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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凹中篇《我要一把枪》载《红岩》2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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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梗概:

小说写的是两兄弟一个要死、一个要活的故事。故事由两条相对独立的线构成。一条线(弟牛大为)要死,一条线(哥牛大荣)要活。兄弟说话,要死的老说活,要活的老说死。最后,要死的活了,要活的死了。

生活条件优裕的牛大为因为失眠、抑郁,苦不堪言,一心想自杀,各种自杀都演绎遍了,觉得用一把手枪最好。想方设法买到枪后,正待射击,却因私购枪支入狱。入狱后,繁重的劳动,治愈了他的病,他可以睡得很香了。他打消了死的念头。同时,他又有了养育牛大荣孙子的责任。

牛大荣坐了20年牢出狱,把全部心思用在了寻找仇家线索为自己平反上,为此,穷困潦倒的他吃尽了人间苦,但他顽强地活着。找线索,找了十二三年,却找到了昔日女友,又意外获知自己居然还有儿子、孙子。正当他放弃洗冤,等待家庭团聚幸福时,灾难发生了。他开始拖着一个孙子过日子。为了不降低孙子以前的教育水准及还债,他私自造枪。入狱后,为了孙子,他越狱被打死。

 

 

 

 

 

〖中篇小说〗

我要一把枪

作者:成都凸凹

 

 

 

打开E-mail,跳出一些信。一眼就看见了老冤家蓝亦汪的。他的信浮在皮面,刚发来的。

信很短。他说,看了你写的那个狗屁小说《颜色》后,我也写了个,叫《我要一把枪》,附件里,抽空看看吧。

进入书房,第一件事打开电脑,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没想到,蹲了几个月局子回来,习惯依然。还好,开机,上网,一切正常。

我出狱,属于保外就医性质,取保人蓝亦汪。难道,狗日的亦汪把我捞出来,竟是为了让我看他的狗屁小说?这也太那个了吧。

打开附件,开始读。小说不长,两小时就读杀角(完毕)了。我在小说里洗刷了他,他就用小说来弯酸(收拾)我、报复我?至于吗?

下面是亦汪写的小说。小说中的头号人物牛大为,正是鄙人。

 

 

牛大为想弄一把枪。

牛大为想弄一把枪,是想杀一个人。砰,脑球开花,一枪致命,世界风云偃旗息鼓,地球战争清风哑静,生命如此美好。

但牛大为没有枪。

更没有一把手枪。

作为用途,长枪也是可以的,虽稍嫌麻烦一些——有可能牵涉到脚指拇或一根树棍——但总是可以的。但长枪不易携带和保管,随便使唤一下,都是大动静。长枪耗材耗工,制作环境挑剔,营销困难,因而成本自然也要高些。但成本问题,在牛大为这儿不是问题。较之他秘密行动计划的重大性、隐蔽性与绝决性,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

也不是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如何弄到一把手枪,就是牛大为的一个问题。是的,牛大为想弄一把质量尚好,亦即扣得昂,能一枪夺走一条命的手枪。

偷枪、抢枪显然不是牛大为的预期与强项。不是预期与强项并不等于不能想想。想到偷枪,牛大为就想到了军营、武装部、司法部门乃至军工厂。首先得不被发现地进得这些地方,尔后寻到枪的所在,尔后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前提下取得一把枪,最后全身而退。一条一个都不能少的流水线下来,有太多的可能与万一了,难道这所有的可能与万一都一条心偏过来,不坏向自己?不成。那就抢吧。军演官兵、街头巡警、军训打靶民兵、带枪的便衣警察?牛大为让被他抢劫的对象在脑中放电影,电影还没放完,自己就没电了。他哪是干这活儿的主?甭说抢这帮牛高马大或形象萎缩但身手敏捷的爷,就是抢一稍稍有些蛮力和胆儿的妇人,也困难啊。没电了还没消到气,独坐书房,牛大为全身上下又开始筛糠了。偷枪,意味着裸着脸却相当于蒙了脸,抢枪则是必须当个蒙面人的。牛大为尚未退休,好孬还是个副处,为了取得一把枪,他什么都敢干,但还是不想让自己的悼词给蒿蒿和虫虫带去负面的东西。这样不好。

偷也不能抢也不能,造吧。一想起造枪的复杂性,牛大为随时气馁。我他妈能造一把枪,还写什么诗写什么小说,直接当个杨振宁搞科学去得了。再说,就算一步一个脚印加上瞎猫碰上死耗子的狗屎运造成了枪,恐怕也离老死不远了。

那就买。

获拥一把枪,怎么着都是犯法的。几害相较取其轻,买枪应该犯得轻一些吧。美国被好些人吹得天花乱坠,说啥啥好,牛大为却不以为然;只有一点,牛大为羡慕死了,那就是私人可以大模大样正南其北购买并拥有枪支。

到了这会儿,牛大为的全副心思,是买一把手枪了。

可是,到哪儿去买,向谁去买呢?卖枪的地方总是有的,卖家也总是有的,社会新闻、法制栏目、影视屏幕都津津乐道大肆渲染过相关情节。情节显示,枪有市,但属地下交易,貌似鬼市那种的。

牛不为不仅不知到哪里找谁买枪,连枪的价格也稀里糊涂。心想,几百块是不可能买非玩具枪的,怎么着也该上千吧。可到底上到哪个位置,却码不实在。不至于十万八万吧?对,八万,是牛大为买一把手枪的最高心理承受价。如果超出了,他就准备放弃枪,改变杀人方案,换一种手法杀人,虽然那会麻烦一些,安全系数小一些。牛大为办过公司,现在是除了工资奖金还有稿酬,算是有点硬货,但并不丰饶。因此,只要卖枪人开价八万以上而他即使讲得白泡子翻天也讲不下来,就转身走人,把八万元留给蒿蒿虫虫花。

为买枪,牛大为常常出没于一些藏有地下交易的场所,车站、码头、旅馆、澡堂、酒吧、茶坊、鬼市、旧货摊摊、古玩市场等,以期撞上好运气。先是本区,再是省城,再是省内,最后全面出击,连外省也瞄上了。也不是全部外省,牛大为把重点放在了广东、云南、武汉和重庆。广东、云南是著名的枪毒走私大省,这个牛大为知道。锁定武汉和重庆,是因为前者诞生过汉阳兵工厂,后者更是抗战至今中国兵器工业的重要基地。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牛大为一无所获。这样,牛大为的晚上,法定双休日、节假日、公休假,就成了一个人的瞎转悠。

在这些可能的场所,确实能遇上一些鬼祟的事,每次遇上,总能让牛大为的心悬起来,又掉下去。那么多次,心里默道总有一次是卖枪吧,却是回回踩空。走着,腰被碰了下,侧首,是一妇人用倒拐子碰的。“先生,要发票吗?”走着,后背衣边被扯了下,回头,是一女童。“大爷,要粉不?”走着,迎面款款走来一有几分颜色的女子,突然一声轻言。“老哥,打炮不?五十到幺五,档次多哦,随选。本女子嘛,幺零。”不走了,站着,一军用吉普一个急刹,耸了耸肩,定在身边。“喂,老兄,要望远镜吗?军用的,不瞒您说,咱哥们偷的。原价没个价,相当于价值连城,您老兄今天遇上我运气好,卖您,一百八一只。”

问多了,牛大为有些生气,又有些着急,就忍不住反问,“不要,不要这个。有枪卖吗?我要一把枪!”此言一出,黑贩转身就跑。牛大为想,遭了,他们一准报警去了。想及这层,也跑了。却不跑远,只躲在角落瞧。一回,二回,回回都不见出警,就想,难道,这帮黑贩,竟把我当了不敢惹火上身的黑道人物?就我这灾样儿,像吗?拐进盥洗间,一照镜子,还真像。诗人的胡儿,这会儿,越看越像绿林匪人的唬人标志了。

牛大为还去盘过摊。在书摊前遛书,书老板不经意看你几眼,会突然问,“要《二号首长》吗?《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也有。”牛大为说,“没见有哇。”书老板狡黠一笑,“你要,就有。”牛大为说,“拿本来看看吧。”书老板就从摊板下面一蛇皮口袋里掏出几本禁书。古玩摊前,也有过这般经历,说话间,老板就变魔术似地拿了个古器在手,避着灯光,说,“这可是汉器,国家一级文物,从省博流落出来的,要不?”

盘摊给了牛大为莫大的启示,面上卖什么,面下还卖什么,只不过面上的合法,面下的非法。参悟到这一层,牛大为阴到高兴,兴奋得更加睡不着觉了。

牛大为找到枪市,与枪老板东拉十八扯了好一阵后,说:

“你就这些枪?”枪老板说:

“是啊。”牛大为说:

“不会吧。”枪老板说:

“咋不会呢?您看,各种枪支,各种型号规格,国产的,进口的,应有尽有……”牛大为说:

“我说的是那些没有摆出的。只卖给像我这样的,个别有特殊要求的顾客的。”枪老板说:

“我不懂您的意思,先生。”牛大为说:

“老板,你就别装了,这里又没旁人。”牛大为一边手势,一边神神秘秘说:

“我要,打得响的,真家伙,手枪,一把。还要子弹。”枪老板一愣,笑了,向左右玩具枪铺子大声吆喝:

“你们看,这个疯子,居然要买一把真枪,还要子弹。喂,你们有没?有就卖给他吧,这可是下大单啊!”

