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成功的文学“画像”
——读凸凹长篇历史小说《汤汤水命:秦蜀郡守李冰》
庞惊涛
稍有一点刑侦常识的人都会注意到,刑侦画像理论在刑事侦查工作中所提供的技术支持与服务,对关键人物的形象确认所发挥的作用。作为一个科学技术手段之一,“画像理论”不惟运用在刑事侦查中,也运用在文学艺术创作之中,它帮助作者、进而通过作者的创作,协助读者,对作品人物、主要是历史人物完成了从模糊到逐渐清晰的认识过程。
刑事侦查和文学艺术创作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通过这个技术、或者说理论完成了创造上的融通。在这里,“画像理论”被作为特殊津梁而受到高度关注。作家和艺术家尽管并非有意识地靠近这个理论,但他的创造不自觉地靠近了这一理论,并成为这个理论的发扬光大者,反倒是刑侦画像——这个看上去的理论生发源点,因为其高度的保密性而逐渐走出公众视线,而文学艺术创造则因其高度的公共性,逐渐成为理论的聚焦。
诗人、作家凸凹新近推出的“四川历史名人丛书”小说系列之《汤汤水命:秦蜀郡守李冰》(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11月,以下简称《汤汤水命》)即是一次成功的“画像理论”实践。
本文拟从历史人物文学创造所面临的困境、刑侦画像的理论背景、文学创作的画像融通三方面,对《汤汤水命》的理论实践及其价值做简单的探讨和分析。
一、李冰文学创造的困境与历史机遇
在首届天府书展上亮相的“四川历史名人丛书”小说系列显然是一次有组织有策划的重大主题创作。十位历史人物,十位作家,各领一人进行小说创作,初始的设计和因人以专或以兴趣而选择的细节也无关宏旨。对于读者而言,十位历史人物的小说活化成果究竟怎样,这个结果比过程显然更重要。读者买不买账、接不接受、认不认同,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创作评价指标。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作家的选择或者主动领受,既见智慧,也见勇气。
一般观念认为,相较于扬雄、诸葛亮、武则天、李白、杜甫、苏东坡、杨升庵等7位历史人物而言,大禹、李冰、落下闳三位历史人物由于史志文传皆极稀缺,写作难度更大。但细细思考,上述7位历史人物尽管占据了人生经历和平生事功相对具象化等优势,但由于距离今天更近,文献资料和民间传说汪洋庞杂,个人事迹宏广,作者写作反易陷入取舍两难和左右牵制的困境。另外一方面,历史上的各类文学创造早已汗牛充栋,难于出新出挑,写作难度其实比大禹、李冰、落下闳三人更大。
具体到李冰这个人物和《汤汤水命》这个文本来,其文学创造难度,难度是大还是小呢?
有一点毋庸置疑,作家对历史人物的活化并不只是依据历史文献进行简单的翻译和阐释,他必须借助当代的科学技术手段以及人们喜闻乐见并熟悉惯知的文法乃至语言系统,进行再创造,这就意味着作家必须借助历史文献画定的大框架,但是又不囿于这个大框架,完成一次对历史和自我的大突破。刑侦画像理论的运用,和作家的突破意识在此不谋而合。因此,作者凸凹首先需要完成对自我的突破,才可以言说对历史人物创造的突破。只有完成了自我突破,他的创造难度才会脱离历史文献的桎梏,迈向文学画像的创造之旅。也因此,他才可以既依循历史文献大框架但是又游离在这个大框架之外。
以我有限的阅读视野,运用长篇小说这种文学表达方式对李冰这个历史人物进行正说的创造性画像的作品,《汤汤水命》之前似乎并没有。原因何在?创造难度之大使作家们视为畏途。由是迩来三千年,留下的俱是史家的严肃文字或散文家的抒情笔调,小说家言要么怕唐突先哲要么怕戏说历史而被小说家们集体放弃。魏晋以降,《搜神记》等近于小说的笔记虽然有“李冰斗江神”这个的故事性搬演,但主要都侧重于李冰这个历史人物身上所具有的神性色彩,而对其人性光辉了不涉及。也因此,李冰的接受史,更多是神性的一面,而非人性的一面。人们对李冰人性的创造渴求,由是成了一个历史性的文学悬空课题。
见机而作。这样的历史机遇,历史性地落到21世纪的今天,落到作为蜀人后代的凸凹身上,看似偶然,其实也实属必然。
二、刑侦画像的理论背景
然则,面对这样一个历史机遇,作家究竟该怎样才能完成这个使命?
