，成了四川山里人。在老家乡下，再苦再累再穷，但凡知道她男人是北京人，孩子他爹是北京户口的，没有不对她家肃然起敬的。对咱草民来讲，全中国最牛逼的地儿，不就是皇城根儿下吗？这一格局多长脸，这个感觉多带劲，人不就活个心情和脸面吗？这是一。她还不高兴“农转非”，也不是不高兴“农转非”，而是不高兴她这样的农，转为他那边的非。自己在老家务农，就是吞观音土剥榆树皮也不至于肚皮贴背心。而四川东部深山老林哪能跟老家这边的江南风土比。再说，光一个城市户口，没工作没薪水没田地，拿什么填肚子？这样一想，杏花反常了。

面对杏花的反常，崔工笑而不语，气定若闲。驯服杏花，变反常为顺畅，崔工有的是办法。他的真理是，夫妻间问题，甚或男女间问题，实质上都是睡觉问题。基于这一理念，他与杏花狠狠睡了一觉。只这一觉，就把杏花睡得面浮桃花，温顺得像抽了筋剔了骨的瘫子。就事业与生活言，说来，崔工擅长和热衷的只是打洞，侍候航天产品打天空的洞，滋养自己身体打女人的洞。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退休。退休后，崔工还是擅长和热衷打洞，只不过只能打两洞中的一个了。这是后话。

 

出现在崔工红眼球里的9401厂是一片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

9401厂坐落在通绥地区达渠县太竹乡境内，沿大山深处一条夹皮沟建筑，呈“山、散、洞”羊拉屎状布局，长十几公里。由于以北京人为主的五湖四海人众的到来，二三十年间，太竹由乡变镇，由镇变工农区。变工农区后，太竹就从达渠分割出来，直属通绥了。同属基地的各兄弟厂所院校散布在通绥地盘上。上世纪九十年代，9401主体人马调迁到成都所辖外江县后，太竹工农区又变回达渠县一个镇。现在，我不禁想，在黄岩岛、钓鱼岛等海疆领权争端泛起的新形势下，在崔不觉死去近十年之际，太竹镇，还有无可能变回成工农区？历史的吊桅性在于，越是重大事体，越像小孩办家家，来过了，还可以重来。崔教练还在飞行。他已飞行到第十层了。飞行的风声令我毛骨悚然，充满无尽羞耻感。

崔工到来时，9401工程已开工建设四年，正处于局部竣工阶段。由于各种运动和文革原因，工程周期与工程布列一样，也成了羊拉屎，建建停停，一直到一九七九年才全面竣工验收。搞笑的是，这时，却传来了三线工程下马，工厂即将关闭或转型的消息。基地及下属厂所院校的建设任务由某部队工程兵承担，工程结束后，该部队整体转业，成为基地的一家建筑公司。

崔工、小齐他们是来到9401厂承担科研生产任务的首批职工。他们拉练般的队伍举着红旗、唱着革命歌曲到达目的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睡觉和吃饭问题。搭帐篷、伙房与窝棚般的茅厕，终于安定下来，又终于迎来了全新得都有点措手不及应接不暇的日出日落。

具体说来，日出日落的主要有四件事：参加建设大会战、协助厂房设备安装、承担建设安装用零部件加工，以及政治学习。

万人大会战誓师大会往往在新推出的裸露大地血肉的平坝举行，猎猎红旗、鼓锣鞭炮、文艺宣传队、各建筑工种队伍、推土机大吊车搅拌机等上百台大型建筑机械、领导讲话、代表发言、口号、山风黄尘与山坡上农人交织一起，构成一幅革命气息浓郁的战天斗地画卷。仪式般的大会甫一结束，千军万马轰轰隆隆山呼海啸扑向建筑工地。

厂房一竣工，设备供应厂家与设备安装公司就忙活开了。崔工他们除绘制提供生产工艺流程与设备布置平面图，还协助设备安装调试与试用。装备完全的厂房闲着也闲着，就承担了建筑安装所需的零部件加工任务。政治学习是形势需要，这个大家伙儿都知道的。

认真说来，这四件事中的前三件都不是他们该做的，他们该做的是工厂的军品科研与生产，但由于条件不成熟和图纸不到位，到位的他们就只好做不该做的。

先工作、后生活，是上边为让毛主席睡好觉传达下来的新口号。按照这个口号，生活用建筑的生产建设，就远远滞后于科研生产用建筑了。这样一来，杏花就比崔工晚来9401厂整整三年。

 

崔工拿到了一室一厅一厨共30平方米一套房子的钥匙。这窄狭的三寸长的铜片，结束了崔工与杏花长达十三四年的两地分居生活。崔工去达渠县城长途汽车站接杏花。崔工把钥匙交到杏花手上，捏着杏花手，打开了房门。趁四个孩子在外边看三线工厂的稀奇，抱着杏花，在床上滚成了一团。杏花带来的孩子，两男两女。崔工信上说，房子小，首批最多可带四个孩子。还说，他的亲生女，只带一个，其他三个人选，由杏花做主。杏花却擅做主张把崔工两个亲生女都带来了。杏花的主张本是对男人的好意，男人却生气了，从长途汽车站一直生到厂子里，直到上了床，几摇几晃，才消了气。杏花的主张，还让蒯师傅的十个孩子生了气，但杏花认为他们的生气毫无道理。

崔工来三线两年后，组织上为了履行承诺给他吃个定心汤圆，就从形式上解决了他的两地分居，为杏花和一窝子除大丫头外十一个子女办理了农转非手续。所谓形式与手续，就是一些有文字有红戳的纸张，包括纸上的房子。这样，两人就过了一年有形式有手续但无丁点内容的夫妻生活。

 

由于杏花比崔工晚来三线三年，三年里，就发生了很多情况。

首先是崔工的睡眠情况。

来三线前，崔工的睡眠情况虽说就出了问题，但只要没有重大情况挑衅，还是说睡就睡，说醒就醒的。来三线后，情况变了，要么失眠，要么嗜睡；治好了失眠症，得了嗜睡症，治了嗜睡症，得了失眠症；这调皮的症状，一直顽孽到崔教练离死期不远，才消停下来。