跟枪老板一样,牛大为先是一愣,跟着瓜笑起来:

“对,俺要买真枪,真枪,有吗,你们?有多少要多少!”一边说,一边以手当枪,向枪贩哒哒哒开火,一边迈着九曲十八湾的步子离开了省城最大的玩具枪市。

一列巡警正好经过,他们望着跟前的癫子,一脸冬炉般的慈祥笑。同时,更显得心不在蔫。维稳,他们在这个敏感的上午,必须走完三街五巷。

牛大为没想到,实践中一无所获的东西,却在书本中找到了。牛大为躺在床上看小说,看见了一句话。小说中的一不重要人物,说出了一句重要的话。他说,所有建筑老板、房地产老板都有涉黑背景,至少与黑道打过交道,而垄断这个行业中沙石、打围场平、运输、拆迁的老板,基本上就是黑道人物。读到这里,牛大为放下小说,只管把“房地产老板”与“黑道”锁定为关键词,又只管把这俩关键词往开处深处想。结果是,黑道约等于枪,房地产老板约等于黑道,等量代换后,枪约等于房地产老板。

搞了半天,绕了一圈,枪就在老子自个儿身上哇。牛大为傻逼屌丝一样,呲牙咧嘴,不出声儿,从半夜大笑至日上三竿。

牛大为这样说,是因为十多年前,他自己就是一房地产老板。

十多年前,也就是进入政府前,牛大为是9401厂下属一家经营业务含有房地产的三产公司正处级法定代表人兼总经理。9401厂当时正处于从山沟里调迁到省城郊区阶段。作为国有独资公司的头头,牛大为在公司里是像模像样的老板,在厂领导面前又是货真价实的高级打工崽。

牛大为当然认识建筑老板。岂止认识,他与建筑老板,曾经还是甲乙方关系。也就是说,从钱的支付与领取关系看,他是那位建筑老板的老板。

因为牛大为当初很认建筑老板的账,建筑老板这会儿也很认牛大为的账。牛大为说,邹老板,是这样的,我的一位毛根儿朋友,什么爱好都没有,这突然就喜欢收藏枪支了,也不知咋搞的。邹老板说,莫说他,我也冒出了这个想法呢。牛大为大异。邹老板说,你看看报纸电视,最重要的新闻,哪个不与枪有关?台菲南海争端、黄岩岛、钓鱼岛、越南、朝鲜半岛,好像随时要扛枪打仗似的。看得我都手痒痒了。

没几天,牛大为接到一陌生电话,是座机。电话说,你是朱先生吧。老子叫什么鸡巴名儿,不重要,圈里喊我乱劈柴,你也可以喊我乱劈柴。贤哥说,你要买枪?买几把,都啥枪?牛大为说,是的,一把,手枪。还要二十发子弹。

贤哥应该是沙石老板。离开牛大为后,邹老板找了沙石老板,沙石老板找了枪串串。乱劈柴就是枪串串。

按照乱劈柴几易其址的决定,二人在总府路一茶楼雅间见了面。乱劈柴说,有五四式、六四式,有军用真枪和仿制的,你要哪款?牛大为问,有样品吗?我看看。乱劈柴说,你以为买菜挑小姐呀。不过,你非要看也不是不可以,五千,风险费,行不?乱劈柴表面上长得穿得人模狗样的,可骨子里还是透出了一副混混相。面对一傻里吧叽的枪盲,乱劈柴忍着职业的性子,从枪的历史、构造、性能、价格谈起,狠狠给对方上了一课。老给别人上课的副处级诗人作家牛大为,这会儿规矩得像一名幼稚园的乖乖娃。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牛大为最终以一万二订了一把仿六四式手枪和二十发子弹。按照约定,首付订金三成即四千元,二十个工作日内交货,交货地点届时通知。

订了枪回来,牛大为满心欢喜,又满心疑惑,两种感觉一综合,满心都是怪味胡豆的怪了。坐在客厅沙发上发愣,电视里演的啥一点不知,门铃却响了起来。老婆蒿蒿在家,女儿虫虫在北京读博,有客也不会往家中窜,这会儿按门铃的,看来多半是牛大荣了。

牛大为一拉门,人影子也没得一个。一愣,反应过来,是手机铃声。接电话,牛大荣。

对了,牛大荣见他,早不家来了。

 

 

杀人,牛大为如果需要一个帮凶,这个帮凶一定是且只能是牛大荣。但牛大为不需要帮凶。他要独干。

牛大荣是牛大为的哥。牛大荣皱皮隆松,老态毕现,俩兄弟摆一块,跑不脱,一看就是哥。这是现象的一方面。现象的另一方面,却是反过来的,牛大为是牛大荣的哥。牛大为常常开导、关心、帮衬牛大荣,尽的是哥哥对弟弟的责。

牛大荣混得不好,很不好,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得一点人样没有。正因为这样,他来兄弟家,不外乎两件事,蹭饭蹭酒,诉苦借钱。最初那几次上门,兄弟媳妇蒿蒿满脸喜气,如沐春风,忙超市忙厨间,好菜好酒只管伺候,她要的就是颠转过来当贤嫂的那份被人尊崇敬佩的感觉。兄弟媳妇的热情,鼓舞了牛大荣的脚步,他来得更见勤了。面对丈夫哥哥势不可挡越来越勤的上门,蒿蒿不想当贤嫂了,就把苦大仇深的杨白劳挂在脸上,装得比来客还穷酸还可怜,一次一次,直到把来客夯退为止。

蒿蒿当然没能把牛大荣夯退,只是把他夯在了门外。牛大荣日积月累披星戴月操练出的厚脸皮,不是说夯退就能夯退的。门铃响,见哥哥家来了,牛大为二话不说,就带着他出门。后来门铃都懒得摁,直接电话吼。老地方,外江边,一个冷淡杯铺子。老套路,小半桌菜,一瓶老郎酒,兄弟俩半醉半醒不到半夜打烊不消停事后永远想不起来的话茬。

“近来还好吧哥?”

“好啥好。还不是老样子。”

“怎么?又被公司辞退了?”

“它不辞退我,我还想辞退它呢?大为,你说,大男人一个,一月不休不息满十满载干三十天,才他妈两千多点,还让人活不?房租,肚皮,衣裳,剪头,洗澡,特别是出门找人找线索,哪样不遭钱?哥甭管咋勤劳咋节省,一钱掰开当两钱花,也扯不过来呀。”

“我又帮你联系了两家企业,它们都……”

“我知道我知道。哥都翻过六十的人了,包袱一个,要我,傻呀!来,走一个!”

“哥,莫喝这么陡,身体吃不消。”

“我要身体捞球,我他妈这么活法连死的心都有了!”

“哥,咋能这样?爸妈走得早,咱俩得替他们往下活呀,不活过百岁,绝不闭眼罢休。你是哥,得带这个头。”

“大为,你是没问题,不说高富帅,至少有那么点意思。你看哥这熊样,拿啥活呢。”

“哥,这是三千元,拿着,揣好,莫让蒿蒿晓得。钱不够花千万别闷起,找我就是。”

明白人一听便知,牛大荣说想死,其实是想活,不要脸不要命地赶着挤着想活。

牛大荣对牛大为说的话,多半是假话。兄弟哪曾想到,如今的哥,基本上就一谎话连篇的无赖。

牛大荣每月收入不是两千多点,而是五千余元甚至更多,只不过是间歇性的,一阵子有,一阵子无。牛大荣不仅喝酒、吃烟,还赌还嫖。当然,他喝的是直接从邛崃乡下酒坊打的六十多度的原酒,吃的是自己裹的劲头最烈的叶子烟;赌牌有输有赢,但总体是赢点;至于嫖,则专拣工地野妹和小巷洗头妹,每炮三五十那种,且要熬到憋到每月领薪后才猫进去炮一回。他听狱友说过,男人要想永葆青春,要想命长,就看你炮能打到哪个岁数上。都六十开外老人了,还像年轻女人大姨妈一样准时地见月一次练着,就是信了狱友的话。狱友的话,没法不信,赌牌就是例子。信,赢多输少,不信,输多赢少,几把牌一甩,立竿见影,不服不行。

牛大荣吃喝嫖赌五毒齐全,究其根根,还是一个字:活。他想活下去,又活得太苦,就不得不吃药,这药就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再加上谎话连篇。

牛大荣以前不是这样的。一点不是。

以前,指的是进笼子前。进笼子前,牛大荣是9401厂一大龄青工,虽说拿让人眼羡的保密费为诱饵,以耍朋友为名,睡了几位地方上的城乡女青年,但总体来讲,还是实诚的,上进的,属于良善一类的。转业进厂子前,更优秀了,部队上的种种荣誉,活像他家养的猫猫狗狗,总围着他转,吆不吆喝都铁定是他案板上的肉。

再早,更不是这样子的。那时,牛大荣在一个小县城生活和读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小学初学都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那时,牛大荣不仅是牛大为的哥,还是牛大为的父亲、母亲、姐姐和妹妹。牛大为两岁上时,死了父亲,三岁上死了母亲,牛大为压根就没有姐姐和妹妹。正因为这样,牛大为记忆中享受到的,是大他一轮十二岁的牛大荣,把所有亲人之爱叠合一身,又一个一个抽身出来,施加在他身上。那双男性的手,用母性的柔软,给他穿过衣服、擦过沟子(屁股)、搓过澡;那张男性的嘴,柔声曼语地给他讲过永远讲不完的催眠的故事;那块男性的背,用更男性的力量与焦急,背他跑向深夜县医的急诊室……要知道,那时牛大荣,也还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呀。

为了拉扯弟弟,牛大荣放弃了读高中,开始全心全意捡垃圾、守货场、哭丧、推架架车、捡煤花、扯猪草、打小工,他干过的工种和活路,多得杂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白。本来可以早两年参军的,为了弟弟,他宁可耽误自己。最终成行,还是乡下宗亲劝说的结果。待乡下宗亲答应照顾寄读的弟弟,他才落下心来。由于在部队干技术兵种,津贴相对高些,在他却是能省则省,最好一个子儿不花。考虑到邮资因素,他不是每月一次寄钱给弟弟,而是两月一次。

选择转业单位时,他选择了有保密费的三线军工单位9401厂。进厂后,又率先行动打提前量,人托人通关系巴上了基地技校一位负责地方招生的老师。这样,以三分之差落榜大学的牛大为,一天没耽搁地走进了技校大门。技校中专班毕业的牛大为,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与哥哥同厂的一名技术员。

准确地讲,在牛大为这里,自己与哥哥同厂的时间,只有一眼那么长。牛大为技校毕业刚下到厂子里,临时住厂招,他以为哥哥会来厂招看自己的,就死等。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再等却等来了高音喇叭和口号。随人流涌到厂招大门外。公路上,几辆解放牌军用货车开来,五花大绑的哥哥胸前挂个写有“泄密叛国犯”的硬纸壳牌子,勾着头,站在军车上。

看一眼,牛大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就是车屁股和人流。

很快就知道了面前情况。判了无期的牛大荣在厂区内游街,之后,入监坐牢。

牛大为不知道牛大荣怎么了。不知怎么了,还是有泪疙瘩噼里啪啦落个不停,像建筑垃圾没被兜住从高空呼啸飞坠。一女同学见状,问:

“牛大为,干吗呢?你认识车上那犯人?”牛大为忙说:

“不,不认识。”又说,“妈的,眼睛飞进了个山蚊蚊儿。”

 

 

十天很慢,但再慢也慢过去了。按照牛大为的理解,所谓二十天以内,就是指十天至二十天之间。因此,十天一过,就天天盼电话响了。电话响个不停,偏偏那个电话(应该还是公用电话)不响,二十天的底线都过了,还是不响。牛大为心说,妈的,遭乱劈柴水了。四千元订金也不好去找建筑老板帮讨了,就当扶了贫。可,他们贫吗?到底是我贫,还是他们贫?牛大为不再管贫不贫的,不再等电话,准备另辟蹊径弄枪时,电话响了。

邹老板打来的。

邹老板说,见面说。牛大为按照邹老板给的地址,把车泊了,横过一条街,走到希尔顿大酒店,敲了房门。邹老板开的是套间。入房,牛大为嗅到了女人味,却不见女人影。再早两年,这样的气味是会诱发牛大为想象的,至少也会直杠杠开邹老板玩笑,现在,他已没了这个雅兴。二人窝在客厅沙发上,抿着福建安溪铁观音,吧哒着中华烟,不让一张嘴闲着。邹老板的嘴更忙了,还要奓一奓地不停说话。

大为兄弟,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可这他妈弄枪的事儿,却又比不得把手伸进女人衣裤捉奶捞逼,一抓一个准。贤三娃,道上的兄弟,讲文武,是认我账的,正像我认兄弟你的账。他得知乱劈柴出情况闪了后,第一时间给我扯了回销。

乱劈柴没给你来电话,就是因为他闪了。当然,这狗日的也可能还在成都,只不过变成地老鼠了。

乱劈柴是十天前出情况的。也活该他倒霉,那事儿与他屁事儿没有,与兄弟你更莫事,偏偏让他给踩雷了。球大老二让他碰上一瓜娃子呢?

