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想象力作为历史和文学意义的生产力
——评凸凹长篇历史小说《汤汤水命》
桫椤
凸凹新著的长篇历史小说《汤汤水命:秦蜀郡守李冰》(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11月)写作难度大于大部分人物传记类作品,原因在于关于传主的历史材料太少,有关记录或民间传说不仅支离破碎且互有矛盾,这从书后附录的《李冰生平史料录引》中可看出。尽管未见作者公开创作准备的过程,但可以想见必是艰难和纠结的——其纠结之处一定在于,如何处理历史真实与文学想象的关系,因为这是所有历史题材文学写作都会面临的问题,人物生活的年代越早、历史记载越缺乏,这种关系越难调和。这部书是作为“四川历史名人丛书”之一种面世的,假如以传记的笔法写“历史名人”,自当以史实为主要依据,但从列入这个丛书的传主人选来看,起码大禹、西汉历法家落下闳甚至以辞赋著称的大儒扬雄的传记是没法坚持这个原则的,因为留存至今的古代资料不足以支撑起一部现代的书。由于凭借想象而不是史实的虚构太多,导致这些作品有着难以自洽的文体身份,解决的方法是丛书编者设定了一个副题:“小说系列”——既是当作历史小说,那就等于为创作松开了一条绑绳。
一条“绑绳”松开,接下来作者要做的,就是在仅存的资料上加以想象,塑造出一个具有艺术真实感的“历史名人”李冰的形象来——这种想象,既是文学的想象,也是历史的想象,因为是用审美想象建构历史时空中的场景;而对想象的表达是文学表达,而非科学意义上的历史表达,因为作者在叙事中用形象传达情感和价值立场,历史和文化知识只不过起到了雕凿形象的材料和工具作用。古代文史不分家,《史记》照后世修史的标准看有不少“越界”的文学描写已为世所公认;述史传统也在中国文学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对历史的想象是文学的本能,后来被归类为文学的神话传说和《穆天子传》以及后世鲁迅的《故事新编》、姚雪垠的《李自成》等都在这个传统的链条上。所以,《汤汤水命》用想象填补历史空白的方式其来有自,我们只须知道它是历史小说,便得以对其中玄妙的情节保持正确的态度——它与当下大多数其他题材的小说无多大差别,只不过使用了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并由少量的历史资料作为参考——假如没有历史资料,那么作者和读者的纠结也就都不会有了。
刻画出李冰鲜明的性格形象是小说最紧要的叙事目标。作者为这个在历史的天幕上若隐若显的人物赋予了与他的功绩相匹配的人生命运和道德操守,使之成为承载传统与现实双向价值的艺术形象,从而唤起读者的意义认同。幼年时的“李冰”并没有姓,只以一个“冰”字行世,他被描绘成蜀地阳平寨主家庭的儿子,为了躲避秦人进蜀不得不随父母迁居枳地;家族遭遇凶险、父亲被杀后年幼的冰临危受命,承担起了避楚逃蜀复兴家族的重任,这不仅磨炼了他的意志,也使这位天赋异禀、天生对水有亲近感的“寨主”养成了爱生民、有担当,勤奋务实、正直忠诚的品格,为后来治蜀和治水的成功埋下了主观性的伏笔。小说采取多线并行的方式推进故事,通过多重矛盾的解决突出人物的光彩形象,首先是李冰以治水为主的“工作线”,这条线索从他幼年对水的敏感、少年学习治水技术到成年出任郡守治水,再到在治水过程中解决资金、人力以及成都的盐、铁、市等问题,这些构成了贯穿全书的主线;其次是“政治线”,牛鞞部落、蜀郡官僚、秦国将相围绕权力和利益的复杂争斗将李冰裹胁其中,与金渊、嬴漪之间的矛盾使其数次面临生死考验,这些情节也构成了全书重要的“看点”;第三条是包含亲情与爱情的“感情线”,其中李冰与义妹婞和与桃枭两人无疾而终的爱情令人可惜可叹,此外与同道王叕、与氐人首领羊磨和羊雪兄妹之间的感情也感人至深。“一主两辅”的叙事线索为展露李冰丰富的性格提供了不同的场域,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不是一个只被误为“治水的奇才、官场的白痴”的治水工匠,而是一个立体化、活态化了的丰满角色。修建都安大堰(即后世的都江堰)是李冰彪炳千古的历史功业,也是小说着力表现的情节。三条线索从不同方向牵及人物,但它们在这一宏伟事业中汇合并达到各自的高潮,李冰治水和理政的天赋、敌对势力的凶残疯狂、家庭的动荡等都集中爆发。在错综复杂的缠绕和牵绊中厘清并协调每条线索的叙事节奏,除非对叙事有极强的把控能力,否则在创作中是极不容易实现的操作,无疑这部作品体现着作者不凡的写作功力。
