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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带行”名家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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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小说的大道入场/邱华栋

◎终生为客/顾建平

◎带着晴天去洛带/叶 开

◎这一年在洛带/霍俊明

◎从洛带镇到甑子场/蒋蓝

◎洛带古镇新民饭店/吴 鸿

◎一个叫“洛带”的地方/肖 平

 

 

踏着小说的大道入场

□邱华栋

 

从台岛返京待了两天就到了洛带古镇。

说是一路乘飞机、坐汽车几千里到的,我却认为是踏着小说的康庄大道一路走进古镇的。

这本小说叫《甑子场》。

沿着一本小说的文字走到一个去处去的经历我是有过的:沿着《喧哗与骚动》到过美国密西西比州北部“邮票般大小的故土”,沿着《巴黎圣母院》到过法国西堤岛,沿着《日瓦戈医生》到过莫斯科红场,沿着《老人与海》到过古巴海明威故址,沿着《红高梁》到过胶东高密东北方向的几处镇街……

说是到这些地方,实际上到的却是虚构与真实的模糊地带、可疑地帯。模糊与可疑,正是策动我脚步的理由。

据诗人凸凹讲,他的长篇小说《甑子场》是以洛带镇的历史地标场景、传奇故事和过去人物为原型创作的。因为这个“原型”的原因吧,洛带镇的街场甑子场就成为了《甑子场》学术研讨会的落地会址。

作为与会嘉宾,我们住进了场镇上的艺库酒店,住了俩晚上。待在甑子场的二三天时光里,我除了主持《甑子场》学术研讨会这桩正事,大部分时间干的都是闲事:逛了清代遗物广东会馆、江西会馆,空气都带水的湿地公园,各派建筑交集一处的博客小镇,客家博物馆,川剧博物馆,挂历博物馆,弘陶书院,人众挤人众店铺连店铺的老街,文轩连锁书店;看了恍若天外之物的巨大无朋的客家土围子,惜字如金的字库塔,玻璃艺术展,女子龙舞,客家民俗歌舞,幽默搞笑的川戏;吃了供销社饭店、艺库伙食团、哲学故事酒馆等处的烟熏鸭、油烫鹅、鸡枞菌、乌鱼片、九斗碗、伤心凉粉等。

不想再敲键盘把这些杂七杂八林林总总的吃喝玩乐一一录叙了,否则,成流水账了。

别说,洛带的多元文化还真有点流水账的味道。听凸凹讲,洛带有三国文化、古道文化、宗教文化、移民文化、码头文化、文人文化、山地文化、客家文化、建筑文化,以及囊括各地外来文化的“大客家文化”。除了诗人、小说家、编剧,凸凹的身份辩识系统里还有本土文化专家一说。

不管这文化那文化,在甑子场,最能抓我身体官能和精神的,总是客家文化那部分——连街铺上那些很民间的豆豉、豆瓣、豆腐乳、咸菜等客家吃食都让我随时生出买一大堆带回北京的冲动。

留连在甑子场,眼睛东瞅西望,没人知道我在看啥,其实我在满街的游客缝里尤其老屋檐下寻找那些身着本地衣饰、吐纳异族般口音的客家人,具体来说,就是寻找扣儿、安、鱼儿、禾、蛋、象、乌、珍、雪儿、指导员、瞎眼算命人、师爷……对了,还有叶开喜欢的菜,还有至今失联的马。他们都是《甑子场》里的人物,都是在《甑子场》那个客家小镇上出得气、扒得饭、喝得酒,活得有生气有故事的主儿。他们都去了,但他们的足印还应留在场子上的,他们的声音还应走在空气中的,他们的气血还应团在光阴里的。

在甑子场,我只与他们是熟人。踏上洛带的土地,当然要见他们。

遗憾的是,没能见到。那天,我专门去叩访他们。我冷得发抖,便返回酒店房间裹了厚衣,再行前往。但很快,红日乍现,阳光抖擞起来,灿灿烂烂。这是蜀犬吠日的地方少见的好天气。但正因为这个无遮无拦一目千里的好天气,那些行走在时间深处的氤氲隔面的人物,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儿呢?见这样的角色,据说要等到雨天,有轻风、有薄雾的傍晚的雨天。

那天是圣诞节前夕。再过几天,是洛带的“解放日” 1227日。六十五年前的那天,洛带还没解放,还没解放的洛带居民真如《甑子场》描写的那般、一点感觉不到变天已然来临?

在甑子场,也没见到女子茶社、六月茶社、凤梧书院。也没刨到要了安的命蛋的命的那两粒“花生米”。谁把它们收了去藏了起来?

看来,还得来。

甑子场活动结束,就该返京城的,但却改签了机票,飞去了西安。临时接到的西安一个带国际字眼的活动邀约,改变了既定行程。这样,甑子场之行,就变成了我打马在两个著名帝都之间的一次转场、一回喂马、一夜下榻。

去了甑子场,再去,就不可能迷路了。甑子场就半卧在成都平原与龙泉山脉的交割线上。从山脉的这头驰马山脉的那头,或从山脉的那头纵马山脉的这头,都能一头闯进洛带的场子里,让安铺设的青石板路,响起得得马蹄声。

之所以有马的联想,乃因为三国时期的甑子场外,是蜀权政权放牧军马的草场和生产皮革制品的基地。“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后汉书·马援传》)行走在“文出洛带”这个地方,却有一股子武烈的英雄气浮升于周遭的气场中,恐怕出处在这里了。

“一个作家能写多少,能写到什么高度,大致是有定数的。因为每个作家的写作资源是有限的,不是无限的。凸凹这次是将自己的写作资源用到了极致,写出来了他的代表作——《甑子场》。我就是在看《甑子场》的时候,在脑子里浮现出‘四川小说’的概念来的。阿来的小说,自然是一种‘四川小说’。而《甑子场》,我看,也是典型的一种‘四川小说’,也就说,小说里天然地有摆龙门阵的味道,有豪侠气,传奇性,有历史感,有一股子野气,人物的命运在历史的深处起伏,这是一个江湖世界,人来人往,在演出一种活剧。这活剧中人物的命运是最重要的。”这是我合上《甑子场》后,说的几句话。

甑子场到底有几多资源,到底能提供给《甑子场》几多资源,不实地勘察,我是懵然而无数的。

在旅游古镇一夜间轰轰隆隆突然冒出遍布神州大地的今天,我是难得为一个镇子写字吆喝的,今天写下的这两千字,依然不是写给旅游镇的,而是写给乡野上的一处集镇、一爿街场,写给《甑子场》与甑子场严丝合缝扣叠的那一部分。

