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散文〗
逐水而居的桤木
作者:成都凸凹
因创作以治水名动天下的李冰为题材的长篇历史小说,就钻进了故纸堆,就走在了河流两岸。还因少小的桤木记忆和中国诗篇中的桤木情怀,就没有停止过对桤木的追逐。三条不同的行进线路,在成都西边,一条以桤木命名的河流上,不期而遇。
这一天,游历到桤木河湿地一带,春雨潇潇,蜀雾清淡,看不见鸟儿的身影,只听见鸟儿的叫声。那些从鸟嘴里发出的湿漉漉的桤木的叫声,打在我的伞上,比雨点重,比风影轻。
“冰又通笮道文井江,径临邛,与蒙溪分水白木江会武阳天社山下,合江。”(《华阳国志》)这当是从故纸堆发现的对文井江最早记载的文字。北魏晚期的郦道元在《水经注·江水》中进一步阐释道:“江水又与文井江会,李冰所导也。”历史在梳理秦国蜀郡太守李冰功绩时,为李冰疏浚、治理的文井江记上了不可绕过的一笔。就是说,没有李冰其人,文井江流入羊皮和竹简的河床,会更晚近一些。其实,被晋时蜀人常璩写入《华阳国志》中的文井江,除了因李冰治水所记的那一笔,还有另一笔。这另一笔,却是因一位水中的美女,朱利。对此女,西汉的蜀人扬雄用他的《蜀王本纪》最先给出了说法:“后有一男子,名杜宇,从天堕,止朱提。有女子名利,自江源井中出,为杜宇妻。乃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稍加分析考察即可知之,“自江源井中出”,指的是朱利生长在崇州的文井江流域。而朱利,自是古蜀国第一位有名有氏的国母。
走出故纸堆,踏勘奔泻在大地上的古老的文井江,就一定会看见其分支朱崇河,沿朱崇河走,就一定会看见其重要支流桤木河。从生养李冰的阳平山到桤木河,仅六七十公里。
行走过崇州的人都知道,此地多水,东北有黑石、羊马诸水,自都江堰流注其间,使之素称沃壤。但西南跷瘠,仅文井江一条供水滋养,这就让文井江之水变得格外精贵。
叙述桤木河,一定得从文井江起水,无论自然还是人文,文井江都是它的源头。
文井江(中下游有西河之称),岷江中游一级支流,发源于崇州市怀远镇西北鸡冠山火烧营小海子。上游蜿蜒于苟万山区深山峡谷,至镇北鹞子崖一分为二后,在元通附近纳青城山味江河和都江堰泊江河,以及干五里河、沙沟河,经崇阳镇、集贤乡,入大邑县境。在沙渠携白马河,于蒙渡入新津境。又于顺江拥黑石河、羊马河入怀,至白溪堰注入岷江正流金马河。干流河长108公里。
文井江在鹞子崖分出的岷江二级支流朱崇河,则流经怀远镇北,过洄澜塔、崇福桥,至公议乡将军桥下分二支,左为泉水堰,右称桤木河,下流复合为一,统称桤木河。流经道明、协和、白头、隆兴、中和(现桤泉乡)入大邑境,在安仁镇汇入斜江,全长25公里。与斜江河合龙后,从大邑唐场入邛崃境之冉义,于邛崃羊安乡戴林渡注入岷江一级支流南河。此后,顺岷江入长江,入大海。
从以上梳理可知,桤木河因文井江名,文井江因朱利、李冰名。而于我,除了两位历史人物,桤木这个河名,更是名其河的最通畅清澈的硬理。就当下来看,2014年始建的冠名桤木河的湿地公园,亦从乡村图腾的向度,大大提振了这条河流的美誉。倘若没有这些因缘的鼓翼飞拉,恐怕这条归于岷江三级支流谱系的人工河,依然是籍籍无名的。桤木河何其有幸,换作另一条河,只需求得它其中一宗专宠,就是前世修来的福了。遗憾的是,桤木河湿地公园里的桤木,似显稀薄了一些,拜访桤木,必须绕开众多名木的炫目的遮蔽。
说到桤木河的得名,应该是“桤木河以河边多桤木树,故名。”这再自然不过。《大清一统志》曰:“岷江分而南流之溪木河即此,盖不知为桤字,以崇境此木独饶,故水受斯名矣。”这部清朝官修地理总志说得更细,既说了这河得名,又说了这河先前为溪木河,后才正名为桤木河,之所以错谬,乃是因为不知世上有个桤字,更以为桤木树为崇州特产。
