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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新改版的《四川文学》2015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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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灵盖罩住的牛

 成都凸凹

 

 

杀牛啦,杀牛啦!整个盖家坪欢腾起来,三个字一组三个字一组点燃的气象,有点相当于另三个字点燃的一个节庆的喜悦。另三个字是,过年啦,过年啦!

从没见过杀牛。一听说杀牛,脑瓜儿中立时冒出四个字:刺激、牙祭。

听父亲说过,挨刀的牛大致有四种,一是菜牛,二是失去犁地能力的耕牛,三是发疯的牯牛,四是畜牧站作研究试验的牛。我想,今天应是第四种。后来的事实告诉我,识见渊博学富五车的父亲也有出岔露拙的时候。牛挨刀,还有四种以外的因由。

盖家坪所有的人都朝牛圈涌去,我夹杂其中,就体量论,小逼崽儿一个。所谓所有的人,也就几十人而已,他们大部分系县农业局下属农技站、茶果站和畜牧站的,少部分系县建委下属气象站的。盖家坪与万源县城区,隔了一条叫后河的河。盖家坪周遭还零星撒了一些农院,但没有哪个农人希奇杀牛。史孩儿拎着一只大号斧头,走在人群最前边。紧随他的,是一位抓了一柄两尺长双刃尖刀在手的大汉,和另一位拿了一叠脸盆的中年悍妇。史孩儿的斧头锈迹斑斑,大汉的尖刀寒光闪闪。

到了牛圈,史孩儿进去牵牛。记得里面有四头牛的,不知怎么回事,现在只有一头了。更不知怎么回事,史孩儿无论怎样牵,这剩下的最后一头牛,打死舅子不出来。语文老师对着课本教犟字,如果学生不理解,带学生来这里看看,憋憋豁然开朗,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史孩儿牵牛出圈,成了一场战争,人牛大战。

与史孩儿对决的是一头正值盛年的黄牛,再看大腿间夹了一对骄傲的牛卵子,就知还是一头未经阉割的牯牛。一根约一丈长的旧得油黑发亮的粗麻绳,一头穿过牛鼻孔,一头绕缠、死攥在史孩儿手掌上。史孩儿牵牛,牛犟着,不挪窝,史孩儿与牛的拔河赛开始了。牛圈内,牛草牛屎混为一谈,满地都是,铺了厚厚一层。牛踩在上面,跟踩在地上一样,稳如泰山了。史孩儿就不同。史孩儿轻飘飘的,踩在上面,俨然踩在滑板上。因此,他一用力,一个滑冰运动,再用力,再一个滑泳运动,几运动几不运动,就变成公鸡踩蛋,绕着牛转圈儿了。也像一飞镖,被武林高手逮着绳子转圈,就是不撒手投掷出去。牛开始并不当真,跟玩似的四脚原地踏步,身子一动不动,只盯着史孩儿看。史孩儿受不了牛眼的挑衅,转圈途中,气沉丹田,猛可加力。牛一声嚎,生气了。开始走动。史孩儿也开始走动。其结果是,牵与被牵打了个调,想着牵了牛走的史孩儿,被牛牵着走了。走了一阵,史孩儿不干了,拚了吃奶的力犟着不走。牛却停不下来,忍着鼻痛,一昂头,史孩儿就被牛牵了个趔趄,终没稳住,一躺爬掼倒在地,牛屎牛尿上身,脸上都糊了有。史孩儿左手上的斧头随之滚落地上,去了墙角。牛绳也撒了手。

