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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歌的小说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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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歌的小说路线

——中篇小说《总统套房》创作谈

◎凸凹

 

 

中篇小说《总统套房》的出笼,得益于我的一首诗歌旧作《经过装修工地》(原载《诗刊》1999年第8期)。而这首诗歌的出笼,又得益于我置身多年的装修生活。

1993年至2000年的七年间,我在航天系统一家国有独资公司任经理,公司的主业之一就是装修。正是这段经历,使我对装修这个行业,以及这个行业中的工人、工头、老板、工种、材料、机具、流程、技术、房宅、运作、三角债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像熟悉母亲的体息与自己的掌纹。

因为熟悉,感到了深刻。因为深刻而难受,因为难受需要出口和表达。这样,就以一首诗歌的形式,写出了我的装修。

诗歌的生成,让我终于透了一口气。但是,随着时间的强行介入,我不能不感到时间的深刻——时间在装修一词上积累的尺度与重量,让诗歌不堪重负。

在成诗十四年后,我决定把这首25行的诗歌,写成小说,一个可堪比诗歌承载更多丑恶、悲剧、血腥、良善和复杂人性的小说。

 

我看见一群装修工人,其中一个

是我乡下的兄弟。他们挥汗如雨

他们要赶在大雪前面

赶在过年前面,为这座宅子,宅子的主人

打制并穿上内衣,崭新,豪华的内衣

 

想象宅主穿着这件内衣

在内衣中走来走去的样子

想象宅主与他的老婆或别人的老婆

在内衣里的一些动作。那些装修工人

还有我的乡下兄弟,不知有没有类似的想象

 

小说还没写,小说中的人物,已经在十四年前的旧诗中走动起来,他们嘭嘭的脚步声,把我踩得心惊肉跳。现在,我只消把诗中的“宅子”变成“总统套房”,“乡下的兄弟”变成“财哥”,“宅主”变成“局长”,“别人的老婆”变成“丁老师”;把绑架在时间战车上的因浮躁、生存、金钱、寂寞、拆迁、贪腐、网络等变异出的世间怪相,纽结绞扣在小说人物的头脑和肢体上;一首诗歌,就延宕成了小说。从后来的结果看,事实上也是这样的。

真是得了诗歌的便宜!不仅题材是诗歌给的,连诗歌的情绪、吊诡、节制、审慎以及想象的向度,也一并给了小说。或许,正是这一原由,《西部》杂志用“西部头题·诗人小说”对其进行了刊发,随即又入了《中篇小说选刊》的法眼。

我以为,正是诗歌的灵感冲袭与智力帮助,让这个小说出了一点新,而正是这点新,让这个小说有了一点阅读价值和存在的那么一点理由。对了,好看、出新、寻找一块精神飞地,是我的小说主张。《总统套房》应该是这个主张的落地。

嘿嘿,自夸了,莫骂哈。创作谈就是自夸,规定动作,莫法。

 

2012/10/30成都龙泉驿

 

 

附:《经过装修工地》

凸凹/诗

 

木工机床。电锤。射钉枪。空压机。切割机

这些和平年代的常规武器

冲锋的号角,扫射的威力多么嘹亮

它们震撼着我。让我停下挣钱的步子

站在马路上。我看见了一个装修工地

 

我看见一群装修工人,其中一个

是我乡下的兄弟。他们挥汗如雨

他们要赶在大雪前面

赶在过年前面,为这座宅子,宅子的主人

打制并穿上内衣,崭新,豪华的内衣

 

想象宅主穿着这件内衣

在内衣中走来走去的样子

想象宅主与他的老婆或别人的老婆

在内衣里的一些动作。那些装修工人

还有我的乡下兄弟,不知有没有类似的想象

 

他们切割木方,层板,木线,和花岗石

他们挥汗如雨。哼流行歌曲的时候

脸相很灿烂。他们真该灿烂

那么多上档次的内衣,他们都认为不合身

都被他们蹭蹭身子,一一扔掉

 

想象宅主也一定灿烂

他在大街上赤裸着身子,就像在澡堂里

跟我和我的乡下兄弟一个样

而这件豪华的内衣就要在过年时穿上了

穿上。把那些躬身脱鞋的拜访者迎进,笼罩

 

(作于1998.7,原载《诗刊》1999年第8期)

 

 





【中篇小说】

总统套房

(四川)凸凹

情况是这样的。

搬开鞋柜,我开始沿入户门两侧,拆护墙板。没一会儿,撬开一段红影护墙板后,竟发现墙体有一处凹穴,凹穴中有一个塑料袋,黑色,鼓胀。发现塑料袋后,我用手指摁了摁,又打开看了看,惊异不已,阴到高兴。塑料袋里,是一堆人民币。见在隔壁干活的小陈、老唐正抡圆二锤砸间墙,就把塑料袋取出,爬上地铺,掖进铺盖卷里。

然后,我让小陈去联系运滓车,让老唐去小区物管办理车辆出入手续。

两人一走,我就向铺盖卷扑去。

一万一叠的现钞,五十叠,还有一张牡丹卡,出现在我肮脏、破烂的地铺上。

将牡丹卡向窗外扔去,还没出手,又收了回来。我扯了一块水泥包装纸,包了牡丹卡,放在墙体凹穴,又塞了几匹断砖。

我不知道队长为什么让我装这样一套房子。他说:“财哥,五星级的,总统套房,你吃得下吗?”我说:“只要子弹足,别说五星级,十星级也吃得下!”他说:“这是单包工程,我供材料,你挣工钱。”“辅材呢?”“你想自购?”“嗯。”“那可是要垫资的。”“队长付大头,我垫小头嘛。”

看了图纸,我说:“狗屁五星级,最多刚上星,勉强二星吧。”队长笑了:“狗屁总统套房,也就那么一说,打肿脸充胖子,求个心理安慰呗。”“哦,这样。”“不过,格局可是按总统套房设计的,主卧、次卧、主客厅、次客厅、娱乐厅、厨卫、各种配套设施,麻雀虽小,五脏六腑,样样俱全,一样不拉。”

协议就这样达成了。没有骑缝章,甚至可供捺指纹的一纸文字也没有。队长一个电话,我就到了城郊一家蓬头垢面的洗头房。一见面,队长就抱怨道:“你他妈真他妈难找。”我嬉皮笑脸:“别人不好找,你队长找我,还不是裤裆里抓小鸡!”队长笑了,踢我一脚:“那倒也是。”我们一人压着一个洗头妹,一边干事,一边说事。下边干完了,上边也谈完了。队长找我做工程,总是这样。他以为我好这一口,其实,我以为他更好这一口。因为把活儿给我,所以我请了客。我知道,下回付款,还得我请客。

装之前的第一道工序是拆。

因为队长让我装的总统套房,目前还只是一套二手房。

这套二手房在滨河花园里,进小区大门左拐,第一幢楼,第十二层。

七八年前,滨河花园,这座城市的楼盘翘楚,如今,已成隐于市井的隐了。

二手私宅,改造成总统套房,拆卸的动作比较大。按照队长交给我的图纸要求,除梁柱外,基本上要拆除掉原房中的一切。好在滨河小区楼盘,系全框架结构,可以这样做。

这样做当然好。谢谢全框架,谢谢总统套房,谢谢亲爱的队长——因为你们,我发财了!

