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
花萼颂
——刘兴碧人生屐履
作者:成都凸凹
先是牟昌琼给刘兴碧当保姆,后来,交换场地,调了个个儿,刘兴碧给牟昌琼当起“保姆”来。这有点像小说。或许,比小说更小说。但它又的确属于非虚构。既然是非虚构,就必须砌好每一匹砖,坐实每一个字。
得知我决定再补拍式采访刘兴碧一次,张鹏、谷凌燕嚷道,我们陪你去吧。谷凌燕进一步阐述,因为工作关系,我与刘姐挺熟的。张、谷是万源当地官员,更是我诗友。敲开刘兴碧的门,还未坐定,谷凌燕就说,刘姐,你又瘦了。采访间缝中,趁刘兴碧哽咽、抹泪,她悄悄告诉我,刘姐以前很开朗的,现在话少了。
也就是在那时,我才知道,刘兴碧的曾经,比现在胖。刘兴碧的从前,是有朗朗笑声的。我父母在万源工作,我不仅在万源念的中小学,还有过在万源地盘上工作13年的经历,因为这个,认识很多万源人,但刘兴碧不认识。
这天是2017年12月2日,周六。牟昌琼也在家。牟昌琼的女儿林苗上学去了。
刘兴碧告诉我,昨天你走后,我接到过两个陌生电话。一个电话让我去宣汉县领奖,我说,那你把路费给我吧,对方说你不领那就算了。一个电话说她是央视的,问我在万源没,我说在。
前一个电话,明显诈骗,只是诈骗者没想到,他诈骗到了一个什么人身上。后一个电话,不明就里。但翌日,我即从文友、万源市委宣传部工会主席沈宏发来的微信链接得知:
四川人刘兴碧因“好雇主兑现承诺,倾其所有救治昔日保姆”事迹,入选2017年11月“中国好人榜”。就是说,刘兴碧在先后荣获“首届‘感动四川’年度人物评选”入围奖、“第五届四川省诚实守信道德模范”称号后,又有了新的、更宽广的荣光。
1
按说,既无血缘亲情,又无朋缘友情的刘兴碧、牟昌琼,是各有各的人生走向的。偏偏是,二人的人生轨迹交集了——阴差阳错地,她们认识了。认识之前,刘兴碧是城里响当当的“万元户”,牟昌琼是离县城60多公里乡下、穷得响叮当的村姑。前者有些骄傲地说,那时,一千元就有大红花戴。后者淡淡地说,她的乡下叫固军坝。她应该不十分知道,她的家乡是四川最早最大的红色革命根据地,赫赫有名的“固军坝起义”、“四川工农红军第一路游击队”总指挥李家俊就是她的乡党,刘家俊的搭档,毕业于黄埔四期,参加过北伐战争、八一南昌起义的党代表文强(化名李哲生),则是毛泽东的表弟。
故事就从她们认识那天开始了。
时间无色无味,无骨无肉,没有人可以在时间上结绳,钉钉子。没有人可以用时间去指认时间。刘兴碧、牟昌琼也不能。
牟昌琼对我说,我那时还很小。
刘兴碧对她说,你那时不算小了。
牟昌琼说,记得姐姐的妈那时刚走不久。
刘兴碧说,那是一个夏天。我的儿子刚上幼儿园大班,第二年上的小学。
牟昌琼说,我生于1969年。刘兴碧说,我1955年1月生,户口本本上写的1954年12月。
刘兴碧的母亲死于1987年4月。她说,我79年结婚,81年生娃。
由以上时间数据可以推出,她俩相遇在1987年夏末,距今整30年。相遇时,刘兴碧三十二三岁,牟昌琼十七八岁。一个硕果满枝,一个鲜花正开。
没有谁记得那天是几月几号。但那天发生的故事,当事人是记得的。
那天,刘兴碧吃了早饭刚出门,就遇到一个朋友。朋友说,兴碧,我正说找你来着,你不是要请个保姆吗,我给你寻了个,你中午在家等着哈。刘兴碧说,我说的是玩笑话,我不需要的。朋友说,你就别担心什么了,放心,见了面你就知道了,巴适得很。话未毕,朋友已急匆匆走开忙她的什么事儿去了。刘兴碧是当着几个朋友的面说过请保姆的话。她说,人家那些干部,那些有钱人家,家里屁事都莫得,还时兴请个保姆哩,毛了,我也请个。说了,也就忘了,没想到这个朋友记得,且上了心。
刘兴碧说的是实情,我和我兄弟,就是万源河街上一个姓黄名景春的保姆带大的。
为什么刘兴碧开了个请保姆的玩笑?