这显然是编撰者对蜀地植物知识的欠缺与寡闻,当然更可能是不懂装懂的臆度。
我在很小的时候,也就是知道这世上有树且不同的树有不同的名的年龄,就见过和知道桤木树了。见过和知道有树,是六岁前,在四川灌县。“玉垒以东多桤木,易成而可薪,美阴而不害。”(《蜀中记》)玉垒即指灌县岷江边李冰凿离堆的玉垒山。显然,我降生的地方,是一个桤木成林的所在,只是年幼得不自知而已。而李冰当年拦水筑堰所用杩槎中的木料,亦采自本地盛产的桤木、柳树和杂木。
六岁时,我随家迁居到大巴山腹地万源县。或许,本人此生会认的第一棵树即为桤木树?在万源,我家居的地方都临水,最先是后河西岸的盖家坪,后来是后山坡下的水库边,再后来,是后河东岸的二重岩,也就是我母亲至今居住的地方。生长在盖家坪和水库边的日子,约等于被桤木庇护的日子,我家屋前屋后,全都站满了身披铠甲的中老年桤木。翻开《秦岭巴山天然药物志》就知道,满目都是的“桤木枝梢”,还可入药哩。该志书专门记载说,桤木枝梢,治鼻衄,还治胃出血和功能性子宫出血。想起饕餮自己亲自采回的桤木菌的样子,至今都满嘴生津。桤树属落叶乔木,叶长椭圆形,边缘有稀疏锯齿,柔荑花序,雌雄同株,果穗悬垂。春天,青翠的桤木用树叶边缘的象形木锯和嘴唇,向天空表达着自己的情愫。秋天,无风也瑟瑟飘零的落叶,像一场提前到来的无边大雪,向大地报答着自己的感恩。四季更迭,树状叶色随之而动,让人常看常新,百看不厌。
徜徉在桤木河两岸长长的绿道上,我还恍恍惚惚、清清晰晰看见了一些文化人简册基底里的古蜀木纹——桤木的木纹。最出名的当然是杜工部的《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心。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以及《堂成》。老杜的桤木诗本就有名,偏又来了个苏东坡的《杜甫桤木诗卷帖》,其书法艺术的高境,以及一写再写的桤木诗篇,更是把桤木世界的文格和心灵秘史推到了极至。“如果说杜甫开启了桤木诗学的历程,那么苏东坡则是历史上第一个具有桤木情结的大诗人。”(蒋蓝《苏东坡的桤木情怀》)此外,扬雄、王安石、陆游、李劼人、朱自清、叶圣陶、汪曾祺等,都曾与桤木有过文化交集。而最早书写桤木的当是《山海经》:“又东北五十里,曰秩之山,其上多松柏机柏[桓]。”机同桤,即桤树。
不光咱中国人,老外也多喜桤树。美国人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被认为是自然史文献中的一部圣经,就是这本书,也写有专章《桤树岔——钓鱼叙事曲》。“在这儿,你的桤树将要叹息。”这是英国诗人丁尼生《告别》 中的诗句。而德国诗人歌德在《桤木王》中则是“父亲,你难道没有看见桤木王。头戴王冠、长发飘飘的桤木王?”加拿大女作家露西•莫德•蒙格马利长篇小说《绿山墙的安妮》开篇就是“雷切尔·林德太太的家就在阿冯利干道插入一个小山谷的地方。小山谷两边桤树成荫,结满了像女士们的耳坠一样的果子。”法国巴比松画派代表人物、“印象的画派”首领杜比尼晚年的代表作即为《桤树》。而比尔·盖茨那座雄踞华盛顿湖东岸的著名豪宅,其周遭五英亩的森林,主要树种就是桤木。
桤木的种子漂再远,都是沿着河流去的。桤木的血脉流再遥,根都在古蜀。稍稍作个田野考察就会发现,四川,以桤木为地名的地方,不计其数,为天下之冠。成都地区,有崇州桤泉、龙泉驿桤木沟、双流桤木塘、简阳桤木村等。成都以外,有屏山桤木湾、峨边桤木坪、高县桤木林、沐川桤木坝、荣县桤木冲、荣经桤木溪、甘洛桤木顶、万源桤木树梁,以及乐山五通桥桤木沱、沙湾桤木槽等。