我发财了,但我隐忍不发,没事一样。现在想来,我如果就此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或许真能在另一座城市,成为准中产阶级,至少,不会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就闹出了动静,犯了事。

五十万,让我想精想怪,不知天高地厚。

把二手房完全拆空之后,队长带来了一位女人。

当时,我带着小陈、老唐,正在打槽开洞、敷设线管。小陈、老唐是装修行里的多面手,从拆卸工到水电工,过渡自然。

女人站在灰白一片的巨大水泥洞穴中,显得小而生动,轻而鲜艳。三月桃花,开在冬月间。

此前,我问队长,房主是谁。队长抖着图纸说:“你他妈问这么多干啥?图纸,图纸就是你的房主,也是我的老板!”房主是谜,是隐形人,这,大异于以往。

但队长带来这个女人后,就改了口。队长对我和女人说:“这是财哥,哦,你叫他老财吧,他是我们施工队总统套房项目负责人。这是丁老师,就是这套房子的房主。财哥,从今天起,你一方面要照图施工,一方面要服从丁老师的监督指导。”我双脚一并,解放军立即回答:“是,队长!从今天起,丁老师叫干啥就干啥!”丁老师笑了:“老财,你还是听图纸的,听队长的。”我说:“队长,你是我的老板,你看,这——”队长说:“从今天起,我不是你的老板了,当然,你的工程款,还是我来付。从今天起,图纸和丁老师,就是你的老板。丁老师,你看这样行不行,图纸说清楚了的,财哥听图纸的,图纸没说清楚的,甚至没说的,听你的,好不?”丁老师说:“我哪懂装修?我看,我们就听队长的安排吧。”

“丁老师要改图纸咋办?”我问队长。

“改吧,”队长说,“丁老师说改就改,丁老师说怎么改,就怎么改。”

老师装着没听见,背手,看起房来。满目的水泥钢筋混凝土,你能看出什么来呢?就装吧。

按照队长安排,丁老师就开始对我颐指气使、吆三喝四、横挑鼻子竖挑眼,行使起房主权力来。

房主是老板的老板,是钱源的终端,所以房主有这个权力,这个脾性。对此,作为挂靠在装修施工队下边的小工头,我早已习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以全心全意为房主服务的心态,作为自己的思想准则和行为宗旨。但是,想方设法在工程中获得最大利益,又是我的最低追求和最高目标。

这样一来,我与丁老师的关系,又成了暗中较劲与虎豹博弈后,双方妥协的结果。这样的情况,常有,甚至一天好几次。比如,她让我在次卧东墙上,多开两个插座孔。我说没必要,已经够多的了,再说,你说晚了,现在返工,很麻烦,费时耗工。她说有必要,一定要开。最后,好说歹说,她想通了,我也想开了,她终于同意只开一个,并在工程增加单上,签了字。

老实讲,丁老师的字写得不怎么样,但它是结算依据,是钱,所以我把它小心又小心地放进工作包里。

老师有次签字的时候,长发一甩,竟拂过了我的脸。我看见她长发很黑,我感到自己脸蛋很红。压着砰砰乱窜的心跳,我害羞地退后了一步半。

这样了两次后,我不仅不后退,反而前进了两步。我把单子连同一本地摊杂志递向她,却抓住不放,让她以我的手板为办公桌。如此,两张脸,就几乎贴到一起了。如此,丁老师如兰气息,纤幽,却哗一声泼了过来。

由于装的是跃式房,丁老师就老是在楼上楼下奔波,这就为我造成了机会。

如果运气好,她上楼正好穿裙子而非牛仔裤,我就能仰脸,透过梯阶,窥见她的裤衩,厚薄,色泽,宽窄,都能窥见。梯步的颠簸,更是让她的乳房波涛汹涌,形如地震。

她在楼下,而我在楼上,则可让眼睛顺乳沟钻进,把她的冰肌玉体亲吻、抚弄个够。为进一步造成这种居高临下视点,我高空作业时,故意忘了某样东西,而让她垫起脚尖递给我。这时,小陈、老唐之流,会急忙蹲下拿材料或工具,眼睛就顺着她的裸腰往上打木锲子。

小陈、老唐之流还有更过分的时候,他们在连接空压机与喷枪时,假装胶管失控,竟让突起的大风把丁老师的裙、衫吹得乱了章法。丁老师扯着裙、衫惊叫,嗔骂。我狠狠瞪了无耻之徒一眼。

男人们的肮脏心思,在丁老师如厕时原形毕露。那时,所有的男耳都尖向一个地方,即使什么动静也没听见,也这样尖着。我们装模作样干着手上的活儿,耳朵却与想象达成同谋。丁老师走出卫生间,空茫地扫房舍一眼,我们纷纷低了头。几次之后,丁老师如厕,从头至尾都响着水声,她拧开了卫生间所有龙头。

老师所有细节,都没逃过我的眼睛,接打电话,穿着,心情,疲倦否,爱好,我如数家珍,无一不知。

纵然如此,我与丁老师的关系,也依然只是房主与装修工的关系。只是,作为正常男人的我,在挣着丁老师银子的同时,还想吃一点丁老师豆腐,哪怕这豆腐,清汤寡水得只是一点精神,一袭气息。

没有几天时间,我就完全丧失了一以贯之的博弈房主的老脾性。

面对利益,我一退再退,不是因为爱上丁老师折损了智商,而是因为丁老师作为房主的神秘性,以及房子本身的神秘性,吸引了我。

老师是谁?干什么的?哪来这么多钱?干吗要装总统套房?

谁在房墙里藏下巨资而不带走?原房主是谁?原房主与藏金者是同一人吗?这套房子可是几易其主,它有几个原房主?

面前的神秘,让我变了一个人。它该不会影响我的职业素质与专业精神吧。

爱上丁老师,是从一个男人的出现开始的。

男人来的时候,装修刚完成预埋工序,正开始做吊顶龙骨。男人是一个人来的,戴着一副宽边墨镜,中华在嘴上冒烟。男人对我说,木龙骨一定要涂杀虫剂,钢龙骨一定要刷防锈漆。

男人一路说来,一路向工人们撒红中华。一圈没走完,烟就开了第二包。现在,除了小陈、老唐,我又上了以木工为主的二十多个工人。一支中华,让装修声的刺耳调子下降许多。

从丁老师对男人的态度看,男人应该是真正的房主,也就是说,是这套总统套房的男主人。丁老师是女主人。我想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虽然丁老师没有介绍男人来路,姓甚名谁,但正是这种不介绍,向我作了介绍。对一个装修工头来说,什么样的房主没见过?

“小丁,这里的灰尘太大了,你也不必常来。要相信工人师傅嘛,他们会做好的。”男人一边说,一边拍打丁老师身上的灰尘,他甚至还在丁老师屁股上拍了几下。丁老师屁股遭到拍打时,竟然从脸上和腰肢上,露出了从未露出过的娇羞。娇羞的丁老师,把屁股撅得那么幸福,鲜活,那么高。甚至,那么骚。男人一巴掌,就拍开了一朵花,一朵让我看见的花。

我一下泛起了醋意,并且,下边也涌起了生命的冲动。

男人不知道,正是他在丁老师屁股上拍的几巴掌,拍出了一个情敌来。

没错,我就是男人即将面临的情敌。

从那一刻起,丁老师的屁股就总在我脑银幕上放电影。它骄傲地撅着,紧扎,圆润,前进或后退,均反弹并放飞出永不松弛的俏皮、迷雾与新疆灰信鸽。

老师送男人下楼后,我就跑到窗前站着。我用不去想电梯间里发生的身体故事的决心,想象着这个故事。我上升的想象,与电梯的下降等速。楼下,黑色奥迪车旁,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把男人迎上车,车瞬间开走了。司机脸廓,国学一样复杂,刀子一样简捷。

车开了好远,丁老师还在花草疏影中挥手。

那个下午,我才发觉,丁老师不仅美,还那么年轻。

男人是下午来的,男人走后不久,一片乌云飘来,天很快黑了。那是一个吊诡的下午。

一个要命的下午。

没过几天,我就看见了男人。

去建材路买铁钉、铁丝、木条等辅料途中,透过落地大板玻窗,我看见男人与一个女人在喝咖啡,样子悠然而雅致。

我为发现这个而难抑兴奋。

遂不怀好意地将这个秘密告诉丁老师。“女人?”“是,女人。”“长啥样?”“瘦型,戴眼镜。”“你认错人了,那不是我的男人。”“我没看错!”“干活儿去吧。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喜欢管闲事的人!本人更不喜欢!”