情况是这样的。刘兴碧这个家刚给老母办了丧事,家中的一张床上躺着残废的哥哥,另一张床上半躺着多病的丈夫,五六岁的儿子在屋子里“飞檐走壁”。这个家,挣钱靠刘兴碧,吃喝拉撒、看病买药靠刘兴碧。老母摔伤后,得了脑溢血,行走困难,生前很长一段时间,连小便都在房间或阳台拉。哥哥的伤残,是1971年,他当知青时回家临时拉架架车弄的。架架车载货太重,没控制住,翻转过来,压在他身上,腰断手也断。每天70元,住了70天院后,哥哥回家,瘫在床上,拉屎拉尿在床上,直到后来去世。18年间,刘兴碧每天都要迎着恶臭,将哥哥的大便用塑料薄膜包着,倒在县城边的山坡上。为节省塑料薄膜,她是洗了又用,用了又洗。18年,我搬运上山的粪便,一火车皮也拉不完,她说。刘兴碧的丈夫年轻时就多病,又在环境恶劣的水泥厂上班,病情愈发严重,时犯时好,只能做点轻体力活儿,处对象时她就不同意嫁个药罐子,病秧子,是强硬的母亲非要她嫁不可。1979年结婚时,他们只扯了证,没办仪式。儿子呢,上幼儿园,又顽皮又要接送。
这样的情况当然得请个保姆。不请保姆,任谁也扛不住,不仅扛不住,还会把人逼疯。所以,朋友不认为她的玩笑是玩笑。
见朋友当了真,刘兴碧就一整天躲在外边,怕见面不好说,彼此难堪。但她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家给一家子做晚饭。哪知,推开门,她竟以为进错了门。展开在面前的家,窗明几净,阳台上晾着刚洗的衣物,丈夫、哥哥、儿子面带红晕,无声地憨笑。一个陌生的穿着补疤衫裤的年轻女子正在做晚饭,动作麻利,一刻不歇。见刘兴碧进屋,立刻上前接了她手上拎着的菜和草药,一边喊,是姐吧,回来了,姐你先洗帕脸,饭菜马上就上桌。说话间,一盆水,一块毛巾,已到了刘兴碧面前。吃饭时,她用一把蒲扇,给一家人吹凉。
这个已俨然称职保姆的陌生村姑,叫牟昌琼。刘兴碧的那个朋友是牟昌琼的幺姑。家境赤贫的牟昌琼读完小学五年级后,家里就再没能力支撑她读下去。懂事的她在乡下务了一阵农后,就进城找到幺姑,希望在城里谋一份打工的活儿。幺姑很称职,把一个朋友间的玩笑,坐实成了牟昌琼的愿望。
这个夏日的夜晚,操劳得只知道操劳的刘兴碧,不仅感受到了里里外外的温软的凉爽,还从内心涌起了长久的感动。
2
有了保姆牟昌琼,刘兴碧的家就像个家了。
家里运转正常后,刘兴碧就把全副身心用在了为这个家刨食上。
保姆巴心巴肝干,干得扎实。雇主真金白银给,给得痛快。包吃包住包杂支,每月40元。逢年过节,给保姆制新衣,置办回家探家礼品。这个条件,令保姆喜出望外,感动得泪花儿在眼睛上打圈圈。
但每月40元的高薪,保姆只领了两个月,就不再领。城里的生活,让小保姆有了新的愿景。当小保姆羞羞答答欲言又止坦陈了自己的心迹后,刘兴碧望了望自己的三个家人,又望了望埋着头看脚尖的小保姆,沉思有顷,然后笑了。她豪迈得气壮山河地说,买,不就是给你买个农转非户口吗,买!你这么聪明能干,又漂亮,应该在城里过。水往低处流,人向高处走,正常。昌琼,放心,这个城市户口,姐给你办定了!
从那天起,牟昌琼成了一个不拿工资、而又拚命干活的特立独行的保姆。
为了尽快让小保姆农转非,雇主刘兴碧的刨食身形,像一头母豹般残忍、凶狠、决绝。
刘兴碧不会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会讲,一诺千金,一言九鼎。对于自己的承诺,她只会这样表述:说出嘴的话,泼出去的水,吐口唾沫钉钉子。
很快,也就是牟昌琼成为保姆后的第二年,就成为了城里人。手捧写有自己名姓、盖有鲜红政府大章的户口本,小保姆想忍住不哭,却又失声大哭起来。待到终于能够把一句话说成形后,她哽咽道,姐,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呐,不,比大恩人还恩,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雇主说,快别这样说,这都是你应该获得的,都是你自己干出来的,再说,哪个叫我们是姐妹呢?小保姆用双手将户口本压在胸脯上,姐,你就这么放心我?雇主不解,啥意思?小保姆说,你就不怕我跑了呀?
雇主笑了,傻丫头,我们不是姐妹吗?哪有妹妹把姐姐抛下,自顾自跑了的?
小保姆一脸严肃,姐,你真把昌琼当妹子看?
雇主又笑了,不是当妹子看,而是当亲妹爱。
小保姆一下抱住雇主喊,我的亲姐啊,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
两个女人的久久拥抱,将法定的保姆与雇主的那种薪酬关系,切换成了有情有义的姐妹关系。
姐姐为妹妹办农转非城市户口,花了4200元城市增容费。这笔款子,按当时的市价,可以在县城买一套体面的房子。
姐姐在外逢人就夸昌琼的好。得知这个小保姆干得特别出色,一些有钱人就以高薪为诱惑筹码来挖她。不干,给再多的钱也不干,她的回答像她的工作一样干净利落。
3
诚实守信,说来简单,做起实难。巴金终其一生,道出了沉重如生铁的三个字:讲真话。回瞻刘兴碧人生,她确实做到了诚实守信。
第四天,返程成都。火车上,我儿子送我的、里面装有几千本书的电子阅读器,突然不见了。坐的是硬卧。我对乘务员说了我的怀疑对象,乘务员也认同我的怀疑。乘务员高喊,车上装有摄像头,谁捡到了,赶快交出来,算立功,否则,查出来,就不好看了,更摊上大事了。
我怀疑的那位典雅的、30多岁模样的女乘客开始躁动不安,离开座位。又折返,进了卫生间,反锁,立马出来,对列车长说,她在卫生间发现了一只阅读器。总算失而复得了。我想这事就算了,不料,赶来的两位乘警令我,拎上行李,在餐车候着。审讯式的问话开始,但乘警阻拦了我的怀疑之说。乘警说,你上卫生间小便时,一撩衣服,阅读器从衣兜中滑出,正好火车哐啷一声,所以你没听见阅读器掉进垃圾箱的声音。难道不是这样吗?所以,你是自己不小心掉的,没有人捡,更没有人偷。
乘警的推演是有可能的,但只是万分之一小概率的可能。望着乘警狡黠中含有威胁的眼睛,我屈辱地认可了这个小概率。我的不诚实,对乘警守了信。可诚实,才是守信的前置条件。不诚实的守信,是守信吗?乘警最后说,以后小心点,别又丢什么了,你可以走了。两位乘警漂亮、英武、牛高马大。
突然想到了此行的目的,想到了返回成都后,将记写刘兴碧的诚实守信。我配吗?我的脸一下变得比火车的汽缸都烫。
4
上午九时,太阳未出,空气冷嗖嗖的。我随刘兴碧穿行在万源的大街小巷。怡合巷,天桥下,一群穿红戴绿的大妈扭腰曲臂,舞蹈得欢。她目不斜视、面无表情走过。我问她,刘姐,你不喜欢跳舞?她说,从未跳过,哪有那闲工夫?又问,打麻将不?她说,很少,输了遭不住。这辈子她唯一的爱好,是抽烟。她抽得非常狠,就像把自己的痛神经死掐。她是把抽烟,当成了吐出胸中压力的窄门和出口?