禽择良木而栖。凤凰身怀宇宙,非梧桐不栖。可以断定,但凡以桤木为地名的所在,无一例外林立桤木,无一例外临水而居。这一点,你一句不问,桤树的别名就告诉你了:水青冈、水漆树、青木树、萝卜柴、旱冬瓜树、水冬瓜树……
还可以断定,在文化的向径上,桤木河的性格、功能,就是桤木的性格、功能。“清初,朱崇堰于老西河卓家店子起水……朱崇堰在公议乡将军桥以上为桤木河上流,灌溉农田一万八千多亩,将军桥以下有民堰37道,灌溉农田十万余亩。”(《朱崇堰上迁堰口》碑记)这段文字除了提供桤木河开渠放水时间不晚于清代的信息外,还以精准的数据昭示,桤木河可以滋地肥田,继而出粮,继而养民。而这,恰是桤木之实用主义的对标翻版。
跟桤木河一样,桤树也能滋地肥田。桤木根系发达,可生水养水,改良土壤,保泥护岸,其根瘤菌固氮,有效增强土地肥力。《山海经·北山经》记载“单狐之山多机木。”郭璞注:“机木似榆,可烧以粪稻田。”这个说的是把桤木做柴薪烧成灰后,用柴灰肥田。桤木树叶丰铙,秋水田刚刚生成,肥厚的桤叶就把清水变成了浓汤。桤木树有个最大的特点,即特别适宜人工栽培,且三年即可长大成材,可谓立竿见影,见效神速。而桤木河也是人工栽培的,万人上马,当年就成渠通水,灌溉农田。此外,桤木皮等可入药,嫩叶可作茶饮。桤木虽系硬木树种,但其材质一般,重量中等,抗压强度、消震性、韧劲和抗腐蚀能力较低,因此,多用作柴薪和寻常人家的家具木具。从这一点看,桤木树是广大的,又是低贱的,居于树木王国底层,堪称树木中的老百姓,甚至可比做草民——它真像是树木中割了又长、长得疯快的草啊。桤木树的寿命较短,只有二十余年。但它的繁殖却是方便的、迅猛的,花籽呼拉拉掉落地上,它就呼拉拉长了起来。所以,如果把桤木比做老百姓家中敞养的牲畜也是恰当的,什么也不做,任它在山上养着,一旦长大了起膘了,就宰了卖钱,然后再养。但桤木木质均匀,纹理清晰,颜色多样,手感细腻,制作成型方便。正因为这些特点,又因其外貌与山毛榉相仿,一些重利而狡黠的商家便用桤木冒充“缅榉”。而一旦被揭穿,遂辩称听错了,自己不辨桤木榉木的发音。
明末清初广安人欧阳睿年在他的《蜀警录》中讲了自己经资中入简阳地界时,遇四虎、过河溪、遭暴雨,险些淹死,终被“桤树岸”救命的故事。而江西《崇义何氏九合谱》中则讲了一个桤树帮一家人度过灾年且有娃崽生出的故事:“邕公。以母赐第居长安,应诏入大学。唐肃宗时任少府与杜甫友善。种桤树数百株于和川官邸,不二、三年成林,时值岁歉,薪贵如桂,米贵如珠,而邕独无虞,生子:蕃。”不管怎么说,一句话,“民家树桤,不三年,材可倍常,疾种移取,里人以为利。”(《益部方物记》)
不仅民家广植桤树,现在是公家也广植。“森林在水分循环中起到了绿色天然水库的作用,雨多它能吞,雨少它能吐。地处四川北部丘陵的盐亭县林山乡,从 1972 年开始年年植树造林和封山育林,营造了桤树、柏树混交林 530 多公顷,地下的贮水量显著增加。造林后第四年,原来已经枯竭的山泉又重新出水,同时出现新泉162 处。1978 年虽然遇上严重干旱,但是由于有了泉水抗旱,粮食亩产仍然保持在 350公斤以上,比造林前的产量提高了 1 倍多。”(《林学概论讲义》)万源自2011年创建为“四川省林业产业强县”后,仅四年时间,即建成以桤木、杨树为主的木质工业原料林基地29.7万亩。