男人来过的第二天,队长来了。与队长同时来的,还有两人,一女,一男。女的戴眼镜,瘦,男的不戴,胖。队长陪着男胖子,对女眼镜点头哈腰,阿谀不止。我一路紧随队长,看队长眼色行事。我叫停电锤、电锯、射钉枪、空压机、木工机床、切割机等声音,屋子一下安静下来。工人们抹汗,喝水,望着来人。

来人看房,看图,又聊天。

“我可是一级建筑资质,你的装修,不仅实际施工要一流,资质也要上得去啊!”女眼镜对男胖子说。

“您就放心。我的装修资质,也是一级。”男胖子肯定地回答。

“质量要高,进度要快,人手不够,就多上点!”女眼镜指示。

“工作台面只有这么大,又要考虑小区居民对噪音的投诉,难度大啊!”男胖子叫苦。

“没有难度,我还把工程交给你?现在这点小工程都没招儿,下一步整大工程,又咋办?喂,小丁有什么意见?”女眼镜发问。

“丁老师很满意。”男胖子回答。

今早还在睡梦中,队长电话就来了:“妈的,才几天,又换号了?喂,财哥,丁老师对装修满意吗?”“满意,满意!”我抹着眼屎,忙不迭回答。

队长把女眼镜男胖子送下楼,又返了上来。他把二人提出的意见向我汇总和梳理了一遍,之后,说:

“财哥,你啥都别问,我啥都不说,你完全按刚才那两个老总说的干!”

“队长,你不是说完全按丁老师说的干吗?”

“他们说的,就是丁老师说的。猪脑哇!”

听三人对话,观队长言行,我基本上可以猜出,女眼镜是建筑商,男胖子是队长挂靠装修公司老板。而建筑商的装修工程,令装修老板垂涎三尺。

那个竹竿瘦的女眼镜,正是我在咖啡馆外看见的、与男人有一层关系的那个。

奇怪的是,这一天,丁老师没有来。

其实,丁老师没来,也没什么奇怪。丁老师并不是天天都来的。

男人出现前,我对丁老师的来与不来没什么特别感觉。来了吧,可以饱个眼福,打个精神性牙祭,不来吧,耳根清静不说,我还是总统套房里的总统。

男人出现之后,就不一样了。丁老师黑脸呵斥,也如黛玉娇咤。被娇咤后,我还会轻轻哼起一首歌来: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的打在我身上……

男人出现后,丁老师一天不来,心里就猫抓。

对于群体劳动,我农村老家有句话,叫做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丁老师不来,我干起活来,特累,不仅累,还嫌天日漫长,太阳总也落不下山。看见手下工人兄弟们说浑话都没劲儿的鸡巴熊样,我知道他们也出现了与我同样的心思。

我都不配,他们怎配?想丁老师,就那么好想的吗?丁老师在天上吐气如兰,我们在地上流着臭汗,鸡蛋与石头,鲜花与牛粪,不搭界。

但是,老天爷为了让我与“我们”分离开来与她搭界,叫我挖出了金。现在,我已从地面,上升到了半空。我与丁老师,只隔着一朵云的距离。丁老师一下雨,首先淋到的,就是我,我一望天,首先看见的,就是丁老师。

老师不来,我就会想,丁老师在干吗?病了?还是与那个神秘男人抱在一起日在一起?

老师不来,不管她出于上述哪种情况,我都会很痛苦。一只蚂蟥钻进脚肚子,十条牛也拉不出。

老师不来,我却有办法把她喊来。工程现场问题,多如稻田稗子,怎么拔也拔不净。我今天喊丁老师来拍板,明天喊丁老师来签字。质量认定、材料验收、图纸修改、小区协调、水电使用……为见丁老师,我的鬼点子层出不穷、层峦叠嶂。丁老师是老师,面对我的爱情策划,老师也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候。

但我的办法也不是永远灵验。有时,我就是打烫电话她也不接,我就是说破天她也不来。那会儿,我就想,妈的,对于她,天底下还有比总统套房更大的事吗?

还有比我财哥的爱情更大的事吗?

爱上丁老师后,丁老师的字就变得好看了。

夜里,我把工程增加单蒙在脸上,仰头,伸嘴,拱着亲着丁老师签字,进入梦乡。有时,第二天醒来,竟发现丁老师签字模糊了,甚至不见了。于是,又去找丁老师补签。面对工程增加单,丁老师高兴就补签,不高兴就不补签。丁老师不补签我也不怪丁老师——谁叫我把字迹模糊或消失的原因说得羞羞答答含糊不清呢?

为丁老师亏银子,我有说不出的高兴。

苞谷酒嗝还没打起来,小陈、老唐就开始说我傻,说丁老师不讲道理。我说你们才傻,才不讲道理呢。小陈、老唐塑在小馆子门前街灯下,当真傻了。

正是神秘又私密的丁老师,激活与生发了我的窥私癖。

窥私癖让我养成了跟踪丁老师的业余爱好。

往往是,丁老师一离开总统套房工地,我亦尾随而去。丁老师一般是晚饭前离开,而这时小区居民正陆续回家,所以,并不影响工作。

我湮没在下班高峰人群中。无数人在我眼前晃动,我的丁老师浮于人海,一动不动。

跟踪的结果表明,我的世界只有丁老师,丁老师的世界只有那个男人。夜幕中,所有物事慢下来时,丁老师与男人的活动紧锣密鼓进行开来:吃饭、逛商场、看电影、散步、唱歌、洗脚、泡澡、酒吧、宵夜、睡觉……睡觉地方有两处,主要在丁老师租房,偶尔也去一些高档宾馆开套房。

正是在一个白天里的跟踪中,我知道了男人身份,甚至,丁老师身份。

老师正趾高气扬巡视总统套房工地时,电话响了。她接电话,闭电话,挽坤包,快步出门,招手打的。通衢大道,我的出租车,咬着她不放。

我看见她在宾馆大厅服务台要了门卡,入了电梯。我现身,数着电梯上行的楼层数码,数码为“7”时数码安静下来。入电梯,我到了第七层楼道。正猜测丁老师入了哪个房间,见电梯口先后伸出一只脚和一颗脑袋。男人来了。我避在楼道拐角,看男人走到701房前,敲门。门才亮一缝,男人就把自己塞了进去。不到两小时,男人出701,入电梯。在地下停车场,我看见男人钻进那辆黑色奥迪,看见司机脸廓。奥迪飞快离去。这次,看清了奥迪牌号。根据车牌号,不到两天,我查出男人身份是局长。又不到两天,查到局长家,家中的老婆、女儿。

从负一楼停车场到一楼大厅,刚出电梯,就看见丁老师背影正匆匆穿过宾馆自动感应玻门,继而消失在人流中。我回到总统套房,锤子没摸热,丁老师就到了。丁老师应该还是老样子,可我越看越凌乱。

现在,我知道,丁老师是二奶。事后不久,我还知道,丁老师不仅是二奶,且只有初中文化。

我不喜欢二奶,但我喜欢丁老师。

我一直在想,除了甲乙方工作关系,自己怎样才能与丁老师再形成一种关系,一种暧昧的,进而不暧昧的,再进而深的,通透的关系。

终于想到一种介质。这种介质,有形成这个关系的可能。我相信,毋论结果,这种介质一出现,我和丁老师的关系就近了一层。这种介质,就是那张屁用没有的牡丹卡。

老师在检查护墙板基板质量时,发现有一块基板有些发黑,就问我:“怎么回事?”“应该是被水泡过,现在起了反应。”“拆了!重新换一张!”

我把基板一拆,墙体上就出现了一个凹穴。凹穴中塞有几块断砖和一团水泥纸。

她说:“这段护墙板,哪个拆的?”