 

2015-1-3

 

〖作者简介〗邱华栋,当代实力派小说家、诗人、评论家、编辑家。曾任《青年文学》主编,现为《人民文学》副主编。写作30年来,创作出版有6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正午的供词》等28部;短篇小说《社区人》等160篇;文学评论《亲近文学大师的七十二堂课》4卷。1995年被上海《新民晚报》评为“十大文学热点人物”,2011年获“茅盾文学奖”责任编辑奖。

 

 

 

 

 

终生为客

□顾建平

 

最早知道“客家人”这个名词,和“湖广填四川”这段历史,还是在中国的红司令朱德《我的母亲》一文中:

我家是佃农。祖籍广东韶关,客籍人,在“湖广填四川”时迁移四川仪陇县马鞍场。

为何要填四川,有史料记载是张献忠在四川杀人如麻,妇孺不留,也有人说是清兵镇压所致,清初统治者夸大其词栽赃给张献忠。但张献忠在四川滥杀无辜,史籍记载在在皆是,肯定不是凭空捏造。近些年,四川屡屡发现新的万人坑,张献忠屠四川又引起了历史学家的研究兴趣。

在成都近郊龙泉驿区洛带古镇,我第一次感受到客家文化在四川的巨大存在。此前我对洛带镇的全部认识,都来自诗人成都凸凹的长篇小说《甑子场》,小说中屡屡提到的会馆,如今依然坐落在洛带古镇上。这里共有广东会馆、江西会馆、湖广会馆、川北会馆四大外地会馆,还有客家博物馆,客家公园,这里婚丧嫁娶的礼仪是客家风格的,美味佳肴尤其豆腐菜是客家风味的,说的话依然是客家的词汇和语音。

在洛带镇的广东会馆,东西墙上写着一位名叫笑秋的人的两首诗:

 

豫闽粤川皆吾家,

勤耕苦读勇开发。

乡音无改东山下,

百里桃林香客茶。

 

这首是丘壑题壁的。另一首笑秋自撰自书:

 

岭南尊我客,

客本中原根。

根育成材树,

树逢盛世春。

 

两首诗言简意赅地记录了客家人的历史。细看两边墙上的字,书法相近,“丘壑”或许正是“笑秋”,这位笑秋本身也是居于西蜀东山下的客家人。

会馆内的柱子上的对联也蕴意颇深。我兼任着《中华辞赋》的总编辑,对诗词楹联有着本能的关注:

 

云水苍茫,异地久栖巴子国;

乡关迢递,归舟欲上粤王台。

 

另一幅:

 

江汉几时清,且向新宫倾竹叶;

罗浮何处是,但逢明月问梅花。

 

家国之忧,故土之思,尽在这些文辞之中了。

我在北京读书求学然后工作、娶妻生子,至今居京已经三十一年了。前些年我跟父母开玩笑说,我现在在哪儿都是客人。在北京,因为是第一代北京人,乡音未改,行为做派跟北京土著或者第二、第三代北京人有明显的区别。因为北京的包容性,新北京人完全可以不管不顾老北京的风俗礼节,因此也不可能从内心对北京产生归属感,美学上的故土诗意只是在瞬间涌现又瞬间消失。在我的家乡,虽然父母、兄姐、亲朋居住在此,但父母已经把偶尔回乡的你当做客人一样对待。或许我今后的生活始终游离于我所居住的地域,在每一个地方都是客人,终生做客,终生都心系远方。

客家人本来居住在中原,后来迁徙到闽粤,再在明清之际填四川。起初视中原为故土,现在岭南又成了乡关。

一首著名的唐诗,一直归在贾岛名下,也有人说是贞元间诗人刘皂所做,诗句道出了人心中乡情的微妙变化: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其实,我们从人类寄居于地球这一角度看,故土之思都是相对的。航天员在太空第一眼回看地球,对这个漂浮于太空中的蓝色星球便会产生无限眷恋,对于人生困扰顿时释然、达观。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起句便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人生不过百年,安居不动无以了解世界,漂浮无根则如云如絮不知所之。客家人千百年来从中原到东南,到西南,到东南亚,到世界各地,为了生存不停迁徙,但是语言习俗是客家人文化的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客家人对自身传统的珍视,也是对中华文化的珍视。我在洛带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

初冬时节,洛带的空气中有四川盆地常见的潮湿清冷,早晨坐着电瓶车游览洛带湿地公园,看得到周围忽聚忽散的薄雾,草地和树叶上、水边的芦苇上,覆盖着薄薄一层白色的霜。我在江南水乡长大,长期羁旅京城,这薄雾这白霜已经久违了,忍不住惊奇赞叹。陪同我们游览的洛带镇镇长雍峰先生随口吟出诗句:“这就是《诗经》里所说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确实,我已经许久没见过覆盖着白霜的芦苇了,为生计忙于奔走,离诗的世界越来越远。

新年初,《中华辞赋》杂志社在京主办迎新春诗赋咏诵会,我把《诗经•国风•秦风》里的这首《蒹葭》选为咏诵篇目的第一首,潜意识中可能因为那天早晨所见到的洛带湿地,因为文雅风趣随口吟出诗句的雍镇长,因为客家文化丰盈的甑子场,让我重新体验到悠然思远的诗意情怀。

 

【作者简介】顾建平,曾用笔名北平、沙洲。江苏张家港人。《长篇小说选刊》主编,《中华辞赋》杂志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新安画院顾问、院务委员。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硕士学位。曾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副总编、《十月》杂志副主编。1986年开始发表文学评论、艺术评论、学术论文、散文等。2008年获首届黄宾虹美术奖。

 

 

 

 

 

带着晴天去洛带

□叶 开

 

2010年秋第一次来洛带,就有一种亲近感,那时不知是什么原因。

在古街上走,看人看风景,吃一碗“伤心米粉”,是美好的记忆。“伤心粉”让我额头冒汗,貌似伤心,实际幸福。看天很蓝,看风很软,看女子很可人。洛带女子温和,不翻白眼,不扭捏,自然大方。这种分寸感,只有本乡本土的悠久传统才能孕养。她们是洛带土地长出来的,如那满山的桃花,和山间的流水,不是很特意,但令人温暖。

