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挣钱的路千万条(上)
作者:凸凹
1
怎么也没想到,朱铁棍、邱老幺,这俩哥们会惦记我,并且千里迢迢找上门来。我们仨兄弟总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吧,老实说,我都有些忘记他们了。
你们他妈的怎么把我给找到了?
你就是窝在蛇洞里我们也能把你掏出来。朱铁棍捶了我一拳。
怎么,不想见,躲老子们呀?邱老幺斜乜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刺我一句。
接下来,在小丛忙前忙后的张罗下,我们仨兄弟就在我的家中,干了一场大酒,从中午时分一直干到日落西山。然后,我独自一人将醉醺醺的两个家伙送到附近一家廉价小旅店。临别的时候,我摸出二十张百元券,一分为二,塞在他们手上。拿着吧,多的没有,算我借给你们的,有就还,没有就当没这回事,忘了。
我是可以将酒局摆在南桥附近岷水边的,那才是都江堰万人喝酒、美女如云的热闹所在,但那里价高,旅游区嘛,我怎么消费得起?再说了,我不能在这两小子面前装富摆阔。我做出的姿态是,有住的,有吃的,但只够我和小丛的,恰好得一点边角余料都不剩。至于掏钱为他们写旅店,而不留宿家中,我的说辞是,小丛有洁癖,即便她父母、七大姑八大姨,也不能住家中。加之,我又是粑耳朵。内里的实情,却是下了一道逐客令。我可不愿被这两个穷哥们缠上,请客容易送客难。好在,他们也还知趣儿,装得潇洒大气,一副心满意足哥们就该如此、生活就该如此的样子。他们甚至都没提出,在我的码头谋个活儿干。我窥见他们把已到嘴边的话,一次次让酒水咽了下去。毕竟都是操江湖的主,一些为人处事的基本道道,大家不说透,都懂。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真不醒事,真要被他们缠上,我也不怕。这个世上,怕个谁呢俺?
我住在成都西边的都江堰老城区,一片密密麻麻多层旧房丛林中的一套70平米不到的房子里,按说,很不易找到。为避麻烦,为躲债,七八年间,我已换了好几次手机号码和网上信息。但他们想找,又哪能找不到呢,毕竟,一个村出来的,更毕竟,还是知根知底的老同学。
这套房子也不是我心甘情愿买的。我的活路我的战场摆在以成都为根据地的全国各地、大江南北,怎么可能把房基这样的大事奠在都江堰这座县级小市呢?但究竟还是买了。不买不行啊,不买小丛怎么会死心踏地跟我呢。小丛是我新婚的妻子,我们是在虚拟空间认识的,但我们面对真人的相爱却是真事真办,实打实的。当然了,真人真爱实打实,离不开物质基础的实打实。物质是第一性的,精神是第二性的,物质决定意识,相信大家能够理解,我自不用说,百分百理解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饥肠辘辘,谈什么狗屁爱情啊。基于这些认识,我就在都江堰置了业。我的经理身份是飘浮的,这导致小丛心思和身体是飘浮的。为了让我的爱情在我的大地坐实,还必须给小丛一个见形的硬货,是的,一处房产。为什么在都江堰置业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呢,除了小丛的原因,还因为都江堰系成都的三圈层,房子相对便宜,加之我买的拎包入住的二手房,就更便宜。我对小丛说,这个只是临时的,将就的,等我再奋斗几年,我就在成都省最好的黄金口岸,给咱家买个带电梯的大户型,你信不?小丛抿嘴笑着,点头,信。但是,我不要成都省的,就要都江堰的。我抱着一副软体,狠狠亲了一嘴,好,听你的,不要省城的,就买都江堰的。
小丛是土生土长的都江堰人,孝女,又有家族观点,能让乡下的舅子老表在家中嗨皮,她的父母觉得特有面子。父母觉得特有面子,她就跟到觉得特有面子了。父母的家族都很大,但只有父母二人持有城镇户口本本,虽然俩人干的活儿比乡下犁田挑粪都辛苦——父亲在木器社拉大锯改大木,母亲在籐具厂割籐条编籐器。因为这些实情,种种迹象表明,父母盼大宅的心情比盼嫁女的心情,急切得多,紧张得多。而我的想法,自然跟两位老人家的想法相左,于我,娶他们女儿的心情远急切于置大宅。
小丛去了一趟农贸市场,来回半个多小时,加上厨房的捣腾,一共也就一个把小时,一小桌菜就成了。炒了一盘回锅肉,烧了一钵麻婆豆腐,炸了一盘花生米,煮了一锅青城后山的山菌汤,其他都是烧腊店称的凉食。酒,没有再打,屋头有,补肾的,跟斗酒泡狗鞭。
仨兄弟一见面,话头就没断过线,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完全没有剪片的接缝,就像从水到水一样自然。我也很想说,但几乎插不进嘴,毕竟自己是主人家,只能让远到的客人尽兴了。这样一来,一场热闹的三方话叙,就和平演变成了他们的二人转。这样一来,他们的情况,我无所不知,而我的情况,他们知之甚少。此种样态,一直延续到我们今后,否则,讲述他们的故事,我哪能胜任?
