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非虚构及其他
——凸凹、卢一萍在《花儿与手枪》读者分享会上的对话
活动:“世界读书日”成都凸凹新作《花儿与手枪》读者分享会
主办:四川文艺出版社、成都商报文体新闻部
承办:天机云锦书城、魔耳国际教育成都(龙泉驿)校区
协办:成都金朝酒店
嘉宾:成都凸凹、卢一萍
时间:2017.4.23下午
地点:成都天机云锦书城
一、经历:“有什么样的人生,就有什么样的小说。”
卢一萍:我先谈一下我对凸凹兄的印象:我早闻他的诗名,再闻他的文名,后来我又看到他了他的小说,所以说,他的身份是诗人、散文家、小说家,他不仅是龙泉的凸凹,成都凸凹,巴蜀凸凹,他的写作在全国都是有辨识度的。我说的这个辨识度,指的是他的写作。而作为一个有辨识度的作家是很难的。绝大多数人面孔模糊。这个名字对龙泉的文化品格的建立是有意义的。凸凹兄是个谦虚的人,所以我在这里给各位朋友做一个介绍。
我与凸凹兄的认识最早是源于文字,在文字的江湖上听到他的大名。见面是在2013年,至今大概十来次。但其实我们还有个缘分,我们都跟大巴山有关系,他在万源生活过,我出生在南江,一山之隔。
凸凹:嗯,是的,估计就十来次。网下认识不到四年,说来,还真算不上故交、老友。
卢一萍:我这个人和作家交往,一听他的名声,不是说名声有多大,而是人品没问题;而是看作品,看他作品的品质。这“二品”凸凹兄都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我们成了朋友。其实,人品如何,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而作品则要阅读,我读过凸凹兄的《甑子场》《大三线》,我对他作品是熟识的。
凸凹:我们在彼此的文字里一见如故,在彼此的镜面上照见自己。这刚好应和了今天的题目:文字的江湖与道义。
卢一萍:我说过小说是时间的产物,也就是说,他需要作家对社会、对人生有深刻的体验和认识,作品写得好与不好,跟作者的阅历有很大关系,这基本上是个共识。您能跟读者们分享一下您的经历吗?
凸凹:好。先说说我的出身、家庭成份。我的祖父叫魏文汉,曾是汉阳兵工厂的技师,中共党员,参加过“二七”大罢工,日本人打来后,随厂子内迁,从上海到重庆,退休于兵器工业部重庆空压厂。
我外祖父叫刘文灼,先是乡村榨油作坊业主,临解放时当了“伪乡长”,入了国民党,后来就倒楣了。
就是说,我的父系这边是领导一切的工厂阶级,母系这边是被镇压和改造的地主阶级。就是说,从一生下来,什么也不干,我的杂交的血液就是敌对的、反向的、带着问号的,就在打架。偏偏是,我父母亲,自身的身份又是同一的,都是吃公家饭的革命干部。
卢一萍:有意思,所以,我们有时候之所以要的写作,不仅是受自己经历的鼓舞,也有家庭因素的推动,这在小说中尤其明显。小说家正是书写了自己及家族的境遇,从而书写了民族的秘史。接下来,该说你的个人经历了。
凸凹:我生在都江堰,那时叫灌县,六岁时随母去了大巴山腹地的一个小县城万源。万源地处川、渝、陕、鄂交界处,自古出山匪、出故事。
少小时代,我自己的故事有这样一些:去老家湖北孝感乡下躲过武斗,随入住“五七”干校劳动的父母上罗文镇卢家山就读过农村小学;在县城,因为别人的缘故,一次差点淹死、一次险些摔死。
1978年高考以数分之差落榜后,进了航天部川北技校中专班,干过车工、钳工的活儿,毕业后到大山深处神秘的三线军工厂技术科当刀量具设计员,以金属材料为墨水,成天伏案画图。之后脱产三年读了电大机械制造专业(时隔20年后,又不脱产三年读了电大本科法学专业),毕业后在7102厂工艺处搞规划工作,管理着数额惊人的技措费。
1988年,调入062基地机关筹办《四川航天报》,当了4年编辑、记者后,又去了基地三产办以经济师身份干机关事务工作。