朋友们都说,成都很少能见到晴天。可是我两次来,天空都很干净,能看出去很远。第一次浅尝辄止,未尝不好;这一次随《甑子场》而来,深入了解,更增添几分好意。我跟朋友说,我到哪里都带着晴天,这是天气的好意,但也跟心情有关。在洛带,适合开开心心,慢慢悠悠地闲逛。不要思虑太多,也不要太出世。在洛带,要随意,要平和。人世间的温暖,并不需要作出一副猛烈的态度。为此,我写了一首诗《带着晴天去洛带》:

 

来洛带一定要带着晴天

带着一个人的夜晚

在驿路途中邂逅

十五年前的少年

 

来洛带一定要有好心情

在江西会馆喝茶

去龙泉山看看桃花

一遍遍开过了

又一层层地落下

 

来洛带一定要成为诗人

吃一碗伤心米粉

凉拌千年岁月的火辣辣爱情

唐朝少女成长在山旁水边

客家兄弟儿女忽然成行

 

后来我明白为何有如此感受了,原来洛带是客家人的聚居区。

我也是客家人。客家人与客家人天然相亲,千百年来的漫长迁徙历史已进入我们的血液,成为我们的基因,还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语言。在英文中,客家人、客家话叫做Hakka。客家人走到哪里都是客家人。据说我们曾是最纯正的原汉民,但这种最纯正,因为历朝历代避乱的迁徙,变成了一种非正宗,反而是五胡乱华之后的异族夷族,变成了那些地方的主流了。就这样,客家人在自己的故乡流浪。

这样的迁徙,是为了躲避战乱。另一方面也是主动的,是客家人主动寻找更安定、更美好生活的一种热望在驱动我们的前行。在一百年前,甚至更早,客家人就飘洋过海,来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客家人随身带着故乡,在哪里都能落地生根,在哪里都是原乡人,又都是客家人。客家文化是洛带的秘密之一,这种特殊的文化,让洛带具有特殊气质。我也因此知道洛带女子大气的原因了。客家女子不是密守闺阁的千金,她们是行走在土地上的精灵。

洛带古镇有一座广东会馆,是来自广东的客家人建造的。要从一条中等宽度的巷子走进去,在古色苍苍的墙头上看到洛带的天空。广东会馆保护完整,有宏大而沉静的风格,比一般的建筑也更疏朗,更大气。不远处的江西会馆,又是另一种风格,砖瓦慎密、回廊安静。

洛带古镇的客家博物馆是一座福建土楼式建筑,里面收藏了很多珍贵的资料。近现代很多改变历史走向的人物都是客家人。在近现代几乎每一个关键的时刻,都有一个客家人出现,力挽狂澜。如邓小平,也是客家人。他以特殊敏锐和宽阔的视野,打开国门,让封闭三十年的中国出现在全世界面前,让我们知道围墙之外,还有如此广大的世界。

客家人不仅有闯荡的勇气,有宽阔的视野,还有包容的心胸。

这是行走在中国大地的一个奇特的族群,他们的故土不断搬迁,他们的文化一直蔓延。欧洲也有一个迁徙的民族,犹太人。可以说,犹太人就是欧洲的客家人。

客家人没有自己的经典,不像犹太人那么文化集中地体现在自己的经书里。但客家人有对文化的特殊敬重。在洛带古镇的中枢,你可以看到重新修复的砖塔。不知道的会以为是小型浮屠,但这却是一座客家人特有的“字库塔”。洛带朋友介绍说,客家人敬重文化,尊重文字,过去,他们会把所有写着文字的纸张都搜集起来,投于字库塔里焚烧。

这种态度,让客家人心目中的文化,成为了一种类乎宗教般的情感。

 

二〇一五年一月六日

 

〖作者简介〗叶开,《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学位。已经发表和出版长篇小说五部。被评论界称为“上海的王朔,中国的拉伯雷”。出版的专著《对抗语文》《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语文是什么》成为风靡一时的畅销书。叶开还被誉为莫言研究第一人。

 

 

 

 

 

 

这一年在洛带

□霍俊明

 

这一年冬末。桃花早已

衰败多时。踪迹且全无

作为岁月的补偿,

蜀地,阳光正醺。

 

不必翻山越岭,已风尘满身

小镇于阗寂之中继续。

马蹄得得的正远

吆喝的方言彼伏此起

 

这一年,姑娘去往何处?

桃花与腮红正好

兜售凉粉的人陌不伤心,满脸堆笑

一个北方客却泪流萦怀

 

龙泉驿,空留三树两行

斑驳的绿漆邮筒飘满落叶

只有尘土,一次次眷顾

一次次,增加疼痛的厚度

 

这是哪一年?

那匹晨雾中喷着响鼻的枣红马

她曾深秋时节在三峨山麓徘徊

梅花必是落满了南坡

 

可是……

 

蜀地之信仍没有下文

一袭绿衣正与树影合一

仿佛正端举一整个夏日的焚烧

而你的声音

 

“仿佛来自另一个尘世”

 

需要在虚无中

搭建一座天桥

摇晃不已的除了风雪秋霜

还有什么一次次加入

 

既然不能长出一双翅膀

那就备好脚下的荆棘,丝丝裂开血红

既然不能带走哪怕一刻的风声

那就遗落一段玉带。琮琮泠响在小镇。

 

                2015年1月8

 

〖作者简介〗霍俊明,诗人,诗评家。任职于中国作协创研部。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首都师大中国诗歌中心研究员,鲁迅文学奖评委。著有专著《尴尬的一代》《变动,修辞与想象》《无能的右手》《新世纪诗歌精神考察》《微观视野下诗歌地方空间》等。

 

 

 

 

 

 

从洛带镇到甑子场

□蒋蓝

 

1999年,我结束了在成都几个地方的租房岁月,终于在东郊十陵镇买了一套住房,别人觉得距离市区偏远,我庆幸这里清净,只有蝴蝶、蝉和蜜蜂会打扰我,阿门。

我经常出没于菜市,与满口客家方言的农民讨价还价,一来二去,我才知道我居住的位置,就是客家东山五场的区域。东山五场为石板滩仁和场、清泉镇廖家场、洛带镇甑子场、龙潭寺隆兴场和西河场,方言如包谷酒烧刀子一般凛冽、辛辣、回甘。一天因为事情耽搁了,直到晚上8点才去菜市,还有两个人守着菜摊子。他们说,你一直没来,所以我们等着。进入初冬了,我想买生姜,农民干脆让我自己到地里去挖,价钱很公道。客家人的耿直,可见一斑。一来二去,我渐渐熟悉其这个地名源自明太祖朱元璋之皇室家族陵墓群的地方。一条小河将社区隔开,水面的房影被电缆线维系,如同泡涨的风筝。从楼顶遥望,我逐渐知道晚稻与玉米,阳光下那厚薄不一的金黄。有时,也有野鸭从水底窜出,从油菜花丛突然展翅腾空。