虽然他们对我知之甚少,但还是对我的基本实情倾慕不已,说得具体点,一方面是针对我名下的房产,不论大小、好孬,总之是有了。更重要一方面,是针对我把一位城里美女弄上了床,一张受法律保护的婚床。前一个羡慕嫉妒恨,当着小丛面说了,后一个羡慕嫉妒恨,则是小丛出门给我们买烟时说的。
他们一致认为,作为一位进城打工的农村男青年,克服自卑感最有效的疗药,最快速完美实现城乡一体化的行动,就是把一位城里的女人办了。我搞上小丛,本来也没想这么多,经两个臭小子一说,又觉得真是这么一回事了。小丛的身体改变了我的三观,对世界,我信心满满。
小丛进门,给仨男人一人一包烟。二人贪婪抽烟的样子,总让我觉得不是抽烟,而是抽的小丛,他们一边抽,还一边偷偷看一眼小丛。我是又气又傲娇。那是夏天,小丛上边着短衫,下边着短裙,薄薄的那种,在电风扇的激越中像旌旗迎风飘扬。后来,但凡我们仨兄弟酒聚,我都没把战场摆在都江堰家中,而是摆在宽阔敞亮的公共场所。
表达完了羡慕嫉妒恨,跟着,两人就说向我看齐,挣钱买房,娶城市女。跟着,就讨论怎么挣钱。铁棍把酒杯往桌上一墩,首先嚷起来,还能怎么挣,除了冒风险、玩一把非法勾当,房子、女人,下辈子吧!老幺陡地站起,立马接上,好,咱俩就赌一把,你非法,我合法,看哪个先办成!
我仗着酒势,也趁火打劫,唯恐天下不乱,泼出的水,屙出的尿,男子汉吐字成钉,赌什么?
两人就各说各的,这个说输了喊对方爹,那个说一万块钱,这个说剁一指,那个说睡一晚对方女人……见二人越说越不像话,我开腔了,谁他妈输了,谁就回村上,跪对方祖坟,三天三夜。二人异口同声,成,成呀!反悔是他妈龟儿子!
铁棍认为,之所以不怕冒非法的风险,是因为他坐过牢(其实是看守所)。坐一次是坐,坐两次是坐,有啥可怕的?再说,那里面有饭吃有水喝,还有“狱友”陪聊,这种活法不也有它的乐子?老幺正相反,因为没坐过牢,不知牢味,所以怕坐牢。
赌局就这样敲死了。
虽然敲死了,我也没当真。这两小子打赌成性,一个这样说,另一个一定唱对台戏,死杠到底。况且,是在酒场合形成的。但从后来的发展态势看,这一次,二人还真当真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有点自责,又有点窃喜。
多年以后我还在想,出现这个结果,撇开人人都有的欲望内趋力不谈,不仅跟酒有关,或许也跟证人有关。那次打赌的证人,除了自不待说的我,还多出了一个城市女青年,小丛,夏天的迎风飘扬的小丛。小丛,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那天晚上,刚冲澡上床,小丛就问我,铁棍真会干非法的营生?我说是啊,否则他干吗打赌?
挣钱的路千万条,干吗非得走那一条?还有,明知他要犯罪,你该制止的呀。
我是逗你玩的。他们打什么狗屁赌,走出这个门就忘球了。来,乖乖,不说他们那些没影的事,我们还是来做我们的正经事吧。
2
比白丁还白,几乎身无分文的朱铁棍、邱老幺准备在成都起事——起挣大钱的事。
这个是大事。天底下谁不想挣钱,天底下也只有挣钱才是人类抵达最大目标的最大手段。而地球上,钱的总量又只有那么大个馍,所谓挣钱,也就是把别人兜里的票子,转移到自己兜里。挣钱的难度之大,难于蜀道,大于上青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的就是这理儿。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做大事者,必当苦其心智,劳其筋骨,卧薪尝胆。
他俩合计一番,决定首先共卧一薪,然后分道扬镳,奔理想而去。他们踏遍蓉城,终于在南郊找到了自己的薪,一大片拆迁区中的一处废弃临设。
一间十几平米的牛毛毡棚,两张拌过混凝土的、当床用的刨花板,一盏马灯,几个缺胳膊少腿的锅碗瓢盆,就是他们的薪。应该说,比勾践的薪,先进了二千多年。
至于尝胆之能事,他们没有。他们认为,他们自己的胆,是天下最苦的胆。
不到三个月,铁棍就离开了薪。老幺也想早点离开,但解决不了离开了又去哪里栖身的问题,所以住了近二年才得以离开。
肚子是不管他们的事业进没进入正轨,该咕咕叫就咕咕叫,为此,他们时不时会帮人干点杂活,以抚平那些空洞而饱满的叫声。另外,他们的破手机也需充值,否则自己就成了外星人。前者为物质之需,后者为精神所求,皆不可或缺。
3
铁棍卧薪的三个月,只做一件事,即,寻找和确定非法挣钱的路径与项目。对于这件事的落地执行,又分有两块,一块为走出去市场考察,另一块为闭门思索。由于是非法的勾当,哪有公开的市场且让你公然考察?这就决定了他的工作性质主要是在床上做白日梦,直到灵光乍现,梦想成真。
他酒中打赌言非法挣钱,说冲动,也不冲动。也想合法挣钱,可挣了十几年,挣到了吗?是自己笨,没有挣钱的智商与情商?不是。是自己好吃懒做,没有一双劳动人民勤劳勇敢的手?不是。从古至今,从中到外,环视天下,但凡生活在底层的人众,绝大部分都是遵纪守法、老老实实、一板一眼过活的主。而大亨,而豪富,而权臣,又有几个不是靠提拎着脑球走险,斩获第一桶金发展壮大后,再洗白镀金的?又有几个清清白白屁股上没有夹屎巴巴?吕不韦不非法助异人,能做成天下最大的买卖?朱元璋不非法暴动,能坐上皇帝龙椅?这些道道,村里面那些眼不能识文断字、脚从未出过县境的人,哪个不知呢?否则,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些至理名言,何以张口就来?所以啊所以,说一千道一万,合法挣钱,对于普天下大多数人而言,基本上是一条要死不活直达人生终点的漫漫长路。而这样的长路,怎么能打赢赌?打不赢赌,就意味房子、城里妹儿,全是扯卵蛋的事。当然,打不赢也有办到的可能,却与出名要趁早的名言相悖。老都老球了,有钱,又能干动啥?
