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颂(十首)
凸凹/诗
《西湖杂俎》
去过西湖两次
两次都路过了杭州。两次都去得
那么缓慢、匆匆——西湖精准得没有
半点时间概念——她把时间派发出去
又收网回来,让我们瞻前顾后
顾古失今。多少年了都这样
西湖安静如常,沉隐如素
却有那么多千里万里的故事
沿着时间的马道
拍浪而来,汹涌而至。人与佛
文士与武将,政治与阴谋,是
浪中浪,汹涌中的汹涌
大浪淘沙,沉舟千帆,西湖波澜不惊
湖水的小掌心,驻扎家国大事
往往是,去看西湖水的人
却在岸上的旱词里打漩、出不来
比如我,就在四川老乡苏东坡的堤上
怀古,恍惚,迷失时代的方向
——但依然不能像前人那样
成为西湖的一部分:成为她的构成
何止我,抱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很多
他们闻湖而动,动而失据
他们统统不知西湖在哪里了
扛着天梯找,驾着大海找
钻心扯肺找,满世界找
但他们统统不知西湖就在西湖里
成千上万年地一直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但苏堤知道,而我
正于永不停歇的走动中静止在苏堤上
同时被水中浮鸟的修辞混为一谈
2016年6月5日,成都地铁上
《朗诵,或细雨中的草堂》
才九月,秋风多少有点。但不大。
所以茅屋基本没有失之破歌
破歌的,是一帮长得像这像那的异邦客
和一些着旗袍、操古琴、犹抱琵琶半遮面的
丽女。这个下午,细雨一直都在:
不盈一寸,不亏一两
如一只骨瘦如己的蚂蚁
在爬行自己的阳寿;如漫天的蝗虫
狠狠歌唱着一蓬草堂的幸福。
这个下午,这个朗诵的下午
只要一朗诵成都,就会朗诵到你
朗诵到你,好雨就破季而来——
一千年了都这样。
细雨的朗诵润物无声
朗诵了一千年,也没有一句是沙哑的
更没有一丝,形同假声
2017/9/14下午
《出师,返蜀,或阴天的武侯祠》
这一次去,是阴天
想想,也只有阴天,才是道德的
——只有阴天,才没有阳光和
雨水直来直去的幼稚、懒惰与
非爱即仇的二元逻辑。
所有的历史都是弯曲的,所有的时间
都是大起大落、时断时续的。
大地的真理是弯曲的,河流的法则
是一些年辰在,一些年辰不在。
去武侯祠的次数,多得记不清了。
想想,所谓的记不清
也就一二十次罢。真正记不清的
是这片古代的房子里
怎么装也没装下的
未酬的壮志。哎,壮志那么多、那么长
而寿数又这么小、这么短。
想想,此前去武侯祠,好几回
都是盛夏,太阳在岗,游人行止于
屋宇内、古树下:大晴日,也撑着小花伞。
阳光是个大孝子,却又那么固执
再野的风
都不能把它吹弯。
阴天的武侯祠,房子有弹性
特别适合凭吊者那些
大如西瓜小于芝麻的怪情绪。
武侯祠的阴天,是双重的
大于或等于一次次出师,又一回回返蜀。
至于锦官城外的柏森森
则是所有返蜀的史诗路标与情义集合以及
阴天自种的一棵消息树
2017/9/13下午
《九年》
身体里的九个格子
码放着九年的消息
准确的程度
必须用百年老药铺的千只药屉
来比喻
任何一味药放错地方
都是致命的
九年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身体里的九个格子忙乱、有序
消息风生水起,滔滔不息
其中的鱼
是年份的药引和魔笔
2015年12月5日,浙江文成
《寻古镇之古,或兼致南津驿人氏于坚》
顺着东大路,我从龙泉驿
走到这里;我的母亲的水,逆着
沱江,也走到这里。寻古镇之古,没有比
水的述说更激进、更洄漩的了。但是
我明显感到了水的缩水——
像一条善蛇,在夏天之外,蒸腾,欲言又止。
我看见水观音,盘坐于
时间岩石的氤氲里,放牧水的不可控的
外力。更多的燃放香火的肃境,和
更多的热闹的游娱,在入地三尺的地方
成为天空的考古学。与商船相比,
沙的地位,被风吹起来,更高地降低了
船家女的情歌。而一条长街,不知吃了什么,
越长越年轻,却又不能活倒转了去。
说白了,所谓古镇,就是出人物的街场:
下场口的那棵森林一般大的皂角树记得,
曹荻秋、余国桢两位革命家
用自己的生命,作了革命的注脚——
记得他们走过迎仙桥却没能走回来;
我有一种感觉,诗人于坚,有一天
会从云的南边走下来,踩着父亲常走
自己从未走过的迎仙桥,到老街上瞧瞧,
去水码头看看,写一二首
可以变为古诗的新诗,为老家下蛋——
然后,沿着南方丝绸之路,返身高原。
五百多年了,迎仙桥一直在这里候着,
候着仙们,过去,过不去。
但不管怎么说,南津驿的水是古的,是
雪山的——我的外爷埋雪中,
外婆葬冰中,他们在更东的家谱里
为我刻下并未走远的古意,而后
一字一字放逐水中。——日当正午,
正做寻古之思呢,古道上
一匹枣红大马飞奔而来。骑者个儿小,凌姓,
英姿勃发,一时惊为绿林老英雄——
嗟虖,奔向古代,凌老英雄
有繁体字的慢,和简化字的急切!