我说:“我拆的。”

她说:“这个洞,为什么不用水泥沙浆砌上?”

我说:“不能用水泥沙浆砌。墙体不干,不能封木板。而不过一个夏天,新砌墙体是干不了的。”

玩似的,我把凹穴中的几块断砖和一团水泥纸刨出来,并打开了水泥纸团。我很镇定地对身边小陈、老唐等几个工人说,这儿没你们事,上楼干活吧。待工人们一走,我即神秘莫测、紧张而兴奋地对丁老师说:“丁老师,你猜我捡了啥?”“啥?”

我张开拳头,牡丹盛开在摊开的掌心上。

我说:“丁老师,拿去吧。是你掉的吧。幸亏我帮你捡到了。”

老师接过牡丹卡,看了上面看下面:“不是。不是我掉的。”

“不是你掉的?反正在你屋中捡到的,就是你的了。拿去吧。”

“估计是原房主藏在这儿的。我看,你还是还给原房主吧。”

“才不。再说,我上哪儿找原房主去?”

我没有告诉丁老师,原房主已死。这套总统套房,是凶宅。我率小陈、老唐进场施工之初,见几个小区居民对着我们指指点点,不禁好奇,就去问原委。居民对我说,我们去装的房子,是座凶宅。五年前,一家人中,出了个吊颈女鬼,一年前,另一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死在浴缸里。我没有对丁老师说凶宅之事,是不想吓倒丁老师,影响工程顺利进行。另外,我本人对凶不凶宅,并不上心。甭说不是我住,就是我住,我也不会拿凶宅当回事。

“老财,我看这卡拿着也没用。里面有钱无钱,有多少钱,挂失没挂失不说,不知密码,还不是死卡一张!”

“不就是密码吗?放心,我可是解码高手,没准儿,我几天就把密码解了!不过,咱俩可有言在先,取到钱后,无论多少,一人一半哈!”

“谁要你的一半,解开了,全都是你的。不,我再奖你一万!”

“捡”了牡丹卡的第二天,我对丁老师说,我想出密码了。我把握十足地告诉丁老师,滨河小区门牌号,加上总统套房房号,不就是密码吗?

老师觉得蛮有理,直夸我聪明。夸了之后,反问我:“难道不可以是这座城市的电话区号,加上房号?或者,房号加区号?又或者,房号加小区门牌号?”我尴尬地笑笑:“嘿嘿,也可以,也可以。老师就是老师,丁老师真聪明。”夸,总让人受用,丁老师笑了。就像鸡公开叫后,总叫,丁老师对我笑过后,就总对我笑了。丁老师一笑,板地就耕了,荒山就绿了,牛羊更是满山跑。

我建议,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试试。我说,我算过了,今年我行大运,你也行大运,你签字时,我偷偷看过你的手相。望着我的认真劲,丁老师最终同意了。

我们像顽童做仿真游戏一样,开始了试码取币行动。

老师负责在工行街对面放哨,我负责驯服自动取款机。为消解银行摄像监视头危害,我化了妆——装修工成了白领。丁老师夸我,原来老财比白领还白领哇。

手指刚刚把牡丹卡插到自动取款机入卡口,还没按进,肩头就被重重按了一下。我缩回手指,吓了一大跳,回头,是丁老师。

老师终止了这个危险游戏。

回到总统套房,丁老师一抬手,牡丹卡张开翅膀,准确无误飞进了它的旧巢穴。

就这样,我与丁老师的关系,成了同谋者关系。我俩什么都没做,又什么都做了。谁说农二哥脑水水,不如城里人多?

同谋后,丁老师不仅对我多了笑,连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变温顺了。而我的活儿,也干得更加瓷实了——慢工出细活儿嘛。

老师有时会与我们一样,在工地上叫盒饭。她不是叫一盒,而是一人一盒。每次她叫来盒饭,总要往我的盒子里倾倒一些,这让我舒服极了。作为报答,我也会亲自下楼买冷饮,给兄弟伙吃冰棍,给丁老师吃冰淇淋。丁老师明白我对她好,丁老师不明白我为啥对她好。

这样,同谋者的关系,就变成了礼尚往来、无话不谈的关系。

我告诉丁老师,我的老家在大巴山地区的万源市白沙镇花萼村。高中毕业后出来打工,跑遍大江南北,干遍各种活路,最后才选中装修行业并在本城扎了根。丁老师问我有啥爱好,我说爱好地摊文学和侦探小说。丁老师说我档次真低,说过之后,她说她也爱好地摊文学和侦探小说。我于是说,我们这档次,还挺般配的。丁老师于是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谁跟你般配?我笑了,说,哪跟哪啊,我是说爱好般配,不是人般配。丁老师问我有女朋友没,我说至今放单。她说哪天给我介绍个,我说好,但要长得像丁老师。

老师告诉我,她是教授女儿,但初中未毕业,就混社会了。父母气得不行,又拿她没治,说再不悔改,与她断绝所有关系。她说,断就断,自此远走他乡,不再踏入家门。她在酒吧当陪酒女郎时,遇到他。他会看相,捏着她的手,立马呆了,他说他找了她一千二百年了。他很快就成了她的男人。男人来自穷山村,穷怕了。男人说,住总统套房,是他一生的情结与梦。

老师看上去正正规规,哪像个操过社会的酒吧女郎和现任二奶?

与丁老师的关系发展到这一层时,我就该滚出总统套房了——工程已近尾声了。

尾声工程是铺地毯,安装电器、壁饰、家具等设施。

去建材路买爆炸螺栓、强力胶水等安装材料途中,透过落地大板玻窗,我看见男胖子与女眼镜在喝咖啡,样子悠然而雅致,局长秘书正向他俩走去。

我为发现这个而无动于衷。

这应该属于商业间谍抑或杀人越货的范畴。而我,只是一个想当总统的装修工,一个患着严重相思病的花痴。

总统套房终于竣工了,工期延长了整整十一天。

没有人知道工期延长的真正原因。对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丁老师,我想的,是多处一天是一天。

总统套房竣工验收、交付使用的头一天,我把工友聚在一起,垫资付了工钱,然后请他们海喝了一场。看他们歪歪扭扭四散开去后,我一个人偏偏倒倒自言自语回到了总统套房。

我在总统套房住最后一夜。

是以守房人、守夜人身份住的。我装过很多房子,新房装好之日,就是离开之日。我至今没有新房,旧房也没有。但我装的新房,都把它的初夜,献给了我——这是作为装修工的特权与庆幸。

总统套房也不例外。但我并不满足。

偌大的跃式房,我戴着沉重的钥匙手镯,咣咣啷啷,响着金属啸声走着,上楼,下楼,反复练习总统的威仪与寂寞。直到走不动,趴伏在廊道印度进口檀香木地板上,喘着高原牦牛的粗气。最后,我泡了总统澡,上了总统床。

这一夜,七零八落想了很多,过往,未来,凶宅,我甚至想到男人与丁老师穿着总统套房这件阔袍,在里面赤身裸体散步。总统与总统夫人,演绎现代版《皇帝的新衣》故事。而我抱着的总统夫人,只是一个大枕头。想到我的总统套房明天就是别人的了,我忧伤不已。

而我今晚是总统——整个工期内,我都是总统。

而我明晚也要是总统。

总统梦,送我开疆拓土,去远方。

翌日,我抹下沉重的钥匙手镯,咣咣啷啷移交到丁老师手上。丁老师说:“这么多,我哪晓得哪把钥匙开哪把锁?”于是,我领着丁老师,一间屋一间屋走,教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她一路插过去,终于停在楼上次卧门前。