他也认可世界上最难的事是挣钱,比当官、撩妹、写小说、打体育、弹钢琴难。世上哪个人没想着挣钱并奔波在挣钱的路上呢,可又有多少人成了千万富翁亿万富翁?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是挣钱,你看那些富豪们,煤老板、房地产老板,有几个拥有高学历高智商好文笔好口才?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逆淘汰现象,两两比较,究其里因,就会发现,循规蹈矩连擦边球都不敢打的,是金字塔的下半部。金字塔的上半部尤其尖顶部分,基本上都是信奉成王败冦理论、敢于赌命的亡命徒。
非法挣银子的道是一条窄道险道,却不是一条独道。它的主干道上,又分叉出了许多支道、毛道。具体涉足哪一条,还真叫人大费周章。自古华山一条道,也只是个笼统说法,那些秘道,当地猎人知道,只是不告诉你。
偷盗行窃吧,失手被逮就是一顿不知死活的好揍,关键是,大街上有几个职业小偷是发家致富了的?看来成本低、易上手的活儿,实在太低端、太平庸、太缓慢。绿林一样拦路抢劫入室抢劫吧,又失之野蛮与盲目,没文化含量。网上经常都有这样的案例,犯下一条人命案,却只抢到一二十元。玩绑票吧,风险不说,还必须得有一个坚强的团队。而这个团队,自己既无力组建,又无缘攀上。同理,贩毒、贩枪、贩人、走私、盗墓、放水、讨债、开赌场、办妓院、建黄网、倒文物,这类影视中常见的大买卖,现实生活中又哪有它们的影儿?至于行贿受贿贪腐,至于手段鬼斧神工运斤成风的高科技取财,更不现实。自己要有这个口岸、身份和手段,还愁城里的房、城里的女?
想出了无数条生财之道,又否定了无数条生财之道。他基本要放弃了、要愿赌服输了,这时,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端端直直伸了来。
挣钱挣钱,不就是把不属于自己的钱占为己有吗?那哪里钱多,就直接奔哪里去取不就得了,何必歪七倒八脱了裤儿打屁费傻劲?不管白钱、黑钱,大钱小钱,天南地北,不都在往银行集结吗?那直接抢银行岂不省事?更重要的是,抢银行成功机率大、附加值高不说,还成本低廉,物有所值。碰一下毒品枪毙,杀一个人枪毙,连受贿大了也得掉脑袋。抢银行不杀人不涉毒不受贿,万一失败了又如何,不就坐几年几十年管饭的班房吗?可一旦成功,一次成功,那就是一辈子成功一辈子爽歪歪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一生成败,在此一举,该富就大富,该死就球朝天,轰轰烈烈,何其快哉!
顿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铁棍毕竟是独行侠,一个人的战争,因此,他策划的抢银行,是抢银行,但又不完全是抢银行。具体来讲,他是抢去银行存现金或取现金的人。就是说,他抢的钱在银行地盘上,但不属于银行。银行是一个钢铁般的机构,防劫措施硬朗,手段凌厉,癞蛤蟆吃天鹅蛋,基本会碰得头破血流。对于银行场所内,或大门附近的非己之钱,也会防的,但到底是疏松了。
因地制宜,根据自身情况,铁棍认为挣非法之钱,抢银行这条路最好,也最英雄,没有之一。
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怎么出手,才能一招拿下。
现在,铁棍陷入了另一个层级的思考与研究。
4
老幺只需要一条合法的路,偏偏是合法的活路到处都是,眼花缭乱,山重水复,搞得他都无法下脚了。
这样的路,大体有两类,一是出租身体与脑花打工,二是掏钱创业当老板。
打工又分两类,一是纯体力的低级打工,二是智力含量、技术含量较高的中高级打工。他缺钱的状况,需要后者的加持,偏偏后者不需要他。到底是有一把力气的农村青年,前者还是看得上他的,可他又瞧不上前者。低级打工,当保安、当杂役、当搬运,累不累不提,那几张钱,挣到死挣几辈子也买不起一套房子。并且,太受约束,随时像狗一样看老板的脸色行事。而他又是一个太看重自由的人,毕竟,他时不时还要写几笔诗的。自由是诗歌的灵魂,怠慢不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诗。在乡下,农闲和下雨天,基本上就是打牌、喝酒、睡觉,何其诗意何其自由。如果城里不给自由,还不如滚回乡下去。
如此,那就只有当老板一条路可选择了。
老板是最好就业的一个岗位,不文凭,不笔试,不面试,不比选,不受编制限制,自己给自己关饷,想关多少是多少。并且,谁想当,谁马上就当——前提是,你得掏一笔钱出来,让钱去为你赚钱。写场地、购生产资料、验资注册、付水电费、开员工薪水,等等,哪样离得了真金白银的出马?
