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诗八首
作者：凸凹
血缘的上游
——应女诗人、华西都市报首席记者张杰命题而作
我出生的时候
小脚奶奶从重庆赶来看我和我母亲。
拎的老母鸡、大鸡蛋
在成都火车站被偷。
奶奶哭得像一个孩子——
那刚刚落地的我。
一直哭到我的出生地都江堰
奶奶还在哭。
每当母亲给我讲起这事
我就想到那事——
想到顺岷江、长江而下的
都江堰下游重庆。
那里住着抗战时期从汉阳兵工厂
迁去的爷爷奶奶
还有大爸一家、幺爸一家。
更有父亲的童年、成长
和他市中区的中正中学
北碚的园艺学校。
那里，重庆，住着我地理的下游
血缘的上游。
血缘更上游
海拔顺水而下
在湖北孝感一带：
长江北，汉江东。
2020.9.6
送行诗
一月两次赴渝。高铁很快一一
快过了一个人的生命，又很慢
一一慢过了我喷咳而出的悲伤。
一闪而过的风，刀子样
将窗外的物事割脱了形
像细胞、化疗，将一个人的尊严
打成鬼，又打成人一一就是不打成
我少年镜中的原形。死亡
从牙痛开始，在入冬的海南起火
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标注逗号、句号。这个人居重庆
是我幺爸，叫魏堂阶。
这个人的堂子里，牵连着满满的金玉
而我，正是玉的儿子。现在
堂子没了，整个重庆的气场全散了
一一江雾怎么忙碌，都是虚构。
2019.1.15起笔于高铁G8599，1.22落笔于万源秦川医院
夜航朝天门诗
凡是我望见的地方
都有万家灯火。凡是我望见的
万家灯火，都有
夜航船的波动、速度和命相
现在，吃了一会儿液体的粮食
眼，已成诗仙太白的眼
再次望见的万家灯火
是一群在江面上舞蹈的霓裳女
说到江面，我望见了河流的风
有着两条河流尺幅的风
在船舷边打横、交流、造句
醉眼朦胧中，我听见身体中
有人说话。他说
他和嘉陵江，没有增加长江的长
但他们，使长江变得伟大
声音很大，连两江的鱼都听见了
但即便是鱼，也没听出
那人口吐的狂澜
是宫中川语，还是巴蜀唐音
抑或兼而有之，一座星宿下凡
2019.9.10
峨岭公园记忆二则诗
峨岭公园山下。拚着儿童的老命
我挤出电车，下车寻父
一个从县份上来的五六岁的孩子
把父亲搞丢了，丢在了大城市重庆
踩着天上的电缆
我跑到了上车的站牌
可哪里还有父亲那双推我上车的手？
那里临近菜园坝火车站
名叫两路口，路，看人说话
在我险些被一位年轻的老妪
带去另一条路时，父亲满头大汗，跑了来
他不见了我，挤下电车开跑
一口气，足足比我多跑了一站路
这是其一。第二个记忆是
峨岭公园山上。跟着幺妈，我见过一条鱼
它的骨架，跟广场一样大
一样空旷。五十年过去
我依然没见过那么大一条鱼
那时我的眼睛好小，小得只盛得下一滴水
除了我，所有人都看见
那条大鱼在这滴水中游弋了起来
泳姿跟鲸一模一样——
一滴水被它游成了大海
因为这个，我的眼睛直到现在
也有用不完的盐
盐的所有镜面，无不反着鱼鳞的光
2019/10/18
夜词例，或磁器口更夫
白天的黑话，夜晚的银锭。声音的火光
导盲犬的事业。今夏，对，就是今夏
木槌标点，点亮骨头的音节、矿石的磁场。
万物生长万物变——夜不变：
夜让码头的演讲扯下青帆，一橹一橹
眠入唐宋与近庙。但必须有一人
把光阴带走，明喻带走，鬼带走。
必须把梆声敲出铜鸟，把嘉陵江敲进大海——
敲一下是白岩，敲一下是龙隐，再敲一下
瓷器里传来茶汤与丝绸。
一慢一快，“梆——梆”三下是一更：
一更竹板跑出金钱豹。一慢三快
“梆——梆梆梆”是三更：三更翰林嫁火龙。
心亮否？不响五更，世界如哑水，哑水如
铁窗——太阳被巴的风箱拉得通红也是
词语的三更天！庄周梦蝶
还是蝶梦庄周？醒着的摇篮曲瓶口
塞进不醒的平安。往西，往西，声音即空间
即时间，即存在。打开一把星，收拢
一挂灯——什么都是，什么都
不是；带走多少，就带来多少——肉身的
沙漏，分贝的逻辑
白昼的连词，阴阳界面的风火墙
2011-5-16
相国寺采气（三首）
石炭系
在川东
通往你的路很多
但让你心悦诚服的
只有相十八一条
即便这样
你也没有厚此薄彼
更没有让其他路径
担雪填井
一条道总也走不到黑
毕竟，你的气量大啊
相国的肚里能撑船
你不仅能撑船
还能让一条江
日夜咆哮卧榻旁
你把气量
储在青峰山的大肚里
京津沪一带
都能采纳到你的气场
——那些古老、坚定的海绵
那些优良的肺
怪石
大海离去
留下一条叫嘉陵的江
让这条江
长出一座叫青峰的山
让青峰山的森林
尽可能倒飞，向内生长
长成一片油汪汪的岩田
而留在山体表面的森林
仅仅作为一册喻体存在
将一炷燃烧的气体
一支时间的高香
比喻成一尊怪石而人类不知晓
将一尊怪石
从偏北的方向去高于重庆
而重庆不知晓
多少年过去
大海一想起曾经气壮如牛的馈赠
记忆就憋得难受
有气也发不出
直到公元一九七七年秋
直到怪石请托嘉陵江传来消息
大海才像自己的鱼泡一样
松了口互文的气
气的哲学
气的哲学很多
很天然——
变火、变电、变化学元素
让一个地方升温或降温
则取决于气的格局、路径与气量
初冬，走过华蓥山余脉
我发现了
气的又一个第N级立方哲学
气在我脚下的山体
吞吐如鳍，可采可储
采气，气不打一处来
储气，闷声闷气
偌大的地宫
气吞山河
一肚子都是气
走在华蓥山余脉
我所有思想的气眼
还没抵达一孔井的深度
大地的叙事早已吐故纳新
所有冬天的气口
气血相通
一股气完成了夏天的换算
2019．12.11—13重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