对于男人的顽症，杏花一直耿耿于怀，愧疚于心，她总说，不觉，我们要是一块到三线，不定你就不会落下这病根了。崔工总回答，杏花，别往自己身上揽，这是怪病，谁知咋个落下的。崔工到三线才仨月，就发现自己落下这毛病。他写信给杏花，希望杏花来三线。他说，单位没住房，你来后，我们可以在附近租间农舍，丢心落肠等单位办农转非手续。杏花当然不明白知识分子男子内里的小九九，但她还是让二丫头回了男人的这第二封来信。她说，急啥呢急，我这头既要侍候屋檐下的孩子，还要侍候地里的庄稼呢。杏花后来的愧疚，根儿在这里。她明白，男人出的这怪病，需要她这副不苦的良药治呢。

到三线的第一个月，繁重的体力劳动为崔工带来了好睡眠，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诸多的因素又为他带来了不好的睡眠。帐篷里工友们的如雷鼾声，帐篷外工地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热火朝天的施工声，山林中野兽的吼叫，以及红苕屁臭味，少有洗澡的汗酸味，弥漫帐篷的尿骚味和精液味……这些因素，为崔工带来不好的睡眠。在不好的睡眠中想杏花、想女人，这就带来更不好的睡眠。两个方面的斗争像两个派系的武斗，其结局是，崔工失眠了。

从第二个月起，崔工适应了三线的一切。一到夜里，竟也可以做到不顾一切，往死里睡。这样，两个方面的斗争反了个儿，崔工嗜睡了。

为了让毛主席睡好觉，我们就得多工作少睡觉！毛主席睡不好觉，我们怎敢睡好觉！这样的标语和大喇叭，让崔工的嗜睡症才患上一月，就返回到了失眠症。

喜欢团着身子睡觉的崔工是个圆圈，他团着杏花睡觉，就像一条花蛇盘着一朵莲花。现在，崔工的睡眠状况也是一个问题车轮战的圆圈。

 

其次是孩儿们的情况。

崔工在四川三线厂报到领工作证时，大丫头正在老家公社领结婚证。杏花让二丫头把崔叔到四川后写来的第一封信念给全家听，大丫头听着听着就哭了。信中透露的全家有可能农转非的消息，让大丫头想入非非却不知所措。两年后，当农转非消息成为现实行动时，大丫头的娃崽都会走路喊妈了。即或这样，大丫头还是心有不甘，一心想跳出农门。小齐对崔工支招说，以大丫头的情况，跳出农门不是没有可能，但她需要在办理农转非前办理两件事，一是离婚，二是离婚时把娃崽判给男方。大丫头为此做出了巨大努力，但鉴于她男人是大队长儿子，其巨大努力被归为无效。

二丫头情况与大丫头正好相反，可以农转非，却不想农转非。农转非时，二丫头二十有五，这个年岁，在农村，早该结婚生崽，只因两年前风闻全家要农转非，杏花就让她断了与那位本村男友的往来。二丫头却不干，说都准备嫁衣出嫁了，叫她怎么断。说着，哭起来，呼天抢地。杏花不为所动，态度坚决。二丫头写信给她的崔叔求助，不想崔叔竟然支持杏花的坚决，建议二丫头长痛不如短痛，来个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二丫头最终就范在母亲的捣衣棰下。两年来，二丫头田间、屋头两点一线，行迹清清爽爽，简约得像一枚缝衣针。望着女儿一天天见长的年龄，杏花总算等来了农转非通知。

谁也没料到，农转非到体检程序时，二丫头被检出子宫中多了一砣肉。杏花坚决不准这砣肉发展下去发展成自己和蒯师傅的后人。好在这砣肉还没大到不能处理的程度。二丫头和杏花，一个是护卫这砣肉的狼，一个乃拿掉这砣肉的虎。狼魔高一尺，虎道高一丈。拿掉这砣肉后，见二姐黄皮寡瘦得没了人形，五个弟弟就去把那个睡了二姐的坏种七手八脚鐾整了一顿，这下，二丫头更加没人形了。

还是工地的9401厂，自是男多女少的地儿；二丫头一来，不到半年，上门提亲的牵成线线，多得踏破了崔家门槛；厂外当兵的、建筑的，厂内干部、工人，什么林子的鸟都有，但二丫头一个看不上。

那是夏末的一天，二丫头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最后，还是七丫头没守住对信赖她的二丫头的保密承诺，把她发现的秘密说了出来。七丫头说，睡过二姐的那个哥哥找到夹皮沟来，把二姐接走了。杏花听说后，急忙给江西那边的大丫头打长途电话。大丫头说二妹没回呢，那个睡过二妹的家伙也不在村里了。第二年开春，大丫头写信说，有人说在新疆见过二妹和那个睡过她的男人。后来，又有人说，在大串联到天安门广场见毛主席的队伍中，瞟见过他俩一眼。

大丫二丫以降的十孩子，十一岁的七丫到二十五岁的三丫，十二岁的蒯老五到十八岁的蒯老大，也因晚来三线三年，无不多冒出情况。这导致多方面的问题，除爱情问题、参工问题外，主要体现在转学读书问题上。当时9401厂子弟校从小学到初中就是一排干打垒房子。一些年级有，一些年级没有；有两间教室，坐了几个年级的人。当时，基地高级中学还没建起来。这样，崔家孩子，一些入子弟校，一些入太竹乡小学和达渠县中学，还有两个失学。总之，孩儿们的学业像崔工的睡眠和梦境一样支离破碎。

说白了，孩儿们的问题，也是崔工的睡眠问题。

孩子们最没问题的，是很快就嘎嘣出一口纯正京腔。孩子们这样，一方面得益于轮番去北京操练，一方面也是莫办法的事；如果嘎嘣不出一口纯正的京腔，他们的赣地农颜，又如何区分于这漫山遍野的蜀地农相？