“哪里有水灾,哪里就能找到李冰也”,为生民免除水患之灾成为人物的一生的信仰和追求,在表现李冰狂热痴迷治水的同时,他被塑造成一个近乎“完人”的形象。当他被作者像称呼孔子、老子那样称作冰子,施政的理念、治水的态度和待人的真诚与仁爱都化作了精神的光辉。李冰这个形象体现着作者对历史道德的至高想象,当这种由具体事件展现出的道德倾向和价值取向上升为人格魅力时,就具有了超越时空的影响力和生命力。《汤汤水命》的价值也正在这里:它打通了传统与现实的价值壁垒,借由人物所体现出的立场和主张穿越古今,对历史的想象借助文学发挥出对现实的有效作用。而从另一个方向来看,不难发现作者对人物的想象也使用了现实反过来“干预”历史的写法。李冰除了掌握预判雪崩、勘测矿脉、由雨水浇灭炉火总结出金属“热处理”技术等这些同代人罕见的“异能”外,我们或许还能从他身上及作者为其罗织的命运中发现某种“现代性”,例如他的男女观和在与桃枭的对话中表现出的爱情观,以及在后世才有的系统科学对治理水患规划和修建都安大堰工程的支持等——甚至还有那连礼仪小姐都出现了的完全是现代翻版的湔氐道城池、都安大堰等工程的奠基仪式。作为想象力的成果,我们显然难以在客观真实与历史和文学真实之间划上等号,但是,谁又能说这不是历史的某种可能性呢?有历史学者曾说,“历史的本质属性之一就是其不确定性。霍金在《时间简史》中问道‘为什么我们总是记得过去,而不是将来呢?’我们或许可以这样回答:任何人都宣称自己记得过去,恰恰因为过去是不确定的、可变的。”《汤汤水命》中的精妙想象,作者不过是利用了历史的这一吊诡特征。
多重视角是《汤汤水命》的鲜明特征,我们无时不在文本中感受来自不同观察视角和叙事口吻的交错和角力,其实正是来自不同叙述者的讲述共同完成了对李冰形象的营建。最明显的是整个故事完全被纳入鱼凫王的叙述中,小说看起来是第一人称的写法,作者将自我的全知视角转到主人公的先祖身上来,“我是鱼凫王,末代鱼凫王。冰是我的裔孙。”作者令鱼凫王进行讲述本身就是一个故事,李冰的故事不过是其中的次级讲述内容,这无形中解决了想象的根据问题——对历史的想象来自鱼凫王的讲述,其艺术真实感油然而生。尽管如此,作者也并未从叙述中离场,全书借李冰的一生将四川历史和文化融汇在一起,从三星堆到《水经》,从川主庙、五石犀到大熊猫,以这种方式发挥着挖掘和弘扬传统文化的社会功能,其中的情感态度无疑是当代人的,例如小说写王叕与侍卫在山上遇到大熊猫,“(王叕)睁眼一看,一只胖乎乎、黑白分明的可爱动物,在不远处山边吃竹叶”,我们没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可爱”来自神圣而庄严的神祇鱼凫王对王叕内心的想象,而最大可能是作者自我的态度。
《汤汤水命》中的李冰及其所处时代的历史烟云无疑表达着当下对过去的想象,而这种想象又莫不是一种期待。弗尔芒德在《叙事的胜利》中说:“一个故事总是充满意义的,否则它就不是一个故事,而仅仅是一些事件的序列”,“它们是事实与感觉的连接点。出于这些原因,它们对文明至关重要——事实上,文明已在我们的头脑中形成了一系列的叙事”。因此,无论是作为一部文学作品,还是以历史人物为线索重新绘制的一幅战国时代的巴蜀图景,作者的想象力都是强大的意义生产力。
2020.9.8—9
【作者简介】
桫椤,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网络文艺委员会委员,评论文章见于《光明日报》《文艺报》《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等媒体,出版专著《阅读的隐喻》《林海听涛与<</span>冠军教父>》《自以为灯》等,曾获第六届《芳草》文学女评委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等。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