一天黄昏,我骑摩托车走老路来到洛带镇。那时的洛带就像一个矗立在雾气里的孤零零的旧梦。无边的小青瓦房、木头门板,凸凹不平的石板路,就像进入历史的甬道。这里拥有蜀汉王族遗迹的宿地,团聚四散的风水,青草沾满露水,蓬蔽了小道。我推想那时王侯的模样,以及王妃曳地的衣裙,估计他们也将埋怨这淫湿的季候,难以频繁踏春。将捂藏了很久的情事,不散热地,在对方的身体上铺开……

外面飘起了牛毛细雨,我坐在镇门口的小酒馆里喝羊肉汤,看那些一边吃油炸胡豆、一边打纸牌的人。他们对桌子外的世界毫不关心,无论是呼啸的中巴,还是女人甩牌时,荡过来的香气。穿过石板路的脚印,总是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各有各的心事,或者出走,或者买醉归来,但雨水改变着泥土的塑性。

我走到镇口之外的夜幕里。自西而来的东风渠,送来的却是雪山的冷意,可以看见逆风的柳树,将那银子的头发高高抛直。细雨之后,夜空被洗亮了。龙泉山的高空,有干净的星座,我听见有人在嘤嘤哭泣,也听见鱼蹦跃的破水声……

在这之后,我来洛带的次数,就像它的大规模翻修与转身,频率越来越高。洛带镇越来越现代化景观化,甑子场越来越遥远和古旧,宛如一个没来得及拆除的孑遗。一个地名的阴面与阳面,似乎被一层石板隔开了。

2014年年底,我来洛带参加作家凸凹长篇小说《甑子场》研讨会,凸凹是一个让甑子场的石头说话的作家。在汉语诗界,诗人凸凹实至名归。凸凹在外的名气要大大高于在成都的魏平。凸凹数十年浸淫诗歌,诗集连续出版,尤其是他诗作标题里均带有“或”字的命名,有棱有角,有点骄傲不逊、一峰独立的意思。他的命名学里具有一个木工墨线式的向度:魏平——未平——凸凹,这容易理解。其实,这当中隐含了另外一个命名“伪平”——假装平和、装好好先生,他内心装满了来自故土大巴山脉的石头、岩鹰与块垒,不用诗歌与烧酒猛力冲刷,就不容易露出峥嵘的头角。

如果说驾驭着“凸凹诗体”的凸凹,以大器晚成的淬炼和大气,在圆熟的技法之上展示了诗者的独立、自由向度,以及永无休止逼近事物本质的勇气,那么,着手于小说的凸凹,还会变吗?几年前我注意到凸凹开始写影视剧本、短篇、中篇小说,比如诗事小说《颜色》,他保持了一个诗人对文字的敬畏,更可贵之处还在于他把那些存留在记忆里的史料、往事、哀痛、血泪,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叙事。他试图用超越现实的叙事方式,在对历史经验的提炼中,以嘲讽、暗喻来面对历史、现实及未来世界的不可知和不确定。针对他新近推出的《甑子场》《大三线》两部共近70万字的长篇小说,著名作家、《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邱华栋认为:“《甑子场》可以说是一种带有某种非虚构色彩的新历史小说。在对历史的拨云见日的探寻中,在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追寻中,我看到了历史的温度和心跳。这样的小说是不多见的,属于‘四川小说’那宏大文脉的系统,并拓展了这一文脉的空间,成为了最新的一个收获。”

我感兴趣的还在于,小说名字为什么不用洛带镇,而是用甑子场?

甑子之名并非蜀地俗称,而是古意盎然。用甑作炊具在黄帝时代就开始了。《广韵•古史考》曰:“黄帝始作甑”。到战国秦汉时期,甑子已遍及民间。《史记•项羽本纪》记述项羽的军队破釜沉舟之举:“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表明军队是用釜与甑作为炊具,不过最初的甑应该是土陶制品,甑字的偏旁为“瓦”,可以为证。至于土陶甑的样子,近年成都平原大举出土的瓦器、陶器里,应该有。

甑子场也作甄子场、镇子场,讹音所致。洛带镇在晚清时节就被称作甑子场,凸凹使用这个地名,目的是在于彰显小说的场域,更靠近这一地缘。当然,这个地名的来历却早在千年之前。我推测,那一定是场口有几家制作甑子出售的商贩,为洛带挣来了这个手艺的名头。其实,洛带古镇名字的由来有三个传说,其中一个是:

洛带镇早名甑子场。场内有一池塘,塘中有一八角井为海眼。井水为龙王口中所吐,味极甘甜,泡茶最好。井通东海,有鲤鱼出没,据说肉味鲜美,食之可益寿延年。蜀汉太子阿斗听说了,择一黄道吉日,率众太监来到甑子场八角井旁。但见一条条金色鲤鱼穿石洞于水井和池塘间游进游出,煞是可爱。太监脱靴下得池来,扑腾半日,终无斩获,急煞阿斗。却闻身后一声叫好,一尺长的大鱼随一白发老者钓竿甩动,划一弧线,飞出井来。阿斗眼红,老翁却不卖。太监动手强抢。鱼落阿斗手中而不甘,奋力摆尾,阿斗连人带鱼跌入池塘。鱼儿穿石洞又游进了八角井。阿斗得而复失,和衣跳入井中。那鱼却钻进海眼,回东海去也。阿斗被众太监拖起,忙乱中腰带却掉入井底。回头欲找老翁算账,已无人影,老翁坐钓处仅余一白绸帕,上书一诗:“不思创业苦,孺子太荒唐。带落八角井,帝运终不昌。”阿斗脸色铁青,揉乱绸帕掷于井中,堵住了海眼,井水从此变浑、变苦。后人遂改甑子场名为落带镇,后来又嫌“落”不吉利,演变为洛带镇。

