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挣钱的路千万条(下)
作者:凸凹
上接《挣钱的路千万条》(上)
从二手市场买了一辆破烂三轮,一杆秤,几只锄钩铲耙夹等铁质工具及一些麻袋、绳索,家什就算置备齐全。便冒着瑟瑟秋雨,在他画定的地界上,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连续工作了两天,又捡垃圾,又收破烂,直接卖给回收站。第三天上,出情况了。先是回收站不收他的货,跟着,蹬着三轮拉着破烂回南郊临设的路上,又被城管拦下罚了一百元款。第四天,在一个垃圾堆上,见人刚扔了一袋垃圾,他即刻上去扒拉,不错,有一台旧挂钟。他捧在手上准备擦拭下,却见一个女拾荒匠扑上来就抢了去。他开始反抢。又一个男拾荒匠扑上。一场战斗下来,俩同行扬长而去。他鼻青脸肿,匍匐在垃圾袋上,手里紧抱那台旧挂钟。旧挂钟的走动声,像他心脏的跳动,坚定,有力,不容差错。
机会如此之真之好,老幺想去见车车,但他没有去长城医院,他不想让车车见到他如此破烂的形象。他想象过无数次见车车的场景,不管什么场景,他都西装革履,手握一只iPhone8。最终也没去其他医院,这点伤,还扛得住,花钱不划算。
卧薪疗伤的那几天,他排开一切,一心一意想车车。想车车就想到了挣钱钱,想挣钱钱就想到了断了的财路。这一想,恍然大悟。都怪自己想爱情想得太心切,连该走的程序都忘了。拜码头,圈地盘,交地皮费,这一课是前置条件,必须补上。
通过收荒匠、回收站,老幺是可以轻而易举找到回收业的舵爷的,但他没有走这条路。他直接找到了我。他不想走正途,公事公办。这小子贼精,他知道我有让他少花票子的门路。
换个人找我,肯定推了,老幺是兄弟,还得认。沙石老板见是我,又见了礼金,也还认,就去找了总爷。总爷就让贴身跟班给旧货码头大爷打了电话,事情就这样摆平了。老幺空手空脚去锦江边一家漂漂亮亮的茶坊见了大爷。大爷答应了他的唯一诉求,允许他在他看上的那块地皮上刨食,同时决定将他应缴的包括保护费在内的地皮管理费打八折。蒋老板的汽摩修理厂,也在老幺的工作范围内。老幺没想到这么顺,自然千恩万谢,正待纳头便拜,一见场合不便,方打消了念头。当老幺说到自己目前资金周转有些紧张,缓些时日再行交纳之规时,大爷变了一下脸,很快又恢复了原样,甚至还泛起了更鲜明的笑意。
好,就按你说的,我信你。
老幺一定不辜负大爷期望。
耍嘴皮子没用,咱这一行见的是真章。到时候别让我失望才是。抿了一口盖碗茶,好,你可以走了。
大爷教训的是。老幺记住了。
老幺把他的捡垃圾、收破烂工作完全理顺,上了道后,给我打了电话,要请我搓一顿,并告诉了时间地点。要没有打赌这一茬,这样的酒聚,一定是要喊上铁棍。我没想这么多,直接给铁棍打了电话,问他同路不。没料到他压根没接到邀请。我说你来吧,咱兄弟喝酒,还邀什么请啊,想来抬腿就来。但铁棍死活不来。他坚持的态度,让我终于反应过来。不就一个酒桌上的打赌吗,说说而已,没想到两人都当真了。
你别说这个老幺,他还真他妈有狗屎运,入行才一年多,一扑爬下去,还真捡了个金娃娃。
这天,背个背篼,拎个蛇皮袋,他在长城科研所住宅区捡垃圾,一个垃圾桶一个垃圾桶翻查。这一过程中,他捡到了一只U盘。一只旧U盘,又不值钱,属于可捡可不捡之物。之所以捡,有两个原因,一是有收来的旧电脑可资使用,二是可存放车车的照片。车车的精华照片在手机里,大批量照片本是存在电脑里的,这应该没问题,丢不了的。但那电脑毕竟是人家淘汰的东东,万一有问题呢,损失就大了,他担不了这损失。在他看来,车车的任何一张照片都是精华,好看得要命,重要得要命。狡兔三窟,他必须得有预案,即一只U盘,来消弭这个风险。他已用手机偷偷拍了车车近万张照片。拍车车照片,看车车照片,已成为他平衡垃圾生活的最大乐趣。捡U盘,还有一个不是原因的原因,那就是不坏回收业的规矩和讲究——遇货不捡,你这一天都会倒霉走背运,什么也捡不到。