2017-6-20/25南津驿-龙泉驿
《在武阳,或刘伯温故里》
刘基、刘伯温、刘青田、诚意伯、刘诚意、刘文成……
为了记一个人
必须记很多人
每个人
都有每个人的故事
在武阳
最大的功课
是背一个人的众多名字
背一遍是立德
背两遍是立功
背三遍是立言
背四遍五遍无穷遍的时候
人已在千里万里之外人还没走出小村武阳
六七百年过去了
今人的感觉
仍与古人一样
在武阳
背诵一个人
是最大的功课
更是最低的道德
2015-12-19
《登百丈漈,或遇神》
去百丈漈是午后
雨兮兮的午后
到了登百丈漈的时候
太阳出来了
当地人说我们人品真好
山下到山上
12米、85米、207米
从三漈登到了一漈
我们发现
太阳也是这样上山的
神的顺序与我们相反
神说
头漈百丈高,二漈百丈深,三漈百丈宽
神的顺序与时间深处的歌谣一致
为了效仿神的言路
回来的时候
207米、85米、12米
我们从一漈启步走完三漈
但我们走的是下坡路
太阳也走了下坡路
但太阳是在山的另一面走
在山的另一面
太阳比我们走得远
为了明天的高尚与品德
它甚至步入了低谷
2015-12-19
《紫薇颂》
当紫薇成海,岂止陪伴黄昏的紫薇郎。那些
名叫紫薇姑娘的校花、影星、名媛,
那些人类身体内部的花儿与尖叫
退了回去——就像种子生翅,
破土而出,从另一个季候飞来,大灌木
落叶如琴语,小乔木反面生长。当
紫薇成海,颜色就不重要了,
气息和药性也不重要——那一刻
只有空气、阳光和水分重要。
——同理,美,修辞,逻辑,也不重要了。
当紫薇成海,夏天的火焰
过不了百日山,过不了被花儿们
用绽放的弱小,一步步逼成的窄门与死角
——但,即使逼成的自由
也有比阳光更加阳光的树阴与祥云;
而风,召回习惯的易帜的力量,
坚决地站在了风的一边——火焰
有冰山的硬,也有冰淇淋的凉快。当
紫薇成海,陆地就成为另外的陆地,
成为生活的少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
都是:处低的高点,
血管的银河系,正大把大把分布毛细的星辉;
而一朵一朵又一朵的
微积分与循环术,还在成都的北部地区
梳妆、沐浴、跑马、约会
旁若无人,形成自己的镜中的海岸线……
2017/8/20,新都
《举例》
轻是宽,重就是窄。绿为窄,
蓝即为宽。宽等于想,窄就等于做。
如果上述说法,可以称作道理,那么
反之也是能够成立的。在没有
第三条道路可走时,宽与窄,
其实就是一种选择,一种
抓阄似的迷茫与坚决。
再宽的面,还不是由窄筷送入口腹?
再宽的天,一支烟就可将它填满。
举个例说吧:比如宽床,
我们常常只喜欢它窄的那一部分。但
睡在窄床上,想的却又是宽的、更宽的。
有人可以把宽道走成狭路相逢,有人
可以把窄道走成大路朝天。
比如宽窄巷——这对背靠背的
笛音、姐妹。比如雨丝与大海。
——路摆在那儿,童叟无欺,就不举例了。
总之,宽与窄,是谁也离不了谁的
生死冤家,正像我们的身体
之于髋,之于骭。而
一块最狭窄的骭骨,偏偏能生发
最宽广的人类。如果把宽与窄吆出
羊的门,让你和我斗狠,生发的词
叫矛盾、叫失和,更叫出入有序。
2017/5/19-20
《初冬,或遂宁观宋瓷博物馆》
以时间为姓,国名为名
这一窖易碎之花
开得如此坚硬、锋利、纯粹和突然,如此
这般……震惊于闪电啸叫的寂静
一个人,在处理光泽的时光工序中
变得温润、慈祥,泥尘一样细小
粮食、酒、梅花,以及神
怎么努力,甚至不惜放下身段随之变线
随之赋形,也抵达不了瓷的内部;
作鸟飞,作豹潜,作水行
也抵达不了瓷的紧捂着的疼痛。一个人
历尽坦然,握着玉手般瓷实的光泽
又轻轻叹气。一弧青蓝的釉面
映像着山河、柴火和走来的人
走去的人。还有什么可说呢,一个人,除了
口舌的赞美、文字的献媚——这些
表面得没有内部的东西,这些
短寿的生灵。而活在
唐诗与元曲夹层里的词
正发声为风口上的器具:盛家国的生息
喂养黑暗中双目窖满灯火和雪的你
20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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