“我插不进去。”她说。

“再插。”我鼓励她。

“还是进不去。”她使出了全身的劲,奶子压在门板上汪洋一片。

“来,我来插,这样插,你看,进去了。”还未说完,我哪儿哪儿都硬了。

老师似乎反应过来,正欲对我发作,但见本人一本正经,正忙着示范,就自个儿偷偷红了一下脸。

“这五把是入户门钥匙,建议你换掉。锁不下,换个锁芯就搞掂。”

老师当日白天就换了入户门锁芯,而我当日晚上就有了入户钥匙。当日晚上,我是一只与楼房浑然一体、向目标窗户爬去的壁虎。

接收总统套房的,除了总统夫人丁老师,自然还有总统本人局长大人。只是,在我眼里,后者就是一个隐形人。

隐形人与丁老师一到,我就带二人巡视了两遍房宅,隐形人一边问,丁老师一边答,丁老师说不上来时,就问我。我喜欢丁老师问我,我对丁老师的问题,回答得细致而温软。有一瞬,我看见局长用眼睛向我投着飞镖、蝎子和瑶蛊。但是,局长说出的话依然慈祥、仁义:“小伙子,辛苦了。”

局长巡视毕,就在大厅沙发上坐下来,翘二郎腿,打电话,接电话。局长电话那头不管人影怎样幢幢,我相信,其中一人,是女眼镜。

总统忙打电话,我和总统夫人忙插钥匙。

为当总统,我先当了梁上君子。

装修工应该是全世界手工技能最全面、最强大的一类人。以我为例,木工、钳工、漆工、磨工、灰工、钣金工、水电工、泥水工、安装工、下料工,以及拆墙打洞、翻墙爬院、开门入窗等,无所不会。这些都会了,梁上君子伎俩,还不是小儿科兼小菜一碟?

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总统套房的门窗、布局、床柜、电器、设施,任何旯旮角落,甚至一块玻窗、一颗钉子、一根插销,我都知道。我远比房子主人更知道。这个意思是说,我不仅可以随便进出套房,就是在套房里呆上一年半载,也不会被人揪出,更不会饿死渴死冻死热死。

这些条件,不仅满足了我的窥私癖,还让我当上了总统——第二总统也是总统。

住了总统套房,睡了总统夫人,我不是总统谁他妈是总统!

当然,局长是总统,更是第一总统,历史造成的现状,我必须认账。

上帝,怎样才能让第一总统禅位于第二总统,成为前总统呢?

梁上君子作为,让我窥见了总统与总统夫人的做爱,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幕——总统居然是一个热衷与癖好强奸与被强奸的主!

交房的当天晚上,我就趴在主卧屋顶灯槽,自上而下,目睹了总统强奸总统夫人全过程。当然,准确地讲,不是“目睹”,而是聆听。

二人一边洗总统浴,一边喝法国葡萄酒。我看过了瘾,就去主卧,静等大戏上场。不料,二人洗完澡,并未立即上床,而是正襟危坐,呆在客厅看电视。整座房宅,只有客厅亮灯。看了不到半小时,总统闭了电视,起身,按了电灯开关。世界顿时一片漆黑。“啊,强盗来了!”总统夫人一边惊叫,一边满屋子逃窜。“本王来也,哪里逃!”总统闻香识径,遁声追逃。终于,总统夫人被总统扑倒在地。我听见总统夫人被总统拎了脚,乒乒乓乓,倒拖着来了主卧,然后,一声闷响,掼在床上。跟着,总统扑上去。总统卸皮带声,总统夫人惊恐万状的叫声以及裙子、裤衩被扯开声,响彻云霜。现在我才开窍,做墙、顶工程时,为什么丁老师一个劲令我多用消音隔音材料。

多么陡峭的声音!那一刻,我差点从天而降,当一回救美英雄佐罗。

“饶了小女子吧大王!”半裸的总统夫人哀怜得越凶,总统强暴得越厉害。我听见总统夫人屁股和大腿被大巴掌打得啪啪响。总统发出胜利者的狞笑。慢慢地,总统夫人的哀怜完全反了过来:“再来呀大王小女子舒服死了想死了!”后来,哀怜声成了献给总统的摇篮曲:一个婴儿酣然入篮,鼾声匀称。

老师开灯上卫生间时,我看见她正卸掉绑在眼睛上的黑纱。还看见丁老师屁股和大腿,红着手指印。

局长并不常来,有时十天半月才来一次。晚上来时,大多摇摇摆摆,打着酒嗝,一进门就关灯。丁老师在床上就直接霸王硬上弓,丁老师没在床上就满屋子逮,逮到就干,浴室逮到浴室干,储藏间逮到储藏间干。有时,一句话不说,干完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局长白天做爱习惯与夜晚正好相反,满屋子把灯开得一颗不剩。女匪丁老师劫住他,用牛绳捆了手脚,用黑纱绑了眼睛。女匪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对其劫获战利品,只拉了裤裆拉链。“女英雄饶了俺放过俺吧俺还是没开叫的童子鸡啊!”她的战利品挣扎着牛绳大叫。“乖,听话,本王就是喜欢童子鸡。”女匪绕着中轴,公鸡旋转,百般娇媚。最后,女匪扬起一条美腿,屁股往后一礅,稳稳骑坐,跟着催马扬鞭,让马儿腾入云中,仙去。

看见总统与总统夫人做爱,我也就想与总统夫人做爱。

夜幕降临,拿出浑身解数,浑水摸鱼,瞒天过海,移花接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终于强暴了总统夫人,当了一回总统!第一总统身份第一,功力却不是第一。他人到中年,哪有第二总统生猛——他哪次能让总统夫人完全散架,语言成不了形,只有呻唤的份?

当了一回后,还想当二回。这样,两个月不到,我就当了好几回了。

当了好几回后,就想永远当下去。可是,总统就那么好当吗?

好几回里,我一声不吭,蒙了总统夫人眼,只顾拚命干活儿。现在,看丁老师,除了眼睛不管用,身体哪个部位都管用。久走夜路必遇鬼,假总统提心吊胆。

第一回当总统,当了两天:从头天晚上十一点,当到翌日凌晨一点半。一离开总统套房,总统就变回装修工,财哥我就拎了酒菜,找难兄难弟小陈、老唐去了。二人的租房在城乡结合部的农院里,我是打夜的去的。

我把二人从被窝里拽出来,陪我喝高到日上三竿。

二人傻傻地笑,分享着我的高兴,却不知分享了我的什么地方的高兴。

把性生活过得超凡脱俗、惊世骇俗的局长跳楼自杀了。

保安、公安、记者来了。到滨河小区看热闹的人很多,我也是其中之一。一段时日来,我一直在小区附近逗留,一直在等着这场热闹。我的预感是,这场热闹一定会来。

血水泛滥,决了身体的堤。局长泡在自己的血水中,样子恐怖、丑陋又可怜。丁老师扣在眼睛蒙了黑纱的局长身上,浑身血红,哭着直至昏厥。她身边撒落着她刚从超市购回的物品。这些物品,局长已无法消受了。人们不知丁老师是死者的谁——夫人、情人、妹妹、女儿、粉丝?