晚上,回到薪舍,将U盘插入电脑,他看见了一些图纸、资料方面的文档,以及戳在图纸资料上的刻有绝密二字的蓝色矩形印章。出于好奇,也出于偷窥的心理,他上网查了一下U盘中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查出。也不是什么都没查出,他起码知道了这些文图是长城科研所的,并且有一定技术含量。至于它们用于什么地方,有怎样的技术含量,则一无所知。他正待删去这些无用的垃圾,摁鼠标的一瞬,停下了手指。我不就是一个捡垃圾卖垃圾的生意人吗,既然捡回来了,怎么能轻易丢弃呢,万一它能卖钱呢?垃圾是垃圾人的衣食父母,不尊重垃圾,不善待垃圾,最终将被垃圾唾弃。老幺不想被垃圾唾弃。
这样一想,就去网上找买主了。浏览了网站又浏览论坛,博客微博微信一路看将过去,还不到午夜两点,就有一个名叫“收购信息”的人跟他聊上了。他不敢把手头的货抛过去让对方验,怕对方挟货而去,瞬间消失。对方对他的顾虑心知肚明,且专业大气。说,你只需给我看一件样品,我看上了,即付您定金,然后,咱们见面,你再把手头的货全部让我看,我若看上了,咱们再议价,看不上,定金不退,买卖不在情谊在,咱们还是朋友,后会有期,行不。
对方既然处处站在他的立场想问题,又什么都想到了,自己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底牌不是金条、宝玉、古董之类的硬通货,只是一些数字化的垃圾,还熬个什么牌呢?对方对垃圾顶礼膜拜般的敬爱,让他差点激动得颤抖。
什么都没说,手指一点,他将一张图纸发了过去。
来了,验货。
好滴。六小时内回复您。谢谢!
六小时?不就一张图吗,这也太久了吧。
下线了。再见。
妈的,该不是耍老子吧?六小时?又不是鉴定文物,麻鬼哟。但他还是不由自主沿职业惯性发去了自己的银行账号。
老幺不再想这鬼事,反正自己尽力了,倒身卧薪困觉。对于垃圾事业,做不做是态度问题,成不成是天意,当然也可能是水平问题。
第二天,敬业的老幺正处于紧张的工作状态,一边扒垃圾一边想,要是垃圾分类搁放,收荒匠就轻松了,可一旦轻松了,是否意味旧货更低廉了。这时,手机响了,他怕是骚扰电话,耽误正事,果断掐断。正好捡到一只手机,拿在手上正端详间,手机骤然响了,他吓了一跳,又发觉吓错了,响的原来是自己兜里的手机。还是刚才的号码,响两次,按以往的经验,多半是客户让他去收破烂或要买他的垃圾。
原来是“收购信息”的来电。“收购信息”也是客户,他没有猜错。对方说,没有收到我给你打的定金?没有呀,打定金了?多少呀?对方回曰,您先查收吧,然后回我电话。
再无一字,电话断了。
急忙看手机短信,这才发现的确来过银行发来的信息,他的卡上进账五万元人民币。几乎傻了,傻了好半天才恍然,该给“收购信息”回电话。急忙拨过去,但一直没人接。闪人了?难道对方只要样品,不要批货?真是一个讲信誉不守承诺的古怪客户。正捉摸着,电话响了,陌生电话。但他已来不及收回自己被血充得通红的指头。是“收购信息”打来的,说咱们见个面吧,你带上你的货,我带上我的币,午后一点,合江亭见面,你拿一册书,我拿一份报纸。
跟以前送货相比,这次不用车推肩扛,其货颇怪异,就只是一个小如花生的U盘。还好,U盘在身上。老幺在附近找了个水管洗了手、抺了脸,立即乘公交前往。手上的书是一册诗集,捡垃圾的空隙总读的,《白朗宁夫人爱情十四行诗集》。诗不像小说,小说读完就完了,诗永远读不完,每一次读都有不同的感悟与美。刚坐两站,诗一首没读完,电话来了,“收购信息”告知他换了地址。如是再三,最终是坐地铁去龙泉驿,在一家桃花盛开的农家乐见的面。一路上,他一直在读那首诗,其实一个字也没读进去。诗跟钱打架,他一个劲帮诗的忙,但他最终发现,自己一直是在帮倒忙——他太爱钱钱了。这让他羞忿,又无可奈何。