还有一个问题影响着睡眠，它堵在嘴里，扣在心头，强作笑颜的崔工只想带进坟墓，对蒯师傅一个人说。总之，影响睡眠是多方面的，像网，如情，似梦，越理越乱。

 

六

 

崔教练从成都新时代大酒店十八层纵身飞出后，想了很多。如果说人有特异功能，那么，在不能返回的死亡途中表现出的超强记忆力与想象力，就是其中一种。飞行到第九层时，崔教练有个顿悟，自己的一生不就是由子宫、天宫、地宫这三宫构成吗？从子宫出发，经过天宫，向地宫飞去。而地宫，无疑是一张最无忧的睡床。

崔工知道，要把一家十四口安顿下来，首要问题是把十四口的睡眠安顿下来。

崔工拿到房子钥匙后，杏花领着蒯老大蒯老二和崔工俩亲女住了进来。孩子大了，男男女女混居一室，房子促狭得堪比一把铜钥匙，不方便了。崔工知道，房子的缺失将使两地分居的解决成为一纸空文，房子的促狭同样可使一大家人的团聚成为一场笑谈。为此，他未雨绸缪，申请住房时，找到厂房管科，要求要一套宽的、底楼的、可改造接加的房子，即使偏僻些、潮湿些也无妨。崔工的要求并不过分，问题是，提此类要求的人太多，而崔工的成分、出身又不甚清白，这就显得过分了。房产科长收下他的申请，却叫他不必抱任何幻想。

三天过去了。倒在床上，崔工傻眉痴眼想心事，帐篷顶上一条蛇影扑向一只山鼠的战斗，一点没有吸引他成为观众。崔工正想到是不是该去附近农村租一块地或几间房时，有人传来房产科长的话，让他明天去一趟。房产科长亲自将钥匙递到他手上。他当时激动得发抖，不知说了谢谢组织谢谢科长之类的话没有，但还是听见房产科长说，你是知识分子，不，专家，我们房产科为你解决实际困难，应该的，应该的啊。事后想来，房产科长的话味，是夹杂了不甘、不爽和嘲讽的。不过这没关系，总之是含有发展空间的房子到手了。

一家六口住进房子后，杏花就率领四个耍暑假的孩子流窜在建筑工地上，八方捡拾残砖、木材、钉子、牛毛毡、水泥等材料。有天晚上，蒯老大蒯老二两兄弟从外边抬了根檩条木进屋，崔工问哪儿来的，蒯老二说捡的。崔工说，那我跟你一块去，你再捡一根我瞧瞧。蒯老二说，只有一根，哪能说捡就捡？蒯老大说，老二，别跟他胡诌。又瞪着牛卵子那么大一双眼对崔工说，崔叔，我们兄弟偷的，咋啦？崔工说，你们就不怕公安抓你们去坐牢？还回去！蒯老大说，还，还个球！你出去看看，修房备料的，哪家没偷？崔工气得伸出巴掌，但尚未伸直，又缩了回来。蒯老大说，打呀，咋不打呀，咱亲爸还没打过我呢。杏花忍不住，甩了大儿一巴掌。挨了巴掌，大儿却对崔工说，记住，咱妈这一巴掌，是你打的，记你头上。

崔工气得一拉门，出了屋。杏花见男人朝金沙河边走去，关了门，朝俩儿子嚷开了，孽子呐，你们崔叔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偏要惹他生气，你们是不是要妈给你们下跪啊。望着生气的妈，两个儿子只顾傻笑，两个女儿却躲进里屋，装模作样做作业，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第二天，见男人上班去了，杏花就让俩丫头看家，自己领着俩儿子向山上走去。俩儿子腰上别了斧子，斧子被太阳光摇来晃去，白得瘆人，却很像那么回事。附近的林子不让砍，他们向远山走去。下山拢屋时，月亮已爬上山。他们砍了两根檩条木回来，杏花蒯老二两人抬一根，蒯老大一个人扛一根。崔工见了蒯老大，以为又犯偷了，正待发作，却怕着什么。犹豫间，见他身后闪出杏花来，就明白自己差点错怪了人。当天晚上，杏花令两儿子把那根偷来的檩条木还回去，老二犟着，坚决不干。老大闷了一会儿，一个人抱着出了门。出门前，瞪了崔工一眼。老大后腿还没出门，老二撅腚就跟了上去。

几个月下来，崔家扩房筑屋所需材料已备了个大概齐。对怎么都捡不回来的少数建材比如成形的波纹瓦，崔工就不得不动用命根子般的腰包了。

 

有了材料，再加上崔工、杏花和七仙女、五虎将共十四双人手，崔家的扩房造屋计划终于落地为现实。

夹皮沟三线人对崔家儿女有自个儿的叫法，把七个丫头叫“七仙女”，管五个儿子叫“五虎将”。这样叫，不光押了数字的意思，也顺了取名儿的意思。七个丫头出落得个个像仙女，五个小子蹬打得人人赛虎将。随着厂子里崔家丫头数目减少，“七仙女”变成“六姐妹”，后来，又变成“五朵金花”。

崔家十四口人是春节期间团圆的。本来只有十三人，但大丫头在，就成了十四人。团圆了，崔工就想照个全家福，但儿女们不想。在杏花的撺掇下，初二，一家人去达渠县城玩，就“顺便”去相馆照了。全家福照得别别扭扭，崔工笑得像苦瓜，大丫头更是笑得像哭。

崔工杏花本想回趟江西，举家搬迁的同时，与乡里乡亲作个别，但鉴于车费的讨嫌，就让孩子们自个儿来了。被迫扎根江西的大丫头来四川，说是就想看看农转非的“非”，看看家人“非”后的光景，就想为崔家造屋出把力。杏花觉得修房是大事，不嫌人手多，就应答了。大丫头出村时，想把自己的娃崽也带上，但没有成功。男人抢过娃崽，满脸笑眯眯的。过了初二，大丫头在造好的新屋里睡了一觉，就回了江西。