趁人不注意,我把丁老师背到总统套房中,给她擦身,换衣,喂水,服侍她睡下,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行云流水,没有生疏处,就像在自己家中,侍弄老婆一样。我看见她慵懒地睁了下眼,又无力地闭上了。

之后,我跑上楼顶,极目远眺,做了一个总统常做的向万人挥手动作。纵览城市的同时,把俯瞰的眼睛放回到楼下人群中——

城市霞光万丈、金碧辉煌,但我却从城市万象中,看见一只乱象鸟,鼓着血红眼,贪婪地搧着翅膀。但是,它与城市融入一体,没有人看见它的存在。或许,它就是城市的一部分,和所有“我”的一部分。

没有人发现那个扣在死者身上哭泣的女人不见了,大家只对死人身份、跳楼原因,以及从哪套房中坠落感兴趣。我看见小陈、老唐也来了,他们面对似曾相识的死者,正兴奋地对记者回忆着什么。根据死者身上的证件,公安拨打着电话。我看见局长老婆、女儿来了。女眼镜、男胖子、队长、秘书、司机悄悄来了,又悄悄走了,个个都是一副自认倒楣的背运样。这些人的迅速到来,后来,被认为是我打的电话,但是,我向天发誓,我绝没有打这些电话,虽然我有他们的电话号码,也有看一场大戏的好心情。

天渐黑了。我掏出手机,开始拆卸“手机窃听器软件”。这样做了觉得还不够,又把手机朝车水马龙、灯火如昼的大街扔去。一辆奔驰,真二,它居然没有避开这只从天而降的飞速旋转手机的精准点击。

跳楼新闻,第二天就见了报。

报道说,跳楼者系一局长,他从办公室来到滨河花园小区某单身女人房中,让女人出去购些物品回来,自己则呆在房中抽闷烟,抽着抽着就把眼睛蒙了黑纱,摸索着爬上窗台,跳了楼。局长跳楼原因,公安与检察院反贪局,尚在侦察中,云云。

网上亦真亦假,却要丰富生动许多,尤其微博,完全口无遮拦。说,那单身女人住的是一处凶宅,跳楼正常,不跳楼才不正常哩;为什么局长不在自己家跳?魔鬼缠身,身不由己啊。说,局长生前,围绕他出现过两封匿名信,一封写给他的,一封是写给纪委的,至于内容,不得而知。说,局长手头原有个酒店工程,因城市建设调规,市委市府决定本届不建,这一变数,打破了局长与某建筑商的默契,建筑商翻脸,局长坐卧不安。说,局长包二奶,二奶贪得无厌,住在所谓“总统套房”里,局长身体与经济双双出现重压,面临崩盘。说,局长跳楼前一天,去了一趟金龙寺,见了一个老和尚,连续抽了三次签……

公安一男一女,找上门来,与丁老师谈了一次话,又谈了一次话……我偷听了其中一次谈话。谈话前,公安按例巡查一遍房宅。公安巡A房,我在B房,公安查C柜,我在D柜——我与公安抓猫猫。

“局长跳楼前有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

“他写有什么东西吗?比如,日记?比如,遗书?”

“没有。或许有。反正,我不知道。”

“这套房子,是他送你的吧!”

“不是。是我自己买的。喏,这是房产证,这是土地使用权证,上面都是我的名字。”

“装修呢?”

“是他送我的礼物。”

“你能回忆一下你的买房过程吗?”

“当然。我委托雷秘,让他帮我买套二手跃式房,中档小区,闹中取静位置。”丁老师说的雷秘,是局长秘书。“雷秘选了房,领我看了,我对房子和房价均感满意,就把钱交给雷秘。雷秘很快就把房子过户到了我名下。”

“你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

“买套二手房就钱多?告诉你们吧,我在酒吧干活儿的那些年,收入可不比你们局长差!”

“你有其他男友吗?”

“没有。”

公安出门时,男公安回过头来对丁老师说:

“还是告诉你吧。雷秘书在帮你买房过程中,通过房介,吃了你20万!这是一套没人买的房子,便宜得很。

“便宜?”

“没想到吧,你的总统套房,却是民间所说的凶宅。”女公安环看了一眼房景,冷笑道。

老师二十多年的泼辣与傲慢,时间只用几个月的刻度,就把它一层一层蜕去了。

局长一死,丁老师一点不像总统夫人,甚至不像老师。

我一直在等着局长老婆、女儿打上门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与二人一起来的,还有三个气势汹汹的男人。

他们把门砸得山响,丁老师蜷在总统床午觉,吓得浑身发抖,变青,她跑上楼,关了次卧,把一床大丝被往耳孔里塞。他们破门而入,又破门而入,把她拖下床,拖下楼,嘣嘣嘣,一直拖到客厅。丁老师本来还笼着绣花睡衣,到了客厅,就只剩胸罩裤衩。丁老师被楼梯磕得满脸血污。他们还不解恨,开始对了无遮拦的丁老师拳打脚踢。

局长老婆进屋,啥都不做,满屋乱窜一气,墙上,桌上,见到局长与丁老师合影照就砸,一边砸,一边拿脚踩。由于进口地毯厚实,弹性好,可塑性能极佳,其中一个镜框不仅没砸烂,反而跳将起来,扇了她一耳光。她不知道这一耳光是死老公扇的还是活情敌扇的,抑或二人联手扇的。气得来到客厅,揪着活情敌头发,只顾扇耳光。一边扇,一边扯了活情敌那两片最后的遮羞布。一丝不挂的活情敌已经半死不活了。“妈,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局长女儿喊。“出就出!老娘就是要她出人命!”

局长夫人扇丁老师耳光时,其他人就开始往外搬抬房中值钱物:陶瓷、电器等。

我认为财哥该现身了。我认为财哥此时现身恰到好处。现身早了,局长家人没出到气,丁老师没付出代价,我也显不出价值;现身晚了,丁老师的命和丁老师的总统套房就危险了。

财哥一现身,就镇住了所有人!

“住手!滚!全他妈滚出去!”

财哥裸着上身,腰上一圈皮带上全挂着刀:各型菜刀、斫骨刀、水果刀、特种刀、装饰刀——我把厨房里的刀具刃具鳞甲一样全缠在了身体上。

我左手拎着一把特大号斫骨刀,右手往左膀上扎水果刀,刚扎第二把刀,血就染红了一条手臂,顺着斫骨刀尖滴在地毯上。地毯吸得血滋兹冒烟。刚扎第三把刀,五个擅闯总统套房者,全都惊叫着鸟兽散去。

我拔下手臂上的三把水果刀,用衬衣束了伤口。不一会儿,衬衣就被血,透透彻彻浆过了。

我把丁老师抱上总统床,端一盆热水,拿热毛巾给她擦血污。盆水很快红了。我去卫生间换水,丁老师还是闭着眼,却一下抱了我,泪不成行,泣不成声。

我继续给丁老师洗擦,之后,从内衣柜中取出贴身衣裤,给她套上。整个过程,丁老师闭着双目,软软的,不反抗,随波逐流。当然,她也没有能力反抗。

我从未侍候过女人。我为自己侍候女人的,这种天生的五星级能力,惊讶不已。

我拿出装修工本事,三下五除二,把砸开的入户保险多层金属门修了个半好。

我拿出花痴痴心与劲力,把丁老师背下楼,背进出租车,背到医院病床上。路上,掏出手机,让小陈、老唐立即去总统套房,该修的修,该换的换,把屋子收拾到原样。电话里,我告诉了他们进屋方法。

一星期,丁老师出院。一星期里,我一直以丁老师丈夫身份出入医院,侍候病人,并与院方做着相关交涉。

每天都有人给丁老师送鲜花、水果。丁老师掐手一算,七个。出院时,丁老师亲了我七下,亲过之后,说:“你就是七个人。七个人就是你。”

老师是老师,什么都瞒不了老师。

离开福尔马林、酒精和苏打水气味,我和丁老师一路相携,回到滨河小区。

就这样,我终于成为总统套房中的总统,朝思暮想、爱进骨头的丁老师,终于正式成为我的总统夫人。

为更像那么回事,也为爱情不被家务俗事干扰,总统套房迎来了自己的一名女佣。

我不知道总统夫人是否晓得我冒充前总统“强暴”她一事。她没问我,我也不想主动交待。但我隐隐约约觉得她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想点破,让我尴尬,更让她自己尴尬。

本来,以“强暴”为主旨的性文化,我已习惯,且已上瘾,但我又不想让她看见前总统的影子,更不想让她撕开我的真面目,就只好忍痛割爱,改变了性文化内容。与前总统线路正好相反,以前是,她让前总统怎样欲死欲仙,现在是,我让她怎样欲仙欲死。她对我的线路,很满意,并心怀歉疚。“总统,你舒服吗?”她一边做一边问。“总统夫人,总统比你还舒服呢。”我一边配合一边回答。“总统撒谎。”“总统真的很舒服。啊,总统夫人,总统都流了……”

这些舒服的日子,毕竟是前总统带来的,所以,怎么绕,也绕不开前总统这块礁石。

“哎,他可是因我而死、为我而死呀。”

“一个贪官,死了就死了,夫人,乖,别想他了哈。”

“他贪谁的了?酒店工程?可这个工程压根就没发生呀,国家没损失一分钱!”