“收购信息”细皮嫩肉,长得颇书生,怎么看怎么不像收购旧货的主。伴他左右的是一位女子,长得漂亮而高科,纤纤玉手上拎着一个装有笔记本电脑的黑包,春天的风将她形体的香味和香味的形体,一个劲儿往老幺的鼻孔和眼睛中吹。老幺感觉到了,却没有感觉,她的香味与形体哪能跟车车比。
老幺与“收购信息”坐在一处桃树下喝茶聊天,高科美女在不远处的桃林下目不转睛地折腾电脑。说是聊天,其实像一场亲切的审讯,至少像名记的采访,人家问一句,老幺答一句。人家问得心不在焉随随便便漫无边际,老幺却答得严肃认真一板一眼。人家也没说不准老幺提问,老幺也想提点问,可他就是说不出口,觉得怎么说都不合时宜都不是机会。一二个小时后,高科美女站了起来,向“收购信息”点了下头。
终于成交。对于老幺来说,此处的终于,仅指时间的煎熬,一点没有谈价的明争暗斗,斗智斗勇,机关算尽,因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在谈。老幺一听对方报价,立即同意,不是同意,而是傻了,傻得不仅不想添价,反而想少价。
这次的成交价,即余款,依然是5万。所不同的是,上次的定金是人民币,这次的余款是美元。
现在,老幺已把“信息回收”视作贵人并呼为贵人了。
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老幺捡的那只U盘,主人是长城科研所技术处一位高工。高工把U盘带回家加班,猝死家中。一年后,妻子改嫁,新夫入赘,将多余物打扫出屋,U盘也就混迹垃圾成全了老幺的狗屎运。
按说,有了这笔钱,老幺就够首付按揭一套房子了,有了房子,就可名正言顺正大光明追求车车了。然后,找来铁棍和我,让我宣布,他老幺打赌完胜。兴奋毕,理性一想,又断了这个念头。按揭即意味每月还房贷,而既往的生产方式经营手段赚来的孔方兄,是无力办到的。
老幺不仅聪明,也是个干大事业的人,很快,这个星球上就冒出了一家经营实体,名曰老幺物资回收有限责任公司。也冒出了一个叫邱老幺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俗话说得好,有钱可使鬼推磨,老幺三下五除二就摆平了大爷,既扩张了经营地盘,又有了开办回收站的场所。回收站场所是租的一家因排污不达标而停业的乡镇企业。建了体体面面的回收站,老幺就放弃了南郊的薪,把以破烂为主的家搬了过来。
老幺行商变坐商,现在已不屑于亲自去捡垃圾收破烂了,他坐在回收站原厂长办公室,翘个二郎腿,夹支烟,支使手下忙乎收货卖货业务。偶尔也动手动腿,亲力亲为,办一些大宗业务,和运作各种回收厂家的关系。虽很少亲自出门办业务,但出门还是频繁,每天都出门。不用说,他是因为一个人出门的,他要去看车车,不看这一天就过不下去。如果不写诗,也过不下去。他认为他现在已有了给车车写诗的最基本的格。他开始每天给车车写一首诗,然后每天去看她的时候,把这首诗放在车车永远想不到、却永远能看见的地方。为保证车车一眼看完全诗,他没有将诗装入信封。装入信封她不拆直接扔垃圾桶怎么办?难道又让这首浪迹垃圾的诗名正言顺回到旧主人手中?他的诗誊抄在最干净高雅的书写纸上,直接摊开着,诗的副题始终不变,都是致我亲亲的车车。为不显手法单调,有时也通过快递方式和卖花姑娘投递。她的医院、住房、路上、商场,她的白天晚上,都处于情诗的天罗地网。
每一天回收的资金都是喜人的,一切都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一张一张钞票的叠加,缩短着他与美好目标的距离。
但这样的喜人的工作和喜人的生活,并没持续多久,就来了情况。
11
对于小丛,我最初只是想玩玩的。
除了网名,什么都不知道,年龄、美丑、身份、住地、工作,甚至男女都不能坐实。直到视频网聊后,心里才有了小底。有了小底,就有了见面的感观基础。