传说虽然附会极多,但洛带镇的“洛”,似乎也并没有带来多少好兆头。甑子场的名头并未消失,它在风雨飘摇的晚清“咸鱼大翻身”,红灯闪烁扬名立万,这不是偶然的。

1902年年底,因为叛徒出卖,来自石板滩的红灯教女坛主廖观音在甑子场不幸被威远前军帮带段方成抓获,被急急解送成都,四川提督岑春煊感到终于除去了心头大患。后来在提督衙门提审,1903115日,才有了轰动朝野的裸体斩首。隆冬时节,那个在成都下莲池出现的粉藕一般的身体,身首异处了。血,是那妖娆的红莲花么?如果这样的血尚没能将甑子场的名头凝固,那么凸凹的小说《甑子场》,则让民国时代一个女人与四个男人的纠葛,轰然让甑子场的甑子,蒸煮出了一笼热气腾腾的人血馒头。19507月,国民党军统特务、少将廖宗泽利用客家身份在甑子场纠集土匪刘幺胡子、一度向解放军投诚的刘仓林等,成立成都、华阳、新都、金堂、简阳五县反共救国委员会。月底,川西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与刘仓林部在石板滩暴乱,被人民政府镇压。195136日,廖宗泽被俘虏。值得注意的是,廖宗泽也是华阳县石板滩人氏。(参见辛智:《廖宗泽其人》,《新都文史》第三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新都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1986年版,第102109页)凸凹的《甑子场》,恰恰着眼于这一段刀锋与火药淬炼人性的历史。

这让我渐渐感到,这个甑子场,分明就是一个祭坛。

20141221,即《甑子场》讨论会当天上午,我和与会作家们参观了位于“中国艺库”的系列博物馆。在昔日青瓦白墙的洛带镇粮站仓库,如今已改造成了博物馆场地,成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挂历展恰好在这里举行。从最久远的来自1915年的挂历,到难得一见的月份牌……题材涉及人文历史、武侠文化、自然风情等等,各式各样的挂历让大家一饱眼福。洛带镇镇长雍峰对我说,这次挂历展既是为中华武侠文化节而举办,更主要的是丰富成都市民的文化生活,展出的挂历多达110个专题,1200多件。

挂历博物馆的水泥地面上,尚可看到巨大的美术字体的白色油漆标语:“积极行动起来,开展全力打击黑恶势力的专项斗争!!!”“全区人民共同努力,建设和谐的……”从标语成分来看,时间并不久远。但写在水泥地板上,纵列十几米长,昭示了昔日公家粮站的高昂斗志与激情,但是否起到了“避鼠”“镇邪”“祛恶”的作用,就不得而知了。参观的人流站在水泥地板上指点江山,我看到了收藏家宋广福,他正在为参观者讲解外国挂历的来历与故事。“这次带到成都来的挂历,是从我收藏的2万多幅挂历中精选出来的。”宋广福一边忙着整理挂历,一边告诉我,此次展出的挂历包括祖国风光、工艺美术、名家书画等,为了助兴武侠文化节,武侠挂历是其中的重点,随后他向我们展示了“水浒故事”、“中国功夫明星”的挂历。

如果说,挂历收藏就是收藏时光的形象,那么在洛带镇,我逐渐感觉到,古镇不像从西洋舶来的挂历,它其实是一个老皇历,要用一种外道者听不懂的方言,才可能读得懂它的沧桑与妙曼蜂腰。

从粮站博物馆出来,新开工的建筑工地翻出的土地一如凝血。我看见墙后有几株枫树,按理说早应凋零了,奇怪的是它们的树叶依然火红,微风一起,抱成一团。红枫是美丽的观叶树种,其叶形优美,红色鲜艳持久,枝序整齐,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树姿美观,宜布置在草坪中央,高大建筑物前后、角隅等地,红叶绿树相映成趣。几个摄影家在拼命抢镜头,就像在抓拍接吻的美女。我想,岭南人多数都要敬九黎族的首领蚩尤,或吹牛角,或敬枫神。枫神来源于原为蚩尤被杀,他的木枷丢在自己的地界上,长出大片枫树……

美目盼兮的人置身这样的土地,自然要落带。我的确感受到甑子场的蒸腾血气。

 

2015228

 

〖作者简介〗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非虚构写作重要实践者,本土文化学者,中国作协会员,《成都日报》高端访谈记者。曾任《青年作家》主编。1986年开始诗歌创作,作品见诸《人民文学》《大家》《天涯》等刊。已出版《诗歌笔记》(诗集)、《词锋片断》《思想存档》《黑水晶法则》《赤脚从锋刃走过》(思想随笔)、《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正在消失的词语》《正在消失的建筑》《正在消失的职业》《哲学兽》《玄学兽》(散文)、《身体传奇》《鞋的风化史》(文化专著,与加拿大南希博士合著)等20多部个人著作。获有《人民文学》散文奖、布老虎散文奖等。

 

 

 

 

 

洛带古镇新民饭店

□吴 鸿

 

洛带古镇可能是离成都最近古镇,跟其他的古镇一样,洛带也在不断地开发,招商引资求发展。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估计要不了多久洛带古镇就会成为成都的一个社区。

洛带古镇被誉为中国西部客家第一镇。“一街七巷”的洛带镇,历史悠久,其设置可追溯到秦汉时期。300年前,大规模的移民迁徙,被称为“湖广填四川”运动中,曾经繁华一时的旱码头,成为了客家人聚集地。

客家人在此几百年不断的演化中,大多数所说的客家话,除了当地人外,没有人再能听懂,他们的语言,被人们称为“土广东话”。目前镇上的客家人,占当地居民的百分之九十。

清代时曾更名为甑子场,甑子场作为古街区,现在是洛带的镇中镇,修缮一新的主街区的牌坊上,是流 沙河先生书写的“甑子场”。

洛带镇的得名,有几种说法,我认为最可靠最真实的说法,是洛带籍的校雠大家王叔岷在其回忆录《慕庐忆往》里的描述:“镇右一弯绿水,水名洛溪,形如带,故镇名洛带,俗名落带。”

另一种说法是三时期蜀国后主刘禅(阿斗)玉带落入八角井而得名,还编了一个经不起推敲的民间故事来显示其生动性。

洛带镇“甑子场”的街牌坊下,刘阿斗落带在井的传说刻在了简介的木板上,有铁板钉钉的意思。

洛带镇有很多传统美食,以油炸和汤卤类最具特色,糖油果子、天鹅蛋、伤心凉粉是最有名气的小吃。

“供销社饭店”和“新民饭店”是镇上最负盛名的饭店,是四川唯一没改体制,吃“大锅饭”的饭店。两家饭店的招牌菜都大致相同,却也各有特色。

烟薰油烫鹅不仅是两家的当家菜,也洛带镇所有饭店的当家菜,甚至家家户户都有做烟薰油烫鹅的秘籍。

生于洛带,长于洛带的地域文化作家肖平在《洛带》一书说:“供销社的油烫鹅肉质鲜嫩干爽,皮薄而脆,肉是紫红色的,入口时有一种果丹皮的绵长之味;新民饭店的卤鹅肉质呈琥珀般的棕色,连皮吃能吃出陈年的腊肠味,愈嚼味道愈香浓。”对于家乡的美食,哪怕些许的变化与不同,肖平都能细辩出来。

