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桃色
——读成都凸凹长篇小说《甑子场》
杨不易/文

枪炮声起,天地换色。但桃花,仍旧开着。那女人,还有带枪的男人,仍旧恍惚着,梦境着,诗意着,烟火着,回忆着……
之所以生出这样的错觉,正是缘于成都凸凹在小说中营造的梦境氛围。小说通过对扣儿婆婆的访问,以近乎幻觉的七十八封信,一封信一个字,用漫长的一生来揭开真相和秘密。所有的真相和秘密,最终都在漫长的岁月里成为如烟往事,无足轻重。在历史枪炮的尘埃中,所有的小人物,以及他们的故事,都无足轻重,无踪无影。
因此,成都凸凹在书的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献给那些牵动了历史重大事件与重大进程而又在历史尘埃中消弭得无踪无影的小人物。”他要挖掘和关注历史大事中的小人物。《甑子场》正是以1950年2月5日发生的“龙潭寺惨案”为背景,传奇而又真实地讲述了中国解放初期大背景下,在成都平原的一个场镇上,一个女人与四个男人之间的故事。确切地说,是在那场“变天”与“反变天”的历史大事件中,几个似乎重要,似乎又不重要的小人物,挣扎,却又不得不随波逐流的命运。
成都凸凹采用了一种历史和现实相互穿插,如史诗般反复咏叹的结构。一方面,以现实中访谈扣儿婆婆来确认历史的真实,以逝去的回忆和传说来营造故事的传奇,把读者带到探究历史真相和追寻传奇故事的双重刺激中,欲罢不能。而另一方面,又以四个男人的不同视角,循环往复地解构、呈现,在“变天”这个历史大事件中,扣儿,以及四个男人之间发生的恩怨、纠缠,使得整部小说的故事显得更具悬念和想象空间。
这是一部诗人写就的小说,或者说,是一部诗意与小说融合的试验文体。这仅仅体现在结构上的反复咏叹,更体现在作者对小说氛围的营造上。“变天”之际的“龙潭寺惨案”,主题是枪炮、鲜血和殁命,但成都凸凹将枪炮、鲜血和殁命作为了背景,作为了人物命运的推动剂,而将更多的笔墨,着力于扣儿的爱情,或者说以扣儿为中心的男女之情,枪炮所撼动的,是桃木之根;鲜血所染红的,是桃花;殁命所转移的,是桃花运。所以,作者将四个男人,称为三个带枪的男人,和一个不带枪的男人。枪,在小说里有更丰富的寓意。它既是枪炮之枪,是血性、暴力,也是男人之“枪”,是性,是欲望和爱情。所以,小说所呈现的,是人性下的诗意,在历史车轮下的无奈和不可把握。
作为诗人的小说家,成都凸凹的小说语言一向极富特色。在读过他的中篇小说《球时代》后,我曾说他“在放下诗人身段的真实语言里狂欢”。而在《甑子场》里,他又以另一种语言风格出现。他始终以一种富有悬念和探究的语气在讲故事,但它不是日常的讲评书的那种悬念,而是在诗化的暗示、隐喻中,去融合小说的悬念意味,最终营造出迷蒙、奇幻的梦境效果。甚至直接将诗作融汇于讲述之中,为故事带来更多想象空间和意味。是的,读这部37万字的小说,你在成都凸凹设置的文字迷宫中,不断探究和追寻,不断感慨历史车轮的残酷,却总觉得,扣儿的故事,像一个诗意的梦,一个在桃花粉色中的迷梦。
但是,最后我们仍然会明白,这个迷梦,并不是故事传奇到不真实,而是人物命运的不可把握性。《甑子场》里几个主要人物的命运,都是如此不可把握。扣儿的四个男人中,鱼儿是最早主动挣扎,以图改变命运,以得到自己喜欢的女人的,但他的“主动”一直被历史大势所裹挟。蛋不是一个男人,但他试图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却在混乱中丢了命。安原本是甑子场的土皇帝,他试图在这场变天中,搂着他的女人,继续稳坐交椅,但历史大势不让他坐稳,甚至连小命都保不住。禾爱上了扣儿,试图在公事中办成自己的私事,但在大势面前他也无可奈何。扣儿一直试图把握自己的身体,也把握自己的爱情和命运,但她一直被别人的命运所裹挟。四个男人,无论是扣儿被迫接受的,还是主动爱上的,每一个男人的殁命,都会改变她的命运方向,也改变她的爱情梦想。
那些要人命的枪炮声,改变着历史,改变了甑子场的天,但对扣儿而言,这些都无关紧要。只是,那枪炮声,总要了她男人的命。所以,《甑子场》枪炮中的故事,于扣儿而言,到底不过是青春桃色的回忆。那回忆里,有咬牙切齿的爱,也有咬牙切齿的恨。60多年过去,仍旧如此真切和疼痛。
面对影响国家和地区命运的大事件,面对那些日渐隐退的风云和传奇,成都凸凹力图在还原历史的同时,也“创造”历史,即“创造”“在历史的漫天尘埃中消弭得无影无踪的小人物”的历史。所以,他既是在写六十多年前那件“大事”,更是在写“大事”中人性的善恶、欲望、真情。一言以蔽之,就是写尽那“山上桃花丁当”,写尽本来桃色。
如此,成都凸凹以他高超的小说技艺,为我们带来一种全新的小说阅读体验。而这个贯穿60多年的传奇故事,也足以让读者明白,在成都龙泉山,甚至在人类的一切活动中,枪炮,或者“变天”,最终都将毫无意义。只有漫山的三月桃花,只有男女间追逐的爱欲,才是永不褪去的本色。念念不忘,才有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