是在离堆公园见的面。这一见面,就不是面上的问题了,而是一次一次见下去,越见越深入,越往里走。
要论家境和自身条件,小丛可谓赤贫,比起好些有田地有房宅的城郊乡下人,都要差一大截。但人家偏偏不是乡下人,是城里人,祖宗三代都有城镇户口本本。下苦力的工作,累死累活,小丛也只是摆地摊卖廉价服饰的小贩,那又怎样,那还不是身上绑着城里人的血统?而我不自知但骨子里就好这一口,就爱城里人血统,谁叫我是一个农二哥呢?
谁叫我现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城里的经理呢。
刚入建筑这一行时,老师的学生,也就是我的老板,给我介绍何谓项目经理,我并没怎么在意,觉得很正常,没什么特别的。直到当上了项目经理,才发觉这个官儿还他妈蛮有意思的。
项目经理、项目经理,有项目才是经理,才是一匹官,没项目就什么也不是。当然,没项目也是经理,也是官,虽然仅仅停留在称谓上。这也挺让人舒服的,比如小丛,尤其小丛的家族,就十分在乎这个。没这个称谓,那他们怎么向外界介绍我的身份?农村打工崽?怎么说得出口!
项目从何而来?一是建筑公司派发给你,一是自己凭关系加本事海阔任鱼跃天高凭鸟飞地满世界承揽。说白了,自己和学兄老板的关系,是挂靠的、半松散性质那种。公司揽到活儿了,可给这个项目经理,也可给那个项目经理。自己去勾兑去揽活儿,可借这家公司的牌子,也可借那家公司的名头,但前提必须是满足甲方也就是建设方对承建公司的资质要求。反正挂靠哪里,都得按公司资质及工程标的交挂靠费,也就是所谓的管理费。取费标准业界都有惯例,一般为合同价款的几个点子。至于,需不需要对甲方相关人士及中介方给点子,那就是心照不宣的隐秘了。如果总有大项目大单接,哪怕是傻逼,想不发都不行。
如此格局与态势,当项目经理当然安逸了。自己只管做工程,专心挣票子,至于应付规划、质监、安检、城管、工商、技术监督、文保、白蚁尤其税务等政府部门方方面面的事,基本都由公司抛头露面,或解决或周旋,自己只打个配合。最大的好处是,自己不必置办和租赁生产和办公场所,也不用养员工,有一只皮包,足也。活儿一到手,各工种人员召之即来,活儿一完,挥之即去。不像开厂子什么的,又是厂房设备,又是员工工资,一旦活儿不饱满,处于盈亏当量线之下,就是老板给员工打工了。哪是打工,是煎骨油,熬命。
项目经理也有煎骨油、熬命的时候。一阵子没活儿可以,一年两年也能扛,但如果兜里的银子耗尽还没有活儿,久而久之,就成了建筑行业弃之如敝屣的僵尸了。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果有活儿干,但干的活都是垫资的,都是甲方拖款的,都是被一而再、再而三转包的,或者出现质量、安全等事故,一样是煎骨油、熬命。并且,活儿越多,越催命。
如此这般的筋筋绊绊利益博弈,导致项目经理不想沾黑白两道,变人变鬼,在两道之间往来周转都不行。起一幢房子,首先就要在现场工地打围,沙石的供应也是必不可少的。而打围、沙石供应这两宗生意,一般都被当地的势力垄断掌控,完全屈服则挣不了钱,完全不屈服又开不了工,只好憋到在黑白之间求得平衡。又比如,催讨甲方欠款,拖欠乙方材料款和工人工资,也必须借助黑白的力量。
我干了这么多年,论资产,应该是小资本家了,只可惜资产都在财务报表的债权里,不知要用几百年才能讨回使之变为流动资金。
想来蛮有意思,咱们仨兄弟的挣钱之道,一个走水,一个蹈火,一个在水火之间摇摇摆摆亦步亦趋。三个人的世界,略等于三十亿人的世界。
但我的这些情况,尤其黑的一面,小丛一无所知,显得缺心眼、傻傻的。我喜她的缺心眼、傻傻的。一个农村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城里妹儿心眼多、文化高。小丛如果这样,俺还不被当猴耍了?