我不知去过多少次洛带,无论自游还是带朋友去,品尝供销社饭店或是新民饭店,是必做的功课。

供销社饭店在洛带镇现在虽仍是名头最响,但有次我在烟薰油烫鹅的脖子里吃出沙子后,印象打了折扣,再去洛带时,新民饭店便成了我的首选。

新民饭店的叶经理说,房子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解放前叫中码山饭店,五三年改为新民饭店。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新民饭店一直在这座一百多年的老房子里营业,简陋朴素,却可以容纳几十桌人同时就餐。新民饭店因其开店时间长,洛带镇的居民爱把婚宴在这里举办,寄望爱情生活“长长久久”。

当有人问起新民饭店的特色菜是什么时,叶经理说:“多得很。”

鲜溜乌鱼片,软嫩滑爽,清香咸鲜,是新民饭几十年不倒的品牌菜。

客家九斗碗和面片汤都是新民饭店的特色,但新民饭店最拿手的还是要数野山菌系列,他可以把做野山菌全席,从软炸到煨汤,从小炒到素烧,花样层出不穷。

据说洛带周边的山里的鸡肉菌、楼木菌是无法人工培育的,鸡肉菌当地又叫山大菇,学名鸡纵菌。

吃新鲜的鸡肉菌最好的时节是在夏初,新采鸡肉菌加上精湛的烹饪,其鲜无比,到店的客人无不细心品味。

时代在变,小镇也在变。修缮了一新的古街区周边也建起了漂亮的洋楼,而小镇人的生活好像一直没有变,新民饭店的格局也没有变,还是在那有一百多年的老房子里,重复着那一陈不变经营方式。

尽管旅游的发展,很多外来的客人走进它的店堂,品味那足以让整个洛带都引以为豪的烟薰油烫鹅、鲜溜乌鱼片和味道鲜美的鸡肉菇,而几十年的老主顾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们依然在固定的日子里,来店里饮上几口。他们对新民饭店的坚守,就像是对客家生活习性的坚守。

洛带镇没有因开发修缮而变成大多数人无法消受的时尚场所(尽管当地政府希望这样),当地百姓仍然是把这里当成是一个场镇,是逢单赶集,看稀奇,是他们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选传说中刘禅把腰带落在八角井的故事,作为他们的镇名起源。自然的真实的洛溪河,是司空见惯的存在,文化的根,他们依然示有皇家的渊源为正宗,哪怕是无可考的传说。

 

〖作者简介〗吴鸿,出版人。爱书好吃善与朋友饮。著有《永远的宝贝》《怪斋杂记》《民国童书漫话》《烂人轶事》等,多篇作品收入各种选本,有作品译为韩文。最新出版随笔集《近墨者墨》等。现为四川文艺出版社社长。

 

 

 

 

 

一个叫“洛带”的地方

□肖 平

 

成都东山地区最具代表性的客家人聚居地,是一个名叫“洛带”的古镇。这儿除了有占85%以上的客家居民以外,还完整地保留着几座清代的移民会馆。l979年漫长的夏季,我曾经在这个镇子荒芜的广东会馆里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每天下午放学以后,我独自一人来到这个空阔的院落,东走走,西看看。虽然当时的一个蒙昧少年不大可能明白会馆的深义,但出于某种本能,我预感到这个宏伟的建筑一定隐藏着客家人的所有秘密。

荒草已经从台阶的砖缝里滋长出来,阴暗的长廊里落满灰尘和蝙蝠的粪便,我呆呆地坐在被残阳映红的廊柱下,冥想这座已经失去现实意义的建筑当年的辉煌与热闹。

关于清初四川移民会馆的功能,有文献介绍道:“清初各省移民来填川者,暨本省遗民,互以乡谊连名建庙,祀以故地名神,以资会合者,称为会馆。蜀都曰惠民宫,两湖曰禹王宫,两粤曰南华宫、福建曰天后宫,江左曰万寿宫、贵州曰荣禄宫……察各庙之大小,即知人民之盛衰。”(《威远县志》)

原来我栖身的这座广东会馆(南华宫),竟是清初移居成都洛带镇的广东客家人所修的一个“庙”!根据文献记载,我们已经可以复原广东会馆当时的盛况。在高大而肃穆的会馆中堂里塑着一尊镀金的神像,它的身份不是四川本地的神祗,而是广东客家人在故乡所信奉的神明。虽然广东客家人迁徙到了新的居地,但旧有的精神信仰依然令他们难以忘怀。那么,这是一尊怎样的神?

根据传说和资料显示,四川各移民会馆供奉的神偶是这样的。湖广会馆供奉大禹王,江西会馆供奉许真君,陕西会馆供奉关羽或刘备、关羽、张飞,广东会馆供奉南华老祖(禅宗六祖慧能)或庄子,福建会馆供奉妈祖(或称“天后圣母”),贵州会馆供奉关羽(关帝) ……这些故地的名神来到移民的新环境中,成了移民与故乡连接的精神纽带、精神归依。

六祖慧能或庄子的神像蔼然含笑端坐于广东会馆的神龛中,这使广东的客家人想起了六祖在岭南弘扬禅宗的事迹,想起了哲学家庄子教给他们的生存哲理。刚刚在成都落下脚来的广东客家人,带着故乡的信仰和故乡的口音,挨次来到神龛前,点燃一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神像前面的香炉里。对于这些新到的移民而言,此时的心中在祈祷些什么呢?他们一定是在祈佑家族兴旺,风调雨顺,在新的家园里能够事事如意,实现他们迁徙和移民的目标。透过会馆袅袅的烟雾,我们似乎可以看清广东客家移民那一张张肃穆而虔诚的脸。

洛带镇现存的会馆群,业已成为研究成都移民文化的珍贵史料。从现存的广东会馆、湖广会馆、江西会馆的情况来看,当初外省移民来到成都以后,并不是以族群和文化来划分各自的利益群体,而是以省籍这种地理亲缘来结成联盟。会馆除了是外省移民共同信奉的“庙”,同时又是展示各省籍移民实力的一个物化实体。“察各庙之大小,即知人民之盛衰。”根据这个原则,那么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在洛带这个地方,广东移民的实力是最大的,因为无论是建筑规模还是体现出来的气势,广东会馆都要比其余两座会馆更雄伟、更气派。