乱劈柴是一个一听说谁谁谁在造枪就跟打了鸦片一样兴奋的主,当然,这也是他的职业反应,他必须掌握尽量多的进枪渠道。当他听说一个县份上的小子在研制枪支几成枪痴时,就去洽谈了。他很欣赏自己的嗅觉与前瞻性极强的敏感,他是省城乃至全国枪贩中第一个前去接洽的。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未经开发的造枪处女地。他包了个出租车就出发了。干他们这一行的,最忌车儿和手机。前往县城的路上,他想的是抛出一个什么样的最低条件,可以让自己成为枪痴产品在本省乃至世界,唯一的特许代理商。

他们约好在县城一水吧见面。地点是乱劈柴选的。在省城乱劈柴给枪痴打电话时,只称自己是一家生产猎枪、汽枪工厂的人力资源部部长,想把枪痴从县机械二厂挖出来,挖到省城枪厂当技师。枪痴一听,啥话不说,满口承应。坐下后,乱劈柴讲了开场白,还没把真实目的抖伸抖,就见枪痴全身上下发出了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的抖。乱劈柴缓了会儿,一边喝水抽烟,一边等枪痴平息抖动,不料,自己却抖了起来。他说了声我上个洗手间,就拎了手包,迅速离座了。在洗手间大便厢打完针出来,不仅止了抖,还元气大增。洗手当口,这位粉哥无意中瞟了窗外一眼。这一眼,让他大吃一惊。

枪痴被警察带走了。

警察寻枪痴同伙,只寻到了半杯热咖啡,和杯壁上的指纹。

乱劈柴闪了。鬼精乱劈柴就是这个时候闪得没影的。牛大为说,那枪痴是咋回事呢?二人接头,那么背秘,咋个警察就晓得了呢?邹老板说,你是说,他两个中的一个,向警察告了密?哈哈。没有的事,警察这当口撞来,纯属豌豆滚进屁眼,遇了圆。枪痴一出厂大门,就被警察坠上了。警察早就掌握了枪痴情况,定好在这天抓捕的。要说巧,是巧在龟儿乱劈柴倒邪霉赶上了。牛大为感叹,狗日的警察些,比他妈狐狸都精。邹老板说,这回倒不是,是那枪痴,比他妈猪都笨。这话也不对。嗨,啷格说呢?你感兴趣?牛大为嗯了一声,顺手从茶几上拿起烟盒,弹出一支,递上。

邹老板深吸一口烟,把枪痴的故事团进肺里腌了腌,又像机关枪打连发一样吐了出来。这样,牛大为听见的枪痴故事,就含烟牵雾带响了。

枪痴三十多岁,幼年丧父丧母,跟姐姐长大,做过焊工、电工,学过维修,脑瓜儿聪明,伺弄机械制造有瘾。枪痴真是名副其实的枪痴。因为痴枪,娃儿不要,老妞儿要了又不要,直接把婚离了,走了净人。也不是净人,走的时候,什么都省了,却喊了三轮,把制枪零部件、工具、书刊等一应与枪有关的东西,一件不拉搬去了出租房。别看枪痴生在县份长在县份,文化也就一职高档次,可他的眼界与志向,却是国家级的,达到了国家高度。你猜他要干吗?他认为现有军用枪有问题,所以他要改进和提高中国乃至世界军用枪支质量尤其是精度,并成功申报国家专利,让自己的成果效力于国家和人类。比着这个目标,半年前他行动了,并造出了枪。

工厂军训,枪痴接触到一支军用枪,他发现这枪含铅,有污染,而且有膛线的枪存在旋转反冲,从而影响射击的准确度。他说,我就想造一把没有膛线,或者有膛线没有旋转反冲的枪,以弥补现有枪支的不足。自此,他便将自己的积蓄用来买军事方面的杂志、书籍,还经常上网搜索资料,看一些军事节目。他在书上见了美国M1A1坦克,其创意思路启发了他的灵感。他开始在他的出租房里大张旗鼓造枪了。先是从气动工具店买了一把射钉枪作为击发钢珠的主件,然后网购了一些零部件,用电工钳工工具对其研磨和制作。枪管是在厂子里车床上干私活做的。枪管外加了划套,起滑膛作用。枪管前安置了红外线。一把滑膛枪就此诞生。试射时,惊动了邻居。当他打算重新调校再造一把更好的枪时,乱劈柴来了,警察也来了。国家专利没申请成,却套上了国家的手铐。法院有人传出话来,说他可能得吃三年的牢饭。

这世界咋有如此脑残而又好玩的二逼瓜娃子呢。牛大为咕噜一句。

与邹老板坐在一起,牛大为总感到有建筑体扣压在自己身上,以为出了希尔顿就松压了,但没有。

通过乱劈柴买枪的渠道算是黄了。

牛大为倒是想另辟蹊径的,但最终是想想而已。邹老板说,贤三娃还说,县份枪案发生后,全省枪串串都他妈不知钻哪儿去了。又说,兄弟,莫急,风头一过,乱劈柴一准回来,狗改不了吃屎,等等吧。

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本是说乱劈柴,却让牛大为听来很不舒服,想拉下脸皮,又忍住了。为了枪,狗就狗屎就屎吧,妈的。

看来也只有等了。牛大为开着车在省城转圈,直到把自己都转晕乎了,才出城回家。一倒在床上,哪里还有晕乎,比他妈地下的老鼠天上的月亮都清醒!

独狼吠月,群鳄滴泪。越清醒,越想杀人。

牛大为想杀的那个人,是牛大为自己。

牛大为不想活了。

 

 

牛大荣出狱了。

牛大荣判无期,不想死的人也想死了,更何况他牛大荣坐的是冤枉狱。但恰恰是这冤枉狱,让牛大荣不想死了。

牛大荣想知道自己是为啥被冤枉的,被什么人祸了。

这一想就想了二十年。

同时,蹲在监狱里,他每天都在等,等着牢门打开,一个宣布进来,宣布他平反。这一等,等了二十年。

如果不是提前释放,他还得在高墙内想下去,等下去,直到自然死亡。

出了高墙,自由了,但年岁大了,工作没了,刨食难了,又处处遭人白眼,拿给他受的屈辱,比蚂蚁都多。如此处境,活着干啥?但还是想活。现在不再想自己为啥被冤枉,被什么人祸了,现在把想变成了行动:找。他清楚,不找到谜底,他是死不下去的。

牛大荣是因曾惊动国家公安部保密司、国家七机部保卫司的“某型号军品图纸失窃案”暨“某型号军品泄密案”而犯的事。图纸锁在洞子车间铁皮资料柜中,钥匙在崔高工手上。崔高工去北京部里开会回来,打开铁皮柜,竟发现柜中图纸不翼而飞。基地保卫处、9401厂保卫科火速侦破,奇怪的是,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将涉案嫌疑人指向牛大荣。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最后一年冬天。

狱中,牛大荣的思想(嘴、笔)表现和体力付出被领导认可,领导正为他办提前释放手续时,另一纸使他获提前释放的依据也送达到了监狱。

一纸依据说的是这样一个事实:9401厂总工办前不久收到几张图纸,被火熛过,有残损,经鉴定,正是二十年前丢失的图纸原件。那个改过图纸的型号军品早在八年前就淘汰了。现在出现的新疑惑是,谁将图纸寄给总工办的,这人的图纸从何而来。正因为有了新疑惑,这纸依据就没能完全洗清牛大荣的冤,但减轻了他的罪。

牛大荣出狱后,没有直接去找牛大为,他不想为兄弟带去麻烦,这个时候的他,蛮硬气儿的。找了两年,能找的地儿,能找的人,都找了,就是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他甚至连山沟老厂都去了。调迁出来的新厂,通过“军民分线”、“军转民”以及企业改制、人员分流、资产重组等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七七八八,山头林立,他已不认识几个人了。

牛大荣一边打工一边找。有钱的时候,适当享受一番下力人的乐子,没钱的时候,住涵洞,刨垃圾,偷果园,潲水中捞食,逮到啥是哈,什么苦都吃,有时甚至连乞丐都不如——乞丐尚可托钵下话讨口填肚,他却拉不下自己那张昔日航天工人的骄傲脸。

牛大荣找了两年,也坚持了两年,坚持不住了,才去找了牛大为。这两年来,牛大为也在找牛大荣,但就是找不着。他其实知道牛大荣故意躲他,但还是没有停止过找。

牛大荣入狱后,牛大为拎着罐头、糖果去探监,结果被快刀斩乱麻般大骂了一顿。

“哥,我来看你来了。”

“谁是你哥?我不认识你,爬!”

“哥,你怎么会偷图纸呢?你一定是冤枉的吧?”

“鬼才冤枉!老子偷图纸,碍你球事呀,狗拿耗子!报告警官,我不认识这个癫子,把他带走吧!并且,我再也不想见他了!”

牛大为在前边走,铁门咣当咣当,一扇一扇在后边响。

这顿骂,断绝了兄弟俩二十二年的联系。这顿骂,让全世界没人知道牛大荣是牛大为的哥。

其实,牛大荣没说错,他不是牛大为的哥——他是牛大为的表哥。牛大为的父母结婚后一直不育,以为哑蛋了,就把牛大为舅舅已经三岁的儿子收养膝下,哪知都过了八九年,大为妈居然腆了肚子,怀上了大为。为这事,大为爹可喜气呢,喜气过后,又陷入疑惑。大为妈单手杈腰,拿另一只手指着丈夫鼻子,气不打一处来,“你怀疑我偷野男人?好,咱这就把这野种打掉,免得生下来让你丢人现眼,脊梁骨遭戳!”

