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答俄罗斯莫斯科大学副教授、汉学家邓月娘诗歌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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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时间: 2015年8月9日
回答地点:中国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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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对诗歌语言的看法如何?诗歌的语言应该是什么样的?诗人与诗的关系是什么?
答:我的看法是,对于诗歌而言,诗歌语言顶重要顶重要顶重要。没有这个语言,诗歌不存在。这其实是小学生都知道都通晓的常识:诗是语言的艺术。但同时又不完全是常识。因为诗歌的语言不是一般文学品种的那种语言,诗之所以为诗,就是因为有诗歌语言。因为有了诗歌语言,语言就有了照亮自己的明灯,这个世界的语格言格就被提升了,由此也提升了全人类的文明程度。
诗歌的语言应该是诗的生命构成,是承载诗歌身子骨和全部气场的神器。这种神器可以拆卸分零,也可以组装共体。每一首诗都有若干语言部件,但一首既成的诗,却只有一种组装方式。换一种方式组装,就成了另一首诗,与此同时,语言也成了另一首诗的语言。往玄的说,真正的诗歌的语言就是神迹,可遇不可求,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突然就来了。怎么写怎么有的诗歌语言,不是诗歌语言,只是工匠照图加工,用设定的材料、机具、工艺技术等生产的产品。
诗人既是诗歌图纸的设计师,又是生产者。好诗人压根就不用图纸。在好诗人那里,图纸是与诗的所有构件血脉相贯、融为一体的,是随一首诗的竣工而完成的。这时,图纸完成了,也消失了,读者看不见,作者也看不见。回答第二个问题信笔写到这里才发觉,我貌似已然回答了第三个问题,即“诗人与诗的关系是什么”。看来,写诗真不需要图纸和设定,走哪儿是哪儿,哪天黑到哪歇。这大概就是自然天成、水到渠成的意思吧,当然也是神迹的意思。
2 你对中国诗歌传统的态度怎么样?
答:我对中国诗歌传统的态度是全面认可——全面认可中国五千年文明史时间流变下的所有传统诗歌资源中的精华部分。这里的“精华部分”是指与我的诗歌气息相通、我可以又愿意接收的那一部分,即我认定的精华中的精华。这有点像男人的精子,有效的,即可以捕捉到有效卵子孕育出生命的,是极少的,大部分都是好玩的游戏。
构成中国诗歌传统的方队很多,文言体、民歌体、白话体、翻译体以及百年汉诗形成的新的传统等,都是。这是一种划分,还可以有另外的更细的、更多的划分。但不管咋划分,我是不排斥其中任何一种诗资源的。不论老少,不论派别,不论地域,一律拿来,择精通吃。
一句话,当个拿来主义者。拿来,炒盘自个儿的菜。
3 对你影响最深的是哪一位诗人或哪些作品?
答:我的诗歌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古人、老外、今人,尤其朦胧派、第三代给了我养料。我也从更年轻一代乃至00后那里吸取新知识。诗人几乎都是变色龙,一个时期一变,他(她)变我亦变,变去看别的诗人的作品了。所以没有哪个具体的人对我有持久的影响,我更看重的是具体的星罗棋布的作品。
这样说我绝没有假打,更没有忘祖叛师,这从我的诗歌作品可以看出。三十年来,在大的价值观和向度恒定不变的前提下,我几乎尝试遍了包括朦胧诗、口语诗、意象诗、下半身、新民谣、抒情诗、叙事诗、田园诗、方言诗、押韵诗、长诗、短诗等各种诗歌式样的写作,并开创了“标点前置”、四维一体的诗体,曰“凸凹体”。从这一点看,我应该是中国实践诗歌式样最多的诗人。不是托钵行脚、吃百家饭的主,断不会这样,也断没有这般开明、宽泛、包容、海纳百川。
但小说不一样。影响我的小说创作的人是可以点出名字来的。我的老师是马尔克斯、曹雪芹、卡夫卡、鲁迅、帕斯捷尔纳克、米兰•昆德拉等。喜欢且佩服的中国小说家是莫言、贾平凹、张爱玲、毕飞宇、阎连科、刘震云等。为此,从我的小说中,或多或少可以看见他们的清晰、朦胧的影子。
4 你觉得中国当代诗歌最大特点是什么?
答:网络化肯定是,但又肯定不是,因为这是全球当代诗歌共通的特点。
办民刊,写好诗,写烂诗,搞活动聚众喝酒,朗诵,办奖,论战,拉帮结派,等等,恐怕这些也是全球诗人诗歌的特点与通病。如果不是,也是中国的特点。
我认为中国当代诗歌最大的特点是处于十面埋伏之中,想突围,浮躁,急功近利,毛焦火辣,却不知怎么突围了。中国新诗写了一百年写到了现在,似乎写不动了,十个方向都没有诗的可能性了。为了突围,太多人写出了太多的诗,太多成名诗人写出的东西惨不忍睹,太多人写出的优质诗歌被覆盖,太多人甘心被媒体娱耍。
另一方面,百年诗歌已有了自己的传统,为此也有了一种公信力,但具体的诗人还没有,一个也没有。因此,只有诗歌,只有诗人,没有公认的大师。这是一个特点,但这不一定就是问题。
还有,中国的诗人和批评家喜欢把诗人和诗歌作品按“50后”、“60后”、“70后”、“80后”、“90后”、“00后”装进十年一档的时间格子里,进行呈现和研判。不知俄罗斯是不是也这样。如果不是,那这也算是中国特色。
5 在你看来,谁是中国当代诗坛上最有意思的人物?