改变我的是小丛,更是我那俩兄弟的打赌。当我知道他们二位在挣钱之路赛跑的最终结局后,感慨良多,陷入了人生的反思。仅仅反思,若没有钱的跟进与支撑,则是无效的。
好在运气好,国家开始了施展更强硬的手段解决三角债和老赖问题。我多年的老问题得到解决,甲方付了我欠款,我付了乙方材料费尤其工人工资。我一下成了无债一身轻可以好好爱小丛爱孩子爱兄弟的人。
欠债是要还的。我不想欠债。
出来混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已经付了。
12
给女儿办百日宴那天,铁棍、老幺来了,是约好一起坐轻轨列车来的。到了都江堰站后,要了一辆滴滴,直接开到锦润青城大酒店。
办了三十桌。按我的腰包里的实力,是不足以在这样的大场子办女儿百日宴的,但面子需要我这样。文化自信不足,就只有拿钞票填平补齐了。好在,进城这么多年,还是积攒了一些业界狐朋狗友,礼尚往来,多多少少收了一些红包,出入基本持平。不属于狐朋狗友范畴的人也来了几个,都是有业务关系的,比如白蚁公司的蒋静水。赶巧了,我们仨兄弟,静水都认识。不用说,最认识的是铁棍。我是因为建筑工程防白蚁处理认识的她。老幺是在被白蚁毁灭的建筑工地开展收破烂业务时认识的她。
铁棍、老幺送的一样多,一千二,显然是商量过的。既还了当初我送他们一千的情,又暗含了与我较劲的意思。第三个意思,当然是祝福了,一千二,俩六百,双双顺嘛。他俩径直朝我走来,双手呈上红包,又收回手,一个怪相,将红包递给了我身旁的小丛。
那天应酬多多,但我还是被这俩小子猛灌了几杯红花郎,又被迫听了一箩筐话。正是这一箩筐话,让我大致知道了他们各自的近况,修摩托修得怎样,收破烂收得如何,仿佛都做的正经买卖。打赌涉及非法勾当,怎么好在这样的场合说呢?铁棍的初衷与计划,老幺的变化,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傻子也看得出来,他俩看我女儿的那股高兴劲,那是真高兴啊,一种酸溜溜的高兴。
铁棍说,真他妈像城里娃。
老幺望一眼小丛说,什么像,人家本身就是城里娃。
13
铁棍的工作有些坡坡坎坎,总体上说还是顺风顺水。
最后一次试车成功,时在暮秋。既然还没到自己的设计时间,那就再改造一辆第二次用。有了第一辆,第二辆就太容易了,但还没完工,就停止了改造,因为他决定放弃抢银行了。就是说,他放弃了非法挣钱,准备承认自己输给老幺了。
能够让他做出如此反转之决定的,当然只有女骑手了。
原来,他沉默的外相、聪明的手,尤其诡谲的行迹,早引起了女骑手的注意。也引起了老板的注意,但老板注意的只是前两项加业绩,不像女儿,可以用第三只眼,把注意扩张到八小时以外。
这天夜里,铁匠铺亮着灯,门虚掩着。铁棍正在改装第二辆摩托,刚听见外边传来摩托声,一辆摩托就闯进屋,顿在了面前。不用说,女骑手驾到。
没想到一个外表老实的人,干的却是非法勾当。
铁棍吓了一跳,稳了稳情绪,谁非法了?