这一大早,刘兴碧已忙乎了不少事,为牟昌琼母女做早饭,给人灌香肠、熏腊肉,等等。
我和她走到了蓝底白字的“裕丰街167”门牌处。此处位居市委和萼山剧场的中间,去这两个地方,抬腿各走一百余步就到了。门牌左下是一个装有两扇铁栅的门洞,门洞上方及两侧,密密麻麻喷贴有“情缘婚纱”、“中国体育”、“神墨教育”等招牌与广告。门洞被光鲜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铺挤压着。跨进门洞,穿过一条光线很暗的狭促内廊到得天井,左转,爬五层楼,就到了她的家。这地方属于太平镇新华社区。
按照当地的礼数,我没有空手上门,而是拎了2瓶“硒罕淳”白酒、2盒营养品。即或这样,我的到来,还是令她有些不情愿。除了耽搁她的活路,她抱怨说,每次记者来,都让我讲那些往事,讲一次,伤心一次,实在不想讲了。她把我当成了那些浮光掠影的猴急的媒体记者。若不是接待我,这个时间段,她已进山背水去了。
她准备用大碱洗个杯子,给我泡茶。我说设必要麻烦,直接泡就好,她就直接泡了。我感觉到了,这个细节,令她满意。她呆板、冷凝、紧缩的脸,渐渐打开了一些。
刘兴碧个高,瘦削,短发,穿一件灰黑相间的羽绒服。面部很少表情,四天采访,从未笑过。令我惊奇的,她的身坯、面相,长得蛮像长她25岁的我的父亲,并且,二人的祖籍都在湖北。并且,二人皆瘦高且有蛮力。
刘兴碧在给客厅里的四方火炉掏灰、添蜂窝煤。由于天气和烟囱的原因,烟雾排放不畅,她和我被呛得咳了起来。她说,这烟囱太重,年纪大了,我一个人搬不动了。又说,这屋子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断不得火,因为昌琼的病经不得冷。
万源城中的居民,基本都不烧煤了,都用上了电炉和天然气灶。刘兴碧也想用,但只是想想,用不起。
我看了三个卧室。刘兴碧的卧室码放有蜂窝煤,堆积着捡来的破烂,连窗台防护栏上都有。牟昌琼母女的卧室,散放着林苗的学习用品,床头上悬挂有这套房子真正主人的结婚照。林祥明的卧室稍小,挨着厨房,墙上有刘兴碧儿子的结婚照,床头柜上有儿子的单人像。儿子戴眼镜,西装革履,堪称英俊。
刘兴碧告诉我,待苗亩上大学后,就将这套房子粉刷一遍,交还它的主人。老是拖着不还,虽说人家从没催过,还是不好。住在这里,主要是为方便昌琼去医院透析。
12点,牟昌琼母女回来。我忘了问,两人一齐回家,是女儿去医院接了妈妈,还是妈妈去学校接了女儿?