崔家造屋期间，小齐叔叔用自己窄小的宿舍解决了五虎将的睡觉问题，但同时又让自己面临新问题：自己窄小的屋子还藏有两个比水蜜桃更美嫩的闺女呢。正因为这个新问题，崔家房屋竣工后，他作为功臣被崔工杏花请去喝酒，酒是上好的川酒，却喝得满肚子不是滋味。一壶川酒，最终被小齐演绎成一折京戏，古为今用，含沙射影，把五虎将劈头盖脸狠狠臭骂了一顿。

崔家扩了房，却依然住得紧紧巴巴，并且，随着孩子年岁增大，就不再是紧紧巴巴，而是越来越尴尬。崔家分的套型房，背临一斜坡，斜坡上立着工厂围墙。崔家把后窗开成后门，平了斜坡，砌了简易房。分房三十余平方米，加上这次扩容的，共六十余平方米。崔家当然想把容扩大些，但尺寸不允许，因为围墙立在那儿，并且，按照厂保卫部门规定，任何建筑物间距围墙必须达两米以上。

 

解决了睡觉问题，就该解决吃饭问题。但这不是说解决就解决的，更不是崔工能解决的。农转非转来诸多好处，粮票、肉票、油票、盐票、布票、糖票等票证，有了；读书、升学、就业、参军、经商等明显优于乡下人的资格，有了；但农转非没有转来钱，没有为崔家转来生存急需的食物。并且，转非的同时，失去了生长衣食的土地。

崔家人的日子过得总是拆东墙补西墙，不缺这个就缺那个，睡不缺了，又缺起吃穿来。吃穿不济，全家人看崔工的眼神，竟像看仇人似的。杏花的眼神，还多了那种护犊子无力的哀怨。崔工坐立不安，除了睡觉，不敢在家舍待上十分钟以上。

崔家人力资源充足，力气丰腴，从事脑力劳动的崔工所能做的，就是拿着申请、户口簿等手续屁颠屁颠跑劳人科和劳服司，为杏花和儿女们寻找力气活儿。崔工的努力有效果，但不理想，准确地讲，很不理想。这样的活儿，崔工一直在做，可大多事与愿违。家人晚来三线三年的恶果，在这儿也应上了。当有儿女符合厂里招工条件时，厂里没指标，当厂里有招工指标时，又无儿女符合参工条件，不是学历、年龄、性别不符合，就是其他方面不符合，比如政审，比如有打架、偷窃、流氓等表现。

政审的厄难总是来自崔工的血缘与留洋经历，并且，总在运动来时来，运动去时去。拯救蒯师傅家人和自己的初愿，在崔工的努力中一点一点实现，又在一次一次运动中，化泡影，甚至反实现。

蒯老二本可以进入厂劳动服务公司成为合同工拿每月十八元薪水的，就因为政审卡壳，黄了。蒯老二想不过，约了几个小兄弟，月黑风高之夜，把加班回家途经S弯的崔工狠狠修理了一通。谁都知道这事儿是蒯老二做的，但谁都不点破。其实，躺在基地医院的崔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自打把自己的命运与蒯师傅家小捆绑一起，尤其全家团圆三线后，委屈已成他的日课。久而久之，他不再有委屈感，他觉得他该。该，才是他崔不觉的宿命。

蒯老二后来还是进了劳服司预制厂，为这个，崔工求爹告奶差点跑背气。可蒯老二倒好，干了不到一年，铁铲一撂，不干了。

自此，蒯老二成了这条狭长山沟里的职业混混。崔工、杏花气得不行，却一筹莫展。姐妹们更是说不上话。其余四兄弟谁都不愿老二越滑越远，走上邪道，就去劝说，可几劝几不劝，老三老四竟被老二劝了过去，成了新混混。老大、老五尚有定力，坚决不干，可怎么着也挡不住兄弟义气，就自然形成了这样的格局：和平时期，两兄弟与三混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搭界，一旦有强敌侵入，就持刀挥棍，充当三混混的坚强后盾。外人却是不把这五兄弟分开看，在他们眼里，五人就是一人。经过与太竹地方势力、铁路分局铁老虎以及达渠县码头的几次战役，五虎将名声大噪，成了方圆百里江湖上人人谈虎色变的袍哥人家、舵爷、大哥大乃至黑社会。

蒯老二死于一条熟睡蟒。

蒯老二死的时候我已调至基地报社，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崔工没告诉我，是展二娃告诉我的。蒯老二犯了一个案子，为躲公安，跑进花蕊山中。跑累了，就想睡觉，不料，枕着自己后脑勺的那根树木却卷动起来，顺势围巾一般缠上了他的脖子。那是一条正在睡眠中做美梦的蟒，蒯老二的瞌睡，吵醒了蟒的瞌睡。

为便于安睡，崔不觉是用背越式姿势飞出酒店去的。飞行到第七层时，他看见了夜幕中的一笔流星，这让他想起了花蕊山中的那条蟒。流星，蟒，它们太像了，像得可以互换。但流星套不上崔不觉的脖子，把他拧死，或提拎起来，送上十八层。他与流星擦身而过时，那一瞬，他是流星。

随着蒯老二被蟒缠缚毙命，捆绑五虎将的绳索断了。五虎将自此成为历史与谈资。

9401厂职工至今都认为，不可否认，蒯老二的血酬人生与存在哲学，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崔家的生存压力与成长危机。

 

崔家最困难时期，崔工偶尔会收到一张汇款单，少则几块，多则几十块；汇款单寄自北京，但没有具体地址和人名。汇款单很神秘，像外星人，但崔工已没有揭秘的兴趣。拿到汇款单，第一时间做的，就是交到杏花手上，让它变成崔家填肠的食物。