大为妈吼道:“走哇!上县医!不走是软蛋!”

大为爹偏不走,宁愿软蛋也不走。大为爹事实上被婆娘骂得嘿嘿笑了起来。大为爹一笑,婆娘就把指鼻子的手变形为揪耳朵的手。大为爹的精致小耳,一下成了象耳,却又薄得看得见血丝丝,照得见天上太阳。

牛大荣家来,牛大为差点没认出他,要不是知道哥出狱后不见人影,天天盼哥敲门,仅凭脸嘴认相,闻香识舞,他是真认不出面前这位形象蔫巴、举止枯槁的老人,竟是自己日思夜梦的哥,给他一万对眼睛一万只鼻孔一万双耳洞也认不出。蒿蒿就更认不出了,她是第一次见真人,以前只在相片上见过。

见了面,弟要听哥的经历,哥却三缄其口,难为情得像个大姑娘。但杠不住酒的浇灌,弟媳妇的好奇,就开了口。这一开口,收不住了。哥说了三天三夜,弟泪了三天三夜。最后,兄弟二人抱成一人,弄得女主人蒿蒿多余得连局外人都不如。泪完了,弟说,哥,住我这儿吧,我和蒿蒿养你,给你送老。哥说,谢弟和弟妹好心,哥的事还没了呢,了了再说。

牛大荣出狱后一找就找了七年,依然一点线索没有。牛大为坐在书房,却找到了一点东西。牛大为是在起点文学网站找到的。网站有个小说,大故事套了小故事,其中一个小故事内容大致如下:

三线保密单位工程师醉酒后到办公室拿图纸回家加班,这份涉及国防安全的某型号军品图纸,掉在了桌柜与墙壁之间的夹缝里。工程师有酒后失忆症,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第二天,出差去京。首都归来,打开办公室铁皮资料柜,发现图纸不翼而飞。公安抓了个盗图替罪羊关进局子。若干年后,工程师搬家,发现图纸,吓得冷汗直冒,却又做声不得。趁夜钻进松林,点火,烧图纸。后来又踩了火,用塑料袋裹了残图,埋图松树下。

小说署名:东山哑鸟。显然,是个网络笔名。

显然,小故事里的工程师,如果有原型的话,崔高工似乎有点巴篾。这个小说,牛大为已读过小半年了,今天不知碰了哪根神经,竟突然想了起来。牛大荣跑来听了这个故事,喜不自禁,大叫,有门!天不负我,天要还我清白,鬼都挡不住!

牛大为说,可惜,崔高工去年就死了。不过,他就是不死,恐怕也不会承认什么的。他太爱他自己的名声和他那个家族的荣誉了。

兄弟浇的是一桶冷水,但没有把哥浇冷。

 

 

不想活的牛大为想到了死。

怎么死?自然死亡撇开不论,有两种:一是他杀,一是自杀。人家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凭啥要杀你,而叫牛大为设计让人杀,临死拉个垫背的,牛大为还真没坏到如此没屁眼的地步。

牛大为不怕死,怕痛;这与革命坚不坚决、理想崇不崇高、有无宗教信仰无关;他就是怕痛;让他选择的话,要他痛无宁日,毋宁要他一死了之;这一切,是他个体身体与生命的不容更易的真实存在。因于此,牛大为在私下酒场合说过,我要是搞地下工作被抓住严刑拷打,憋憋当叛徒。但我真是不想当的,我需要的是敌人直接一枪崩了我,可他们偏偏不,这就怪不得我了。又说,其实,影视里那些宁死不屈怎么着都不吐一字儿的异人,真只是少而又少的部分,真实的历史是,只要被抓,甭管这党那党,这派那派,百分之八九十都当了叛徒。最高的真理是,在痛苦折磨与喜乐生存面前,选择喜乐生存,总是对的。

牛大为希望安乐死,这是他的个体状况与特征决定的。

安乐死必须符合这样几个条件:从现代医学知识和技术上看,病人患不治之症并已临近死期;病人极端痛苦,不堪忍受;必须是为解除病人死前痛苦,而不是为亲属、国家、社会利益而实施;必须有病人神志清醒时的真诚嘱托或同意;原则上必须由医师执行;必须采用社会伦理规范所承认的妥当方法,贯穿始终的是法院的主持监督以及公证机关的有效介入。

这些铁面条件,牛大为肯定不合符。不合符不等于不能干私活儿,问题是,哪来干私活儿所需的安乐工具(注射器、专用椅等)、安乐药物和安乐技术?顶顶重要的是,哪来一剑锁喉的助手——先打催眠剂迷糊你,再打氰化物或凝血剂杀死你?

既然安乐死与自己无缘,牛大为决定选择人类文明结晶出的传统手法让自己停止呼吸。

牛大为决定毒杀自己。毒汁进入身体,终止身体内部的循环功能与机制。

安眠药属二类精神药品,国家禁止市场随便销售,药店和医院须凭处方售与,也就是说,你必须先找医院或药店的医师——游医不行——开取处方,才能买药。并且,一次只能买五至六片,三天的量。个别私人诊所不用处方也可以买到,只因出了问题要付法律责任,他们卖也只一次卖三天的量。牛大为买药的行为极为秘密,像特工。通过三番五次的咨询和碰壁,编了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他最终用十天时间在三个区县成功买得五十片安眠药,买的是“艾司唑伦片”。

不想在家里死,不想把蒿蒿当场吓死,不想遗产给虫虫的房子是座闹鬼不断的凶宅。决定去宾馆死。本想选五星级的锦江宾馆,考虑到记者的讨嫌和官场新闻的可怖,只去了一家准二星。当然不能当饿死鬼,什么都不想吃的,还是点了相对想吃的菜肴和酒水。一个人的盛宴,从未这般奢靡过。最后一次花钱,能花多少就花多少吧。一抹嘴,说,买单。侍应生问,先生,扯票吗?他自嘲一笑,说,不要。侍应生一直在猜面前这个吃货的身份,拿不准是款爷还是官员,这会儿拿准了,这位失恋放单的吃货是款爷。

回到房间,在门外把手上挂了免打扰提示牌。最后一次用领导姿态环视了室内,又隔窗远眺了成都在某个向度的身形与表情。闭目之前,他要把全世界一寸一寸收进身体,在奈何桥那边慢慢放出来。还需要清洁身体,把污秽还给恶浊世界。最后一次腾空体内粪水。最后一次将身体埋进浴缸泡沫山体中。看手机中虫虫、蒿蒿和诸女友照片,删所有信息,然后一松手,苹果掉入浴缸,乌龟一样趴在水底,与主人共浴。裸着身体走到衣橱前,把新洗的衣裤,周周正正笼在身上。穿上特意买来的千层底白帮布鞋——小时候穿过,母亲扎的。照镜。梳头。走进卧室,温开水送艾司唑伦片,一次,二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牛大为分六次吞下五十片。最后,拿着遗书,平平躺在阔大舒软的床上。遗书是早已写好的,很简单,主要为两层意思,一是告之天下,自己的死纯属自杀行为,与任何人和机构无关,二是告之蒿蒿虫虫,请求原谅,自己躲清闲,不去尽为夫为父之责受为夫为父之累了。

隐隐感觉肚内如较场,千军万马在其间练习攻城掠地封疆封侯。但还是昏昏然想睡觉,就睡去了。不知何时开始做梦,模模糊糊,混混沌沌,后来有了蒿蒿的声音,哥的声音,和医护人员的声音。对了,还有虫虫的声音,虫虫是飞来的。

牛大为醒过来了。牛大为睡了三天三夜后醒了过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床上,胃不知何时被人洗过。更不知何时被输了液,做了胸外心脏按压。

后来又喝了百草枯,准备像除掉庄稼地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杂草一样,让自己的肠肝肚肺全部烂掉枯掉。这次住进了另一家准二星。整整一天滴水不沾,渴得不行时,一仰脖子,将一瓶翠绿汁液咕噜噜全倒进了喉管,还解不了渴,索性又倒了一瓶。开始等死,等死之前,开始等肚子闹腾、哗变、不舒服,但结果适得其反,这龟儿子是越等越舒服——神清气爽,心清肺润,渴得要死的人一点都不渴了。渴都不渴,当然不枯了,不仅不枯,还像原上的百草一样健康茁壮。

百草枯打网上买的。农药种子实体经销店也有卖,但依牛大为的身阶,是不会显真容的;诗人作家身份与副处格子叠合出的形象,可以接受,与百草枯联系在一起,则怪怪的,不和谐了;牛大为不喜欢自己的行为不和谐。

因于此,被网购欺负了,一个词儿不敢吐,一个屁不敢放。

嗣后,牛大为醒豁过来,自己这身体,哪是药物能收拾的,它本身就是一味百毒不侵的药嘛。莫说李鬼,李逵也拿他莫奈何的。

 

 

凭一故事,牛家两兄弟去找了崔高工家人。崔高工家族人多势众,惜七零八落,神出鬼没,并不好找。即便找到,也不受人家待见,杵一鼻子灰作罢。崔高工老伴杏花总在家,疯疯癫癫的,扭到你就说,一说还说个没完,但关于盗图案,一个字儿没有。

只好从找作家入手。

找作家自然不是牛大荣的长项,找网络作家更不是。因此,寻找东山哑鸟的任务,主要由牛大为担纲。

这活儿对于牛大为也不轻松。经过一番找寻,牛大为发现,东山哑鸟既不出名,又很少发作品,作品质量也是平平无奇,网上的行迹更是飘忽不定,藏头缩尾的。在烟波浩淼的网海中捞出这样一只小虾子,谁摊上都得摇头叹气,大呼其苦。

还是有收获。牛大为用了两年时间,找到了三个字,这三个字是那座讨厌的隐身金矿“东山哑鸟”的本名:赵以眉。对于赵以眉,除了赵以眉三字,性别,年龄,住址,家情,等等,一概不知。

自认为擅长大地奔行的牛大荣,见了实体名字,如获至宝,把名字包在嘴里,就轻装上路了。

牛大荣都走了三年了,牛大为才反应过来,这赵以眉没准就是崔蒯家族的人呢,否则他(她)何以知晓那么隐秘的内情?牛大为想到这点,是因为崔高工生前,二人是有交集的;交集的程度,是不深不浅那种。

