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评〗
当代民歌民谣的经典之作
——读凸凹诗《最怕》有感随笔
□徐建成
凸凹的诗作《最怕》不长，只有十一行，兹录于下——
最怕和哥在山上
在山上也无妨
最怕飘来偏东雨
飘来偏冬雨也无妨
最怕附近有岩洞
附近有岩洞也无妨
最怕哥拉妹子钻进去
哥拉妹子钻进去也无妨
最怕燃起一堆柴火
燃起一堆柴火也无妨呵
千万千万莫要妹子烤衣裳
一、民谣与新诗口语化及《诗经》中的情诗
初读这首诗，我即为之沉醉，沉醉于如饮窖藏了几十年的老酒——晶莹、透明、浓香扑鼻，芬芳了唇舌、口腔，霎时浑身通泰，精神愉悦；如用四川话来说，就是“巴适，太巴适了，巴适得蹦（“蹦”在此处读音为”“板”）！
这自然是一首新诗、一首自由诗、一首现代诗，同时，它更是一首童叟无欺、货真价实的现代民歌民谣，是文人创作的很具代表性的当代民歌民谣。
歌是用来唱的，只要配上曲，比如宋词，既是诗歌，也是歌曲，其词牌即曲牌表明了它的旋律，故有“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只要人居住的地方，就会听到唱柳永的词）的说法；谣是用来吟诵的，似唱非唱，比如旧时成都的童谣“小娃娃，睡凉床，没得舖盖盖衣裳。妈妈问他想啥子，‘我想吃个米花糖’”。
从中国诗歌的老祖宗《诗经》开始，诗歌就有文人创作和民间歌谣两大主流，如同中国大地上的两大主流——黄河和长江。《诗经》三百零五篇中有过半的一百六十篇是“国风”，即文人采集整理的民间歌谣（另一百四十五篇自然是文人创作的诗歌）。
一百年前，新诗初创，初创时期的诗人们为打破旧体诗词的格律束缚，好些诗作都有意识地向民间学习，用口语入诗，例如胡适这首《兰花草》——
我从山中来
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
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
苞也无一个……
这首诗后来被谱成了歌，至今仍在传唱。
百年来新诗创作实践中确有力求民族化群众化的优良传统，但非常遗憾的是，在产生了不少优秀作品的同时，也产生了越来越多读之不流畅，欲唱无法入宫商可以谱曲的作品，现代诗总体上离不写诗的大众是越来越远了，所以有人干脆就以“小众”自居而自娱自乐。窃以为，这实在是一大误区、一大误会。从古至今，诗歌从来丰富着大众包括大众中的文盲在内的普通人的精神生活，几乎全体或者说大多数中国人都会背诵“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等等这样的一些诗句；诗歌从来就是中国文学中与中国老百姓精神生活关系最密切的当家的文学样式。为什么非要孤芳自赏让当代诗歌成为“小众”们的奢侈品呢？或许是我读得太少了，所以孤陋寡闻。
凸凹这首《最怕》让我眼前为之一亮，拍案叫绝！这首诗无疑是一首情诗。由此，我想到了《诗经》中的那首与凸凹这首《最怕》有某种情感类似且表达方式也可以说是血脉相通的情诗《将仲子》（郑风）：
将仲子兮，
无踰我里，
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
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
父母之言，
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
无踰我墙，
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
畏我诸兄。
仲可怀也，
诸兄之言，
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
无踰我园，
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
畏人之多言。
仲可怀也，
人之多言，
亦可畏也。
这首(郑风)《将仲子》，用诗经中典型的“赋、比、兴”手法之“赋”，一唱三叹，将女主人公的情怀娓娓道来。虽是先秦文言，并不太难懂，起码比好多当代诗好懂，这三段话用现代汉语按四川方言翻译大意如下：