清初各省移民在成都大兴修建会馆之风,一般不是在移民最初创业的时期,而是社会稳定、经济恢复的创业成功期。雄厚的物质基础和移民们的乡情观念,促使他们花耗大量金钱来表达内心的喜悦。有一首《成都竹枝词》说得好:

秦人会馆铁桅杆,福建山西少者般。

更有堂哉难及处,千余台戏一年看。

争修会馆斗奢华,不惜金银亿万花。

在一种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在旧的巴蜀大地被战火、瘟疫、饥饿摧残得面目全非的这么一种情况下,移民们经过卧薪尝胆般的艰苦创业过程,最终获得成功,成为了这片土地当之无愧的主人。这时候他们一反原先吝啬、节俭的品格,拿出大把大把的银子修建会馆,以表达内心的喜悦和创业成功后的自豪。

洛带镇广东会馆始建于清乾隆十一年(公元1746),总占地面积3000多平方米。从遗留下来的近10副石柱楹联看,今天的广东会馆要比初创的时期面积偏小,一场大火曾经烧毁过一部分建筑,后来又由洛带的广东人集资重建。

实际上,会馆的功能除了祀以故地名神,使同一省份的移民有一个公共精神的交流空间和平台以外,还有一些更为具体的功能,“如迎麻神,聚嘉会,襄义举,笃乡情”等。换句话说,会馆囊括了移民社会几乎所有的需求。在许多民间节日里,会馆会根据移民旧居地的习俗举行各种民俗活动,以加强移民的精神联结和情感交流,其中演出地方戏就是一种极好的形式。

现在,洛带镇的广东会馆还保留着“乐楼”,江两会馆则有一大一小两个造型别致的戏台。可以想像,当会馆里请了戏班演出地方戏的时候,移民们会抛下田间的农活和营业的店铺,像潮水一样蜂拥到会馆来听戏。在熟悉的乡音和旋律感召下,移民们想起了刚到成都时的荒凉和萧瑟,但转眼之间,他们已经有了丰厚的产业和日渐庞大温暖的家庭,这个过程也是非常富有戏剧性的。

会馆的管理模式我们已经很难在文献中找到,不过根据一些间接的材料,我们还是大体可以知道。作为移民社会中最高级别的公共建筑,它的意义已经完全超出于家族祠堂,而作为整个移民群体的精神中枢存在着。管理会馆事务的人,一定是本省移民中既德高望重又精明能干的人,他不光在本省移民中威望显赫,而且要善于处理跟其他移民团体之间的关系。这一点在移民社会的特定时期显得尤为重要,因为各移民团体之间矛盾的化解、利益的协调都要依赖于会馆的帮助。老的移民可以借助会馆解决本族或与外省移民之间的纠纷,新的移民可以在会馆得到精神和物质方面的切实资助。总之,会馆就像是能够给移民们遮风避雨的一棵大树,高高耸立于移民社会空阔的背景之上,它的特殊性跟常见的商业会馆有很大不同。

成都东山一带的客家人在贫瘠的丘陵山地垦殖200多年以后,不光形成了独立的文化社区,而且极大地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发展。根据文献记载,成都平原虽然历来号称“天府之国”,但洛带所处的东山地区一直是比较荒僻的所在,通常是墓葬、采樵、狩猎和放牧的地方。自从南方的客家人来到这块荒僻的土地以后,这块贫瘠和清冷的地方一下子变得富庶热闹了,很多大型的集市和场镇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建,或者因为移民的到来而诞生。

在成都人的眼中,东山地区客家人的集镇是有独特的人文内涵和民俗情调的。《龙潭乡志》有一段记载客家人集市贸易的文字,殊为传神:“我乡以客家话为当地方言,讲客家话者占90%以上。话音带广东梅县一带方言,每遇逢场天人们可以听到:‘今哺尼奉场豪老臬(今天逢场好闹热)。’到市场以后,看见鲜红的二荆条海椒时,你会听到:‘妮革街椒豪多钱益斤(你的海椒好多钱一斤)?’见到乡邻赶场,互相招呼:‘妮迈抹革(你卖什么)?’或者听到:‘蛮妯(慢走)。’这种情况对于一个不了解成都客家人聚居区现状的人,一定有误入桃花源的错觉。成都东山作为一个广阔的客家人聚居区,其内部的文化和经济交流十分活跃,相邻的场镇也都把赶集的日子分开排列,不重复,使得每一个场镇都保持定期的繁华,呈波浪状向前推进。”

为了详细描绘成都客家场镇的民俗和集市,下面就以洛带镇作为解剖对象,看一看它有哪些值得注意的细节。

我的外婆在当地客家人中有一个绰号,叫“场贩子”,意思是说每个逢场天她都不缺席,即使吹风下雨也想方设法要到镇上去逛逛。我家离洛带镇有2公里路,是一个纯广东客家人聚居村落。我曾经仔细分析过外婆迷恋场镇文化的原因,得出了以下几个结论。

一是对乡土贸易的热爱。每次外婆上街都不会空着手,而是想方设法带一点农副产品去交易。如果空着两只手去,外婆就认为那不叫赶场,去了也没啥意思。但是据我看来,外婆的贸易完全是一个幌子,因为她每次上街所带的东两都很少,要么是十来个鸡蛋、几斤米,或者一提篼蔬菜,根本卖不了几个钱。但她却固执地坚持这个习惯,认为这是一个喜欢场镇贸易的人必须遵守的仪式。我常常跟随外婆来到集市的一棵大黄桷树下,把带来的东两放在一个竹篼里,像渔翁等待鱼儿上钩一样,静静地等待着别人来把东西买走。不时有当地客家人从我们面前走过,用客家话热情地跟外婆打着招呼。外婆带来的东西太少了,当地客家人办红白喜事根本不会买这些零星的东西。大多数时间,都是镇上医院的医生或学校的老师把篼里的东西买走。交易完毕,外婆拍拍裤子上的尘土,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二是信息和情感交流的需要。我跟着外婆穿过狭窄的柴市巷,过了一个石桥,向洛带公园的露天茶馆走去。在闹哄哄的人声中,一个占地几亩的露天茶馆呈现在眼前,许多交易完毕的当地客家村民聚在这里喝茶聊天。那几乎是纯客家人的一个盛大集会,最初我想这无非是一个休息和歇脚的场所,但后来我发现它更多的是一个信息交流场所和民俗场所。这儿的茶水很便宜,“三花”五毛钱一盅,用缺口的粗瓷盖碗:“二花”一块钱一盅,用带耳的陶瓷茶杯;“一花”一块五一盅用相对精致的细瓷茶盅。外婆刚刚转过公园拐角处的水亭,就听见露天茶馆好几个客家妇女的吆喝:“范太娘,搞快,茶钱爱捞呢给黑聊(茶钱我帮你给了)!”外婆笑眯眯地走过去,泰然地坐在一把吱嘎作响的竹椅上,刚假巴意思(方言,即“假装”意)想掏腰包,早被几只大手按住,说:“妮做抹革?见笑哈(你干什么?多见笑)!”后来我知道这些妇女是专门从事婚介的,用当地客家话说就是“红爷”,专门替当地未婚青年男女牵线搭桥。