还是不够。

崔家最动人的刨食办法是三丫头和蒯老大演绎的“姐弟开荒”故事。姐弟二人见参工无望，家里促狭的房舍又蹬打不开，就带上火柴、锄头和火药枪，在花蕊山腹地寻了一块无人区，搭了两间窝棚，开荒垦地起来。有了这片根据地，崔工、杏花和闲着没事的儿女，就有了抛洒汗水的地方。这地方，让农转非的三丫头和蒯老大非转农，让崔家其他人亦工亦农。这一状况，持续了七八年。姐弟是三中全会召开两年半后下山的，上山是两个人，下山是两家人。

姐弟二人本是9401知青点上的知青，见其他知青下来一二年两三年晃一晃都走了，就他俩走不了，便把锄头一扔，回家了。管理知青点的干部惧怯五虎将的玩命，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这码事。

正是在这个知青点上，蒯老大与皇繁简成了铁哥们。对蒯老大多有帮助的皇繁简没想到，结拜蒯老大，亦为自己后来当9401厂长从某一方面铺好了路。皇繁简在压根不知何为葬礼的时候参加过蒯师傅的葬礼，他就是蒯师傅葬礼那天，皇甫老婆抱在怀中的那个东瞅西瞄一脸傻笑的小屁孩。他从北京八中毕业，就来四川下乡当知青。皇繁简有个二叔在9401，一见二叔，就说，二叔，咱爸在北京挨整，咱爸让侄儿投奔您来了。

 

七

 

五虎将名号因蒯老二毙命寿终正寝，五朵金花称誉因五丫头殉职成女烈士烟消云散。

蒯师傅遗下的十儿女中，五丫头文凭最高，是名工农兵大学生。她是9401厂正式职工，却没有干9401厂正式的活儿。她分在铆装车间，由于车间刚建成，尚未验收，就被作为新长城突击队员派往建筑工地协助工程部队做抢修抢险工作。她的岗位是险情观测。她没想到，她在盯眉盯眼观测险情，官兵们却在贼眉鼠眼观测她。这点，领导倒是想到了，领导要的就是男女搭配工作不累和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效果。领导没想到的是，有一战士，不光偷偷观测她，还整夜整夜梦她，并在梦中不要命欺负她。这位战士因此恍兮惚兮，上白班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当突发的泥石流向他袭去时，竟然一无所知。五丫头殉职得很壮烈，也很简单。她发现了野兽的泥石流，也发现了还沉湎于梦中的战士。她跳过去，扑开战士的同时，被泥石流扑倒。五丫头的尸首最终没有挖到，泥石流把她带去了大家伙儿不知道的地方。那位战士，为了不让欢梦变噩梦，一辈子不结婚，也不是不结，只因他已偷偷与五丫头的照片结了婚。

五丫头不仅文凭高，收入也高。三线正式职工，每月除正常工资外，还有令“地方上的”嫉妒不已的十八元补贴。这十八元补贴，对内叫保密费，对外叫进山费。

五丫头的香消玉殒是崔家的疼痛，五丫头的烈士光辉却是崔家的无上光荣与长久骄傲。

六丫头的命运，是崔工一生的疼痛。

六丫头崔箭箭是在太竹镇上念的中学。中学还没毕业，同母异父的孽障蒯老三就开始骚扰她，逮着机会还对她动手动脚。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埋伏在六丫头放学路上，把六丫头拖进青冈林中，连奶子和下体都摸了。蒯老三那时还正大光明处着一位在512商店上班的叫燕子的女友呢。六丫头见三哥如见魔鬼，吓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却不敢告诉任何人，无奈，还是告诉了暗恋自己的同班同学小壳钻。小壳钻说，老子去收拾他一下，毛了，卸他一条胳膊，不是人的东西！六丫头说，小壳钻你千万别干傻事，你若卸他胳膊，就先把我的胳膊卸了！

小壳钻一边应着，一边去村里找了几个同伴。同伴都是放牛娃，当下决定留下一人看牛，其余的捏着牛鞭跟着小壳钻下山。他们最终在乡场上一家茶馆牌桌上找到了正赌得起劲的蒯老三。小壳钻对他说，六丫头正被两个逼娃儿欺负呢。他丢了牌，跟斗扑爬与小壳钻跑到金沙河边，却见几个农村少年舞圆牛鞭朝自己打将过来。他反手从后背魔术般抽出一把砍刀，纵身扑向小壳钻。随着小壳钻一只胳膊被卸，放牛娃们像牛一样撒蹄朝山上疯跑。

蒯老三坐牢无疑。杏花拉着崔工去小壳钻家商量私了。没想，小壳钻及家人竟同意，只是私了的法子同样令夫妇俩没想到：六丫头嫁小壳钻。

就这样，青涩六丫头嫁了独臂小壳钻，成了吃城市口粮的农村妇女。

出了这事儿，蒯老三一溜烟跑出夹皮沟，跑得没了踪影。

 

六丫头带给崔工的疼痛是内里的，别人看不出。名号就不一样了，名号是外敞的，可能自己都不觉得，全天下却尽知了。

崔工这个名号，被人喊了十五年。也就是说，被人多喊了十年，崔工早该是崔高工了。

凭才学，崔不觉或许可以成为第二个钱学森。但面对栖身三线工厂承担的简单的工装设计和更简单的工艺编程工作，他这枚天才的导弹在打嗡嗡叫的蚊子战争中，逐渐枯萎成了一只打雀鸟的弹弓。课题、实验室、著述、演讲，无不是影响他睡眠的白日梦。这是崔工飞行到第五层想到的。

崔工不能正常晋升高级工程师，与学历、工龄、年龄、业绩、论文、身体等无关，与成分和睡觉问题有关。当然，也可以与成分和睡觉问题无关，但囿于高工名额寡，而垂涎欲滴的工程师众，这就有关了。