牟昌琼将衣袖高高捞起,我看见了白色绑带。她拆开绑带,我又看见了一条女人手臂上,被针管反复扎出的涂有青、紫、红、白四色的嶙峋山河。
5
欢欢喜喜过上城市生活没多久,牟昌琼就首次尝到了命运击打的滋味。干家务活时,她感到了来自腰部的阵发性剧烈疼痛。姐姐兴碧带她去医院检查,被告知患了严重的肾结石,必须立即手术。
牟昌琼的父亲送了几百元来,刘兴碧付了400元,但手术没成功,需要再做一次碎石手术。牟父送来了家中仅有的100元,跟着,牟家儿子上大学,刘兴碧又赶了300元的礼。面对高昂的手术费,牟昌琼哭了,姐,你该不会放我回去,不要我了吧?姐姐安慰她说,说什么呢,姐咋会不要你了呢,别哭了,该咋治咋治,钱的事,有姐呢。走,姐送你去重庆,找家好医院碎石。
买户口花钱,治病花钱,维持全家运转花钱,这个四口(时刘兴碧哥哥已去世)之家的经济基础开始动摇。三双眼睛,齐齐望着唯一的主心骨、顶梁柱,望着他们的上帝。重庆之行治了妹妹的病,也让在挣钱方面特有天赋的刘兴碧发现了一桩生意。生意带来了生机。但这个生机必须用刘兴碧的大汗去搏得。
刘兴碧在发现重庆批发荔枝每斤几元(含冰),而万源零售每斤12-18元后,就立即投入了行动。那是大伏天,她每天晚上挤上汗臭脚臭浓郁的火车,补票后一直站到重庆。进好货后,又返回万源,打(批发)给零售商贩。一个往返1500里,在火车上站12个小时,除了候车时打个盹,整整一季,她何曾上床睡过囫囵觉?那时的火车上很混乱,她清楚记得,自己的辛苦钱,还被扒手偷去了70元。上车前、下车后的那段长路,为省成本,100多斤的荔枝,都是她一个人扛着走。怕荔枝不新鲜,更怕变味,一路上她一分钟也不敢耽搁。
这样的活儿,只有铁人才敢吃,且吃得下。
除了挣荔枝钱,她还得挣其他钱。这个家很需要钱,她得为此去拼命。
望着解除了肾结石痛苦,已到了谈婚论嫁年纪的妹妹,她说,昌琼,你不小了,遇到合适的,就找个吧,嫁妆,姐给你置,婚礼,姐给你办。
妹妹感动得直点头。妹妹行动了,但妹妹的行动没有任何结果。因为,她悄悄在心里设了个底线,谁娶我,都要能接受刘兴碧一家。她把自己完全看成了刘家的一员。她的这个底线,自然吓退了那些一心想过二人世界的小伙子。
一晃,十年过去了。牟昌琼终于遇到了认同她底线的白马王子林祥明。
这之前的1989年,刘兴碧的哥哥病逝,2000年,丈夫也因肺癌走了。给再前的母亲,后来的两位亲人办完丧事,按说,为三位亲人辛劳、尽责了大半生的刘兴碧算是解脱了,但命运没有这样眷顾她。因她忙于生计,而患有肺气肿等病的丈夫对儿子又疏于管照,儿子十几岁就因好奇被社会上的人带上了吸毒之路。当得知儿子吸毒的消息后,她举着一根树棍,追着丈夫打,然后抱着儿子声嘶力竭一顿大哭,然后把儿子送进了戒毒所。戒毒所没能戒掉儿子的毒瘾,出来后,儿子离家出走,独自在达州谋生。儿子的吸毒,对刘兴碧来说,几乎是要命的,但同时也是无奈的。儿子问,妈,你为啥把钱给保姆花,也不给我花?母亲答,妈只把钱给想活命的人,不想活命的人,给钱又有啥用?暗夜里,这个坚强得不流泪的女人,流了多少泪,只有巴山夜雨知道。从此,刘兴碧不仅把妹妹当妹妹,还当了后人、女儿。
刘家只剩下姐妹俩相依为命了。
刘兴碧也认可林祥明,并建议他在城内买套房子,好好建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小家。林祥明听从了这个建议。房子总价2.7万,买房时差一二千,刘兴碧立马掏腰包为他补了这个缺。
2002年春节,刘兴碧为妹妹置备了体面的嫁妆、酒席,操办了热闹的婚礼。婚后才三天,妹妹就要把独居的姐姐接到自己的新家居住。姐姐不愿给妹妹添麻烦,坚决不去,但姐姐的坚决终是没能拗过妹妹的真情与执着。
结婚后,林祥明又开始了常年在外打工的生涯,两姐妹则步入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时姐47岁,妹33岁。
婚后翌年,牟昌琼生了女儿,女儿三岁时,又生了儿子。刘兴碧这时的一部分工作是,服侍妹妹坐月子,为妹妹带娃。望着健康生长的下一代,姐妹俩的笑比蜂蜜甜。可是,又出情况了。
生了儿子不久,牟昌琼渐渐感到了身体不适。2008年,经辗转万源、重庆、成都三地的多家医院确诊,她的脾脏发生病变长了血管瘤,进而患了肾衰竭。
这真个是晴天霹雳!
6
肾衰竭是晴天霹雳,而治疗手段中切除脾脏所需的5万多元手术费,更是十级地震!
牟昌琼泪水涟涟,老天爷怎么这样对我,总看不惯我过好日子,这可咋办呀!林祥明蹲在地上,一筹莫展。刘兴碧对他们说,把房卖了,救命要紧,人活着,就有办法。林祥明咕噜道,房子卖了,我们一家住哪里?刘兴碧说,放心,不会住雨坝坝的,房子的事我来想办法。
在刘兴碧的奔波下,房子卖了个好价,6万多元。与此同时,刘兴碧从昔日帮其带过7年孩子的朋友那里,借了一套她推荐朋友用10万元买下的三居室房子,就是现在仍住着的新华社区那套。
手术做了,一家五口搬入了新住处。在妹妹家住了六七年的刘兴碧,又回到了原点。所不同的是,从这一天起,保姆与雇主调换了角色,刘兴碧给患病的牟昌琼当起了没有薪水且承担一切开支用度的保姆。曾经的万元户,自此走上返贫之路。
术后,在药物和医院的维持下,这个家平平静静勉勉强强过了一年多。2009年初秋,再次感到身体不适的牟昌琼在姐姐的建议下,去重庆西南医院作检查。捧着检查结果,牟昌琼傻了,呆坐地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牟昌琼的病又转移成了令人谈虎色变的尿毒症!