“可是,这些装修,都是他的公共职权带来的私利吧。”

“证据呢?不错,他是欠老板装修款,可他以他的命去偿还了。要说欠,只有我欠他的份。再说,愿打愿挨,老板是心甘情愿的,并且,老板也没找他还。再再说,这些装修,装上去是钱,拆下来还是钱吗?所以,想还,也沒法还。”

“可我觉得,作为一个局长……”

“还说?”

“好好好,我的总统夫人,总统不说了,行了吧。”

“再说一句,老娘一脚把你踹下去!”

大门响了响,女佣买菜回来了。透过床架,我们看了看墙上的瑞士钟,十点半。如今,我早已习惯搂着丁老师睡懒觉。不仅习惯睡懒觉,夜间特别惊醒的我,也因睡前功课的释放与松弛,能够酣然入睡了。

其实,丁老师更喜欢搂着我睡觉,并且,还有了夜间惊醒的毛病。丁老师已经知道自己住的是凶宅了。我知道丁老师还有一怕,怕梦见前总统,怕前总统活过来。

总统床阔大,方正,顶棚圆型,局部鎏金,通体桃红。相对主卧,它是房中房。相对花儿,它是蒂。

一日。半夜异响吓坏了总统夫人,我说是风,是雨,是雷,是城市建设的声音。她捂着耳朵,说,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统统不是。

她说是凶宅的声音。

我下床寻找,果然发现了声音。我化作猫,向声音扑去,又扑去。那声音与我捉迷藏。声音终于被我熄灭了。那是一只硕鼠。打电话责问值班保安,保安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我们小区的电梯楼宅,还从未见过老鼠呢,别说硕鼠,小鼠也未见过。

我对总统夫人说,看来,老鼠也做着总统梦啊。总统夫人啐我一口,呸,总统夫人岂是一只老鼠可以想的?

如果老鼠是前总统的本相呢?我暗忖,不说。

打了老鼠,久久无法入眠。我想到了老家的父亲、母亲、妹妹。我想把母亲、妹妹接来住住总统套房,享享亲人带给她们的福,她们住在这里,一定梦中笑醒,疑为皇宫。但我,只是想想而已。

更想把父亲接来,但父亲已是一座坟茔了。

黑暗里,想着老家,我大哭起来,却不发出声音。

月光为了接近我,不停地抽打黑暗。月光抽打一下,我痛一下,月光不知道,我也是黑暗的一部分。

忙完针对总统夫人一个人的竞选总统事,我开始忙其他事。其他事,当然是钱事。

由于垫支总统套房装修工程的部分辅料款和工钱,我的挖金成果及全部储蓄所剩无几,又由于当总统后,对总统套房基本运行费用的一己支撑,我必须踏上钱程了。怎么来描述丁老师的赤贫呢?打个比喻吧,有点像开着宝马到处找油钱的主。实情是,住总统套房的女人,奥托也没得开。

我必须向我的甲方老板要到该付未付我的工程款。

此前,我给队长打过多次电话,开始几次他说,过几天就付,后来,一见我电话,就似若不见。这次,我不再电话,而是让小陈、老唐去找真人。根据兄弟伙提供的地址,在一家旅店,找到了队长。队长一脸苦瓜相,真诚无比地说:“财哥,我手头真的没钱,按口头协议,我已付了你不少。可老板完全不理合同,一分没付我呀!要不,你去找老板要要?”

见队长可怜,心一软,就去找男胖子。男胖子不在装修公司。等男胖子回来过程中,等来了女眼镜。于是心生一计,决定先声夺人,诈她一把。

“老板,你认识我的,滨河小区那套房子是我装的。我还有80万,没有收到呢!队长说是装修老板没付他,装修老板说是你没付他。看来,我这80万,得找你要。”

“冤有头,债有主。做生意要讲规矩。小兄弟,你跟队长签的合同,你的债权债务,只跟队长有关。”

“我知道。可队长不付我,终是因为你没把该付的,付出来。源头症结是你。”

“胖子真说我没付?”

“是啊。”

“这个死胖子,看我还给他工程做,哼!走!”女眼镜被她的两个男保镖拥到门口,头也不回地说:“小兄弟,告诉你吧,我付了胖子的,一分不少!”

终于等来了男胖子。男胖子说了女眼镜同样的话:“小兄弟,告诉你吧,我付了队长的,一分不少!”

再回头找队长,队长人间蒸发。

总统夫人窥见了总统的捉襟见肘。总统夫人的明察秋毫让总统险些阳萎。

她跪在床上,抱着累得满头大汗的我,作出了一个悲壮的决定:卖物过日。

女佣年轻,会上网,按女雇主要求,她开始在网上卖物。这样,隔三岔五,总统套房中的物什就会流失一件两件。

买主上门搬运物品时,我总能从总统夫人眼睛,看见几许忧伤,看见前总统辛勤操劳的面影。

作为任上总统,我无地自容。

我和丁老师突然就想到雷秘书吃去的二十万。

“我找雷秘。”我对局大门门卫说。

“你是他什么人?”门卫很警惕。

“哦,这样的,他一个老乡让我带封信给他。”

“去看守所找吧。他好像正在接受调查。”

回到总统套房,我建议总统夫人再作出一个决定:解雇女佣。

解雇女佣基于两种考虑,一是减少开支,二是让我们的二人世界来得更赤裸纯粹一些——她不小心弄出的响声常常掐灭爱情高潮的到来。

解雇女佣,女佣哭了。女佣一哭,丁老师就给她手里加塞了一只台灯。抱着一大堆东西的女佣,终于勉勉强强走出总统套房。

总统套房有了敌军过江,末代皇宫风雨飘摇的味道。

我和丁老师怎么也没想到原房主会找上门来。

原房主当然不会来,来的是原房主的儿子,原房主的法定代表人。儿子说,父亲醉了回家,在卫生间泡澡,煤气泄漏,中毒而死。

原房主儿子是与他女朋友和两个男同学一起上的门。他们戴着手套,攥着钢钎、铁锤。他们的行头,吓了丁老师一跳。丁老师躲在我身后,静观事态发展。原房主儿子一进门,就为房子的大变脸感到惊讶。惊讶之后,有了沮丧。纵使沮丧,他还是拿一双猫眼,死死盯着入户门旁一块护墙板不放。

原房主儿子说,他的父亲猝死后,他的后妈就托房介贱卖了房子,携房款逃之夭夭。

老师说:“可是,这与我何干?你来找我干啥?”

原房主儿子指着那块护墙板说:“我想撬开这块护墙板看看,并取走里面的东西。”

老师说:“我装得好好的,凭什么让你撬?”

原房主儿子说:“撬开后,我负责修好。”

老师说:“这是我的私宅,凭什么让你折腾?”

原房主儿子说:“我陪你五千!”

我说:“不行。”

原房主儿子说:“陪一万!”