崔高工本名崔不觉,大户人家出身,自小聪慧,入名校。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遵父命为建设新中国从美国归来,分在北京211厂。其父是大军火商,他回国不久,被镇压。崔在211厂与老红军、老军工蒯师傅成为忘年交。崔被蒯罩着,蒯又因崔意外身亡。出于责任与良心,崔遵从蒯临终遗言,娶了蒯遗下的在江西务农的妻子杏花,背起了他们生下的五男五女共十个蒯姓孩子的大“包袱”。后来,崔与杏花有了两个女儿。崔蒯家族自此发轫初成。到了一九六八年,为响应时刻准备打仗、建设三线、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的号召,更为了解决一大家十四口人的生存困难,崔申请离京,率一大家人到了四川山中的9401厂。在四川,因为处境困难,夫妻、儿女、运动、同仁竞争、工作矛盾,给他带来了很大麻烦与痛苦。七个女儿,称“七朵金花”,五个儿子,称“五虎将”,他们中有工人、农民、混混、杀人犯、烈土和失踪者。在暗处“贵人”帮助下,崔总算趟过来了,且成了航天专家。九十年代中期,9401工程竣工,同时处于半下马状态。退休的崔随9401搬迁进城。方方面面憋了一辈子的他,迷上了娱乐场所。他是二零零五年秋天死的。酒后,朋友安排宾馆找乐子解酒,他万万没想到,走进房间的,竟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学生外孙女(七丫头女儿)。他跳楼了。

能够写出图纸故事,这个东山哑鸟不是崔蒯家族的人谁是?牛大为越想越兴奋,就再次跑去找年龄一大把的杏花摆龙门阵。与杏花住在一起的是蒯老大,他总是暗地瞅着,趁蒯老大不在家才敢上门。他明白,自己做的,可是与虎谋皮虎口拔牙的差事啊。

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一想一做,得来全不费工夫。牛大为说:

“杏花师娘,您认识我吧?崔高工还教我打过球呢。”杏花说:

“咋不认识,你不就是成天跟在老崔屁股后的展二娃吗?”牛大为说:

“师娘,亏您老还记得。赵以眉是您女儿吧?”杏花说:

“瞎说!孙儿!”牛大为说:

“对,赵以眉是您孙儿……”杏花说:

“瞎说!咱乖孙儿叫蒯以眉,不叫狗屁赵以眉!”牛大为说:

“对了,以眉从小作文最好,他好像喜欢写写画画?”杏花说:

“不喜欢,不喜欢他爷爷就不会把那本跟变天账似的日记本偷偷寄他了!”

自此,所有线索就到了崔高工遗下的那个日记本上。而要找到日记本,必先找到赵以眉。当然,找到蒯以眉也行。从疯子逻辑出发,完全可以得出非疯子判断,这俩人很可能就一人。

当务之急,是将好消息告诉牛大荣。电话关机。为省话费,牛大荣常关机的,正常。牛大为开始等电话,这一等就是好几天。终于等来了电话,一接却是M市医院打来的。医院说,赶紧来吧,卡带上。

原来,匹马单枪的牛大荣竟在M市找到了赵以眉——鬼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

而他自己竟差点把命丢在M市。

牛大荣是在搬砖码砖时晕倒的。整个砖场大得像一座城堡,自己在自己的领地干计件活儿,没人知道自己以外的人在干吗没干吗。牛大荣晕倒两天后才被人发现,发现他的是老板本人。老板以为他死了,怕家人来闹,损失三万五万的,就与老婆一道,连夜把他塞进车子后备箱,拉到郊外林中扔了。牛大荣是在一场雨中醒来的。醒来后,心说,幸好醒来了,头上三尺有神明,是老天让我醒来的,是老天要为我平反鸣冤。醒来了,却不能动弹。四肢疲软无力,整个身体中,有水,有肉,有筋脉,有想法,就是没有龙骨。没有龙骨也要走出这片荒林,也要活下去。他想喊,却没有声音发出,不知声音跑哪儿野去了,正需要它时却不在家。想骂声音,声音不在家,拿么子来骂?最终是将一口气变龙骨,拖着一百多斤碳水化合物,蜗牛样,软塌塌地,移动到了公路边上。一两百米的距离,用时一天又半。到了公路边,却不敢睡过去,或醒着,一动不动,那样会让人以为路边是一具尸体,不需要施以援手帮助的。并且,一声不吭的尸体,还会把活人吓得鸡妈日怪惊叫唤,慌不择路撒腿跑掉。当然,还怕被狼狗什么的食肉动物当不劳而获的美餐撕了去。醒着,动着,哼唧着,是需要能量的,牛大荣只好用身边的雨水、野草、树叶、昆虫,通过齿舌和胃袋,做着低效而难受的能量转换。他相信总有人车经过,总有一起人车停靠路边,问他,扶起他,让他又可以活下去。一切如他所想,大半天过去,他被人送进医院。

送进医院,却不能医治,因为不能确定他是否有预交医药费的能力。送他来的好人见状,生怕好心当驴肝肺,被赖上了,赶紧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做好人,却不能好人做到底——医院是防到这一着的,却防不胜防,无可奈何。

牛大荣是肝昏迷,需做脾块切除手术。牛大荣被医生弄醒后,对医生弄醒他的意思心知肚明,有关生命的事儿又磨叽不得,就在第一时间说出了兄弟牛大为的电话号码。赖不上好人,还赖不上兄弟吗?没错,兄弟也是可以拿来赖的。

 

 

毒毙不成,牛大为又选择了溺亡。

为图省事,他决定用一桶水解决自己。小时候与父亲联手杀兔,把兔耳逮到,瓮进水桶就OK了。这次,他的做法是,将水桶搁到卫生间洗拖帕的水龙头下,弯下身子,脑袋倒插进空桶中,然后用绳索将脑袋绑缚在桶上,使脑袋不能缩出离开桶口。最后,反手上去,拧开水龙头。水哗哗顺脑袋四周间空注入桶中。牛大为双手环抱水桶,向下用力,不准脑袋出水。体内的气憋着,出不来,整个身体几成随时爆炸的气球。终于憋不住,一起身,水桶离地腾空,底上口下,一桶水像邻家婆妇的日诀,劈头盖脸泼下来,让他分秒之间成了落汤鸡。

第二天,他毅然决然站在桥栏上,纵身跃入岷江中。他是会点四蹄瞎忙乎的那种狗刨骚的游泳的,但他相信凸上去的波涛和凹下去的漩涡会吞噬一切的,生命,精神,狗刨骚。入水后,想一动不动,沉入水中,遇水而安,随水而去。却没能做到。不由自主拚着老命开始狗刨骚。但无济于事,很快刨不动,开始浮秤砣水,只剩头发在水面显示为老娃样的黑斑。最终没有溺亡成功,一大妈型女市民跳入水中,抓住一团头发,把已被岷江催肥的他扯上了岸。这个大妈型女市民是位退伍军人,在青岛当过海军。

退而求其次决定自缢,当一名吊颈鬼。虽说猩红的舌头会伸得长长的,吊在胸前,像肉做的红领带,有些吓人,但好在自己看不真切,可以接受。站上独凳,将环梁而下的绳套笼在下巴下,逮着绳结抽了抽绳子,让绳套变小,贴着肉脖子。这样,他就成了一条被屋梁檁牵着的狗了。心一横,蹬了独凳,吊在半空。只一瞬,摔在地上,四蹄着地,趴着,还是像狗。系的绳套出了问题。牛大为写字还行,干这活儿,远不是十拿九稳的熟练工,嫩了。

放弃用煤气解决掉自己。原因是不想挺尸家中,而外边又没有一个合适的可以释放煤气又能关住煤气且不被人很快发见的场所。再说,这玩意儿玩得不好,玩成一场祸害无辜的大火,更不是死者希望的。再再说,万一还没闭气就遭了火,岂不成一次自杀变二次自杀,痛上加痛背大油了?况且,他最怯火的正是引火自焚。

那就绝食身亡。只绝食不到两天,就进东东了,先进水,再进食。一进食,便狼吞虎咽,一顿吃了三天的量。绝食也是有收获的,他发现要考验一个人的毅力,最好的方式是对他禁食。

断舌而尽是所有自杀品类中成本最低的,不需任何工具、材料、交通与口岸等条件,但牛大为放弃了。他只在影视中见过刑讯房里的受刑者这般玩过,如今的文艺,都往娱乐至死的道上疯去了,哪能把它当真。所以,他怀疑断舌可以致命。就算可以吧,是断舌导致流血过多而死,还是断下的舌头堵了气管的路,把人噎死了,不能肯定。可以肯定的是,断舌可以成为哑巴,但这不是他五十三岁的理想。

牛大为决定刀刀见血见骨,自戗而亡。慢慢割腕,或飞快割颈,看血火山一样从动脉中轰隆隆喷出,看自己小下去,轻如鸿毛,漂浮在自己的血汤中。也可以双手握刀,一刀插入胸口,或把剖腹弄得像场仪式,日本武士那样慢,那样步步惊心。但牛大为天生晕血,因此,关于以刀自戗的决定,纯属一次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自我比划,想想而已。

海子一样卧轨。铁轨的声音、枕木的声音、碎石的声音、火车的声音,从无到有,从小有到大有,最后,声音成了巨蟒吐出的大风,把他吹到了铁路护坡下的涵洞边。

人人都希望有来电的感觉,但真正来电了又惊慌失措成叶公,牛大为就是。牛大为想抓住高压电,不方便找,专业知识也不够,就抓了220伏的家用电。他一把捏了裸了铜芯的电线,以为会被电流吸了去,却反被电流打了一跟斗。他想,打了就打了,不跟电玩了,撤了吧。哪知却撤不了。电线居然长蛇一样弓起腰身,又舒展开来,头一昂,竟一口剜去了他的左眼球!