医生给出了治疗方案:透析,等待肾源,做肾移植手术。费用为30多万元。
牟昌琼在电话作了临终遗言似的哭泣,姐姐,我的命算是到头了,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倾其所有帮衬我,救我的命,拖累你了。但这次是真没救了,30万,30万啊。我的命咋这苦哦,我不想活了,只是我那两个苦命的娃儿咋办哦……
电话这边的刘兴碧用非常有力的声音说,有姐呢,你什么也不必担心,等着,姐马上到重庆!
刘兴碧把存折里仅有的一万多元取出,拎了一箱装有雀舌茶、黑鸡蛋、腊麂腿等的土特产,连夜乘火车去重庆。为了妹妹,她已记不清去了多少回重庆。碎肾结石,贩荔枝,切脾,这次,又是换肾。
30多万,对这个五口人的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没有谁可以变戏法样变出。
刘兴碧下了火车,为省钱,没打的,直接上了公交。换转了二三路后,她在医院附近的公交站台,看见了又绝望又含有强烈求生欲念的妹妹。沉默如花萼山的她什么也没说,直到把妹妹紧扣在怀里,任妹妹泪湿胸衣。
时年54岁、身体日渐衰弱的刘兴碧对教授医生恳切道说,移置我的肾吧,昌琼的丈夫要打工挣钱,家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都不适合,就摘了我的肾去吧!教授医生冷静地说,你不是直系亲属,配型成功的几率很小。刘兴碧动情诉说,我们的关系,比亲姐妹都亲。劳驾医生,你就试试吧!教授医生被感动,同意做个配型检查。结果表明,配型不成功。本是配型检查,却检查出刘兴碧患有糖尿病。这个,对刘兴碧又是一个击打。
7
曾几何时,林苗就将刘兴碧称刘爸爸了。
有个记者到家采访,对她说,你能为你刘爸爸写篇作文吗?她爽朗答应好,然后就一蹦一跳进了她和妈妈的房间。很快,她写好了,叫《我的刘爸爸》。文中,她称刘爸爸是棵大树。
这孩子长得像妈,脸蛋红扑扑、胖乎乎的,德智体均好。我看见刘家客厅的正墙上方,从左至右贴着孙中山、毛泽东、邓小平画像,画像的左下方,满满张贴着苗苗从2010年至2016年的11张奖状、证书。另一面墙上,有两帧彩照,苗苗和她刘爸爸的。
午餐饭桌上,刘兴碧看苗苗的眼神,慈祥,深切,就像看自己的亲孙女。我趁她刘爸爸给她夹菜的间缝,学着媒体记者的样子,问了她一个庸俗的话题,苗苗,你长大后的理想是什么?她略显羞赧,没有应我。
苗苗母亲快人快语,这娃儿,小时候话很多,像个话八哥,她说她以后要送刘爸爸三个存折,一个打麻将,一个进超市,再一个买房子。还说,有劲儿了就把刘爸爸背起到处耍。她刘爸爸听到这些话可开心了。大了就变得不爱言语了。不过,她的理想可不小,前不久她说,她长大后还想考到国外去读书哩。又说,只怪我病得早了,药吃多了,那些年又报不到账,钱全花光了。吃药也把记忆吃坏了,说来还念过小学,却连手机短信都不会发,逢年过节,都是苗苗帮我在发,向所有帮助过我们的恩人表达祝福。
林苗穿一条蓝色裤子,带绒领的金黄色羽绒服外边,敞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那天,我把自己的一本新诗集《蚯蚓之舞》送了她,扉页上写了几个字,林苗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喊刘爸爸的人,可不止苗苗一人。万源县城,将刘兴碧喊刘爸爸的,有两桌人。
这些孩子的父母大都是刘兴碧以前那个万元户朋友圈的人。一些人当刘兴碧是朋友,一些人认为刘兴碧能保佑孩子,于是就纷纷将自己的孩子拜继给她当干儿干女。还有一些孩子,直接就是她以前带养过的,有恩于孩子过的。有一个女孩,拜继给她时,都病得快死了,谁知拜继后,病全好了。
刘兴碧不无骄傲地说,这些干儿干女对我都很好。有个干女在石家庄打工,去年给我寄了500元过年钱,我把她决(骂)了一顿,有钱不存起,乱球花。
知刘兴碧经济困难后,走在街上,偶尔会有人送她一百二百的。但她从没收过,她不想做一个靠人施舍过日子的人。她说,前不久,张所长给我拿两百,王老师给我拿两百,我都没要,也不想找政府要。
经济状况尚好的那几年,爱做善事的她,还出资为几个年轻人操办过婚礼。她带养过的孩子,更多。刘兴碧,大善人也。
8
从重庆西南医院回到万源,望着林家夫妻你看我,我看你,六神无主的悲伤与沮丧,看着他们两个还小得不谙人世艰辛的儿女,刘兴碧道出了自己的决定,尿毒症是个龟孙子,不用怕,越怕越欺你。从今天起,我们五人来个分工,昌琼你就严格按照医生的要求,按时去医院作透析,吃药,跟死神干仗。两个娃娃,负责好好成长,好好念书,一节课也莫掉。祥明你负责在外挣钱,这个家太需要钱了。我呢,就负责这个家的正常运转,有我在,这个家垮不了!
刘兴碧说这话时,大有人在阵地在的豪迈、壮烈。
见大家不开腔,她又说,大家说行不行,行的话,这个分工,既是分工,更是承诺!
林家夫妇噙着泪花,拚命点头。林祥明动情说,姐,我不明白,你为啥要这样帮我们?
