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大师出没的地方
（1986—1999）
翻书
一页页翻下去
生怕夹带一页过去
说不定这页正是自己要找的
疏忽了将无从寻起
一部部翻下去
唯恐漏掉一部过去
或许这部就是自己要找的
错过了只有终生叹息
要找的很诡
要找的藏在字里行间
等到翻到了要找的
读烂之后才发现不是要找的
好事的路人莫名所以
上个世纪的来人莫名所以
我装成漫不经心 曰
随便翻翻而已
随便翻翻而已
即令在翻翻翻翻翻翻翻翻中
形同老人
而要找的总之是在下一页里
1986年秋
牙膏皮的小学时代
“走，捡牙膏皮去！”
一个牙膏皮贰分钱，贰分钱一个牙膏皮
牙膏皮从单身干部宿舍扔出
多好的单身干部，多奢侈的单身干部
那是六七十年代
牙膏皮的小学时代，小学时代的牙膏皮
收破烂的老大爷牵着一位辍学的小姑娘
聪明的小姑娘，牙膏皮的小姑娘
1986.10
二娃
二娃把地主家小姐
带走了
两人参加了部队
地主一咬牙
扯一根绳子
吊死了二娃一家五口
二娃在抗日前线
一气砍翻五个鬼子
大刀卷了刃
小姐是一个人回村的
她肚子鼓着一个大包
背上背着一颗血乎乎的脑球
她用枪指着她爸说
女婿外孙看你来了
跪下！多少年过去了
村民们从不提小姐
只说狗日的二娃
有种
只说狗日的地主
当天就跑向抗日前线
与五个鬼子炸成一片
死前
他那一嗓子二娃
喷着泰山的热血
1987.3
羞惭
我朝前走去
迎面一条狗走来
我们之间的纵向距离越近
横向距离越远
走过之后
我向后望了望
我看见那条狗正在回头
我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一下子，只是一下子
我们各自收回目光，并踯躅着向前走去
1987.9.29
爸爸的果园
爸爸
你一个喷嚏
果树
就开了花
爸爸
你一声咳嗽
果子
就落了地
爸爸
你一个哈欠
果园
就隆起了一堆土
1988.9
最怕
最怕和哥在山上
在山上也无妨
最怕飘来偏东雨
飘来偏东雨也无妨
最怕附近有岩洞
附近有岩洞也无妨
最怕哥拉妹子钻进去
哥拉妹子钻进去也无妨
最怕燃起一堆柴火
燃起一堆柴火也无妨啊
千万千万莫要妹子烤衣裳
1988.11
大师出没的地方
这是大师出没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是语言
我们傍依着一棵古柳
暮春便在头顶上方泛起寒冷的火焰
围线这部出色的经典
我们机警地绕过了
诗人们为之倾仰的极顶
进入某些章节的空白
我们的语言
翔展于正午的阳光
真实 精粹 冉冉上升
我们的语言
洞穿时间的城堡
在大师背面响彻
细致而且认真
这是一个异常勇敢的行为
过程尚未终止
结果已让大师心神摇曳
手脚无措
当一群人
正把往事晾晒的时候
另一个时间的同一群人
会在离这片圣土老远老远的家乡
把青莲的正午
回忆 反刍 耐心等待
1989年夏于江油
大鸟
像一团云，一动不动
更像一块大石
悬在空中。走在地上的人
时不时抬头
生怕它没有声音，就
砸下来
比云更轻
比石头更沉，比天空更高
比闪电更为亮捷
那些成群成群的小鸟
是它布在大地的道
大鸟的翅膀极少扇动
平平地，掠过我们的心脏
冷峻，孤僻，没有表情
永恒得看不见生命
但谁也不能怀疑它的存在
谁也不能把它辨知
现在，我就处于一片阴影中
得到庇护
谁也不能把我伤害
谁也不能被我伤害
大鸟飞过
城市的上方
没有祭司，奴仆
和王者
1992.1.25
如果你要
如果你要，都拿去
把我的财产拿去，前途拿去
把我的官职拿去，工龄拿去
我的祝福和诅咒也拿去
我的健康和病毒也拿去
良知拿去，罪恶拿去
高尚拿去，卑鄙拿去
拿去：友谊，诗歌，爱情，和我的家庭
拿去：记忆，愤怒，咳嗽，和我的俗气
如果你要，都拿去
连同一刀一刀的肉，一块一块的骨
连同最后一盎司血
一试管精液
都拿去
——祖国呵
1998.1.20
葡京的葡萄
葡萄是诱人的。铁公鸡在不远处
望风。前门是老虎狰狞的大口
本该顺着传说的河流：
“后门划进，前门荡出”
可一想到本人属虎，虎毒不食子
便一脚踏进虎口
这是公元一九九七年十二月
的一天下午。葡京的葡萄真的很诱人
硕大而香美，圆润而密实
葡京聚满肤色各异的人，聚满
同一种澎湃的赌欲。是的
一枚镍币有赢得全世界的可能
这一天。我把黄肤的手洗得雪白
袖管高盘，双目大睁
我默念的是一颗最富贵的葡萄：
“富贵的葡萄，可能的葡萄……”
一股酸水涌出，手被洗得更白
更为惨白
有一粒核
不知埋在身体哪个部位，至今没有吐出
1998.6.4
经过装修工地
木工机床。电锤。射钉枪。空压机。切割机
这些和平年代的常规武器
冲锋的号角，扫射的威力多么嘹亮
它们震撼着我。让我停下挣钱的步子
站在马路上。我看见了一个装修工地
我看见一群装修工人，其中一个