牛大为自此有了无论什么天气什么场合都戴一副深色宽幅式墨镜的新习惯,因为他已成独眼龙。

成了独眼龙的牛大为还是如一名独行客一如既往义无反顾要杀了自己。种种迹象表明,上天不让他死,龙王不让他死,上帝更不让他死,但他就是要死。

现在,供他选择的方案已不多了。

他想,阎罗王一定要他死。阎罗王住在地下。他决定去见他。在跳崖与跳楼两种方式中,他选择跳崖。他不想让自己的死,被城市目睹,成为它的街谈巷议。跳崖也有血,却是看不见的。他还有恐高症。还是看见了血,想象的血,血肉烂烂的,一大片,像郫县豆瓣浆。还觉得跳崖比跳河恐怖多了,跳河与身体拥抱的是柔软,跳崖则是巨石砸上来的坚硬。一步一步向崖边移去,腿越来越抖,他发觉他是一个永远也不可能站于悬崖边的人。于是后退十来步,稳了稳身子,然后发力,闷头闷脑向悬崖边跑去。跳的一刹那,脚竟然比熟透的柿子都软,他都打消了跳的念头,但身子还是矮下去了。身子几乎是贴着崖壁下滑的。像坐幼稚园滑梯一样滑了一截,就掉了下去,压垮了几棵老树后,落在了草甸上。跳崖,把独眼牛大为变成了走路时屁股一翘一翘肩头左耸一下右耸一下的跛子。

咬咬牙,那就来个最后一击吧。说这话时,俨然一输掉了千军万马,决心孤注一掷的快疯掉的将军。

确定几米远处厚墙上一半圆柱为目标。牛大为像一头牯牛,又像一只笨鹅,猫身子,伸脑球,哞哞哦哦狂嗥几声,跑步,一头向墙柱撞去。一声肉响,墙柱纹丝不动,牛大为自成地震,摇晃,完成塌方长达二十五秒。

现在,牛大为睡眠很好,他是一位植物人了。没被撞死,是因为瘸了脚,欠一把力。

真是够倒霉的了,怎么死都死不了,到最后,却死成了这样,死不死活不活的。

但比起英国女子埃米·贝丝·达拉缪若,牛大为的自杀次数并不算多。这位英国女子从三十九岁起,五年间,用各种方法在港口、码头以及防波堤等处投海自杀,但都被及时发现并成功营救。五十余次的自杀尝试让政府头痛不已,苦不堪言,仅用于支付紧急救援的费用就高达一百万英镑。无奈,被弄得捉襟见肘的当地政府被迫以反社会行为罪,对她提出起诉。

上海一男子跳河自杀,嫌河脏又爬上了岸。美国一女子开枪自杀,中弹十八发而没死,于是自己开车去找医生。

 

 

牛大荣找到赵以眉后,有一个接一个的惊人发现。他为这些惊人发现狂喜着,也忧伤着。

牛大荣找到赵以眉,偶然,也不偶然。他一直想找入狱前9401厂单身筒子楼的两室友,却一直没找到。有一天却在一县城街头迎面碰到了两人中的一个,球毛。牛大荣当即表示请球毛酒叙,一副钱多得使不完的样子。在县城最好的酒楼要了卡座,两人边酒边聊。

牛大荣什么都想了解,球毛却只能拣自己知道的说,大荣,你入狱后不久,蒯老二就入了洞房,有人说他那新娘是你的女朋友,也不知是不是。姓啥?这个我真不知道。我不认识她,她长啥样,也不知道。蒯老二是严打的时候,躲进花蕊山中被蟒蛇缠死的。蒯老二一死,他那老婆就带着几岁大的儿子从9401消失了。据说母子走,是因为那老婆与蒯老三蒯老四两兄弟不合,好像两兄弟亏欠她什么似的。还有,她说怕蒯老二的生前仇家寻来,拿儿子出气。母子要走,两兄弟却拦着不让。还是老爷子崔高工发了话,才走成的。虽没有血缘关系,崔高工还是很疼这孙子的,爷孙一直有联系。对了,崔高工走的时候,孙子还专门回来奔丧的。孙子的名字?不知道不知道,但姓蒯是肯定的。

你知道他们娘儿俩去哪儿了吗?牛大荣急切地问。

听说他们换了好几个城市。以前我也是不知道的。有人说那年蒯老二的儿子回来为爷爷奔丧,是从M市来的。不过,这又过了五六年了,不知他还在M市不。

牛大荣一出狱就想着找赵小莉的,但终于没有找。狱中,也老想着赵小莉,慢慢地,不再想。入狱二十年,赵小莉没来探过监,没来过一封信。即使出狱后,也没有任何人对他提过赵小莉,他更是从不提赵小莉。赵小莉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或者赵小莉压根就从没来过这世界?时间一久远,一切都恍忽了,不真切了。但世上的很多情况却是反着的,表面一出,暗里一出。

赵小莉是牛大荣入狱前的女友。

球毛也没提赵小莉三字,却比提了更加严重。蒯老二,洞房,自己的女友?一个道听途说,却如五雷轰顶!

牛大荣心急火燎去了M市。

M市,牛大荣找赵小莉不果,却意外找到了东山哑鸟——赵以眉。

到了M市,牛大荣一边在砖场干活,一边找赵小莉。他想,掐指一算,昔日漂漂亮亮的赵小莉,如今也挨边六十的人了,应该不会上班,那么,她去的场合,多半是农贸市场、公园、医院。但还是没有找到。又想,难道她老得我都认不出了,难道我老得让她也对面相逢不相识了?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找她。洗冤,找她有用吗?再续旧缘,自己有这个条件吗,再说,你肯定人家单着身子傻等着你吗?即或这样,他还是得找,哪怕找到了,却并不上前相认,只远远看着,这也够了。找,就是找的理由。他比以前找冤案线索更加价细了,并且,他感到离她越来越近,都能嗅到她的气息了。这样找着,一抬头,却看见了赵以眉。

赵以眉在高高的户外巨型广告牌的一个角上,是三个很好看的汉字。

牛大荣几乎每天都从这块广告牌下经过的,甚至也抬过头,但就是没见着赵以眉。今天抬头,是因为看一只从脚边飞起,飞向太阳的白鸽。多美呀白鸽,多美呀蓝天,多美呀生活,即使没有昭雪这码事,也要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好好活下去,还没抒情杀角,就看见了赵以眉。

见到了这个很有些笔画的赵以眉,就见到了那个很有些斤两的赵以眉,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儿了。赵以眉三字前边还有总监两字,连起来是“绥通广告”的一个子部分,其他子部分是地址、电话、联系人。很快,牛大荣就成了绥通广告有限责任公司生产制作部的一名技师级工人。又很快,通过生产制作部经理引荐,他认识了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赵以眉。现在,找赵小莉,已不再刻意,顺便而已。砖场的工作也没扔下,反正计件制,不考勤的。八小时以外,节假日,在砖场,八小时以内在公司,一人干两活儿,两不耽误。按说,该累趴下的,但没有。不仅没有,还异常兴奋着呢。

他发现,赵以眉是他儿子,亲生儿子。

“赵总好!”生产制作部经理一引荐,他就赶紧打招呼。

“您就是新来的牛师傅?活儿干得不错,电工、木工、漆工,没有拿不起的,大拿啊。牛,牛,的确该叫牛师傅!”赵以眉竖大拇指。

牛大荣既没听见赵以眉说什么,也没看见高高竖在眼前的大拇指。他只盯着面前的脸看,他看见了一面镜子,镜子里居然是年轻时代的自己——像,太像了!对了,此处的年轻时代,就是与赵小莉耍朋友的时代。很快,他又获知了老板的年龄信息。自己离开9401厂的时间,略等于老板的年龄,仅多几个月而已。难道,老板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何曾有过儿子呢?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为了确证一下这种关系,他和经理去老板办公室讨论一个广告的制作工艺时,趁人不留意,从老板的大班椅上,取了一根头发。在等医院鉴定结果的时段,他跟踪了老板,并在老板居家的那个高档小区,见到了赵小莉。他看见,两个姓赵的,一个喊另一个妈。顶顶重要的是,他没有看见“老太爷”,形单影只的赵婆婆,令他一阵窃喜,一阵冲动。

几天后,医院来电话,让他去拿DNA亲子鉴定结果,并说已出来两天了。他说,不用了,谢谢,然后按了电话。

牛大荣偷窥赵小莉母子的过程中,发现另一对母子与他们同属一个家庭。显然,自己不仅找到了旧女友,还由此找到了儿子儿媳与孙子。从偷窥对象的对话中,他得知孙子叫秋秋,在本市一所高档私立小学住读,不是一年级,就是二年级。他去过那所小学,隔着栅栏,看秋秋在教室外活动。秋秋笑,他笑,秋秋哭,他哭。见秋秋被大同学欺负,他往校园冲,与门卫大吵大闹。有时,会招手喊秋秋来栅栏边说会儿话,给他连环画、巧克力、牛肉干、变形金刚,但秋秋只说话,不接受其他。即便这样,私立小学围栏外的时光,也是牛大荣几十年不遇的幸福时光。这幸福,令他不舍,趋动他无畏前行。秋秋,我是你爷爷,你亲爷爷啊!真想脱口而出,还是忍住了。

现在,他想的是如何介入他们之中,即如何获拥这个家庭,或如何被这个家庭获拥并成为其一员。

他想捅开一层纸。

孙子太小,儿媳太远,他只能在昔日女友和彼此完全陌生的儿子两人中选择。思来想去,他选择赵小莉。

 

 

牛大为从M市回到省城不到一年,就冒出了自杀的念头。

说来好笑,牛大为不想活,冒出自杀念头,并花样百出,想方设计自杀,仅仅因为睡不着觉。

回省城后,二零一一年上半年吧,牛大为以花花公子蓝亦汪的经历为蓝本,写了一个五万字的中篇小说《颜色》,投给一家有些影响的文学杂志,小说故事半真半假。上世纪八十年代,9401厂成立了颜色主义诗社,牛大为和蓝亦汪同为诗社骨干。蓝亦汪后来下海,现在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助理。

不知咋回事,从写《颜色》开始,牛大为就闹上了失眠的毛病。严格说,《颜色》还是失眠的产物。正因为睡不着觉,牛大为就爬起来,到电脑前涂鸦,这一涂鸦,就有了《颜色》的大纲线条。有了大纲线条,也可以不撂的,但睡不着觉,干脆下床开写。这一写,就没完没了,夜夜操练,直到失眠至昏昏沉沉,再也写不下去,才搁了笔。好在,这时搁笔,也可以算结笔,小说反有了余味和读者再创作空间。

写《颜色》前,也有睡不着的情况,但那不叫病,不叫失眠症,充其量称为睡眠不好。

怎么说这失眠之痛呢?没有过长期失眠经历的人恐怕是永远不能想象的。

牛大为一直没有这烂毛病的,据考察,祖上也没有。可不知咋回事,平白无事却有了。想想,一准是后天患上的,一准是因为用脑过度,压力过大造成的。用脑过度是什么意思?难道脑子少得不够用,让脑库捉襟见肘苦不堪言了?这怎么可能?俺牛大为可是测过智商的,高了去了,压倒了百分之八十人众。不是脑花少,那就是使用消耗脑花的地方异乎寻常多了。这也不对嘛。如果用去了那么多,怎么着也该将那个羞死人的临退休还是副处的副给拿掉吧,怎么着也该开沃尔沃住哪怕最低廉的别墅最偏远的花园洋房吧,怎么着也该在文坛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吧?那就是压力过大。可是,老子不缺吃穿住行不缺老婆情人不缺虚名粉丝不缺传宗接代的后人,还有他妈的狗屁压力!

但就是睡不着觉。

但就是睡不着觉。

但就是睡不着觉!