1993年春天,以062基地机关四川航天经济文化公司法定代表人、总经理的身份,来到了成都龙泉驿。32岁,我已是一位令人羡慕的所谓的央企正处级干部了。“下海”七年,干过广告、装修、房地产、旅游、出版等业务,七年后,我一纸辞职报告辞去了这个“正处”,去重庆动物园办公司打了一年工后,调入到了地方上。
39岁,从科员干起,干到44岁,才发现自己连主任科员都不是。
在地方十七年,干过文化馆的活儿,文化局的活儿,政协的活儿,现在是文联的活儿。
我相信,有什么样的人生,就有什么样的小说,是文学创作的铁律。
二、虚构与非虚构:“从现实和大地出发,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虚构中,完成艺术上的非虚构。”
卢一萍:凸凹兄的人生阅历的确够丰饶的了,从都江堰到万源,从万源到三线军工,从三线军工到龙泉驿,车工、钳工、设计员、编辑、记者、经济师、总经理、正处级、广告、装修、房地产、旅游、出版、打工者、临聘人员、文学辅导干部、科室负责人、文联副主席……这种经历一般人是很少有的。这个其实就决定了你文学的成因与本源。你这个经历如果不搞文学,可谓暴殄天物。我可不可以狭义地理解为,您的很多作品,都可以与您的人生经历对位?正如非虚构作家蒋蓝兄说的那样:“在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文本审美疲劳之后,杨显惠、李辉、阿来、梁鸿、乔叶、野夫、凸凹等一批作家已经从实验文体的狭小空间里突围而出,他们倾情民生,选取对人间疾苦的直面呈现、对非中心事件的持续关注、对陌生经验的大胆讲述、对庸常之论的破除等立场,去表达一种文学本应具备的风骨与情怀。因此,非虚构写作其实更应该是文学回到生活河床的写作。”(《凸凹的非虚构文学断代史》)
凸凹:是这样的,我的很多作品,似乎都可以与我的人生经历对位。这一点,写作之初并不觉得,写到现在,积累了一定量后,才恍然发现,真是这么一回事。
卢一萍:比如?就以这本新著《花儿与手枪》中的8部小说为例吧。
凸凹:《总统套房》对位的是我办公司、搞装修工程的经历,《花儿与手枪》对位的是我在大山深处军工厂工作的经历,《小西的男朋友》对位的是办公司揽工程的“勾兑”经历,《鬼市》对位的是我从事文物管理工作的经历,《鸡公车进城》是参与当地城镇化的经历,《背后》是置身政府部门的经历,《追逃》是对过往青春的遥忆与挽留,《母亲梗概》则完全是一个扯筋连骨的地地道道的非虚构小说。
卢一萍:可否说得更明白点?
凸凹:我所说的对位经历,当然不是严丝合缝地原样照搬,那叫复制、粘贴。我所说的对位经历,其实就是说我的小说是从现实和大地出发,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虚构中,完成艺术上的非虚构。
卢一萍:小说的虚构其实是很讲究的,没有丰富的生活体验,要完成虚构是很难的。看来,你的作品背后,都是有自己的真实生活作为依据的。
说到这里,我记起著名小说家、鲁迅文学院副院长邱华栋曾说你的“《甑子场》可以说是一种带有某种非虚构色彩的新历史小说。在对历史的拨云见日的探寻中,在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追寻中,我看到了历史的温度和心跳。”
你怎么理解小说的虚构?
凸凹:纯虚构是没有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纯的,一切都是相对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所理解的虚构其实就是半真半假,半虚半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镜中花水中月,让人相信又不完全相信,让人明知是假的又必须去相信它。
卢一萍:小说家都会为自己的写作寻找一个根据地。比如莫言有高密,贾平凹有商州,阎连科有耙耧山,见你好些作品中都有“花蕊山”,此山是你的文学根据地?它在哪里?