有关之后，那些申报高工者，无一不是崔工的敌人——无一比崔工的条件更过硬。

有一敌人，算来，还是崔工的清华小师弟，他也是青年教师G的学生。因为这个敌人的存在，崔不觉当年与那位清华异族女学生乱搞男女关系的故事就沸沸扬扬了。这个敌人还顺便抖出了老师和师母的故事。他本来不知道这些故事，是老师与师母互相攻讦的大字报透露了一切。为在校革委会那里表立场，老师G率先贴了大字报，师母为澄清事实，也贴了大字报。G向崔不觉父亲告密，逼走男学生把女学生骗上床的事，就是师母报的料。

成分问题自然不是小问题，否则，每次运动台风一样袭来时，被吹得歪歪倒倒的就不一定总有崔工。这让敌人总能在关键时刻认清形势，认清崔工档案里的真面目。崔工之所以在每一次运动中都中弹，一次也未能幸免，与9401厂政治部褚主任有关。褚主任一丝不苟揪着崔工不放，是因为蒯老四大刀阔斧瞅着她的女儿小姜不放。

小姜还在基地高级中学念高一时，就被蒯老四瞅上了。崔工胆小怕事，只对杏花晓以厉害。在杏花的坚持下，游手好闲的蒯老四报名参军了。依崔工的出身和蒯老四的表现，蒯老四本来是参不了军的，没想到却参得出奇顺利。据说，是褚主任给人武部领导说了话。越战下来，佩戴三等功军功章的蒯老四转业为9401厂钣金工的同时，用他那从父辈血脉中传承下来的神枪手的执著鹰眼，再次瞅准了小鸟一样飞来飞去的小姜。这时，褚主任已升任厂党委副书记兼太竹工农区委书记。褚书记当然不同于褚主任了，对女儿的保护手法可谓高深莫测，蒯老四果然转移了追逐目标。关于褚书记的手法，坊间传闻多多，什么让女儿与车间新来的大学生文磊谈恋爱，什么为蒯老四介绍女朋友赵小莉，最耸人听闻的是不知她怎的让杏花差点、崔工确实给蒯老四下了跪。

崔工全心全意对蒯师傅的儿女好，蒯师傅的儿女全心全意对他不好，这没有道理，正因为没有道理，崔不觉直到离开三线多年过了七十大生也没闹明白这个道理。

加之不是失眠就是嗜睡，即使上班时间，崔工也常有哈欠连天打不起精神的时候，这也为他的敌人添了打击自己的口实。

崔工是一九八零年下半年成为崔高工的。他是坐在自己研制的火箭升上去的。

这一年，也就是毛主席永远睡去后的第四年，中国制造的远程运载火箭（“东风-5”型洲际弹道导弹），划破万里长空，准确落入南太平洋预定海域，溅起的比鲨鱼大的浪花令世界惊骇。矮个子邓小平对世界发言的声音，陡地不成比例地高壮起来。航天部职称评定委员会评定崔工为崔高工有个评语，其中有这么一句，该同志为我国国防事业倾注了自己的才学，做出了应有贡献。据说，这个评语，是坐正位置后的艾厂长亲自拟报的。十年动乱期间，章厂长的位子时摇时摆，没消停过。

崔高工飞行到第三层还在想，自己在运动中没被打成右派，已是老天爷保佑。我可是反动资本家的花花公子啊。如留在革命的中心城市北京，没准右派了不说，还尸首不存呢。阿门。

 

所有的疼痛都让崔工的睡觉问题雪上加霜，成为更大问题。

为三线，毛主席睡不好觉。在三线，崔工睡不好觉。为解决睡觉问题，崔工追本溯源，刨根问底，针对症结核心，想了很多办法，做了很多动作，但基本无效。

原以为解决了农转非、两地分居等家庭大事就有了好睡眠，孰料正相反。儿女们贴身的眼光和近距离的言行让他苦不堪言。这让迷信科学的他竟迷信起阴曹地府来；虽效果微微，他一直与杏花为蒯师傅烧纸通冥来着。离京来三线的第六年上，他与杏花去江西，将蒯师傅的骨头起出坟，迁来三线，筑了新坟；这样，一到墓主生日、忌日以及春节、清明、七月半、中秋，他就拎了酒去坟上与蒯师傅唠嗑。这一举动有一定效果，但问题依然存在。

是工作问题、职称问题、经济问题？没想到这几大问题不是问题后，睡觉还是问题。

直到这时，崔高工有些闹清白了，影响睡眠的问题很多，解决了一个还有一个，解决了这个还有那个，但根子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正是这个根子的问题闹腾得睡眠不得安宁。

这个问题不是那么好解决的，它不是崔高工一个人的事，它需要合作。准确地讲，它需要崔高工与女人合作。

最合情合理、遵规守法的合作是崔高工与杏花合作。对于这个合作，崔高工愿意，杏花愿意，但这合作光愿意不行，还得看行与不行。解决两地分居没几年，二人的合作就出现困难，继而出现问题。先是崔工一晚上要了一回要二回，弄得杏花左支右绌，没法睡个囫囵睡。接下来，双方偃旗息鼓，养精蓄锐。跟着，杏花想了，崔工却不行了。崔工也不是真的不行。崔工自己也感到奇怪，手与下体的合作可以出活儿，为何一爬上杏花肚皮就老猪耳一样耷拉下来？将息了一个冬天后，崔工随春水卷土重来，威风比往日更见坚厉。但新近绝经的杏花不行了，勉强支撑三个晚上后就败下阵来，彻底，永远，败下阵来。

自此，崔工夫妇开始过没有床上生活的日子。这让杏花更加体贴男人，体贴得都有了怜惜的味道。杏花把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她可怜男人的方式，除了白天干里里外外永远干不完的活儿，晚上流泪，再就是怂恿男人自己想法排遣自己。总之，为了男人睡好觉，她可以一切。