难为你这了哈二娃子
不要翻巷巷外头的墙嘛
不要把墙头的柳树枝枝整断了嘛
我才没得啥子舍不得的哦
就是怕我们妈老汉反对我跟你来往
也就只得阴倒想下子你还是块飞对的人噻（“噻”在此处读音为“山”）
妈老汉东说西说的硬是不好打整
我就是害怕得很哦，你说我有啥子法子嘛
难为你了哈二娃子
不要翻我们院坝头的墙嘛
不要把院坝头的桑树枝枝整断了嘛
我才没得啥子舍不得的哦
就是怕我们哥老倌反对我跟你来往
也就只得阴倒想下子你还是块飞对的人噻（“噻”在此处读音为“山”）
哥老倌些七说八说的硬是伤脑筋得很
我就是害怕得很哦，你说我有啥子法子嘛
难为你了哈二娃子
不要翻我们屋头的墙嘛
不要把我们屋头的檀树苗苗整断了嘛
我才没得啥子舍不得的哦
我就是怕隔壁子左邻左舍的反对我跟你来往
也就只得阴倒想下子你还是块飞对的人噻（“噻”在此处读音为“山”）
隔壁街坊些打胡乱说的把人家啭得稀烂
我就是害怕得很哦，你说我有啥子法子嘛
凸凹的现代版民谣《最怕》与《诗经》中的这首《将仲子》（郑风）有好些相关联的地方，值得研究。
它们都是情诗，此其一也；都是用诗中的女孩子的口气用“赋、比、兴”中的“赋”的方式抒情；此其二也；都有人物——男女青年各一，女为显形，男为隐形，类似于四川谐剧一人在台上表演同时还用空气塑造另一位或多位虚拟的并不上台的人物。
相距两千多年的这两首情诗，都有人物，都有故事，都有场景，都用女子口吻在诉说，都表现的是男追女或者说是少女朦胧的初春情怀。
二、略谈《最怕》的音乐性、修辞手法和口语词汇
诗歌历来是可吟可唱的。但至新诗以降，现代汉语词汇越来越多，汉语句式越来越复杂，好些诗也就只能诵读，而不能如宋词元曲那样既能唱也能读了，但有一点是古今不变的，就是诗歌应有内在的旋律，应有音乐性，以区别于散文和应用文等等。
诗歌的音乐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节奏（节拍），二是韵脚。好些现代诗已不讲究押韵，自动放弃了音乐性的一部分，只余下汉语诗歌中必须存在的音节（节奏、节拍）。押不押韵也就成了现代诗可有可无的部分了。这个话题说来简单，其实相当复杂，简而言之可以这样说：押韵不一定是诗，诗不一定押韵，现代诗尤其如此。
就我个人的喜好而言，相对偏爱有韵脚的现代诗。
比如顾城的这一首两行诗《一代人》（下加短横线的字为韵字，下同）——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有韵脚读来很上口，有韵脚能帮助记忆，两行诗一般只需读一次也就基本上背下来了。
凸凹的《最怕》在用韵和节拍的处理上都是我相当欣赏的。且让我们看看它的音节和韵字（用竖线分出音节，每一竖线前后各为一个音节，即一个节拍。尾字下加短横线为韵字。下同）——
最怕｜和哥｜在山｜上
在山｜上｜也无｜妨
最怕｜飘来｜偏东｜雨
飘来｜偏冬｜雨｜也无｜妨
最怕｜附近｜有岩｜洞
附近｜有岩｜洞｜也无｜妨
最怕｜哥拉｜妹子｜钻进｜去
哥拉｜妹子｜钻进｜去｜也无｜妨
最怕｜燃起｜一堆｜柴火
燃起｜一堆｜柴火｜也无｜妨呵
千万｜千万｜莫要｜妹子｜烤衣｜裳
这首民谣体现代诗，共十一行，每行分别为四个、五个六个音节；共用韵七处，即首行入韵，其后偶行二四六八十行押韵，结尾句是奇行，自然也押了韵。
相对工整的句式，加上诗人似乎信笔所至却相当讲究的韵脚，形成了此首诗自由而明快的音乐感，音乐性，读之琅琅上口，便于记忆便于朗诵，语感和听觉效果都很好。
十一行诗共九十个字，讲了一个爱情的故事，一个男追女的千年不变而又有其独特性的爱情故事。男孩子似乎很有心计地在营造爱情的氛围，而情窦初开，欲说还羞的女孩子似乎还在朦胧的情愫中徘徊，很怕情感升温不能把控。最后一句“千万千万莫要妹子烤衣裳”，已是近乎请求的一种祈愿，一种以委婉的方式作了少女最为适当的情绪很复杂的却又很准确的表达。
全诗九十个字中有不少重复的字句，除去重复，还原无技巧原生态表达应为以下七行三十九个字——
最怕和哥在山上
也无妨
飘来偏东雨
附近有岩洞
拉妹子钻进去
燃起一堆柴火
千万莫要烤衣裳
这三十九个字，除去“也无妨”这三个字外，其余六行，每一行都形象生动而丰富，动感实足，画面感很强，酷似一场情感戏的若干个分镜头。
——现代。日。
男女主人公在山上相遇。
偏东雨飘来。
附近有岩洞。