我他妈能掏一笔钱出来,直接买房、娶城里妹不就得了,干吗兜一大圈当锤子老板?谁他妈不想当资本家剥削工人阶级榨取剩余价值,可工人阶级都是瓜娃子随你榨呀?历史上出现的周室洛邑百工起义、卫国百工暴动,就是最好的例子。
跑完了成都地区大大小小好好孬孬的劳务市场,转遍了大街小巷,都没能找到他老幺看得上眼又够得着手的活路。在他看来,所有合法活路,都是垃圾活路,都不是给他这样的被埋没的优秀人才设置的。
这一天,他在城乡结合部转悠,起了便意,就找了间厕所钻进去。自己没带手纸,厕所的手纸架也是空的,好在,半张报纸蜷成一团待在洗手台上。他一边解手,一边读报。这样,就读到一则信息。这则信息让他兴奋不已,差点没擦屁股就跑了出来。这则信息藏在一篇体量较大的通讯报道中,说的是一位叫宗明的人,靠捡垃圾收破烂,成了亿万富翁。此人是一位诗人,又是识货的收藏家,他擅长从别人轻看的破烂中垃圾中发现古董收购古董。对诗人,老幺有一种天生的信服感信任感。
好!捡垃圾、收破烂!
那么,捡垃圾是打工呢还是当老板?如果说是打工,那么是在给谁打工,谁给自己关饷?如果说是当老板,自己却要亲自干活,且没有员工嚷着让自己关饷,还不用投资。越想越糊涂,越理越是乱麻,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索性不想了。看来二维定势整死人,每个人的脚下都有第三条道路可走。
宗明是在成都捡垃圾捡成了亿万富翁,老幺在网吧一搜,又搜出了重庆钟丛荣,一个已是亿万富翁的人还在捡垃圾。这更加增强了他靠捡垃圾致富的信心与决心。当晚,诗兴大发,禁不住写了一首诗,《破烂王之歌》:
我们脏吗/我们内心最干净/我们臭吗/我们灵魂最芬芳//我们是破烂王/我们经手的劳动最干净/我们是破烂王/我们走过的天空最芬芳//我们骄傲/这座城市因我们而美丽/我们骄傲/我们收获的每一分钱都是汗水的洗礼
老幺以为捡垃圾这一行的水很浅,浅得透底,实际上水很深。
5
铁棍和老幺只在都江堰住了一晚就走了。
那一晚,小旅店标间,他们聊了大半夜。大半夜,只聊了两件事,女人与房。说是两件事,其实是一件,挣钱。因为没有后一件,前边两件,不成立。挣钱这事,也不是只展望未来,他们还回顾了彼此的过去,总结了彼此的得失。
现在的农村,劳力们基本都进了城,整座整座的村庄,田园荒芜,房舍失修,只有老幼妇残留守。进城的人,先是一个两个,三家五户,开辟根据地,站稳脚跟后,后续队伍就会及时跟进。这样,人就出村了,一个村的产业链和产业形态就生成了。“此地人傻,钱多,速来”的电报段子,就是在这个背景中和运动中出笼的。
久而久之,你会发现,每个村的人民在城里都有自己的特色生存方式,都懂得整合本村资源,错峰竞争,差异性发展,在不同的空间抱团取暖,做出村庄品牌。先是打工学艺,后是另立山头,自建码头,打出江山。他们遍布全国,甚至飘洋过海。有的经营陶瓷,有的经营皮革,有的经营牛肉。有的承包厨房,有的承包水电,有的承包寺庙。这是地面上的情况。地下呢,还出现了人贩子村、假药村、小偷村、卖血村,等等。这就是所谓的产业链和产业形态,它们是乡村进城的路径与飞地。
我们村在川东的花萼山地区,其产业是在全国一些偏远省份和城市设点修摩托。我们也想在一线城市刨银子,但我们的手艺跟不上,势力更跟不上。每个地盘都有每个地盘的规矩。
魏子贵没有去修摩托。魏家在村里是小姓,准确地讲,是独姓,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才从城里逃难来,无根无基,处处小心翼翼,让着朱、邱两个大姓。即便这样,被欺负,也是家常便饭。魏子贵的父亲出去干过,干了两年,钱没挣到,反蚀了一条腿。下雨天,在路边修摩托,一只轮胎滚了出去。去追,摔了一跤,被一辆飞快的货车碾了。驾车的是一位新手,进城打工的女司机。
魏子贵是谁?魏子贵就是鄙人我。
我、铁棍、老幺,三位能成为好朋友、好兄弟,不是靠谈判取得的,而是一边谈判一边斗争建立起来的。村小、乡上初中、县上高中,我们都在一个班。铁棍读高中,读了半学期就被父亲拉到兰州修摩托了。老幺要长些,多读了半学期,也走了,也是兰州。只有我,一条路走到黑,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
考上了大学却不能读大学,因为失去劳动力的父亲,多病的母亲,年老的爷爷。这个家,轮到我来扛了。还算运气好,县中,遇到了一位好老师,她父亲与我爷爷都是当年的右派,因为这个,还因为我学习上进,就帮了我。她有个大我十来岁的学生,在成都当建筑老板,让我去投靠他,挣足了钱,再去读大学。但这只是一位好老师单方面的想法。钱挣多少才算挣足呢?因此我至今也没去上大学。学兄老板很认老师的账,收下了我。但我很气他,虽然工钱不少我的,却把最苦最累的活儿,挖基脚、搬火砖、拌混凝土、扛水泥包等,派发给我干。慢慢地,我不气他了,因为我拿到项目经理证时终于醒豁过来了。原来,他是在栽培我,让我从建筑行业最底层干起,把每一个步骤、工序走到,走到位。五六年时间,放线、砌墙、抹灰、预算、水电、钢筋、圈梁、贴砖、计划、调度、采购、薪酬、合同、质检等所有点位,都洒下了我的汗水。他说,只有这样,当你哪一天当老板后,这一行里不管什么事,什么人,都拿不住你了。当项目经理,更需要懂这些,大老板可以聘职业经理的。项目经理也是老板,小老板,经理亲力亲为。
论年龄,老幺最大,铁棍最小,我居中。我们三人同年,相差的只是月份,所以,年龄方面,基本不认大小。我们能建立统一战线,走到一起,认的是能力,武的能力,和文的能力。论武,铁棍第一。论文,专指语文、史地,老幺第一。文武抵销,他二人平起平坐。我呢,武高于老幺,文高于铁棍。这样,我们三人就没有高下了。但把文理科统在一起看,我的文则是第一的。并且,武,我也只是稍逊铁棍。由此推之,综合论之,更有几场大战的结论显示,我才是三人中的魁首。当然,我们能臭味相投聚于一帐,除了能力,还有一点,那就是能说到一块去。比如挣钱,比如出人头地,比如荣归故里,都是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与远大志向。
好是好,毕竟只是少年的好,少年的意气风发。他们到兰州后,都是头两个月还有联系,渐渐就稀疏了,后来竟断了消息。这,当然也有我的原因,甚至是主要原因。我要备战高考,哪有心思分神?而他们,一心忙于生计,跟一个学生娃能聊什么?