是我乡下的兄弟。他们挥汗如雨
他们要赶在大雪前面
赶在过年前面，为这座宅子，宅子的主人
打制并穿上内衣，崭新，豪华的内衣
我想象宅主穿着这件内衣
肉身在裤袖中走来走去的样子
想象着宅主与他的老婆或别人的老婆
在内衣里的一些动作。那些装修工人
还有我的乡下兄弟，不知有没有过类似的想象
他们切割木方，层板，木线，和花岗石
他们挥汗如雨。哼流行歌曲的时候
脸相很灿烂。他们真该灿烂
那么多上档次的内衣，他们都认为不合身
都被他们蹭蹭身子，一一扔掉
我想象宅主也一定灿烂
他在大街上赤裸着身子，就像在澡堂里
跟我和我的乡下兄弟一个样
而这件豪华的内衣就要在过年时穿上了
穿上。把那些躬身脱鞋的拜访者迎进，笼罩
1998.7
蚂蚁走在大风中
尘土的波澜一浪一浪打来，结实的蚂蚁
小小的肉身，眼不眨，脚不闪
是一艘身披盔甲的大船
大吨位的平稳把坚硬的大风慢慢穿了个洞
是男战士，匍匐，藏枪，深入敌后
是女战士，昂首，挺胸，坚守后方
整整一上午大风的大手不停地捆绑
整整一上午大风的大手捆绑不住一只寂寞的蚂蚁
1998.8.8
钉子与墙
我在墙上钉钉子
可是，钉一颗弯一颗
始终钉不进去
“我不相信！”
我这样对自己说
并搜罗完家中所有钉子
直到把最后一颗钉弯
我相信
仅仅是为了叫我“相信”
这面墙才让所有的钉子弯曲
1998.9.11
房子是这样建成的
“拿一幢房子比喻另一幢房子，拿一种装饰形容
另一种装饰……”但是，建筑工程师说，谁见过
抄袭和模仿的脸？建房是个人化的，难的，慢的, 小的
——小到水平仪上一个刻度，小数点后面四位数
更重要的是，谁扛得起后悔的代价？
自己比喻自己，自己形容自己。如果一定要我
把形容说出，那些涂料，矿棉板，有色面砖，调和漆
是各个专业厂家送货上门的关键词
象征主义的外延，现实主义的内涵。除了遮风蔽雨
卖电脑，开西餐，办夜总会，还是四室二厅居室？
房子的功能和用意，决定着
它所有维度的分寸和规模，决定着
它的成本，位置，和建的方法；决定一切。惟有
立项不能决定。立项有关政府。口头请示，书面 《报告》
提供建议，参考和尺度，数据一定不能少
然后呢，形而下地，呆在附近的茶馆，看报纸和手表
选址，勘探，谈价，拆迁及赔付——为位置而展开
深入细致的工作！王府井，川大旁，还是郊外
那片明清贞节牌坊？热闹有热闹的开发价值，偏僻有
偏僻的策划创意，此与彼都给予广阔的想象空间
纸上建筑是必要的。付必要的设计费
时间面前不用排队，直接看房子未来的效果
如果满意，就说：“房子，起来！”
不满意的部位，用橡皮擦擦，画到满意为止
功用和房址，图纸的依据；图纸是一切的依据
比如这会儿的造价概算。比如接下去的
立项，贷款，报建，招标，放线，供料，验收
结算，审计，以及等等。结算之后的结算
两个人
秋后，旷地，一间小屋，像当年地下工作者
更是，一直精确到溢出计算器显示屏
建房过程中，建房是最简单的一环，那是
代表钢筋、水泥和砖的词，被切割和修缮的专业操作
甲方的朋友和敌人，建筑公司麾下，施工队的事
因而说，一把看不见的瓦刀正把我砌成不知道的人
因而说，除了操作规程，房子是比喻不出来的
必须像父亲和母亲那样——按照
操作生态，守满十个月，把一个人建造出来那样
哦，房子封顶，人出世，两样东西，一个理儿
十个月，一天也不能少
塔吊罩着在建工程。塔吊最高处，一面红幡
像一条红裙子、红乳罩，醒目地飘扬着。除了
军营中的所指，它还表示“存在”和“在建”，以免
飞机和高楼联系在一起，组合成事件。而
谁想起过一只盲鸟的“存在”和“在飞”？
现在，房子建成了。它庞大的身体
将天空拱了个洞。从仰视到俯视，高高在上，同时
也给我们包容和庇护。远远看去，它就是
就是图纸上我见过的样子
不，比见过的结实得多：它一下子就站在了面前
像寻找多年不遇，而某一天却在寂静的楼道发现
那迎面走来的一位朋友，一双仇人？
虚无、缥缈、不可能，房子真实到了这般程度？
面对法规和市场，它像一头大虎耸立的同时
又像，一只便于携带的名猫，软软趴下，供主人抚弄
——在一种叫房产证的坚硬的软纸上
1998.12.27
刻骨的人
刻骨的人坐在暗处。
你可以说他在深山，一眼洞窟中。
也可以说他在村庄，一篷茅屋里。
我多么希望透过一件件骨刻，那些艺术品
看见一枚小小钢刀的无限风光。
刻骨的人依然坐在暗处。
你却不可以说他在洞窟，茅屋。
他事实上盘坐在一泓浑圆的水中。
那时，刻骨的人正被一把肉质的刀刻骨。
山与水对应，形体与骨头吻合得塞不进一缕紫气。
此刻，刻骨的人已回到内部。
他正在剔除一些记忆，刻下一些记忆。
仇恨，爱，在深浅不一的刻痕里人影幢幢。
直到皮肉的绷带包扎停当
你关注的那柄精神之刀，也不曾露出锋芒。
1999.11.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