这里再讲一个桤木河的故事。公馆如林的大邑县安仁镇够出名的吧,而这个镇的饮用及灌田用水,则主要取之桤木河。就是说,刘湘、刘文渊、刘文昭、刘文成、刘文彩、刘文辉等人无不是喝桤木河的水长大的。但桤木河的水则是有限的,一到旱季,上游崇州人就关小甚至完全关闭朱崇河堰口的闸门,这无疑断了下游安仁等地沿河一带人的血。于是下游人号聚上奔,砸闸挖堰,强力放水。械斗和血拚开始了。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周而复始,随天行事。两县县官一直在协商解决,又一直不能解决,这让多少县官如坐针毡,丢了官帽。但更着急更受难的还是饥肠辘辘的百姓。直到民国二十年冬,由包括时任省主席刘文辉(刘自乾)在内的刘家人物亲自出面主持,才在上游味江河凿口,另开新渠,引一脉山水入桤木河,彻底解决了此事。这个故事先后刻于《四川省主席刘公自乾修渠纪念碑》(此碑原存崇州罨画池,后被毁,巴蜀书社出版《清寂堂集》有载。林思进撰)、《万成堰纪念碑序》(此碑现存大邑安仁地主庄园,民国三十三年出版的《平云通讯月刊》第三期有载。安湘霖撰)。开渠广田当然好了,只是隔着八九十年的时光读碑的吾辈,一定要拨开人民和万众词义的漫水,钻进石字的阴阳面发见权利和兵刃合铸的破冰硬力。
住在味江边街子镇的晚唐诗人唐求,有一独特爱好,写诗每有所得,捻成纸团,投入葫芦,不予示人。晚年,投葫芦诗瓢于味江,任其漂流,故,时人称其为“一瓢诗人”。居味江下游但迟到了千年的新渠,哪还有与这位只将作品交与河流发表的诗人结识的浪漫缘分?
最有意思的是,以桤木命名河流的,四川仅成都地区就有三条。除了崇州的故事纷纭、传奇古今、乡村味十足的桤木河,还有郫都的用渠骨撑开的桤木河,以及源出龙泉山龙泉驿段洪安镇文安场,经青白江福洪、清泉二镇,过金堂云绣、龙威二镇后,汇入沱江的行不改名坐不更姓、野性到底的桤木河。
对于桤木的原生地,古蜀文明专家、四川大学古籍研究所向以鲜教授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桤木,在蜀中是一种常见的落叶乔木。令人不解者在于:在整个《全唐诗》中,只有两个诗人提及过桤木。最著名的当然是杜甫,杜甫甚为喜欢桤木,曾在两首诗中提及。杜甫之外,还有一位晚唐诗人薛能,应该来过蜀中,他在《春霁》的诗中写道:‘久客孤舟上,天涯漱晓津。野芳桤似柳,江霁雪和春。吏叫能惊鹭,官粗实害身。何当穷蜀境,却忆滞游人。’薛能虽然是北方人,但涉及桤木的诗,仍然离不开‘蜀境’。我一直有个推测,桤木的原生地就是蜀中,所以桤木又叫蜀木。而且这个‘桤’字,我认为是古蜀语的遗存。古蜀语应该是相对独立的汉语分支,融合了古羌语、古彝语等多种文化元素。秦灭巴蜀之后,古蜀语受到致命破坏,但仍有一些词语化石幸存了下来,‘桤’正是其中的幸存者之一。”一句话,桤木,蜀木也。
明朝何宇度撰有《益部谈资》三卷本,特别指出:“桤木笼竹,惟成都最多。”记得去年四川评省花,在我想来,自然非蜀葵莫属,但我想错了。又想,评省树,古老的蜀树桤木能入选吗?显然还是不能,入选的一定是银杏、桢楠、香樟、珙桐、柏木、黄葛树等等。说到底,蜀葵、桤木输在了自己的低微、普遍和不高贵上。
(载《人民日报》海外版2018.7.25“行天下”栏目)
Image may be NSFW.
Clik here to view.
Clik here to view.
Image may be NSFW.
Clik here to view.
Image may be NSFW.
Clik here to view.
Image may be NSFW.
Clik here to view.
Image may be NSFW.
Clik here to view.
Image may be NSFW.
Clik here to vie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