尽管历史久远,但线头还在。凸凹的文学创造,必然要依循有效的历史文献。尽管小说创作为他卸下了“学术创作”的重荷,但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跳出历史文献而自由生发,他显然需要借助于对历史文献的温习、串连、钩挂以及分析利用,在李冰的神性记录里,找寻到并勾画出李冰作为人的人性轮廓。
刑侦画像理论便由此进入到他的笔下。
刑侦画像又称模拟画像、公安画像等。是依据目击者的语言描述,利用素描等方法模拟刻画出犯罪嫌疑人相貌特征的技术方法。长期以来,由于刑侦画像技术自身的特殊性,对它的学科地位、人才培养、技术应用的研究发展缓慢。据有关资料介绍,截至目前,我国尚未有一所高校建立刑侦画像相关人才培养的教学研究机构,刑侦画像理论和技术运用的人才也因此十分稀缺。
其实,刑侦画像在历史上早有运用。古戏《文韶关》中就有伍子胥因被楚国画像通缉,难以过关而一夜白头的故事,这可能是文献记载里最早的一次刑侦画像的运用。《后汉书·党锢传》里还记载了一个故事和画像理论有关:据传东汉汉灵帝年间,为了捉拿张俭,于是画其面影,张贴于各州郡城楼市井,便于市民辨认举报。
这种“画影图形”就是早期的刑侦画像,官方依据的是目击者的语言描述。具体到李冰这个历史人物,我们今天看到的语言描述,便来自于接近目击者的零星而不系统的“语言描述”。如司马迁的《史记·河渠书》、扬雄《蜀王本纪》、常璩《华阳国志》等。借助于这些语言描述,李冰这个历史人物的轮廓应该是分明的,其主要人生事功是清晰的。凸凹完全可以依据这些语言描述,完成一个最基本的人物画像。
但“历史的语言描述”正如不确定的语言描述,其指向的人物最终画像充满着很大的不确定性甚至风险性。还记得前段时间网络上盛传的“梅姨”画像吗?面对网络上误传的并不准确的梅姨画像,公安部门不得不及时辟谣:网络上流传的广东增城被拐9名儿童案件嫌疑人“梅姨”的第二张画像非官方公布信息,梅姨是否存在,长像如何,暂无其他证据印证。这就从科学的角度,否定了不确定的语言描述画出的人物画像。
凸凹要避免陷入类似的“梅姨”困境,便需要在审慎而批判地接受“历史的语言描述”之外,通过合情合理又现实对榫的文学画像,丰富和填充李冰的细部肌肉和经络血脉。
上下三千年,作家当然需要进行史学与文学、历史与现实的画像融通。可以肯定地说,他的文学画像成功了。
三、《汤汤水命》的画像融通
骨架既有,填充肌肉和经络还是颇考功夫。
凸凹在《汤汤水命》中的故事编织,贯穿着他自我设计的画像填充妙法,其核心在于对李冰神性的弱化和人性的强化。彼此消长之间,一个生动的、个性十足的、情感真挚而丰富的李冰便站在了读者面前。
小说家的个人水平和经验常识在这次补充画像里发挥了巨大作用。凸凹依循历史文献,以蜀主、王叕、杨磨、司马错、张若、田贵这些历史文献记录的人物为骨架,填充了围绕在他们身边的金渊、嬴漪、桃枭、盈、羊雪等人物,他们或正或反,生活在李冰的郡守府或家庭中,成为他的战友、敌人和亲人,让李冰在神圣而高大的治水大业之下,有生动而具体的斗争、龌龊和爱恨。这是小说这种文体发展到今天赋予作家的权力,也是作家驾驭小说这种文体必须具备的基本功,即运用文学的方法考量史学的问题。
在这方面,凸凹或许潜意识里认同钱锺书先生的史学观点,并将之化到了《汤汤水命》一书的人物画像理论之中。钱锺书先生比较推崇司马迁的史学,尤其是司马迁的记言。他对“史汉优劣”(《史记》和《汉书》的优劣)问题的分析,可以看出他的史学态度,他从他擅长的文学角度去探讨“史”“汉”之间的差异,推崇司马迁那些可能出自自己想象的历史“记言”,有着让人信服的时代契合性。以此观照,凸凹用文学、或者干脆说小说创造的方法,为李冰安排的这些亲人或者仇人,以及他们在治水前后的斗争、恩怨、情仇等情节,都“有着让人信服”的合理性。史之未有,而不妨运用小说心匠意造,这是小说画像对历史画像的融通。