刘兴碧没有回答,她可能觉得没必要回答。
为减轻姐姐的负担,牟昌琼把三岁的儿子悄悄过继给了自己乡下的舅舅。直到今天,这个孩子,都把舅舅、舅妈喊爸、妈,把自己的父母呼为明爸、琼妈。
这个四口之家,自此启动了自己新的运行程序。
这是2009年,秋天还未尽,寒意已至。
最需要花钱的自然是牟昌琼的透析等医药费。尿毒症患者,五年是个坎。重庆、成都、达州、万源四地辗转,通过命悬一线的五年抢救性透析,病情稳定下来,终于闯过鬼门关。在达州透析时,为减省费用,刘兴碧让牟昌琼住进了自己的亲家母家。病情稳定下来后,进入常规治疗。直到今天,每月去万源市中心医院透析八九次,每次半天,500多元,一月4000多元,一年50000余元。
其二则是一家人衣食住行迎来送往的所有开支。仅生活费这一项,刘昌琼每年为牟昌碧母女补贴的费用即达二三万(不含林祥明返家时的生活用度),9年下来,20多万。
抽劣质香烟的林祥明很少回家,回家也带不回几个子儿,钱不是说挣就挣得来的,有时挣了钱也收不到钱。
刘兴碧掏钱为妹妹办了农转非后,又掏钱为她办了低保。现在,牟昌琼一家四口每月领低保1000元,医药费也可报销很大一部分。在当地政府的关心下,学校也免收女儿林苗的学费。
刘兴碧从太平镇运输公司退休后,每月退休金500元,去年涨到1000多,今年已达2000元。
稍稍会点算术的就晓得,上述的收入清单与支出清单两两相较,是大大的入不敷出,捉襟见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个硕大的缺口必须得填上。填不上,地球照样转,但这个家庭的地球就停止了。填这个缺口的重任自然落在了高个子刘兴碧头上。她平平和和说,我当初怎么说的,就会怎么做。当然,万一哪天老天爷要收我,一扑爬下去,起不来了,就不能兑现了。
为了补这个缺口,刘兴碧起早贪黑,忙完了家里的保姆活儿,又去外边挣钱,有什么钱挣什么钱,挣不到的时候,就去捡塑料瓶等废旧品卖。有时,她会进山采些山货,送给朋友们,或给朋友们出力做这做那,热情的朋友们也会送她一些东西,这种交易方式,有点像古代的以物易物,以工抵物。这次采访她,我问她右眼角旁边怎么有个还没好完全的伤口。她说,我前几天爬核桃树撸花串,摔下来硌的,别人都以为我爬不起来了,还好,命大。前些年,我的腰杆也摔伤过,天气不对就痛。
她说得清清淡淡,我却听得惊心动魄。我脑袋里一直盘旋着一位63岁的老妪,上树下树,在摇晃的天空,摘吃食卖钱的別扭身影。除了糖尿病,摔伤,她身上还挨过两刀,生娃儿挨过一刀,去成都治病挨过一刀。
得知妹妹的病不能饮食有毒的物品后,刘兴碧上心了。为保证家里吃的菜没打农药,她就进山帮农民干活,以换取一些菜叶上长了虫子的菜。为让妹妹饮上山里的纯净泉水,她就干上了去山里找水背水的活儿。每次背6瓶,1瓶4.5公斤,一个来回三四个小时。这一背,就是9年。9年的春夏秋冬,风雨无阻。9年,她没让妹妹喝一口自来水。
被透析着的尿毒症患者,脸色总是少血色,布满病容。但牟昌琼的脸却是白中透红,煞是好看。刘兴碧坚持认为,这是妹妹喝山泉喝的。这一点让刘兴碧深感欣慰,而这种欣慰感,恰是她背了9年水并将一直背下去的、比万源那条后河更大的内动力。
9
刘兴碧为什么成为刘兴碧,为什么成为了和平年代的巾帼英雄?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养成?
首先,我想到的是她受的教育。但真相是,她一个学校的门也没进过,一天书也没念过。她识得几个字,但一个字也不会写。我问她,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咋签字领钱呢?她说,盖章,私章。我问她要个电话号码,她说记不住是多少,只能通过她的手机拨我的号码。她虽不识字,记不住自己的电话号码,但常年的挣钱生涯练就了她的心算能力。她的心算快且准,从未错过一次,这让多少读书人的笔算速度望“刘”兴叹。
既然没有受过学校的教育,那就顺着她的血脉往前溯,到她的血亲中去找,家风中去寻。
善良、仁义、大爱……人类所有的美德,不可能长在无根的树上,无源的水中。
民国时期,湖北松滋县刘家场有个叫刘家源的青壮,被一支队伍拉夫拉到了万源,成了队伍上的号兵。这个号兵,就是刘兴碧的父亲。
这个号兵后来娶了万源县河口镇的李姓女子为妻。为称呼方便,乡人按班辈排行将李姓女子唤作李大娃。解放后,开大会时,大会给她取了个名儿,李文秀。刘家源与李文秀生有三个娃崽,老大女儿,老二儿子,老幺女儿。老幺就是刘兴碧。
土改时,政府给刘家分了一间土墙房,三四十平米,在太平镇城完小旁。刘兴碧就生在这间潮湿的小土屋里。后来,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吧,半夜下大雨,墙坍房塌,差点把一家人压死。康县长上午来看了,下午就在水泥厂找了间土墙房,刘家这又才有了个窝。