史孩儿在拔河角力中败北,与他的体量有关;史孩儿这浑名儿的获得,也与体量有关;史孩儿身高不足 一米六,体重不足八十斤。史孩儿是畜牧站的技术干部,喂牛、医牛、骟牛、杀牛,样样在行。牛卵子甭管夹多紧,牛前边走,他后边蹿上去,手持一块剃胡子刀片,伸手之间如囊中取物如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两颗睾丸就被摘了下来。这还不是最绝的,最绝的是他的一对小手。任你多难产,任你是什么牛逼,史孩儿只绾了袖管,一只手伸进牛逼,随便捣鼓几下,一只或多只细牛犊子就出来了,难产的牛母也随之瘪了肚囊。放眼全县牛业,史孩儿顶顶牛逼,堪称牛人。史孩儿平时蔫不打叽,牛一上手,就成了另一人。

牛圈四墙,下为土墙,上为栅栏,顶棚篾笆遮加茅草。这样的格局造成的结果是,除了临崖向河一面,三面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嘻笑,尖叫,吆喝,日诀,喝彩。正是这些看热闹的人,挑唆并影响着史孩儿和牛的心情与行为,让其欲罢不能,丢不起脸,下不了台。人牛大战,一会儿一个升级版。

今天怎么了?这牛怎么了?

一向拿牛当儿戏的人,今天被牛当了儿戏。

牛的生气,导致了史孩儿更大的生气。史孩儿爬起来,顺手在墙边薅了一把比人都高的竹扫帚,猛打牛屁股,妄图把牛吆出圈门。史孩儿在后边打,牛在前边跑。没了绳的羁束,哞哞哞,牛跑得可欢了。不知跑了多少圈,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圈门,牛就是不出圈。跟着牛贴墙转圈的史孩儿显然累惨了,咻咻咻喘出的肺气,比牛都粗。他想尽快终结牛的生命,更想尽快终结自己的狼狈。他扔了扫帚,不再吆牛。他现在一心想抓住飞奔的牛绳。这样,他由跟着牛屁股跑,变成跟着牛绳跑。牛最终停了下来,因为史孩儿停了下来。史孩儿累得半死,只差一屁股坐下去,瘫软成一坨新鲜得冒热气的牛屎。

这时,牛绳正好在我脚边。

我一直站在门边的。有这个好口岸,得益于那位拿了一叠脸盆的中年悍妇。悍妇见我个头、气力都长得颇困难,却又想亲睹杀牛,就允许我牵了她衣角,小跑,随她大踏步前进。悍妇是跟我母亲走得很近的朋友,我喊她田姨。牛圈外墙脚下有一堆新割的牛草,一小把一捆,约有一大背兜的量,码得很慌乱,以前可归整了。一拢圈门,我习惯性顺手抄了一捆。

见牛绳近在咫尺,就伸出一脚踩了,又躬腰捡了牛绳在手。牛一愣,正待反应,却见一捆青翠欲滴、清香扑鼻的牛草跑到了嘴边。牛显然知道这事儿与我有关,因为暂时松弛下来的牛顾得上看见并认出我了。

牛当然认识我。因为我喜欢给牛喂草;但凡路过牛圈,甭管玩得再疯,也会消停下来,扯一把草给牛吃。我喜欢听牛嚼草的声音,顺耳,清香,有月亮和流水的形状。也喜欢放牛。星期天,避了特务一样的妈老汉,甩下讨嫌的作业,我会跑上山坡,寻了牛铃的声音去。现在好了,不仅不做作业,连学校都关门歇课了。

牛开始吃草。吃得迟迟疑疑。憨莽如山沉默如山的牛,也有感知来自异类的刀光剑影的神经与能力?有吗?迟疑不多久,牛释然下来。

史孩儿见了面前场景,觉得来了机会,精神一振,鬼影般游过来,要接过我手上的牛绳。悍妇田姨仿佛早防着这一着,史孩儿还没摸到牛绳,就被悍妇田姨一眼给恨了回去。悍妇田姨对我说,魏平,你把牛儿牵出来吧。悍妇田姨凶也凶得上去,母也母得下来,她的话,我总听的。再说,刚给了我好口岸,我怎好意思不还她一个好心情?