只能面对,并让自己睡得着觉。为此,牛大为给自己上了能找到的全世界所有治疗失眠病的手段。他不屈不饶不折不扣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地折腾,就是为了睡着觉,就是为了有持续不断的能量支持自己舒舒服服清醒白醒地活下去。

人说三十以前睡不醒,三十以后睡不着。以前,随便喝苦茶浓咖啡,屁事没有,想几时睡就几时睡,现在喝寡淡的茶喝白开水都睡不着。牛大为的睡不着,到了四十才呈现出来。突然,某天,失眠了。几个月,半年一次。这有点似烽火台的信号,有了这个信号后,跟着,晚上熟睡的时间越来越短,后来,一天只有四五个小时的瞌睡量。这个量坚持了好几年。形成这个量后,睡觉起床再没个正时准点,瞌睡一来,赶紧睡,不管在什么点上。实践证明,错过了这个点,整整一晚上,就再也搭不上瞌睡这列幸福软卧了。过了这村就没那店,这方面的亏,他吃得太多。

刚开始失眠时,第二天反应超大,头痛,全身像抽筋剔骨了一般,眼睛更是比兔眼都红。这应该是正常反应,没睡觉,也就是没给身体增加能量,好比汽车不加油,单车不打汽,当然这样了。后来,再失眠,第二天照常有反应,但不是那么明显了,该上班上班,该生活生活,虽说飘飘忽忽,精神不是那么饱满、抖擞,到底能够对付过去。但这更令人胆寒,既然夜里没注入能量,白天的能量从哪里来,难不成是一折一折地打折把生命本底透支?如果这样,我牛大为这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有几年活头?也有另一种可能,即失眠的反应是可以锻炼的,反复锻炼失眠,可以把对失眠的反应降下来,降至一个人可以省略睡觉如夜游神如行尸走肉一般。

刚开始一月一两次,有时又是连续失眠几天,跟着一月两月不失眠。后来一周一两次。失眠真他妈像中年妇人的断经,也像鬼子进村,来无踪去无影,全他妈没个准儿。现在有准了,现在几乎天天失眠。

失眠的晚上,梦与现实裹在一起,没有边界,总觉得一晚上清醒白醒,啥都晓得。可有时,起床后,又能记起几个片断的梦,这意味着,晚上还是有睡着的时段,只不过很浅,经不得蚊子、风雨、楼板响的,一响就破。这样,牛大为白天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成了在大脑的坚岩里钻取梦矿,如果钻到了,表示晚上睡着了一会儿,身体是加了油的,加大工作量,不会难以为继,同时更是求一心理安慰。睡不着觉,相当于五马奔尸,相当于一小刀一小刀凌迟;心里慌乱,急躁,地下火升腾;精力散乱,乱至天涯海角,没有捕快、曲别针与紧固螺栓,怎么也收不回来,收回来也囚困不住;起床看书、写作至疲倦,一倒床,又清醒异常,鼓着牛卵子那么大一对眼睛;碰床就醒,就不碰,沙发,地板,木椅,桌面,哪能睡就睡,逮到什么睡什么,只差没钻进牛圈狗窝睡了;一心只盼天亮,又怕天亮,总之,死的心都有了,但还没到真想死的点儿。

天一亮,基本上就是一鬼魅在阳间大地磷火一般飘了。一脸煞白,头重脚轻,想笑又笑不出,笑出了却比哭还难看;耳朵里老是传来手机呀喊人呀什么的声音,呆在哪儿都感到余震不断,大地摇晃;声音嘶哑,细若游丝,像有黄乎乎黏叽叽近于固化的浓痰卡在喉管,塞在口腔,声音只能见缝插针,滴出前列腺的尿液;四肢得了软骨症,瘫子一样,捉不住鸡巴大的鼠标和不足一两的签字笔;吃啥啥不香不说,还想哇一声,连胃带胆吐出来;不仅吃不下桌上的,无论白天晚上,连床上的也吃不下,奈不何——这一点最要命,心里甭管咋展劲,女人甭管咋鼓励,那家伙就是一东方睡狮永远不醒来,就算偶尔龙抬头,还没抬高,又矮下去了。

是药三分毒。先不敢下药,更不敢下猛药,只捡生态的办法练。

人说,临睡前一小时吃六个进口蜜猴桃,连吃一月,他吃了,直到吃伤见蜜猴桃就翻胃。人说,上床后有理无理按到女人打一炮,把自己弄蔫巴了再说,他炮了,直到再也不能打响。人说,长跑吧,让自己累趴下,他跑了,直到跑成长跑专家。人说,睡前泡脚,他泡了,直到泡得刨猪的滚开水也拿他没治。人说,睡前重按脚指拇,轻捏太阳晶,他按捏了,直到指法比职业按摩师都硬肘(过硬)和娴熟。人说,睡前数数,他数了,一亿都数了,把天都数白了……

吃药。先少,后多。先轻,后猛。古今中外东西南北中,官药私药正道野路,祖传偏方狗皮膏药。都吃了。

所有的闹腾,统统归于失效。

这样,牛大为就由失眠症滑入到了抑郁症的国度。就想自杀。

躁狂症。妄想症。幻觉症。耳朵老不干净,掏走了又来,掏走了又来,总是那个声音,总是那个声音。按照那个声音的指令,见到一把刀,就想往胸脯子上捅,上了高楼露台,就想往下跳。那个声音是指挥他的战刀,牵他的牛绳,比最高指示都高,它来自天上。

 

 

赵小莉超市买了菜,刚一出大门,就撞上了牛大荣。认出牛大荣后,赵小莉大吃一惊,想立即闪开走人。但牛大荣哪里肯。这样,牛大荣巴心巴肝盛邀昔日女友赵小莉去附近喝茶,就成了赵小莉在众目睽睽下被丈夫强行带走。

毕竟都是上了年岁的人,几口茶一喝,赵小莉渐渐平息下来。赵小莉的父亲曾是9401厂所在地乡政府副乡长,她自己是乡邮政所职工。

赵小莉长得有几分颜色,被横行夹皮沟的“五虎将”之一的无业游民蒯老二看上了。副乡长得知这一信息后,慌忙托人为女儿介绍朋友,说只要是保密单位的就行,言下之意是找个在9401厂工作的女婿。经邱二姐介绍, 转业军人、航天工人牛大荣成为了赵小莉名正言顺正儿八经的男朋友。二人感情发展迅猛,正当副乡长催促二人趁热打铁赶快登记结婚时,出事儿了。牛大荣竟因“某型号军品图纸失窃案”暨“某型号军品泄密案”被抓,判了无期。本来抓的是崔高工,因为他是最大的嫌疑人,牛大荣的入狱,为崔高工洗去了嫌疑。牛大荣入狱后,蒯老二又冒出来缠上了无主儿的赵小莉,并在高架在山崖间的工厂军品专用火车桥上,强奸了她,把生米煮成熟饭。

婚后,二人过得别别扭扭,虽说蒯老二非常疼爱赵小莉,但还是过得别别扭扭。赵小莉怀疑牛大荣被抓,是“五虎将”中老二老三老四三人联合做了手脚,栽赃陷害的。她委婉地问过蒯老二,蒯老二说,你神经呀,牛大荣进去关我们兄弟卵事?就算我们兄弟会坏他祸他,公安会冤他吗,国家会冤他吗?以眉生下来后,一直长得像妈的,一上十岁,居然长变了样,越长越像牛大荣了。赵小莉发现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阴郁了,晚上干那事,拚着命干,不把她干出血不罢休。一到那几天,更是血上加血。他愤怒得变形的脸,就像面对一个仇家。他不打以眉的,现在也抡起了他的蒲扇巴掌。对他们母子,崔蒯家族,除了不晓事的小屁孩,谁的脸色都在发生变化,包括老爷子崔高工的脸色。赵小莉感觉要出事儿。还真出了事儿,不过不是她和儿子出事,是她男人出事。

男人一死,赵小莉就急着带以眉离开崔蒯家族,她再也受不了他们的目光了。她更不想让以眉受到丁点伤害。但有两人不想母子走;蒯老三不想,因为他想吃二嫂的豆腐;老爷子崔高工不想,因为他实在舍不得与他相处了十年的孙儿——孙儿文绉绉的名字还是爷爷取的呢。

赵小莉还是走了,去了几百公里以远的外地。赵小莉能全身而退走人,也算是老爷子打了让手。老爷子知道她是被二小子蛮娶的,她当初没告发二小子强奸,算崔蒯家族欠了她,这次,放她走,两厢扯平了。赵小莉是调走的,她爹展的劲,先是在一个镇中学教初中,后又在另一个镇教小学,直到五十五退休。退休后,被以眉接进城居住,顺便带孙孙。以眉大学毕业考了M市公务员,三年后辞职与两个朋友合伙开公司,他占百分之四十股份,两朋友各百分之三十。

以眉离开崔蒯家族前叫蒯以眉,后来就被母亲改名赵以眉了。崔蒯家族没人知道以眉改了姓,以眉跟爷爷通信落款永远都是以眉。因此,爷爷离世他从M市独自去省城奔丧时,大家伙儿还是以为他叫蒯以眉。

待赵小莉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待自己唏嘘了一回,牛大荣才说:

“小莉,你要相信我,我真是冤枉的。”赵小莉说:

“我相信。但我真是帮不了你。”又说,“告诉你吧,我离开9401厂,躲在这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躲你。我知道你出狱后一定会找我,所以躲你。大为,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一家四口过得好好的,真的不需要你来打破这种平静。就算我除外,儿子、孙子,还有儿媳,都不需要。再说,你的冤再大,咋洗呢?洗了就莫事儿了吗?我看不见得。”牛大荣可怜兮兮又忿忿不平地说:

“可,你们想想我,我需要亲情,需要洗去冤屈!二十年坐牢,十二三年寻找,如果知道是这结果,我还活着干吗?我,不甘啊!”牛大荣哭了。

赵小莉也哭了。

两人没有再哭下去,因为茶客都噤了声,看过来,听他们哭。牛大荣说:

“小莉,我知道你为难。这样吧,我找儿子去,他年轻晓事,没有那么多筋筋绊绊,我相信他会理解我的。并且,他可以,也有能力,为我洗冤!”