他们倒是紧密,不离不弃,颇有夫唱妇随的味道。但在修摩托的行当中,二人的差距却是越拉越大。铁棍混成了高级技师的段位,老幺还是初级工的水平。这种情况,使得二人都不爽,都嫌工资低。铁棍不爽自己的进项与高级技师的手艺不相匹配,老幺不爽自己的收入与自己的汗水不成比例。因为是家族性质的企业,现代企业的激励机制不能并轨,班辈资历人情世故占比太大,制度基本张贴在嘴上,行与不行,好与不好,一句话的事。
铁棍收入比老幺高,经济状况却比老幺困难。因为出了一个事,铁棍家里不仅陪光了钱,还欠下了三十万元的债。铁棍有个妹妹,上初三,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漂亮。有天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社会上的小混混拦了,箍住腰肢狠狠啃了一嘴,还被捏了奶。妹妹吓坏了,只晓得对着爷爷奶奶哭。爷爷奶奶没主张,又不想给在外打工的儿子打电话,但还是打了。父母知道后,扎咐儿子咽下这口气,忍了,说社会上的混混惹不得。铁棍嘴上说听父母的,当天晚上就乘火车打摩的回了老家。他找到小混混,准备痛打一顿,让他跪下赔个罪了事。哪知小混混从后背抽出一把菜刀就开砍。战斗很快结束。小混混一个睾丸被骟,成了独卵。一片嘴唇被割,成了豁嘴。屁股挨了一刀的铁棍打了120,然后大侠一样昂首走进派出所。然后,进了看守所。他在看守所里边待了小半年,他的家人在外边忙乎了小半年。为了儿子不判刑不坐牢,他们与小混混及其家人达成了庭外和解。债就是这样欠下的。
所以,铁棍需要钱,非常需要。并且,是快钱。
树挪死,人挪活。为了挣钱,铁棍、老幺离开了兰州,去了其他修摩托的点,连云南保山、新疆石河子都去过。他们甚至还回过老家两次,希望在花萼山地区干番事业。但都不成,都没能挣到心目中的钱。
他们终于想起了兄弟魏子贵,于是决定进军一线城市,到成都发展。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想修摩托了。修摩托,浪费了他们十年的光阴。
6
铁棍不想修摩托,但还是修上了摩托。
抢银行,怎么抢,他想了很多。打地道,开直升机,驾汽车,徒步,潜入,爆破,放毒,等等。都很有创意,但都不适合他的自身情况与处境。想的过程中,钞票像大雪飘了一场又一场,多得都可以把地球覆盖三尺厚了。
他的团队只有他一个人,他选择的是没有同伙帮助、也不受同伙牵连的单干。
铁棍确定了抢银行的目标后,就开始了一系列的前期准备工作。
首先是深入前线,侦察情况。他把成都一圈层、二圈层、三圈层的银行抢劫环境大致查探了一遍,决定从成都东郊一带选择一家银行下手。经充分采点、论证后,把目标锁定为十陵街道一家最大的银行。
他的决策思维链是这样的:戴面具抢银行大宗存取款客户现金,利用摩托迅速撤离至安全地带。满足这两个设定条件的银行为,一是客户认为携带现金安全的银行,二是便于摩托停放和撤离的银行。
对于这些设定,十陵银行的条件堪称完美。银行处于闹市处,让那些拎着胀鼓鼓布袋、蛇皮袋,掩耳盗铃的银行客户感到无比安全。银行当门的道路颇宽敞,红绿灯、电子眼密布,交通秩序井然,又可通达四面八方。最妙的是,此处是成都闹市区距山区最近的所在。
定下了空间,还要定下时间。时间定在冬季,雾霾天,罩各色大口罩和帽子者众,让戴面具的人容易隐藏。冬天的衣饰也便于携带作案工具。
铁棍的行动方案是,泊好摩托,等待猎物期间,自己背对摄像头。二三个拎大袋的猎物同时出现后,用二十至四十秒时间戴面具、掏仿真手枪、抢二三个钱袋、跳上摩托。然后,沿街道驰向一千米以外的渝蓉高速公路立交桥,从桥上凌空飞车进入渝蓉高速公路东向车道。再后,高速路东驰,七八分钟穿过龙泉山隊洞,出洞一千米后,驾车借坡道腾空越过边栏飞出高速路。跟着,沿乡道折返成都方向,进入莽莽龙泉山。之后,往北,至金堂峡,将摩托抛入滚滚沱江,将面罩付之一炬。而钱袋,早已埋藏在龙泉山只有他一人知晓的地方。最后,以摄影爱好者身份,出山,返城,神不知鬼不觉,就像世界什么也没发生。风平浪静后,进山掘藏,探囊取金。如是二三,直至家债清,赌局赢,换手正经生意。铁棍后来告诉我,他之所以设计反复二三次抢同一家银行,是料定银行与警察以为他不敢,但他偏敢。这个叫逆向思维。他说话的口气,既羞愧,又骄傲。