几乎没有想,就把牛牵出了圈。是倒退牵的,几乎贴着牛,一边倒退,一边喂牛。见牛来了,观众也自觉倒退,给牛空出前进和可能横扳顺跳的地儿,当然,更是给自个儿留有安全的余地。圈外是有空地的。盖家坪盖家坪,顾名思义,就是山头上,盖了一些房子的坪子。房子间的坝子与道路,全属圈外空地。才出圈十多二十米,悍妇田姨就叫我捏着绳头牵,不急,慢慢走。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叫我离牛远点,即在距牛最远的点位上牵着牛儿作最逍遥的散步。我把剩下的小半把草,一古脑塞进牛嘴。牛咀嚼着超多的草,想囫囵吞枣也不行,就团着消受,把腮帮子弄得桑巴舞似的,像我们这类学生小嘴里包一核桃大棒棒糖,咂巴咂巴从放学直抿到家门口。这样走着,我想我的样儿,直接就是一幅学娃子牧牛图。这样走着,小嘴一张,还唱起了父亲最爱吹奏的那支歌,马儿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肥沃的大地好像那浸透了油,良田万亩好像是用黄金铺就……

这样走着,唱着,渐渐地,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开始,鄙人一直被当作现场主角的,这会儿,团转四周聚焦于我的目光,全散了,散去了后边;先前,四周团转堆满了老鸦聒噪般闹哄哄的声音,这会儿突然不见了,全世界的声音,就只是一条牛抿棒棒糖的香甜甜喜滋滋的响。异样提醒我的同时,唤醒了异样。我一下想起自己今儿飞叉叉跑出门,随人群而动的目的。想起了那三个字。

急转回头。

我看见伴牛而行的史孩儿,陡地跨前一步,贴了牛头,举起了那只锈斧。锈斧没有寒光,全是寒气。牛睁着牛卵一样大的眼睛,像一位儿孙满堂、幸福绕膝的老人,只让安详、柔慈、祝福,在眼眶中叮叮咚咚转圈。原来,牛对没有触犯到自己身体的伤害竟是没有任何一点感知的,即使这种伤害挨着身子高悬头顶近在瞬间还大得要命!

史孩儿举着刃朝上背朝下的锈斧,在牛头上比了比,终是没有锤下。他的个子,在牛面前,相形见绌。他清醒地认识到,锤杀一头大体量正值旺年的牯牛,而不伤及前边离牛丈远的我和四周围观群众,自己还缺乏高度,以及高度带来的势能。这时,史孩儿又一次给我了个突然,他竟然一跳八丈高地平地跳了起来,尔后,轮起斧背,对着一对牛角的交叉中心点,狠狠锤了下去。锤击直接向着最危险的地方进发,向牛的命门天灵盖进发,反而避开了一对牛角呈犄角之势的强硬防御。掌握热兵器的人类,还是改不了用冷兵器杀畜的祖习。杀畜路径之绝,角度之刁,让畜防不胜防。在史孩儿面前,牛角没有罩住天灵盖,天灵盖没有罩住牛。

如天外飞来陨石。斧背与天灵盖产生了联系。

从联系点产生的声音,进入牛头,牛肉,扯出更响、更繁杂的声音。加上牛哞的响,笼统而论,我听见的,当然也是现场大家伙儿听见的,是一记远雷无限走近的沉沉轰鸣。实事求是地讲,我没能从众声喧哗中,理出哪一声是天灵盖发出的。由是,我也无从知道,天灵盖被锤击后,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牛稳了稳,没稳住,几歪几不歪后,四肢瘫软,其上肉山直接向下坐陷,整个情势像极了新近垂直坍塌的孟加拉国那座庞阔的制衣大楼。