刘兴碧5岁那年,父亲患病走了。母亲把丈夫背上山埋了,就拉扯着三位子女投入了刨食的艰辛。母亲想到了一切,只是没想到,刘家的顶梁柱,会由幺女接龙,并且,为自己和儿子养老送终的,也是眼前这位时年5岁的幺女。
父亲是模糊的,但刘兴碧对母亲的记忆却是清晰的。她承认,母亲的一言一行,影响着自己,让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人。
母亲很歪(厉害),没人敢惹,对自己的孩子尤其严,堪称悍妇。这是表皮的样子。母亲的心肠实则干净、仁义、柔软。
县城里进山砍柴、捡柴的人很多,但没有几个能与山农处好关系,母亲却能。正因为处好了关系,山农进城办事,她们家,就成了山农歇脚的根据地。到县城医院看病,自然要住她们家,因为这个原因,母亲救了好几个农村孩子的命。冬天,一个孩子快落气了,孩子的父母说,反正救不活了,让我们把她往山上背吧,背好远算好远,免得死在你们家,不好。母亲不干,就在屋里传了一堆柴火,给孩子暖身体,暖了一夜,硬是把孩子救活了。这个孩子,人称四妹,平溪乡孔家山人,现在还在。还有一个孩子,是河口的亲戚,躺在她们家等死,孩子的父母干着急,一筹莫展。母亲回家,举着煤油灯看孩子,用手一触孩子心口,感觉还不算硬,就急忙跑出去抓了一副药回来熬了灌进孩子口中。这个孩子,现在还干着教书的活儿。
母亲还有一点,说话算数。即或对细娃儿,也如此,如果她许诺要送你一条猪,就一定要送。
母亲是城里人,却跟河口乡下的一大堆远远近近的穷亲戚往来密切。有人给她送一背洋芋,她就回人家一袋米。有人给她一块磨刀石,她就回人家一笼碗儿糕。即便是对素昧平生的可怜人,母亲也要尽力帮一把。上街买菜,见卖菜人大冬天身着单衣瑟瑟发抖,她出的价会高出喊价一倍。因家临街,见有讨口子路过,她也会请进家来,煮上一碗面,或把与一二块钱。有一次,母亲生气了,因讨口子嫌加在面里的菠菜不好吃,要求加豌豆尖。母亲说,要吃就吃,不吃就爬。为了这个家的运转,母亲有时还开口向人借钱。不过,说什么时候还,一定什么时候还,一天也不会拖。只不过,这样一来,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就来了。好强、爱面子的幺女最受不了求人借钱,她认为这是给刘家扫皮(丢脸)。
慈不掌兵,义不养财。母亲那么辛苦地挣钱,却又把钱那么轻松地抛洒给外人,这一“亏本”行为,让这个家难以为继,也让比母亲更歪(厉害)的幺女看不下去。幺女说,妈,你这样当家,再挣都没钱,只有让我们一家四口喝西北风去。我可以撑起这个家,你们放心,我说到做到!
这应该是刘兴碧一生中第一个承诺,第一个对血亲的大承诺。
那一年,刘兴碧不到20岁。20岁正是花枝招展、尽享青春魅力的好年华。刘兴碧却在这个年岁,夺了母亲的位,以台柱子的身形,负荷起刘家全部的重压。刘家,由母系氏族,再一次进入母系氏族。
10
对于一个人的成长,除了家风的教育,山河的教育,苦难也是一位好老师。
刘兴碧一二岁时,就被母亲绑在了卖冰糕的推车上。六月天,母亲卖冰糕的吆喝声,回响在万源城乡的酷暑里。由于忙于生意,疏于照顾幺女,回头看时,才发现幺女的双手竟把屎尿糊得满脸都是。因为太阳大,屎尿都起了壳。
忙完了夏天的冰糕生意,又忙捡柴卖钱。每天凌晨三四点钟,母亲就背着幺女上山了。幺女二三岁就学会捡柴,先是几根,后是一小把,渐渐就能捡一捆二捆。刘兴碧说,我吃的苦太多,别人一辈子的苦,比不了我一个指甲壳。五六岁时,我坐着母亲的架架车去离县城十几公里的平溪拉柴,母亲让我守车,她去河对岸背柴。结果,下雨了,我急忙跳下车踩水过河去找母亲,不料,我一边过河,水一边涨,我吓得哭了起来,眼看就要被山洪卷走。好在河对岸一个小学老师发现了,把我救了。长大后,我想报答这位救命恩人,去找过多次,却一直没能如愿。五六岁时,还有一事我也记得,我的一条围腰掉了,母亲叫我回去找,我走了十来里路也没找到,是一位好心的阿姨把我背回家的,还没拢屋,我就在阿姨背上扯起了噗鼾。
刘兴碧是个永不服输的女汉子,静不下,闲不住。别人一天捡一捆柴,她一天捡三四捆。十四五岁时,年三十那天,别人在放火炮、吃糖果,她却上山去捡了两捆柴,卖了一块二。
成年后,她在太平运司参工,工作就是拉架架车,计件制,多劳多得。她每天四点起床拉车。别人是两人一车,一个在前边夹着两根车把躬身拉,一个在后边翘着屁股推。她却是一个人拉一辆车——她的知青哥哥就是在试着一个人拉一辆车驾驭不住被压残的。拉车苦是苦,但可以挣到可观的辛苦钱。在水泥厂拉矿渣时,工厂按工序三班倒,她却连轴转,一月挣300元,比上班族上半年班的薪水都高。她的万元户就是这样挣来的。如果在德国,她能挣更多的钱,因为德国收入最高的是那些肯做又脏又累活路的人,比如掏烟囱的工人。当上光荣的万元户后,远远近近的人都找她借钱。但她把钱看得很死,她认为不该花的,一个子也不花,连河口娘家的亲戚都说她像守财奴,太抠门。