这个完美的计划,是铁棍苦思冥想与无数次现场踏勘的成果。线路上的所有空间点位情状,节点与节点之间的时间,身手速度与摩托速度,变故与预案,等等,都在他的把控中。仅现场记录银行门前每个时段的人流量、车流量、警察巡查情况,就用了整整两周时间。根据记录,他排开了几个动手时段,当然,运钞车送接款的早晚时段自在排开之列。
这期间,他还与老幺住在南郊临设。二人什么都聊,就是不聊自己在外忙啥,准备做什么营生。打赌期间,最隐秘的,就是对方底牌了。
铁棍的计划的确完美,但如果没有一辆极速且能越野的摩托,就什么也不是。当然,倘若铁棍不具备拥有这样一辆摩托的可能与能力,他也不会制定如此这般的计划,甚至也不会冒出抢银行这个胆大妄为的念头。至于合法的外观,很难查出真伪的车牌和驾驶护照,至于面罩、仿真手枪,太容易搞到,不值一提。
作为一名修摩托的高级技师,铁棍自认为有能力改装出一辆来。有了一辆,自然就有了两辆。高级技师,他是有职业资格证书的,他认为自己已达到特级技师水平,只是没心思没动力去考取证书而已。
7
老幺确定了捡垃圾收破烂,但没有确定在什么地方展开。
老幺对捡垃圾收破烂这行,也不是一无所知,完全陌生。他毕竟干过修理行业。修理行业哪有不和捡垃圾行业打交道的?你需要的,正好是人家想卖出的,包括不知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偷来的尚未开封的东西。你不需要的,包括拆卸下来的旧的或新崭崭的零配件,又是人家要收购的。你的物什不管出了什么问题,不管坏没坏,只要你去修,包管告诉你某个零部件坏了,必须拆换。屁眼更黑的老板,还会告诉你,必须连着总成一块拆换。这样的事,不仅小修理店干,连一些4S店也偷着干。不干,他们怎么挣钱,怎么运转他们的那个大摊子?
对捡垃圾收破烂的流程和套路,老幺也是清楚的。从垃圾桶、垃圾堆、垃圾场捡来有价值的物品,从单位、私人以及同行处收购可以出手倒卖的货物,然后分两步走。一是现炒现卖,把收捡的货品直接卖掉,卖修理铺也行,卖拾荒匠也行,总之谁要卖谁,没人要就卖废品回收站。最高的回报当然是直接卖回收厂了,比如塑料,最低二毛一斤都能收到,卖给回收站四五毛,但卖给塑料回收厂,则可卖到一块多。二是将收捡来的货品找个地方囤积起来,分门别类管理,以回收公司回收站的形式做买卖,即买来旧货,又卖出旧货。回收站做大了,可向市场发展,再大,包装上市也不是没有可能。清洁城市,为城市减负排忧,这是一个多么阳光的节能再生、环保健康、前景广大的绿色产业。
老幺刚入行,又无资金压货,自然要走现炒现卖这条路。待积攒了资金,才建站做大买卖。
虽然老幺知道一些捡垃圾、收破烂的道道,但因为一个情况,他就完全忘了规矩,或者说不顾规矩了。这个情况是,他看上了一个城市妹儿,爱得死去活来,难舍难分,虽然这个妹儿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压根不知道老幺这个人物的存在。
他是在巡察垃圾生态分布的过程中,巡察到她的。她不仅不是垃圾女人,她还是非垃圾女人中的一块玉。他是这样认为的。鉴于这个认为,他只望了她一眼,就爱上了她。爱上了她,也就确定了他捡垃圾的战场。只有把这个战场摆在以她为中心的地方,才有望最多次数、最长时间地看见她,只有最多次数、最长时间地看见她,才有望结识她、靠近她,让她爱上自己,结百年秦晋之好。
那是上午,路过一家职工医院,他看见一位小护士从医院跑出来,从一名快递小哥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裹,道了声谢谢,然后,转身走进了医院。时间很短,但短得刚好可以把一个女子的美基本读完。正面、背影、侧影、转身、跑动、走路,尤其说话的声音,这么齐备的元素,还不够描述和反映一个女子的外在颜质和内在气质?够了,足够了。他很快就知道了她的名字,车车。不久,又知道她收到的小包裹,是几本文学书籍。
她所在的职工医院,叫长城医院。长城医院是一所从大三线沟里调迁来的立足本系统面向社会开放的非营利性军工医院。军工医院不缺人才和设备,缺的是宽松的占地,但怎么着也上了国家二级甲等的档次。这些情况,让它有了闻名川西地区的物美价廉的口碑,病员自不用愁。不用说,以长城医院为腹心的近四平方公里的地盘,成了老幺最主要的工作和全部的生活乐园。
老幺一见钟情爱上车车后,就开始追她,追得轰轰烈烈天翻地覆却又隐秘得只有他一人知道。