有一件事，似能说明这一点。

那是夏末的一个下午，一伙农民吵吵嚷嚷来到厂保卫科，说是崔高工诱奸了女疯子惠。诱奸发生在头天午休时段，地点在二十七公里S弯西畔巴茅草丛中。这伙农民，是惠的家人。惠常在二十五公里至二十八公里一带游荡，嬉笑，唱山歌，那种村姑的美，加上衣不掩体的诱惑，把一些正常人弄得像了疯子。被传唤到保卫科，崔高工反复说，自己见惠可怜，只是给了她几粒水果糖，陪她聊了会儿白，什么也没做。惠在保卫科东瞅西望，旁若无人嗑瓜子。她说，崔高工是好人，崔高工对她的好，她的每只羊都知道。一个农民说，呸，她是颠子，聊白？姓崔的还是知识分子呢，十个眼镜九个怪，龟儿子把谎扯过了花蕊山了吧！保卫科肖干事对崔高工说，据群众反映，你是有心理动机和身体需要的。崔高工有口莫辩，张牙舞爪不啻疯子。

杏花闻讯赶来解男人的围。杏花说，他能干那事儿？没搞错吧。他那玩意儿，都蔫巴好几年了。你就是把刘三姐、阿诗玛喊来，也没用！

但杏花的证词不足为凭，有点参考价值而已。保卫科采信的是蒯老大的证词。正像全厂人知道崔工与杏花的恩爱，全厂人对崔高工与蒯师傅儿女间的矛盾也是无人不知。蒯老大说，他姓崔的能干那事，我恐怕就不止俩妹四弟了。咱妈有多能生，你们不是不知道。

杏花母子的证词解了崔高工的难，却让肾功能奇好的崔高工大伤男人脸面和尊严。走出保卫科，崔高工的心情如证词中的阳具耷拉着，说什么也高兴不起来。

崔高工是否如他说的没有诱奸惠，只有他自个儿清楚。这样，女疯子诱奸案，就为谜团包裹的9401，增添了又一谜团。

杏花撒了谎，崔高工知道。蒯老大撒了谎，崔高工同样知道。但他并不认为蒯老大改弦易辙，对他好了起来。对蒯老大的行为，他的理解是，儿子不想让母亲出丑。

他哪里知道，他的理解，并不完全正确。他对蒯师傅儿女付出的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这一结论，来自多年后。

惠疯不疯不敢肯定，惠是盲人是肯定的。

 

八

 

多年后，崔高工与杏花老两口从成都返回山沟；坐在蒯师傅坟前草地上，杏花一张一张慢慢烧纸，崔高工一杯一杯慢慢喝酒。他敬蒯师傅一杯，自己喝一杯，小半天下来，醉了。醉了，就抱着墓碑，说起了掏心窝话。他说，蒯师傅，你走了倒好，一了百了，你可把你的小兄弟累坏了，好在，这一大家子，虽然磕磕碰碰，也算走过来了，你早就儿孙满堂了。蒯师傅，小兄弟我一辈子也没啥遗憾的，唯一闹心的，是你的十个儿女，我不管怎样对他们好，都跟我仇人似的。哎，闹心啊。要不是杏花支应着这个家，我早下来陪你了。你看你多滋润，想咋睡咋睡，我却是没醒安稳过一天啊……

杏花说话了。她说，你看你这酒喝得，吐真言了不是。你不是对我说不与儿女计较吗，你还是计较了。儿女们表面对你又凶又恶，内里却是另一码。他们不让我告诉你，可我不想再对你瞒什么了。

接下来，杏花对崔高工讲了一堆故事。这堆故事，都与蒯师傅遗下的十儿女有关，都与十儿女对他们崔叔的阴悄悄的好有关。

蒯老大在女疯子诱奸案上对保卫科提供的证词，杏花提到了，但也不过蜻蜓点水。

令崔高工震惊的，是杏花讲叙的有关9401“某型号产品图纸失窃案”暨“某型号产品泄密案”故事。这个故事，不仅让他知道了蒯氏兄弟对他的没有底线的好，还解了他压在心口多年的密。

9401厂出现这个案子时，一开始就锁定崔工为犯罪嫌疑人，因为被他锁在办公室铁皮资料柜的密级很高的图纸，在锁柜均完好无损状态下，不翼而飞。崔工无法洗清嫌疑，以为死定了，殊不知在保卫科羁审五天后，却安然无恙回到家中。原来，经五虎将老大默许，几兄弟在厂里找了个与老三本有过节，正在收拾中的叫牛大荣的工人当替罪羊，并用一系列手段，把替罪羊送进了监狱。这些手段包括恐吓牛大荣，两次向保卫科写匿名信告密，先帮牛大荣逃出保卫科再向保卫科密告他的匿身处……

杏花的故事还没讲完，崔高工早已泪流满面。

他说，老婆子，我也不想瞒了。其实，其实，当年，蒯师傅是因我而死的，我一直想告诉你们，又怕……

杏花没让他说下去。她说，老头子，你什么也别说了，这事儿，我知道，儿女们也知道。

他大惊，说，你们知道蒯师傅当年是因出头保护我遇刺身亡的？

杏花说，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老蒯的临终遗言是让你娶了我。又说，所以，孩子们矛盾纠结，既把恨向你狠狠砸去，又把爱朝你偷偷塞去。

其实，哪是女人与合作，这才是崔不觉睡不好觉的真正根源！这时，崔高工想起了向杏花求婚时的一段对话——

小崔，你说，你为啥爱我？爱就爱呗，还为啥？不为啥，干吗爱？为了我的出身。那如果你出身好就不爱我了？当然不，杏花……叫嫂子。嫂子，你知道，我早爱上你了。什么？其实，蒯师傅也有察觉。你，你，是么，不该呀。杏花，该的，这是我俩的命。命？嗯。不觉，你傻呀，这一家老小，会拖死你的。不会，也不能，杏花，相信我，我争取比蒯师傅做得更好。

杏花与崔高工从坟边站起，准备下山，一转身，却看见了跪在崔高工脚边的蒯老三。蒯老三从东北飞到成都，见二老进沟了，就租了辆奔驰越野，连夜追了来。

自杏花刨出男人睡觉问题根源后，崔高工就再没闹过睡觉问题。与此同时，崔高工出现了新问题；他再也改不了寻花问柳的旧习，他已然上瘾得不能自拔了。

新问题有关睡觉，无关睡眠。

新问题很快得以解决。去沟里上坟回到成都不足一年，崔高工走了，是飞走的。

 