她们先是边喝茶、边交流这几天各自村落的新闻:等嗓子被茶水润够了,就言归正传,相互交流起婚姻信息来。每个人的衣兜里都揣着几张红纸片,上面写着请托人家儿子或闺女的情况,以及对所寻找对象的要求,比如家境、长相、身高、学历等。通过这样的交流,从而把合适的青年男女配在一起。有时候,也有父母带着羞涩的儿女前来向某一个“红爷”咨询或央求相亲。我坐在这群衣着鲜艳、嗓门很大的客家妇女中间,感觉自己像一只青涩的苦瓜,浑身都不自在。但我的确喜欢洛带公园露天茶馆里的气氛,这气氛是自由的、活泼的,是被移民社会长期的人情交际自然培养起来的,非常原始而真实。我的外婆并不是职业的“红爷”,她只是乐于帮人家提供一些信息,如果由她提供的信息最终配成了对,那么外婆可以得到“红爷”分给的一点谢媒钱。

闹哄哄的茶馆里到处是招呼声、谈笑声,仿佛这是客家人的极乐世界。在这种环境浸泡久了,你会明白什么叫“他乡遇故知”,什么是移民社会的人情冷暖。另一些时候,我会离开这群嗓门很大、动作夸张的“红爷”,而去茶馆的另一个角落里寻找我的外公。外公是当地客家村落有名的厨师,他也是几乎每个逢场天都在茶馆里泡着,跟他在一起的人常常能够坐上四五桌,其中有厨师、看风水的阴阳先生、主持丧仪的乡村礼宾、写对联的乡村知识分子、吹丧乐的唢呐手、扎纸人纸马的纸火匠、专门抬棺出殡的抬匠……总之,是客家人聚居区完成红白喜事的一大群手艺人。由于都是本地名人,所以他们坐在茶馆里的姿态就与众不同,喝的茶是上好的“一花”,抽的烟是烟叶特别油亮的上等叶子烟。他们一边用客家话闲聊,一边等待方圆几十里的顾客前来雇佣。

茶馆里的小二每次都给这群人预留上四张或者五张桌子;如果有不明就里的茶客一屁股坐上去,小二就会赶他起来,说:快走,快走,这些桌子是雷打不动的!意思是说,这四五张桌子是这群手艺人的特区,闲人莫要无故挤占。他们负责这方圆几十里人家的红白喜事,谁还不给他们留点面子呢?我的外公有一段时间是这群人里的头儿,每当有顾客上门,总是由我外公负责谈判和组班子,因为茶馆里的手艺人相同职业者不止一个,且顾客对红白喜事的要求也不同。外公先问顾客打算办多少桌,然后就向小二取来寄放的纸笔,给顾客开一张单子,上面写着猪几头、清油多少桶、莴笋多少斤、豆腐多少箱之类的办席原料单,粉条、芡粉、花椒等往往还注明采买地点、商铺,以防止买到假货,砸了范厨师的名声。

给当地客家人开一张菜单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快速组成一个班子;尤其是客家人办丧事,又是吹吹,又是抬匠,又是礼宾,又是纸火匠。被组合进去的人当然皆大欢喜,而被晾在一边的人不免要说风凉话。所以,后来这群手艺人就自由组合成两组,轮着接单,但喝茶摆龙门阵还是在一起。有时候,外公因为其他的事情没有光顾茶馆,接到单子的伙计会火速派人通知外公,让他带上厨具于某日某时到某村某组办酒席。

成都客家人的“坝坝宴”是非常有名的,其场面之壮观热闹,很难在别的族群中看到,往往一开就是好几十桌,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小孩做满月酒,都盛行这种露天的餐饮盛会。我外公作为当地最知名的乡村厨师,置备了一整套像模像样的行头,计有:杀猪刀两把,切菜刀五把,砍刀三把,剔骨尖刀四把,拔毛夹子三个……这些都用一只很大的竹篼装着。闲下来时,外公就会在溪边的磨刀石上光着膀子霍霍地磨,然后用抹布擦干,打上清油,收拾起来。除此之外,外公的家什还有:筷子、饭碗、汤碗、斗碗、调羹、盘子等共计50桌,竹制的大蒸笼20抽。每当外公要去哪个客家村落做厨时,他总是自己挑着刀具走在前面,身后的乡村小路上则紧跟四五条壮汉,哼哧哼哧地挑着一大堆餐具。

据我保守估计,一个成都客家乡村厨师,一年的收入起码超过五万元,这跟客家人聚居区宗族观念浓郁有直接的关系。一个客家人,他总是像老练的果农那样,能够顺藤摸瓜理清这个家族所有的支脉,无论它有多么遥远,也无论它有多么间接。这种血缘和亲情的联系,使客家人看起来比别的民系更加具有亲情观和凝聚力。

下午,日色微微偏西时,热闹集市上的客家人开始逐渐散去,他们每个人都在这次集会中得到了各自的需要。场镇作为成都东山地区最重要的经济、社会、人情单元,为我们绘制了一幅多姿多彩的民俗和生活画卷。

 

作者简介:肖平,1966年生于洛带古镇。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学系。曾供职成都博物馆,现为成都图书馆副馆长、研究馆员。获过四川省劳动模范、四川优秀青年、成都十大杰出青年等称号。出版过《湖广填四川》《成都物语》《客家人》《古蜀文明与三星堆文化》《东山客家:走近一个桃花源》《地上成都》《地下成都》《人文成都》等专著1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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