首先是像私家侦探一样调查。结果很满意,姓名、年龄、性格、爱好、血型、家境等无不让他满意,全都符合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择人择物择业原则。最让他满意的当然不是这些,而是她属于单身一枚。他甚至还把车车与小丛悄悄作了比较,比较的结果他很认同,车车比小丛漂亮,不说漂亮十倍,漂亮一倍还是有的。但另一方面呢,他肯定不知道,我与铁棍得点什么病,有点什么伤,也都来这家医院的。但我们对一个叫车车的小护士居然一点印象也无。这,不能说明什么,又什么都说明了。我们可是好色之徒啊。
老幺是这样知道她的名字,嗅到她的体香的。他割破了手,跑到医院找她。她一门心思给他上药包扎,他一门心思看她胸前工作证上的名字和照片。但她却把他当成了空心人——见过他却不记得见过他。
满意了,就该热恋了,就该无时无刻不想她、无时无刻不和她拥在一起。业余诗人老幺有本事可以把世间所有美好的物事与车车联系在一起,并想象成她的样子。偏偏是,他最美好的物事都藏在他刨寻的垃圾里、收购的破烂中。他一想到自己居然将垃圾和破烂与自己的女神联系在一起,就羞忿不已、痛苦不已,但又欲罢不能,不能割舍。久而久之,他终于悟出一个道理,这个道理,解了他的惑。整个世界不就是一个垃圾场吗,如果没有铺天盖地的垃圾垫底,哪来绝世女子的美好?世界不缺少美,缺的是从垃圾中破烂中发现美的眼睛。他就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并用这双眼睛发现了车车。现在,可以名正言顺把从垃圾中刨出的宝贝,想象成车车了。有了车车,他在梦里隔着一丝体香的距离和车车厮磨,在梦外隔着四平方公里的时空与车车耳语。这样的生活,让他的脏乱差的工作及工作环境,变得干净、秩序和美好。
他之所以不敢从地下走到地面,从梦中走到现实,是因为他深刻并清醒地明白,自己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字,钱。就是说,自己什么都缺,一无所有。
但他还有梦。还有追梦、圆梦的一颗文艺心。
8
铁棍决定找一家汽摩修理厂打工,让自己既有饭吃,又有发明的条件。并且,只有汽、摩的结盟,才能达到他的准备与愿景。还希望他的摩托,嵌入飞机与坦克的某些功能,但这只能是想想而已。能胸佩工作证,走进戒备森严的飞机修理厂和坦克修理厂,还干他妈的狗屁非法勾当。
汽摩修理厂家不难找到,他只在网上和人力市场溜达了一圈,就确定了下来。好,就这一家,川立汽摩修理厂。厂址在西南郊外双流地界,老川藏路旁。
他把自己的身坯子和高级技师证亮给老板看,老板似若无物,只将身边一辆待修的摩托一指,试下手吧,给你三个小时,行不?铁棍上前扶起摩托车,打了下火,听了听声响,不用,一个半小时,最多两个小时。老板一笑,修吧,但愿你的手上功夫,跟你的嘴皮子一样硬。
正修间,一辆赛车型摩托突突突从厂门外飞进,刹在老板身边。爸,又招工人了哇?看身手,这人不错吔。骑手卸下头盔、风镜、手套,露出一张清新可人的女脸。老板盯着铁棍的手说,没上班?女骑手说,爸忘了?今天我轮休吔。话毕,她也认真看起陌生小伙子修车来。
果然,铁棍一个半小时就修好了。老板拍拍他的肩头,小伙子,有两下,好,留下吧。三千底薪,再计件加提成,包吃包住,有轮休假。假日若加班,给双倍工资,行不?
铁棍用一块浸了汽油的帕子擦着手,蒋老板,您看这样行不,我不住厂里,您给我一点租房补贴,多少都成,你定。蒋老板神色暧昧,有女朋友吧,好,五百,行不。
行呀,谢谢老板。铁棍看了女骑手一眼,目光跟声音一样,有点暧昧。但女骑手并没看他,他那一眼,看的只是女骑手的一张傲娇的背影。哼,瞧不起老子,他暗暗发誓,我铁棍一定要娶了这小妞,让她一辈子伺候我!
虽然发了誓,但他的行动却完全与文艺范老幺反向。对爱情,他基本上什么行动也无有,也不是无有,他所有的行动就俩字,挣钱。他是一名工匠,严谨务实,心无旁鹜,专心致志改装摩托,才是他的正事。摩托不成,钱不成。钱不成,哪来什么狗屁爱情?
从这一天起,铁棍离开北郊的卧薪,搬进了双流、温江交界处的租房,一间闲置的铁匠铺。
因处身修理厂,没多久,铁棍就认识了那些前来做破旧和闲置零部件买卖的人,并从他们手里买自己需要的东西。从这人手中买微型进口汽车发动机、轮胎,从那人手中买摩托车车架、排气管,从另一个人手中买电线、后导流翼,从另另一个人手中买消音器和减震器。大家不知道他干啥,也不关心他干啥。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低成本,秘密地,改装一辆极具先进性的专业抢劫摩托,谈何容易?