男拉女入洞。
男燃起一堆柴火。
（女情绪激动而胆怯）
男示意女脱下衣服烤
（女摇头，抱胸。发捎雨珠闪亮……）
以上还原的原生态文字共七行可以说是很好拍摄制作的分镜头剧本片断，但还不是很好的民谣体现代诗，因太原生态了，还几乎没有使用诗艺，即诗的表现技巧。
我以为这首诗的诗艺主要用了以下几种诗歌常用的修辞手法。
一是用韵，让韵脚这根线贯穿全诗始终。前面已讲过，此处不再哆嗦。
二是顶真，全诗共用了五处顶真，上句末即下句开头，这五处顶真见全诗。
全诗除最后一句未用顶真手法，前十句均为偶句开始句是重复上句奇句结尾句，共同了五处顶真。如同建筑中的五个榫卯结构，句句相扣，严丝合缝。
三是反复。最末句“千万千万莫要妹子烤衣裳”，反复用了一个“千万”。一般而言，写诗作文不能一个词翻来覆去地用，要求简洁，但特殊的语境下，反复使用某些词或句子，却是很高明很到位的一种修辞手法。比如鲁迅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是一棵也是枣树”，比较不用修辞反复手法的原生态描写“院子里有两棵枣树”，即可领悟到修辞手法的奇妙和高明！请朋友们读读《最怕》未句，先不用读第二个“千万”，再读一次原诗的用了两次的“千万”，一定就会感悟到结尾句如没有反复使用的第二个“千万”这个词，此诗的节奏情绪语感都会失去一些。假如说“烤衣裳”是本诗的画龙点睛之笔，那么，这第二个“千万”就是点睛之前最重要的千万不能缺失的那处一生花之妙笔。
诸君一定已经注意到了，这首《最怕》共用了五个"最怕"，五个"也无妨”，也就是说除第一个"最怕"和第一个"也无妨”外，还反复使用了四个"最怕"，四个"也无妨"，即共有八处用到了反复这个修辞手法。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反复这种修辞手段的精妙运用，也就没有了这首经典的当代民谣。这首诗的经典句式为"最怕xxx\xxx也无妨"，奇行为"最怕xxx"，偶行为"xxx也无妨。前十句句型不变，但内容层层推进，而最后一句"千万干万莫要妹子烤衣裳"不仅内容如奇峰突起，句型也相应突变，从内容到形式珠联壁合，共同完成了堪称为这首诗作诗眼的画龙点睛之笔。
这首诗用到的第四个修辞手法为排比，即连续用了五个排比句——
最怕XXX
XXX也无妨
这是排比与反复两种修辞手法的复合式使用，既是排比句式，也是反复句式，它像一个设计精美的手提袋，将全诗十一行的前十行内容全部装在袋里，接着用第十一行作为手提袋的提绳，纲举目张，很轻松地就完成了手提袋的全部制作工艺，且漂亮得令人恨不能据为已有。
还必须说到的是除了修辞手法的精妙运用外，此诗还有一个最基础最基本的对语汇的选择和运用。
词汇语汇一般分为书面语汇、文言语汇和口语词汇。文言语汇与本诗无关联，此文就不涉及。书面语汇与口语词汇可举例说明，前者比如是“父亲”，后者即为“爸爸”，这是比较明显的区别。还有相当数量的词汇属于中间状态，既非特点很明确的书面语汇，也非特点很明确的口语词汇，比如“哥”，比如“妹”。
但称“哥”为“哥老倌”，称“妹”为“妹子”则是非常典型的口语词汇或方言语汇了。
这首诗选用的是典型的口语词汇，比如“最怕”，比如“妹子”，比如“千万莫要”（假如用成“千万别让”就会成为典型的书面语汇）。
因此，称此诗为现当代诗中的民谣民歌就言之成理，理由非常之充分了；因此诗所达到的文学水准超过大多数民歌民谣的创作水准，称它为现当代民歌民谣创作中的经典之作也就有理有据了。
试比较一首标题为《中华民谣》的伪民谣，看那些文化水平有限的歌星是如何在糟蹋“民谣”这个有特定语言色彩的概念——
朝花夕拾杯中酒
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
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
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
朝来夕去的人海中
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
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