你呀。改装摩托车,倒手黑市盈利,还不非法?
铁棍松了口气。心想,倒卖黑市能挣几个子?更重要的是,哪个做倒卖改装摩托的长久过?
荷尔蒙突然闹腾起来,惹得他狡黠一笑,口舌也伶俐起来,绝色美女,夜闯色窝,不怕我把你打来吃了?
你有这个胆的话,不早把我打来吃了?青城后山练车,有的是机会。
那是大白天。
空无一人的大白天。
你就这么信我?
你真愿意霸王硬上弓,把有可能的合法行为,变为非法暴力?
你是说——
你铁棍那点心思,是人都知道,我能不晓?
那,你的意思?那,那你今天来,是不是愿意发展一下?
那那那,那什么呀。我今天来找你,是来发展的,是来合法发展你的事业的。
我的事业?
是吔。你的事业。
女骑手告诉他,说当自己慧眼识珠发现他是一位年轻的修车大师、改装车天才后,就特别留意起他来。现在,她已得知他改装成功了一辆时速超过300码的摩托,并在进行第二辆车改造。她说,她把他改装成功了一辆极速摩托的消息,悄悄告诉了她的摩友,老木。老木很有兴趣。有兴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很有钱。为此,老木想跟他做一笔生意,给他一笔钱,买下这辆车。但是,付款买车之前,他要亲自驾驶一下。你在青城后山试车时,他就在远处用望远镜见过了,他认为这辆车就是他需要的车,但他还是要亲自骑一下。
他想拒绝这事,但拒绝不了,因为这事是通过女骑手的唇舌出来的,就变成女骑手的事了。他怎么能拒绝、怎么拒绝得了他未来的妻子女骑手的事呢?
但他还是说了,改装车不能上路的,非法。
俺不会蠢到连这个常识都不知。她说,上路且被抓了现形,才叫非法,况且,老木压根不上路。也不是不上,他上的是草原、雪地、戈壁和沙漠。他们那帮成天捉摸输赢的摩友,就爱这一茬,没治。
第二天正好是铁棍的轮休,他骑着自己的超级摩托,沿乡间小路,进了青城后山。他准备等一等女骑手和那个老木,没想到二人已经在路边一棵粗大的古柏下倚着一辆宝马赛车等他了。他泊了车,见女骑手向他走来,以示迎接。他将钥匙抛给了女骑手,女骑车顺手就仍给了老木,动作像打排球的一传二传。老木二话不说,一个非常漂亮的姿势跨上铁棍的摩托,打燃火,冲了出去。眨眼间,不见踪影。
女骑手跨上宝马摩托,咱也别在这儿傻等,坐上来,走,看看去吔。
女骑手驾车,他坐后边,宝马一声低吼,在加速度中掼了出去。他不由伸出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见她没异样,就加了几层色胆,前胸贴后背,伸出的魔掌,几乎箍完全了女神的腰。
老木的身影在山林中时隐时现。老木紧紧贴在摩托上,身子的弧线,恰等于摩托的弧线。风从弧线上经过,风也有了那样的弧线。老木哪里是老木,是老木早折断了,怎么可能弯成弧线。
铁棍相信老木看得上自己的摩托,同时相信自己看不上他出的那点币。没有几十上百万,他是不会出手的。而几十上百万,最傻的、同时又是最顶级的土豪也不会出。其实,老木只需出二三万,他就有赚头。但他的财路与梦想也因此葬送了——警察迟早会顺着这辆摩托的轨迹找上门来。
老木给他开的价,让他目瞪口呆,打死也想不到,不仅没有几十上百万,连二三万,甚至连一分钱都不给!