第二,我们也要注意《汤汤水命》在时代上的融通。前论创造难度尚有一点未提及,即“小说家言”究竟是以李冰所处的战国末期的语言系统为尚还是今天所处的语言系统为尚?这当然关乎小说的时代表达技巧。很显然,小说并不需要是《史记》,也不需要是《尚书》、《左传》,尤其是写给今天的读者看的小说,它只需要保留一点“历史的痕迹”,更多运用当代的语言系统。“事体”、“甚善”、“然”等语言系统里,也充满了“人间蒸发”、“死不溜秋”等当代的语言系统,战国末秦国初的政治体制、社会环境、民间风情,这些“历史的痕迹”里,很难说没有当代的阐释,但这些阐释和因为阐释而创造的语言,不仅无损情节的推进和人物形象的刻画,反让历史人物有了融通时代的亲切感和亲近感。作者“处心积虑”、“挖空心思”地和这些历史人物进行时代融通基础上的对话,其目的在于让他们配合李冰,完成人性的创造。
“小说是文学艺术的最高形式,因为它最为有效地将一个社会的多种方言纳入彼此之间的对话关系之中。”(《叙事的本质》,罗伯特·斯科尔斯、詹姆斯·费伦、罗伯特·凯洛格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凸凹的这种语言系统在小说中的融通,深得前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巴赫金的“教导”。 “这种对话的实现途径可以是对诸方言进行序列性组合,或是采用巴赫金所谓的‘双声话语’(double-voiced discourses)”。《汤汤水命》中的“双声话语”或许代表着当代小说创作对历史人物类题材语言表达的一种风尚,凸凹借助李冰及其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亲人或者仇人之口,成功地破解了文学叙事上的一个难题。从《汤汤水命》的文本来看,如果说开篇的诗意语言是作者有意识地“迂回”的话,那么,进入到李冰人生经历的“双声话语”无疑让他基于结构精巧编织上的叙事,开始显现出游刃有余和“顺水推舟”的自信。
第三,更为重要的一点或许在于情感上的融通。除了治水,李冰留给时代的背影是缥缈的、模糊的。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爱恨情仇,甚至他可能的个人爱憎,在整体画像中同样重要,这是构成一个鲜活的历史人物的有机组成部分。作家如果将李冰塑造成一个只会治水的工具和机器,那么,这个画像就很有可能陷入“梅姨陷阱”,甚至,他可能在既有的历史画像基础上,造成创造性的污损而不是创造性的完善。
所幸,凸凹在《汤汤水命》里,密密实实、细腻温情地编织了李冰的情感细节,他对母亲沵的孝顺、对助手王叕的信赖、对师兄兼政敌嬴漪的宽容、对儿子二郎的歉疚、对王事的忠义以及对普通民众的体恤……无一不闪耀着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灵性光辉。这些人物性格、情感上的填充,乃依托于一个接一个纷繁复杂、彼此咬合的事件烘托,这就让人物性格和情感有了牢靠的基础。读者看到的李冰,不是神仙,而是一个普通的鲜活的人,他更不惟观念和认识上的治水大匠,也是孝子、慈父、能吏、挚友、丈夫、臣下、同事……作者借助李冰这个人物神性的历史线头,完成了人性的现实落地;而读者则借助这些丰富的形象定位,完成了和李冰在情感上的融通。
如何评价《汤汤水命》的价值?这是这本书提出来的一个隐形命题。历史画像之后,经过漫长的断裂周期,《汤汤水命》藉由画像理论,成功地对李冰完成了一次文学画像。仅从对李冰这个历史人物的文学创造这个维度来观察,《汤汤水命》无疑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是划时代的。从《汤汤水命》开始,我们似乎可以说:人性化的李冰真正活泼起来了!
2019.12.14
作者简介:庞惊涛,蜀山书院山长,钱学(钱锺书)研究学者,有《啃钱齿余录—关于钱学的五十八篇读书笔记》、《钱锺书与天府学人》等著作出版,及学术论文若干发表于《中华读书报》、《书屋》、《文史杂志》等刊物。现供职成都商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