我说:“拿钱来。”

我见丁老师收了钱,说:“撬吧。”见他们笨手笨脚,又说,“让开!”飞起一脚,护墙板踹了个洞。尔后,随手的扳动,嚓嚓嚓,墙体与凹穴出现光斑,并慢慢敞开在众人面前。

原房主儿子,跪着,歪脖,把手伸得无限细长,掏鸟蛋一样,拿出了牡丹卡。拿出牡丹卡后,又伸手掏了阵,才缩回空手。“你们,动过这卡吗?”他望着我和丁老师。“谁动这玩意?我发现它后,便把它放在了原处。”我说。“这么说,你只拿了那五十万现金?”“你是说这墙里,还藏有五十万现金?”“你就装吧。不过,找回现金,我本也没寄希望。牡丹卡回来了,已经是幸事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房主丁老师问。

原房主儿子说:“我在英国留学,后妈封锁消息,我十天前才得知父亲出意外。这笔钱,是父亲死前一个月,瞒着后妈,藏下的,他告诉了我。”原房主儿子舞着牡丹卡,特别对着我说:“老板,是这样的,五十万现金,加上这张卡上的三百万,共三百五十万,在这里藏着。另外,我告诉你,这张卡没设密码,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以提现,当然,你也可以。”

我一边懊恼,一边大吼:“放屁!没有你说的五十万现金!没有!就算有,难道不会是别人先我取走了它?难道不会是你那死鬼老爸有什么事,自己取走了,又没来得及告诉你呢?”我还没吼完,一行人已出了门。我关了门,望着丁老师。

“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

老师说了这三个字后,就去打电脑了。

像公安追逃一样,我追查队长。

小陈、老唐提供的一条信息,让我追到一座小县城。在小县城一无所获,正待无功而返,又有了队长消息。小陈给我发了手机短信:队长从灵池去了达川。我正待启程,手机一震,屏幕上出现一条丁老师发来的短信:我打了电话,万源县有花萼村,花萼村没有你。

我立即拨打丁老师手机,关机。再打,关机。再打,停机。打座机,停机。

没有任何犹豫,我踏上返程之路。

滨河花园小区保安望着我,不说话,笑得诡谲、暧昧。我掏出钥匙,插入总统套房锁孔,却无法插入。门开了,女眼镜倚着门框,竹竿瘦斜。她说:“是你?你来干吗?哦,这样的,小伙子,小丁把这套房子转让给了我,便宜得像农贸市场的大白菜。不瞒你说,我是用它来包养总统的,喏,他是第一个。谁都可以来竞选,你也可以哟!哈哈,年轻的总统!”一个小师哥在客厅练俯卧撑。他的脸廓,国学一样复杂,刀子一样简捷,这不是局长生前的奥迪司机是谁?

“老总,你知道丁老师去哪儿了?”

“知道啊。”

“哪儿?”

“哪儿没你,她就去了哪儿。”

“呸!”

“别呸。我这房子哪儿有问题了,还得找你。你得包维修哇!喂,听见没……”电梯门,砰一声,切断了女眼镜恶心的声音。

我哪里知道,我在前边追寻丁老师,丁老师和女佣在后边追寻我。

追寻丁老师,追寻得很苦。要不是小陈、老唐帮衬,我早就乞丐了。

追寻丁老师过程中,我抓获了队长。当时,他戴一顶斗笠,正在河边钓鱼。

面对我,队长毫无惧色。原来,他逃避的,并不是我,而是有涉黑性质的更大的债主。怪不得,他逃匿得如此尖端,如此踏雪无迹。

队长对我的藐视,让我愤怒,更令我好笑。

队长掏出匕首,与我过招。他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即使输了,他还是不肯付钱。“狗日的,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是公安,就是高院院长,我也没钱给你!”听他这样说,我一急,就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队长没想到我有这样的真实身份。

我说出真实身份后,队长不仅答应付款,还讲叙了他的苦衷:

“财哥,你知道总统套房这个工程是咋回事吗?那个建筑女老板,想揽酒店的建筑和二装工程,就找了局长。局长说,我想知道你们公司的二装能力。女老板说,我可以为您免费装套样板房,符合酒店要求的。局长就说,我正好有套空房子,跃式,可以提供出来,供你们公司装样板房。女老板说,跃式好,放心,我会装个总统套房出来,供您考察、验收。二人一拍即合。

“我的老板听到消息后,一心想揽酒店二装工程。女老板对他说,啥都别说,先装套样板房让我瞧瞧吧,我只付工程款的三成,你贴七成,干不干?我的老板高兴死了,把消息透给我,说付我六成,我贴四成。我又找到你,说付你九成,你把利润看薄些吧。一套房子四家抬,这本是大伙儿赚钱的大好事啊,亏点小钱,赚酒店工程的大钱,多好。”

我从他包里掏出纸烟,我一支,他一支,他掏火点上,猛吸一口,继续说:“没想到,工程没了,局长也突然跳楼,竹篮打水一场空。两个大老板亏得起,我一个施工队长哪亏得起。再说,我另外承包的几个工地,甲方资金总也不到位,害得大大小小几十个债主跟着我屁股后面追……”

因为我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呈现了确凿无疑的证据,一直暗中跟踪我的总统套房女佣就现了真身。

女佣说:“你割了你们乡副乡长三个器官,逃匿了八年零七个月。”

我说:“是的。”

女佣说:“如果不是你捎钱回家,留下线索,我很难追到这座城市,并怀疑上你。”

我说:“辛苦了。向女侦探学习。”

女佣说出了我的行为,却没有说出我为什么这样行为。我必须亲口说一遍,虽然她一定从我的卷宗里知道了一切。我相信我说出的文字是热的,她看见的文字是冷的。

八年零七个月前,按照县上要求,我们乡要将一片平地,以每亩一元的价格,卖给一家生产型企业,农户的拆迁赔偿费首付一半,另一半用企业上缴的税款逐年赔付。我们家就在这片地上。我父亲不干,要求乡上一次性付现钱,乡上也不干,我们家就成了钉子户。深夜,面对副乡长带来的拆迁队,父亲一手拎汽油桶,一手舞火把,不准强拆。副乡长一声令下,拆迁队员扑上来抢父亲的火把,父亲后退,绊倒在地,汽油泼了出来,流在了被打落地面的火把上。不到一个时辰,我们家房子烧得干干净净,母亲烧坏了腿,妹妹毁了容,父亲活活烧死,变成了几根炭棒。捧着炭棒父亲,仇恨,吞噬了全世界。埋了炭棒父亲,我摸黑闯入副乡长家,拿掉了他的鼻子、耳朵、舌头。母亲、妹妹知道我残杀副乡长后,吓得要死,让我连夜逃走,永不回乡。

是啊,我的罪过在于,在副乡长脸上实施了永不能复原的拆卸操练,更不能进一步装修的美学操作。

我之所以对女佣坦白交待,是因为女佣亮出了她的警官证、手枪和闪闪发光的金属手铐。

女警官的身后,站着丁老师,我一路寻找的我的总统夫人,我看见她眼睛有些湿,有些红。我相信女警官抓捕到我,与她有关,但我不怪她。为了让她相信我不怪她,我对她羞涩地笑了笑。看着我的笑,她只是站着,不知怎样对我表情。

局长跳楼后,多次上门找丁老师谈话的一男一女两公安也来了。两人坐在河畔草坪上,跟看风景的闲人没有两样。

小陈、老唐喘着大气、吐着口臭跑来:“警官,财哥是好人!”“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吗?”“财哥呀!从不拖欠我们工钱,请我们喝酒吃肉的财哥呀!是这样吧小陈。”“就知道这些?”“知道这些就够了。我们只需要知道这些,对吧老唐。”老唐一指丁老师:“财哥还喜欢丁老师。”我对丁老师说:“对不起,丁老师。”我对女警官说:“别问他们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没犯窝藏罪。”

队长傻逼似地站着,想闪,又不敢。

“信不信,不给钱,老子立马宰了你!”这是我一小时前对队长撂的狠话。之后,我对他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一名通缉犯,公安部B级通缉令上的通缉犯。

情况就是这样的。

20121212012-1-28,成都龙泉驿

 

 

 

 

2012《中篇小说选刊》贺岁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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