并且,不是一辆,而是两辆,把手头这辆也改造好交老木!还并且,从此以后,铁棍不得再进行任何一辆车的改造——不得从事任何非法勾当!最后,要求他必须保密,此事除了咱仨和青城后山的鸟儿,不得有任何一人得到相关风声。
神经病!他暗暗骂了一句,又骂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警察或者黑社会呀。他准备转身走人了,反正女骑手的面子是给了,给足了。让他疑惑甚至愤怒的是,女骑手咋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主荐来见他。
但接下来,老木的说法,更让他目瞪口呆了。你一定在骂我神经病,骂我不是警察不是黑社会却有他们的口气,是吧?但你听了我接下来的话,应该是不会骂我了,就是说,我不是神经病,更不是警察和黑社会,而只是一个正常的商人。
朱铁棍,听着,我让你在一个大型汽摩修理厂,当技术总监。
你的特级技师证,会很快办下来。著名工匠方面的荣誉,也少不了。
年薪60万人民币。拿着,这是先付的一半,30万。
老木从宝马上取下一布袋,放在他怀里。他一动没动,但布袋的确贴在他怀里了。这个布袋,他见过无数次,在梦中、在计划中,在银行。这偌大的古木参天的、王小波李顺起过义的青城后山,该不会也是梦吧?
这个大型汽摩修理厂,就是你现在干的这家,静水的父亲开的。它的确不大型,但我昨天已投了资,入了股,成了扩股后最大的股东。所以,很快,它就大型了。
铁棍望了一眼女骑手,女骑手没启唇,只用微笑向铁棍点了点头。
老木的身姿与言语,跟他的名字是反的,一点不木,不仅不木,还他妈精得帅得让人羡慕嫉妒恨。
下山不到两个月,他又见到了老木,在老木与女骑手的婚礼现场。一路上,都有人把他朱总朱总地喊。
婚礼现场,他还见到了老幺,在蓉城旧货市场小有名头的老幺,已跟新娘的父亲蒋老板成了朋友的老幺。还见到了我,我是拿着白蚁一样白的新娘送的请柬来的。
老木对铁棍说,那天,静水夜闯铁匠铺,他就在铺外,你们的对话,我听得一字不漏。
14
老幺出的情况,来自“信息回收”,即贵人。
贵人在QQ上问他,这段时间可回收到了有关长城科研所的新信息。他说U盘哪有那么好捡的,倒也捡了几个,都交您了,可您又说没价值。有价值的U盘哪个不想捡,可遇不可求呀。贵人说,谁叫你守株待兔,只盯着U盘捡?你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放开思维,把挣钱的路子想宽泛一些。
比如?
比如,捡U盘的同时,还要捡那些从长城科研所里拉出来倒掉的垃圾,捡那些与工作有关的本子、纸张、纸片,尤其蓝图。
蓝图?啥叫蓝图。
就是晒出来的,蓝色的纸,上边有图形和少许文字。
晒出来的?
自己上百度搜下就知道了。
然后呢?
然后把残图拼接成整图,拍照发我。我上次在桃林中对你交待过的,你不是听得很认真,很懂吗?真不知道你当时都想啥了!
他承认,他那时满脑子都是钱。
贵人还教了他分辨有价值图纸的办法,以及拼图技巧。他觉得贵人说得又在理又专业,他服。但他对贵人教他怎么在科研所围墙外捡到有用垃圾,及怎么到职工宿舍区上门收破烂的说辞嗤之以鼻,觉得很幼稚,一点专业水准没有。要是贵人到破烂大军从业,一定会饿得掉裤儿。这样想的,却不是这样说的。
谢谢贵人指教,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会按照贵人说的去做的。
祝成功。等您好消息。对了,一定要谨记,此事保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明白,贵人放心。
但是,成功没有被祝来,好消息更没有等来。放心成了揪心。
为了收捡到长城片区的纸张和U盘,他只好再次亲自出手了。他也想用大幅度提升这一片区纸张和U盘的收购价,来达到目的,又怕收荒匠见利忘义,弄虚作假,让自己的有效工作时间被垃圾工作时间遮蔽和稀释,更怕违逆了贵人制定的保密原则。
现在,他每天的工作,是白天寻纸,晚上拼纸,并将每天写一首送一首诗的习俗进行下去。拼图成形后,发给贵人。他发一张,贵人收一张,发多少张,收多少张,却不见贵人回复,更不见贵人打款。这天,贵人回了,打的电话。
全他妈垃圾信息!