凸凹:一萍真是熟悉我的作品。我的确试图把“花蕊山”当作我文学创作尤其小说写作的根据地。花蕊山其实是花萼山的替身。花萼山地处万源县境内,从6岁到31岁,我大抵都是在此山脚下度过的,据说三国时期的徐庶就是隐身在这座山中的,又据说现在还在山中呢,呵呵。但我作品中的花蕊山,其实不光有花萼山,还有青城山和龙泉山,是三山之山,说白了,这个根据地就是我的有形的和无形的故乡。
卢一萍:有意思,不光小说作品,连凸凹兄的根据地也是非虚构和虚构的合成物。
三、小说观:用“凸十点”,解决怎么写的问题。
凸凹:但不管怎么说,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最大的魅力就是虚构的本质与特性。我是说,即或小说也可以用非虚构去实现,但这种非虚构完成的旨向与趣味,一定得是与虚构艺术同拍共道的。二者的运行世界与轨迹南辕北辙,而我拿捏的是它们的公切点。
卢一萍:凸凹兄堪称小说界的一匹黑马,小说速度、小说业绩,有目共睹。短篇、中篇、长篇三管齐下,发表、出书、获奖,短短几年时间达到的小说高度,令好些专志小说、写了一辈子故事的同行都深感汗颜。按小说批评家向荣教授的说法,凸凹兄已完全跻身四川一流小说家阵容。在此,我,相信还有在座的所有读者朋友,都想分享一下凸凹兄的小说写作心得,小说路数。能谈谈吗?
凸凹:好小说与发表、出书、获奖与否,半毛钱关系没有,它静静的,只用文本说话。放一百年一千年它都在的,就是好小说。好小说只认时间是它的评委。
卢一萍:读读凸凹兄的小说就知道,他的确是一位文本至上者。
凸凹:记得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说过这样一段话:“如果一部小说没有揭示出世间存在中一个迄今为止无人知晓的环节,那么这部小说就是没有意义的。知识是小说的唯一寓意。”我很认同这个观点。一句话,小说就是用小说的方法提供新知识。每位小说家都应该有自己的小说观,有什么样的小说观就有什么样的小说。
卢一萍:那就谈谈您的小说观。谈谈“新知识”。
凸凹:我理解的新知识,一方面是小说内部的生成法则要新,一方面是小说生成出来的东西要新。读者读小说,就是要收获自己不知道的、有益的小说信息,否则,读它干吗?这也是评判网上网下小说是否垃圾小说的一个重要标准,或许也是唯一标准。
卢一萍:每个作家的小说都有自己的内部生成法则,您小说的内部生成法则是什么?
凸凹:一是要有自己的小说语言,这是从事语言艺术的前置条件。我对语言的要求是,干净、清亮、顺溜、结实、独特、有弹性和冲袭力。
二是要充分虚构。小说既是虚构的艺术,就要把虚构用充分、用绝决,以此虚构出一个真实的新世界。虚构是小说家的特权与铁券丹书。
三是对准人写。不要被事牵着走,要知道事也是人牵着走的。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事件、故事和世界。最切忌跟着所谓的“主题”走。
四是要有趣儿。幽默是最高、最大的智慧。我在一篇小说创作谈中说过,真理就是阴差阳错,就是正话反说。有趣儿也就是好看、好玩、欢喜,让人舒服,读得下去。
五是新的结构与新的叙述方式。这个没有最好,适合这个小说的结构与叙述,小体量文字的价值最大化,才是最好的。
六要真意。对自己要狠,敢于放血、磨骨、从远方向自个儿投刀,总之要使作品有温度和心跳。
七,注重细节。在细节中挖出大海,以小切口掘出大文章,针尖上修筑广场。
八是要有意思。我认为重大性、思想性可不作为特别有意为之设定的标的,关键是要写出“有意思”的作品。有意思了,自然就有了哲学、思想、厚实、重大。没有意思的东西,写出来干啥呢?
九是气场。一个小说一定要有自己的气流和穿堂风,场力、场向、氛围一气贯通,中途不能岔气的。
十是有诗意。诗意又分小诗意和大诗意。小诗意就不用说了,各个具结环节都需要,大诗意指的是整部作品的呈现格局、趣向与脉象都内透着史诗般的绵绵辉光。伟大作品无不具有大诗意,比如《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城堡》《红楼梦》。
卢一萍:赞同。这或可称为“凸十点”。“凸十点”解决了怎么写的问题。现在请谈谈写什么的问题,即您口中的“小说生成出来的东西要新”。这个应该是指题材、故事,与“凸十点”共同浇铸出的产品吧?