轰然倒地的牛,睁着眼,流着浊浪一样的泪。它有气无力,慵懒、困顿的样子,像几天几夜没睡觉,瞌睡来忙了一般。牛睡在地上,看不出什么地方受伤。但头皮下的天灵盖是一定错了位,走了样。《本草纲目》说,天灵盖是一味药,气味:咸、涩、平;主治:补精养神。依《本草纲目》言推之,因天灵盖受锤击而缺精乏精,牛朦胧睡去,正常了。牛朦胧睡去,正是下刀的好时光。

牛轰隆隆倒地的声音,如兴奋剂注入史孩儿,让他比山猴儿都敏捷了。他扔了斧头,从身边那大汉手中接过双刃尖刀。尖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单膝跪压牛身,左手扳牛角,右手将尖刀送入牛脖子。随着他的展劲,两尺长的尖刀,一会儿就没了影儿。刀上的太阳,也没了影儿,它同样被送进了牛的内部。史孩儿弯背如弓,只差把一只小手也送进去了。史孩儿拔刀的时候,悍妇田姨将一只洗脸盆斜了角度,锲在刀下。随着刀的拔出,血水如滚烫喷泉如火山射出牛体,射到洗脸盆中,又被洗脸盆,射到悍妇田姨脸上身上。悍妇田姨接了一盆又一盆,直到把带来的五只盆用尽,牛才不再流血。不再流血的牛,成了皱皮巴巴的老牛。而悍妇田姨,早成了一个血人。一只狗对着血人汪汪汪,惹得一群狗对着血人汪汪汪。

县农业局干部职工如愿分得一砣牛肉的同时,还在当天晚上会了一顿牛肉大餐。单位食堂会餐打牙祭,按惯例,各家各户允许带一位细娃儿去。母亲说,老三胀得些,老三去,划得着。这次也不例外,三弟欢天喜地去了,回来打的饱嗝,熏得我和二弟,直想捶他。

几天后,我随几个知青去了重庆,又从重庆随爷爷去了老家湖北孝感祝家湾。在祝家湾,我学会了游泳,骑牛。骑的是角板儿弯曲如月、毛色如土泥的水牛。鱼塘边的水牛见我走向它,就低了头,让我扑上去,然后一昂头,我就爬到了它的背上。如果骑着都嫌不高,我就站在牛脊上。

杀牛的次日,父亲跑鞠家坝乡下躲武斗去了。这一天,一群彝人,擦着县城边,游过汹涌的后河,向盖家坪扑来。他们端着枪,一边爬山,一边打枪。拿下盖家坪高地后,他们对着县城,居高临下架了重机枪,把县城天灵盖,搁在了自己枪口下。盖家坪武斗派别的头头脑脑们都知道彝人不日将杀过河来,只有牛不知道。只有牛至死都不知道。当然,牛知道了也没有用,对自己,一点用没有。

 

 



 

全新改版的《四川文学》2015年第3期目录

 

散文高地

名家小辑

张炜                   从阅读说起 

文学地理

白朗                   佛光寺,汉影与云根

散文上苑

葛水平                 葛水平散文二章

李  汀                 乡村俗语(三章)

邹  瑾                 我的东河口情节

成都凸凹               天灵盖罩住的牛

 

诗歌典籍

女诗人五家

荣荣                记录(组诗)

林雪                林雪的诗(四首)

离离                内心的舞台(组诗)

李轻松              萨满萨满(组诗)

冯娜                冯娜的诗(五首)

 

作家书架

 

域外首译

安娜•卡米恩斯卡(波兰)    笔记本(连载)

李以亮   译

 

影像手记

赖武   马市坝茶铺

 

艺术之窗

 

作家真藏

沈  苇              母语是消解乡愁、安妥灵魂的真正故乡

                             ——答《新京报》记者吴亚顺

 

小说世界

 

中篇小说

廖晓伟             变性记

短篇小说

广雨辰             病入膏肓

凤之楼             那晚

索  耳             杀观众

小小说

侯拥华             劁猪

积雪草             捞人

揭方晓             闲章

 

杂文笔丛

游宇明              游宇明杂文精选小辑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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