他愣了。又听贵人说,见面,马上见面!
在哪儿?
就在这儿!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就见贵人大踏步走进了回收站,走进了他办公室。伴贵人左右的,依然是那个长得颇高科的美女。这次贵人显得很急躁,没有多的话,你既然捡不来收不到我们需要的图纸,那就只好麻烦你去偷了,反正你对那一带情况熟悉,我们一时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你是说让我偷,让我做犯法的事?是啊,怎么啦,有问题吗?你们没疯吧,我凭什么要听你们的,生意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两清了。要硬来?我可不怕你们两个。他指指窗外,我这里可有十几号人手。
年轻人,我既然敢到这里来指手画脚,命令你做你不想做的事,自然有我的道理。告诉你吧,你把央企保密单位长城科研所的绝密级图纸卖给我们,并执行我们的任务,按照《刑法》第三百九十八条的规定,你犯了泄密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法实施细则》,你犯了间谍罪。这两种罪加在一起,会让你坐大牢,甚至枪毙!
我不偷不抢不骗,卖我捡的东西,犯什么法?你别来蒙我!
国家的机密,哪怕你是捡的,依然是国家的。正像地下的文物,不管谁,不管什么地方,只要在中国的领土上挖出,它都是国家的,据为己有,就是犯法。
贵人说的话,他一句不懂,但他感觉自己是真的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坐牢,枪毙,他怕,但都没有见不到车车怕,甚至还没有输了打赌怕。怕,让他贪生怕死,更加热爱生活。怕也像挪窝的树,让他一下子蔫巴了。蔫巴的配套项目是尿急和上茅厕。就去了茅厕。这个,美女是不便跟去的。贵人在茅厕外候着,一直候着,老不见动静,就进去看,哪里还有人,甚至连屎尿都没有,里面全是破烂。
这简直是对贵人、美女的侮辱,尤其是对他们后面组织的侮辱。但老幺并不这样想。他想的是他们对他的侮辱。他们把他的合法挣钱之途,不知不觉不动声色引向了非法一边,不是一般非法,而是严重非法。尤其可恨的是,他们让他的打赌计划流产,不是流产,是输了,输给铁棍了。
老幺奔上了逃亡之路,逃之夭夭,夭夭即车车,即他的爱情和幸福。
他对长城职工医院周遭的情况再熟悉不过,就挑了个宾馆住下。他相信贵人不会向公安局报案,那样无疑自投罗网,两败俱伤,自毁长城。但他相信他会像饿狗扑屎样追寻自己抓捕自己。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基于这种下赌式的理念,他选择了这家宾馆。这家宾馆有个房间,是观察车车身影行止的最佳口岸。宾馆贵贱已不成其为选择的一个因素,口岸才是唯一的条件。他现在不差钱,除了储存的破烂和一些固定资产,二十余万元的流动资金都在自己的银行卡上。住进最佳口岸的日子,他一边享受爱情,躲避追捕,一边思考风声过去后自己的人生何去何从。
一个手机短信,打断了邱老幺的思考。
是贵人发的。短信说他们已绑架了车车,要他拿长城科研所的绝密文件或他自己的身体去兑换。短信还对他作了无形又有形的双规,规定时间为三天,规定地点为柳街十字路口。
按照双规要求,他去了。可以不去的,因为他已电话自首并通知公安去。但他还是去了,他要去送诗,送最后一首诗。他每天都要送一首诗给车车,即便在二十来平米大的最佳口岸里逃亡,也没破例。
2019.6.10—7.8
(原载《青年作家》2019年第11期,责编:卢一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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