退休,是退下来休息的意思吧,但刘兴碧退休后却开始了更加疯狂的挣钱。无论退休前还是退休后,年老的母亲,瘫痪的哥哥,多病的丈夫,贫困的姐姐,以及后来的保姆一家子,再以及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都需要她继续去战斗,去开始新长征。
除了偷窃等违法的事,只要是挣钱的她都做。抬预制板、栽电杆、下车、筛沙、砸碎石、挖下水道、背矿、打隧洞、捡二煤炭、采猪草、摘羊桃、挖药、捡菌、下田,以及到新疆拉葡萄、去城口倒西瓜……她的一生,做遍了你能想到的所有的下力活儿。
令我没想到的是,她干的两项工程,还与我有关。我的母校城完小修建那幢四层主教学楼用的沙石、石灰和四五百吨水泥,是她一个人拉运的,拉运了好几个月。那时,她还怀着快生了的娃。娃生下来后,她把娃交给邻里带,又继续拉运。县城带一天娃给5角,她半天也给5角。另一项工程是,县农业局位于张家湾水库边上的那座公厕。作为县农业局的子弟,我初高中时代经常“光顾”的地方,竟是她所在运司的架架车班组承建的,参与者每人每天工钱5元。
她年轻力壮时,一顿可以扒完一斤米的白饭。那年月太忙,早上四点出去干活,一整天都没时间吃饭,天黑回家敞开肚皮吃的那顿夜饭,实际上是早饭。
那年月,饥一顿饱一顿,我得了胃病,是我男人甘利泉熬药给我治好的。我男人,还有我哥,虽说能力差一些,好耍,但心眼好。所以,到死,我也把烟钱给他们供起的。昌琼也蛮好,有一分钱,都舍不得花,一定要留给娃儿用,我害病时她也把我服侍得周周到到的。我那儿子虽说走偏了道,但他的本质不坏,我把钱用在昌琼一家身上,他没怪过我,逢年过节,他还会给我买件新衣。
刘兴碧的眼里,装的全是一个人的好。心胸不宽、心灵不洁的人,上不了这境界。
经历过苦难的人,才知雪中送炭的温暖。帮助人,几成刘兴碧的日课。她看见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妇背了很大一背兜松菌摆在地上卖,围上来的人很多,农妇完全顾不过来,就上去帮农妇卖。这一帮,花了她半天时间。农妇过意不去,要送她两捧松菌,她摆摆手,微笑着离开了。
别人上山砍柴,到河坝挖沙,多半会挨日决(骂)。她不会。因为她总是舍得给当地农民付地皮费。
11
采不采访我,无所谓,我倒有个事向魏老师你反映下,看能否帮到忙。我河口娘家有个表侄儿,他女人痴呆,上边他爸痴呆,下边两个儿子,大儿13岁,是个癫子,小儿9岁,读小学二年级,我带过他一年。五人中,三个有问题,这样一家子,咋个活哦。我见过他们吃饭,全是白饭,菜都没有。最可怜的是那小娃,才9岁呀,就一个人在离家十里路的河口街上租房住,吃呀洗呀都是自己,说是念四年级时学校才有住读。每到农忙,表侄儿就打电话,叫我去帮忙,可我这一家子的事,哪里脱得了身哟。
这是我见到刘兴碧后,她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
前不久,重庆又来了消息,说是排队排到肾源了。那人50多岁,出车祸走的,但要价30多万,我们哪里出得起哦。我一直有个愿望,给昌琼换肾,希望她回到正常人的样子。是这样的,我听说在成都华西医院排肾,如排到了,只需十几万。但我们是无论如何排不到的。你如果有关系的话,帮我个忙,给昌琼排个肾。我一辈子从未开口借过钱,但为了昌琼,我愿意去借十多万。
这是我见到刘兴碧后,她给我讲的最后一个故事。
这两个故事中的情况生发、信息来源以及后果走向,我没有去核实和研判。把两个故事放在这儿,只是想说,令刘兴碧着急的事,都不是刘兴碧的事,都是他者的事。
有一点,我一直没闹明白,这是个真正缺钱的且该关心的家庭,为什么就没一个机构向社会发出捐款倡议?
12
花萼,花的组成部分之一,环列在花的最外边一轮的绿色叶状薄片。花朵尚未开放时,花萼起着保护花蕾的作用。花开后,则退化隐身至花的下方,托着花冠,让花儿独自怒放。
万源原为县,1993年3月撤县,建县级市。地处川、陕、渝三省(市)结合部,重庆至西安的正中间。与“一骑红尘妃子笑”有关的唐代那条“荔枝道”,穿境而过。拥有一条古道的万源人,自有一副古道的热肠。万源境内最高的山叫花萼山,传说走马荐诸葛的徐庶,功成名就后就隐身此山,称花萼老祖。
观花萼之形态,勘花萼山之地理,一个生于万源、长于万源的女人,渐渐浮现出来,清晰起来,有了自己的喻体。
世人皆喻女人为花,刘兴碧这朵女人之花,更似花之花萼那部分。她的出现、开放,直至离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诞生、滋养、烘托鲜花妹妹的盛大开放,乃至人性之美、中国传统文化之美的更盛大开放。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吟着屈原《橘颂》之颂,一个恍惚,我竟把这些诗句,当作了对花萼刘兴碧之颂。
2017/11/30-12/3采访,12/5-10撰写
(载《龙门阵》杂志2018年8月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