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
苍茫的风雨何处游
让长江之水天际流
这首用于唱的歌词，内在的逻辑混乱，东拉西扯，写得很差，距及格还很远，是没有资格称为民谣的，更不能称之为《中华民谣》。它用了好些完全与口语语汇相撞的书面语汇。比如“朝花夕拾”，来自鲁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非大众口语；再如“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苍茫的风雨”“让长江之水”之类基本就是五六年级小学生仿写的作文语言，使用的全是书面语汇；它哪里与民谣有半点关系呢？
三、各具特色的《最怕》与《蚯蚓之舞》
凸凹是四川中青年作家中创作成果丰硕，创作潜力甚大的一位。他的创作几乎涵盖了所有的文学体裁：诗歌、散文、（短、中、长篇）小说，剧本、评论以及歌词等等。在《龙泉驿作家档案》这本书中，他自选了《蚯蚓之舞》作为其代表作，这是很有道理的。而在他众多的诗歌中，能与《最怕》比肩的代表作品我以为也就是这首《蚯蚓之舞》——
鸟的舞
排开雾
鱼的舞
排开水
人的舞
排开人
没有比蚯蚓
更困难的了
蚯蚓的舞
排开土、排开大地
蚯蚓的舞
排开地狱，和亡灵
为了这天塌地陷的柔柔的一舞
蚯蚓把体内的骨头也排了出去
如果说《蚯蚓之舞》是可以进入新诗百年经典的代表作，那么《最怕》就一定是应该进入新诗百年民谣民歌创作经典的不可多得的佳作。《蚯蚓之舞》是具象而抽象，空灵而哲理，《最怕》是具体而形象，有故事有人物有情节；《蚯蚓之舞》是典型的文人新诗创作，《最怕》是典型的文人学习民间语言民间诗歌后“长期积累，偶然得之”的现代民歌民谣创作。
较之《最怕》，《蚯蚓之舞》是无韵脚的，字句节奏安排更为自由随意，，最短的诗行仅三个字，两个音节；最长的诗行有十三个字，八个音节。而《最怕》是有韵脚的，最短的诗行为六个字，四个音节，最长的是十一个字，六个音节，相对来讲《最怕》的节奏是比较整齐的；韵脚处理也是典型的以偶行押韵为基础的押韵方式。
还应该比较的是《蚯蚓之舞》的创作思路是用鸟用鱼用人之舞为蚯蚓之舞作舖垫，而后引出蚯蚓之舞的主题，洋洋洒洒地展开，用了全诗超过一半的篇幅和字句，来抒写和升华蚯蚓之舞的意境。而《最怕》的创作思路是近乎于一篇小小说，是在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抒发典型情感，典型环境是山上，是偏东雨、是岩洞，是燃起的一堆柴火；人物是男女主人公，有场景，有人物，有故事，有情感，有诗情画意，有美的画面和美的感受。
还要请读者诸君特别留意的是，岩洞中燃的不是“篝火”，而是“燃起一堆柴火”，虽然其意义是一样的，但色彩不一样，文体色彩不一样，就如同“爸爸”和“父亲”意义一样，但文体色彩不一样，使用的地方也不一样。“篝火”这个词汇是书面语汇，而“燃起一堆柴火”这个短句才是口语，才符合女主人公的身份，才是她的口吻。假如写成了“篝火”她也就变成了下乡女知青，而不再是诗中的山妹子了。有经验的作家和一般业余作者的区别不仅在题材选择谋篇布局上，也在这些遺词造句的细微之处，于细微处见功夫。
综上所言，我愿意在此作一个设想——
假如再有人编选新诗百年经典的诗，每位诗人只入选一首，那么，在凸凹的诗作中应考虑入选的一定应是《最怕》或者就是《蚯蚓之舞》；如果两首中无一首入选，我以为不是凸凹的诗没有达到入选标准，而是选编者还缺乏选编好诗应有的眼光。而假如有人要选编一本新诗百年新民谣经典诗选，凸凹的《最怕》无疑应在入选的前列；倘竟然未入选，我相信一定是因选编者业余水平有余而专业水平不专所致。
凸凹的诗作《最怕》是新诗百年来民歌民谣体创作的重要作品，重要收获，它为新诗的民歌民谣体创作提供了值得重视值得研究的经典范例。
我以为《最怕》至今为止的小遗憾在于没有优秀的作曲家为其谱曲，使之成为能传唱的歌谣;假如今后有作曲家为其谱了曲，它才是名实相符的“中华民谣"，其歌名不妨就叫做《中华民谣一一最怕》。
2017年春节，龙泉驿上东阳光
（载《四川经济日报》2017.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