崔教练是崔高工排遣的产物，更准确说，崔教练是崔工为解决睡觉问题，多年来寻求合作者不果，一朝偶得的产物。崔工擢升为崔高工不久，有了一个新名号：崔教练。

成了崔高工后，依然睡不好觉不说，还不时想到自杀。这个问题让他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产生怀疑，难道除了合作问题，还患了抑郁症？那是一个傍晚，吃过晚饭，在厂专用铁路桥上彷徨。桥架在金沙河上空，一头伸到洞子车间门口，一头搭在山头，有鹰隼的刚健与高度。彷徨在桥上，崔高工变成了两个崔高工，一个叫他跳桥，一个叫他回家。两个人的战争，把他的身体战成了沙场。也就在这时，一伙汗津津的男男女女从铁桥上吱吱喳喳经过，两颗篮球，像两束情人节鲜花，在他们手上抛来颠去。

篮球！

让篮球来打我爱我折磨我消耗我排遣我吧！

不摸篮球多年但对抛物线对弹道轨迹有特殊敏感的崔高工，重新燃起了对篮球的业余爱好。他成了所在车间篮球队教练，不久，又成了厂男篮教练。

 

成为厂男篮教练那天，崔教练收到了一封寄自北京的信。信是老领导皇甫知秋写来的。皇甫离休前系航天部副部级干部。信中说，为保全自己，不至于引火烧身，有一件事，他对组织隐瞒了三十年，也苦恼、内疚了三十年，直到上周才向组织澄清了事实。三十年来，这事像块磨盘压在他心口，压得他睡不好觉。这件事是，崔教练的父亲当年不仅给国民党提供过军火，也给共产党提供过。崔老板不反共，崔老板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政治倾向的军火商。崔老板向共产党多次提供军火过程中，他皇甫都是共产党方面的接货人。如果他当年站出来说明这一切，崔老板或许不会被枪决。皇甫在信中反复说，这封信不敢奢求崔教练宽恕，只想借此忏悔、自赎、承接良心与崔教练的惩罚。

读完信，崔教练心头百味杂陈。他突然悟到了什么。上三线、分房、右派、汇款单、皇繁简来四川插队……他跑去问了齐科长；小齐早就是齐科长了。果然！果然都与皇甫知秋有关！

 

篮球转移了崔教练注意力，睡眠状况得以大幅度好转。但这样的好日子没过上两年，又出了新状况。新状况是我的篮球师傅、厂男篮队长展二娃带给他的。展二娃和厂男篮主力炸弹以及一帮球迷如我者，不知不觉间迷上社会上兴起的看黄色录像和镭射。于是，崔教练跟着迷上了，且比我们更迷。退休后的崔教练随厂调迁到成都郊县时，我在成都办公司，就邀来展二娃作陪，为崔教练接风。见二人喝得脸红耳热，又经不住展二娃起劲撺掇，遂请二人去卡拉OK了一番。一进歌厅，我还没说话，展二娃就拍掌喊来了小姐。崔教练从此迷上了这壶。经常听人说起，夜幕中，崔教练骑上自行车，又去红灯闪闪的柳河镇幺五一条街了。他毫无羞惭地对我说过，女人，是他医治睡觉问题的鸦片。我装作理解似地笑了，但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假的。但他既然说了，逢到机会合适，我就给他机会。

这次，崔教练走入成都新时代大酒店十八层二十四房，就是我给的机会。我的朋友文磊受四川大学邀请，从美国回来讲学，我就组织一帮球友，为他接风来着。正像小姜被越战回来的蒯老四追得无处逃生，文磊也被小姜追得无处逃生。文磊最终利用考研机会，一跳，出9401，再跳，出国门，跳到了太平洋彼岸。

 

晚年崔教练最得意的事是幺孙女的出息。幺孙女是外孙女，是“七仙女”中的七妹崔导导的女儿。她大学毕业不久就写信告诉姥爷，她在深圳工作，薪水可滋润了。她知道姥爷睡眠不好，就不时给姥爷汇上药资。崔教练专款专用，自行车来自行车去，把幺孙女寄的药资用得妥帖又到位。

花岗岩垂直上升，像印度教盘腿升空的神迹，其奔来的速度也越见快彻。崔教练的飞行还有最后一层就完成，它已到第一层也就是底层了。这时，他想到了三十七号小姐。他刚刚还在十八层二十四房见过她的。两人一见，一个惊得夺门而去，一个羞得飞窗直下。飞窗直下，是崔不觉一生最后的飞行。

三十七号小姐是崔教练引以为傲的最疼爱的幺孙女。

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但杏花却有自己的说法。她说崔教练跳楼，是得了抑郁症，与任何人无关。杏花逢人就说。这让她看上去像个女疯子，又像长嘴婆。

崔教练对自己的最后飞行，有他自个儿的计数方法。一、三、五、七、九……他一层一层飞下来，飞到第十八层时，听见了一声响。因为这声响还没雪融，流动开来，他听见的响，事实上很脆、很纤薄，甚至不乏响起鼾声进入梦乡的瑰丽。

除了吃饭穿衣，睡觉

是人类最大的问题

有时，为解决睡觉问题，吃饭穿衣

都可省掉。甚至，命，也可省掉

 

当睡觉，已与性无关

与生女育女、传宗接代无关

失眠进入公式与换算：

哦，果的开始，花的必然

 

失眠到经常

症就来了。大部分失眠症

是失眠症。只有少部分

溜了出来

 

溜出来的失眠症

喜欢练倒立，习反走

翻个身，成了嗜睡症。

阴阳失据，在一架床上寻找阴阳

 

为了睡觉而睡觉

为了睡觉而不睡觉

一个拒绝终点的人，拚老命往回走

 

看，他睡在了楼外的天上

 

2013-2-24一稿，2013/2/26二稿

责编：郑小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