全部的收入加上全部的包括双休、节假日在内的工余时间,再加上他的手艺,是他所能付出的全部成本。一次次试验,买零部件又卖零部件,在铁匠铺闭门改装,在青城后山路试,是他成本的覆盖范围和分摊范围。拆了装,装了拆。失败、失败、失败,失败了快两年后,终于胜利了。
在这近两年的硬金属的生活中,也有一道两道柔软的看流星一闪的乐子。这一道两道的流星,是静水,女骑手,老板的独生女。静水的身体风格与行为章法,与她的名字相反,她是青春与风的媾合体。铁棍本来就寡言,只有酒精才能让他口若悬河,话多得像女人的唠叨。他的言辞看守所刮了一层,策划抢银行行动刮了一层,现在就更寡言了。但寡言的铁棍喜欢青春与风的高声合唱。即便工房中手上忙得都插不下一颗针的情况下,他也可以在含有一万年份量的那一秒钟里,偷窥从他视野里惊鸿一现的女骑手。那一刻,他特别渴望的是自己变身一辆摩托,呼唤主人骑了去。骑了去,万事皆可休也,去他妈的打赌,去他妈的家债,去他妈的银行!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当一辆摩托。但这是不可能的,被人骑,他还缺乏理论和实践依据。
只是令寡言者万万没想到的是,进厂大半年后的一天,女骑手竟然把她的赛车刹在他面前,铁棍,这车怎么突然乏力了,就像在高原上骑行一样。
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并把铁棍两个字,在唇舌间含夹吞吐了那么一下。这名字,比它名下的身体享福啊。他对自己的名字,一下有了酸酸的感觉。对她的坐骑,更有酸酸的感觉,却又不得不甜甜蜜蜜去修。有了这第一次,他就成了她的御用修车人,也就是古代她的马厩里的马伕、她的天庭的弼马温。这一来二去,他竟然也向女骑手提出了要求,我给你修了这么多回车,你帮我个忙行不?啥?我想骑摩托,你教我。你不是会骑吗,还要我教?我要像你那样骑,骑赛车,跑起来不是跑,是飞。她半揶揄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鸿鹄之志吔!
铁棍的摩托骑技本是不错的。修摩托的人,什么摩托没骑过?但他的确没有专业赛事骑手骑得好,这也是事实,所以需要学。再则,不学何以近距离听声音、闻体香,把一晃不见的流星看成一颗安静的恒星?这样,他把青城后山的试车活动,调整了一些出来,作为学车练车享受。当然,享受的同时,车技自是提升了一大截,按静水的说法,已经超过她好几条街了。
学车技,是爱情,更是为了挣钱。铁棍心里明境似的。
9
自从搬出北郊,不再与哥们共卧一薪,铁棍已与老幺有一段日子没见面了。直到好几个月后,铁棍从来汽摩修理厂做旧货买卖的人中看见他。
怎么,修摩托,这不是重操旧业吗?
没想到你小子当起了收荒匠,不,破烂王!
二人晚上在厂子附近小街一家冷淡杯摊子喝了一台酒,喝的歪嘴郎。虽然酒的度数不低,但二人却喝得热烈而冷静,聊起过去热烈,聊起当下和未来冷静。暗中较劲的赌局中人,谁也不愿将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一个认真而又讲赌德的人,即使对方要说,他也不准。准了,就相当于下棋让子了,耻辱不说,赢了也不光彩,赢不了更不光彩。相比之下,老幺的生意显明一些,也只是品种门类显明,到底做得怎样,还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毕竟是兄弟,二人尽可能照顾对方生意,对方不要,才选择别人。为找到铁棍需要的一个非标轴承,老幺跑了好几天。铁棍也义气,直接开口请蒋老板将老幺纳入重点客户名单。老幺毕竟也是修摩托出身,他从铁棍进出的货品已猜到,铁棍在改装摩托。只不过,他以为铁棍在做改装摩托的黑市买卖。打死他也想不到,铁棍瞄上了抢银行生意。改装摩托是非法,但非得不厉害,抓到也就罚款几百块而已。老幺暗自冷笑了一下,胆小鬼,这也算非法?鄙视你。你他妈赢了,老子也会赖账。
喝到欢喜处,二人竟不约而同吼了一嗓子歌出来,又一嗓子歌出来。歌很长,跟他们的嗓子一样长,但词儿只有两句:
挣钱的路千万条
我只爱你这一条
完全傻了。没有沟通,没有合乐,二人竟可以将电影《阿诗玛》中的歌曲,偷梁换柱,留曲易词,唱得声情并茂,行云流水,完全一致。他们都知道,彼此都无数次哼唱过这歌,不知道的是,为什么连各在一方的即兴创作都一样。唱毕,他们互问,不知子贵那小子是否也会唱。难得他们随时随地都能想到我,别说,我还真会唱。电影歌曲是这样的:“天上的星星多又多,我只爱最亮的那一颗。春天的鲜花开满坡,我只爱最红的那一朵。山茶花红似火,你是最美的那一朵。撒尼姑娘千万个,我只爱你一个。”听父辈们说,当年他们心目中共同的女神就二三个,除了阿诗玛、刘三姐,还有《英雄儿女》中的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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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让一个人幸福,幸福让人忘乎所以,乱了心智。懂些江湖规矩却未按规矩出牌的老幺遇上麻烦了。花几百块钱,(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