凸凹:是的。题材和故事千千万万,找谁下手,写什么呢?当然是写自己熟悉、别人陌生而又向往的东西。一句话,反映的对象一定要“陌生化”和具有“期盼值”,与他者形成差异性,在拥堵中错峰前行。
卢一萍:一部《花儿与手枪》,八篇小说都的确是你自己熟悉、我们陌生又极想知悉的物象、人象、风云。这其实就是我前面说的小说的辨识度。
凸凹:一萍笔下的那些新疆的、沙漠的、军营的故事,又何尝不是如此。
四、多栖作家:“通行证是才华、阅历、知识、人品,和持久恒一的热情与毅力。”
卢一萍:今天凸凹兄作客天机云锦书城,谈的都是小说,可以说是以小说家的身份现身的。但大家都知道你是以诗歌起家和驰名文坛的,你能在二者之间杀进杀出,可否谈谈二者最大的异同?
凸凹:小说与诗歌最大的相同处是,它们都有虚构的特质,都需极强的想象力。不同处是,相较之,小说从下,诗歌从上,小说重实,诗歌重虚,小说精准,诗歌宽散。一些诗人写不好小说、散文,就是因为祛不了诗歌凌空高蹈的魅,与大地脱了节。一些小说家写不好诗,是因为悟不出虚空和多义的妙处。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其实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写诗的同时,还写过小说,更多的是小小说,当然,只是练笔。
卢一萍:除了诗歌、小说、散文,我知道你还写有评论、剧本等,并且都有令业界侧目的表现。今天,能否在你的读者们面前,晒晒你的“写作大全”?
凸凹:晒“写作大全”?兄弟是让老哥献丑啊。好,献丑就献丑吧。
先说小说。出了《甑子场》《大三线》《花儿与手枪》三本,还有一本待出,应该有100多万字吧。诗呢,出了《大师出没的地方》《爱在深秋》《人在五行中》《桃果上的树》等七八本,一本100多首,总共应有1000多首。散文,出了《花蕊中的古驿》《纹道》《首街》等5本,还有四五十万字待字闺中,共有100余万字。评论,其实不叫评论,也就是读后感、读书笔记之类的文字,出过一本《字篓里的词屑》,还有30万字搁在抽屉,共50万字。
报告文学、通讯写有20来万字,印出过一册。影视剧本写过四五十集(部),投拍播放的29集。舞台剧、歌舞剧写过五六个,一些排演了,一些没有。歌词写了二三十首,被作曲演唱的一二十首。工龄37年,写有公文、新闻等短命文字、垃圾文字无数。嗯,连祝婚词、悼词、墓志铭也写过。
编书十几本,策划、操办各类文学活动三四十个。
卢一萍:简直令人惊叹。先是“经历大全”,这又是“文类大全”、“文种大全”,加上编书、活动、游历等,凸凹兄的这种个况、个案,恐怕真是少有人能出其右。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景观?不会是个人的癖好吧?
凸凹:个人癖好?又是又不是吧。我想,这应该是一种关乎生存、自证、尝试、体验、乐趣、冒险的需要吧。在写作上算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在生存上算是“被选择”。当然,我的生活观、写作观也在内里了。
卢一萍:小说、诗歌、散文、评论、报告文学、通讯、影视剧、舞台剧、歌舞剧、歌词公文、新闻……这么多地盘、领地,这么长时间,凸凹兄都可自由进出,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我感兴趣的是,你是以什么为通行证的?
凸凹:这个嘛,真不好意思说了。说,就是自吹自擂。
卢一萍:那我试着说一下。凸凹兄手持的通行证是才华、阅历、知识、人品,和持久恒一的热情与毅力。
凸凹:这个……哈哈!谢谢一萍,谢谢大家!到点儿了,该说再见了!
卢一萍:不是到点儿了,是超时了。谢谢凸凹兄,谢谢大家!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