答:这个问题有意思。
“有意思的人物”,我的理解是有小说属性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多了去了,为了出名,他们做出了太多有意思的事,有的用肢体做,有的用钱做,有的用诗做。怎么说呢,诺奖提名、跑奖、脑残、大胸、砸电脑、诈死、抄袭、告密、裸诵、把诗写成非诗……都是有意思的,但又没意思,因为这样的诗人作为,有很大部分算不上真诗人的作为,所以就没意思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相反,一些最没有意思的诗坛人物,却写出了有意思的诗。这就有意思了。
诗人应该在诗的内部使力,把诗歌内部弄得有意思。不然,让“有意思”只在诗人那里展形,就有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意思了。
6 俄罗斯目前有较多诗人是在网上而出名的。你如何看待网上写作?
答:跟你们国家一样,中国也有较多诗人是在网上成名的。或者说,本来就出名,网络把他(她)网得更出名了。
网络肯定是个好东西。存诗、快速发布、流布、交流互动、打破地域限制和各种封锁,以及低成本经营等,诸多方面都凸显了它的好处。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不知你说的“网上写作”是不是在网络连线运行的状态下写诗,写完一首发一首。你在这边写,我在那边候着,你一发上来,我即看即评,你即驳即改。如果是这个样子,我以为不好。
我是“电脑写作”,不急不躁丢心落肠写,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搁笔——我不会敲键,我用的是汉王笔。然后将诗放一放,冷一冷,然后改一改,自觉满意后再放网上去。就这样。
我认为这样的写作不是更滥觞,而是更严苛了。以前,自己是作者,写出见读者前,还有人和机构给你把关。现在不了,你是作者,还是编者、审者、批准者、发行者、宣传者、服务者,一切都是你一个人干,一个人独立干,不依赖于任何人。因此,没有到十拿九稳万无一失的程度,你是不会不顾自己的声名把诗贴网上去的。
7 中国新生一代(譬如八十后诗人)值得注意吗?
答:当然值得注意了,我还时不时与他们聚会,读他们的诗,向他们学习呢。
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就有多牛逼,就一定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超后人了。
诗歌是一门特殊的学科,有特殊的知识,她是不遵从科技的法则的,并不是越往后越先进、越优良。我们比李白多进化了一千多年,可我们的诗超过了李白吗?
有太多诗人,是新一代永远逾越不过的大山。死了也不能。
8 方言写作有未来吗?
答:对这个没有研究。
我的诗和小说都用四川方言写过,但不敢方言很了,特别地域化的语汇尽量不用,否则,就太择读者了。
方言写作永远不会有太广阔的读者。
但方言写作永远不会消亡。她会打下她自己的江山,在她自己的地盘上赢得更广泛的知音。同时,她拓展了语言的边界,让语言更生动、活泛、有力、精准、接地气。
9 中国诗人有双语者吗?以汉语为基础的双语写作有可能吗?
答:中国肯定有双语诗人。一些少数民族诗人,用汉语和本民族语言写诗。用本族语言和异域他国语言写作的诗人,我不了解。
我自己是用汉语写作。但我依然用了双语:普通话语言和地方语言。我这样的双语写作,其实是有问题的。用眼睛读,没有问题,两种语言都是象形的汉字;用口舌读,就有问题了,就生出了两种声音。所以我的诗,最佳的效果,是我自己读,我自己用我的四川话读。因为我写的时候,所有的字词都发着四川话的音向我扑来,让我挑选。发着普通话音的字词,在我这儿没市场。
诗的音韵感太重要了。我知道,但我恐怕一时半会改不了了。
【提问者简介】邓月娘,女,俄罗斯莫斯科大学亚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俄罗斯学者、翻译家、汉学家,专门翻译中国当代诗歌。大部分译文在其博客上可以看到,网址versevagrant.com(全为俄文版)。目前正在实施一系列采访,采访对象为其视野中中国当代诗坛最杰出诗人。采访结束后,将中国诗人的回答翻译成俄文发表。
【答问者简介】凸凹,又名成都凸凹,原名魏平。诗人、小说家、编剧。祖籍湖北孝感,1962年生于四川都江堰,在大巴山万源县生活、工作二十余年。当过设计员、规划员、编辑记者、公司经理、政府职员等。1980年代中期步入文坛,1998年加入中国作协。有小说见诸《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大三线》《甑子场》、诗歌《桃果上的树》、随笔《花蕊中的古驿》、批评札记《字篓里的词屑》等书二十余部。编剧有30集电视连续剧《滚滚血脉》。凸凹作品研究集有《凸凹体白皮书:〈手艺坊〉诗歌美学六十家评》《场域中的小说艺术——〈甑子场〉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现居成都龙泉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