赵小莉不解,问以眉咋个可以给他洗冤。牛大荣讲了那个小说故事后说,以眉一准知道真相,一定有证据在手,否则,他写不出那个故事。赵小莉半晌不语,起身说,你别找他,我先找他摸摸情况吧。

都过了一周,还没有赵小莉的消息。一周里,牛大荣碰见赵以眉,居然看不出与以往有什么异样。牛大荣等不住了,决定直接找儿子听真相,拿证据。没想到,他还没有起身去找,儿子就先找上了他。是晚饭后,在河边见的面,儿子定的时间地点。

儿子说,妈告诉我了一切,你的情况我已知道了。我这边呢,爷爷去世的头一年,把一本日记本寄给了我,说我写小说,可以看看。并扎咐我,看了就烧了。我看了,但没舍得烧,爷爷走后,更不想烧了,它是我对爷爷的一份念想啊。不错,那个小说故事,就是取材于这个日记本。日记本,我今天也带来了,喏,就是它。

坐在河边石头上,牛大荣望着儿子手上的一本厚如砖头的棕褐色本子,心如遇礁河水一阵狂跳,却不便反应。

你要平反翻案,洗却冤屈,这个我可以帮你。可问题是,你清白了,脸面光生了,获得了国家赔偿,我爷爷怎么办,他一生的名节可是全毁了。他死得已经很不光彩了,我这一闹腾,就更不光彩了。何况,爷爷是那么信任我,我怎么能背叛爷爷呢?老实说,我也是为你做过事的,虽然当时并不知道监狱里那人是我父亲。为爷爷奔丧回成都那次,我把图纸刨出来,挂号寄给了9401厂总工办,一心想让你尽快出来,少受些罪,同时也为爷爷的自私赎罪。说实话,妈倒是向着你的,让我站在你的立场,多为活人想想。但我不这么认为。活人是可以商量的,沟通的,死人却不能。所以啊,死人生前的意愿,就是他永远的不可更易的意愿。我知道,平反,是你的意愿,你还有一个意愿,是和我们一家团聚。你知道,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盈亏共存,舍得互生,样样好事都占全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

我有个意见,抛出来,供你参考。事情过了就过了,你也就别老琢磨鸣冤号屈、追责赔偿的事儿,活在自个儿的阴影里。我有钱,够花就行了。我叫你一声爸,你和我们一家团聚,安度晚年。妈那边,我去说,我想我能说通妈的。你如果同意,我这就将日记本烧了,并且,立马喊你一声爸。如果不同意,我们就此分手,桥归桥,路归路,永不搭界。

儿子的口气,不怒自威,比公司的赵总都冷静。这令牛大荣无比骄傲,兴奋,又无比沮丧。

他说,我同意。

儿说,爸。

父子很别扭地抱在了一起。

日记本在河边燃起的火,在牛大荣看来,是他未来一大家子人的亲情与红火。在赵以眉看来,是爷爷激动得直喝酒,把眼睛都喝红了。

按照赵以眉的安排,第二天,他将和妻子一道,把母亲赵小莉拉到一个乡村休闲园渡一两天假。一边渡假,一边与母亲交流父亲牛大荣的事。交流得顺畅的话,头天去,二天回。第二天,牛大荣没在公司见到老板,情况正常,但他不知母子所谈结果如何,到底有些忐忑。另两个小老板当然在,牛大荣发觉两个小老板今天看自己的眼神,怪眉日眼的,嫉妒了吧嘿嘿。

牛大荣预感,一定顺利。因此,第三天一上班,就开始等儿子回来。到了该回来的点上,还不见回。都下午四五点了,才来了消息。消息是警察放来的,放给公司负责人即两个小老板的。消息说,赵总一家三口从乡村休闲园回M市的路上,车子从悬崖边栽了下去,汽油流在河里,爆炸的火,把一条河都点燃了。

车在一拐弯处,突遇一拉河沙的大车,赵以眉急踩刹车,打盘子,车子就栽了下去。根据附近一放牛娃的目睹经历与口述,警察作了如是笔录。但警察并没有找到那辆运沙车。

关于赵以眉一家两代三口人的死因,警察鉴定为车祸,系驾驶人赵以眉心不在蔫注意力不集中造成,因为赵以眉在生前最后一段时日里经历了太多的道德博弈与情感纠结。坊间却有多种传闻,杂七杂八,莫衷一是。归纳起来,有这么两类:一是自杀,二是他杀。自杀论认为,赵以眉血缘归宿与情感归宿出了问题,加之公司财务出了问题,三大问题导致赵以眉不想活了;拉上母亲、妻子同赴黄泉,是不想让二人遭到债主的恐怖逼索。他杀论又分两种,一种认为是被赵以眉的合作伙伴即公司另两个股东所杀。另两个股东联手造成公司财务亏空、负债累累假象,杀人夺财,赵以眉一死,立马注销公司,然后又新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一种认为是被蒯家“五虎将”之一蒯老三所杀,因为赵以眉手里的即将交出去的证据(不知已成灰烬),将拉黑崔蒯家族灵魂人物、旗杆人物老爷子崔高工的荣誉,并涉及到家族中原罪在身的一些人的法律问题和赔付问题。无论哪种他杀,采取的手段,都是那辆身份不明来去无踪影的运沙车的突然闯来。

车祸发生后,牛大荣去过那个高档小区,见赵宅门上贴了法院的封条。

秋秋还在那个私立小学住读,他显然什么都不知道。学校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微型爬行动物,跑不赢,飞不了。正不知如何将秋秋这块烫手山芋甩脱时,接手的人来了。学校一听来人是秋秋的爷爷,而秋秋又认识这位爷爷,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

需要我这个当爷爷的做啥,没事儿,尽管说。牛大荣的一只老手直拍胸脯子,拍得嘭嘭嘭的,既像保证,又像对身体抗击打能力的测试。

学校说得很白,说你啥都不需做,只是到了缴钱的时候,缴了就是。人都不劳来的,打账上就OK。人嘛,啥都可以亏,就是不能亏孩子。孩子嘛,啥都可以亏,就是不能亏教育。教育嘛,啥都可以亏,就是不能亏在起跑线上。说罢,写了学校财务账号给牛大荣。牛大荣也写了手机号和住址给学校,住址当然写的牛大为的。牛大为明白,只要自己的电话通着,住址也就一笔摆设。牛大荣话是那么说,内里本意是来领孙子转校的,听了学校的话,变了主意,也铁了主意。

牛大荣说,别的还真不成,认字,算术,做饭穿衣,都不成。说钱,没问题!

说了这话,牛大荣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唯一的任务,就是瞄着钱去,对着钱死磕了。决定第二天就去找一份脏苦累加危险但酬金特高的活路。

天傍黑了。啃了两个馒头,弯头喝了半肚子自来水,又去了砖场。干得特别愉快,也特别凶猛,他晕倒了。

牛大为毕竟属上班一族,赶来医院为他刷了卡、擦了沟子并陪了两天后,回了成都。

体面光生的高薪水单位与刑满释放犯无关。牛大荣去县份上一家煤矿上班。工作是,弯着身子进入很深的窄洞,不知白天黑夜,一趟一趟,将原煤拽出来。矿上的煤黑子,数他年岁最大。这个工作令他愉快,掐指算来,一月到手的现花儿,五六千呢。但他高兴得太早了,才干小半年,一泼雨下来,矿塌了,煤老板闪了,他没死却再次沦为老年失业者。

年岁一大,不光犯贱的工地野妹不好找,犯贱的活儿也不好找了。善良且傻逼的老板不会要的,何况这世上到哪儿去找善良与傻逼呢。

牛大荣的拿手好戏是机械加工,找了一圈活儿,最终还是回到了老本行与一双手上。他在成都郊外一乡镇工业园承包了一家机加小作坊,厂房三十余平米,设备有车床、铣床、砂轮机、钻床、钳工桌各一台(件)。给牛大荣作坊下单的客户主要是园区内厂家,任务量还算饱和。但牛大荣贪心,只嫌没把老板的场地没备资源榨干,巴不得晚上也用上,来个人机永动。承包保证金是找兄弟借的。也难为兄弟了,兄弟背着蒿蒿给他,贼眉鼠眼,像偷儿。

 

十一

 

牛大为直到现在还活着,并不是植物人那种活着的活着。

牛大为直到现在都皮毛无损地活着。从喝毒到撞柱,他自杀了万多次,但每一次都只是一种蹈空的历验、体会和尝试,都是想象。那些夜晚,牛大为不再天马行空,东想西想,他只想自杀,只想用一种甚至比安乐死都美妙、都舒服的方式结果自己。他把每一种方式都朝好的方面想,但每一种方式都把他拖向寒气与战栗。

经过那一番瑰丽而恐怖的想象后,牛大为选择了枪。

饮弹自尽,枪口对准太阳晶、下腭或嘴中,食指一扣,砰,多么撇脱、英雄、潇洒和壮丽!扣动板机前,自己对自己说,开枪,为你送行。

没有哪种死,有这么响,这么清脆嘹亮的了。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秀才自杀,成也不成。写诗,编小说,坐办公室,牛大为就是一秀才。秀才哪会使枪?牛大为未雨绸缪,去了射击场。他瞄着靶标,要么一粒子弹不出,要么就一连发。靶标看着看着成了自己,向自己开枪,忽儿不敢,忽儿闭上眼狠下心噼里啪啦猛射。

一九六一年七月的一天,硬汉海明威将双筒猎枪伸进口腔,扣动了板机。牛大为不想这样死,他觉得长枪麻烦,尤其双筒枪。牛大为希望用两把手枪解决自己,像余洪信那样。余洪信是解放军副军长,因生活作风问题停职而怒杀上级领导被通缉;一九七二年六月的一天,山西榆次麦田,他的两支手枪对着他,同时开火。希望归希望,现实是现实,牛大为决定用单枪壮丽一回。

即使单枪也还没影呢。

牛大为想尽各种办法弄枪,每一种办法似乎都可行,每一种办法才试一个开头就证明不可行。那些夜晚,不再想象和演绎各种自杀,只想枪。为弱化虚无感,增强实体感,想枪的夜晚,他紧紧握着自己那把基本无用的枪,以及枪下,摇摇欲坠的弹。

枪终于被想来了。

枪贩子乱劈柴梭回了省城。他的良好的职业品德与修为让他回来的次日就拨打了牛大为电话。

二人以游客身份在洛带古镇广东会馆耳楼茶座见了面。牛大为以取枪的心情去赴约,结果心情被打了好几个折扣。这次见面,乱劈柴没给他枪,只给了他一起说法,和一宗承诺。说法是,没有按期交货,不怪乱劈柴不守约,只因出现了不可抗拒和逆转的政府因索,因此不承担违约金问题;承诺是,既然收了定金,甭管多困难,乱劈柴都会尽快给客户搞来一把枪,誓把合约进行到底。

虽然没拿到枪,到底是吃了定心汤圆,牛大为不再为枪的事儿六神无主毛焦火辣了。从古镇回家的路上,居然啍起了从小熟悉的曲调:“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乱劈柴果然诚信又仁义,一点不乱劈柴。天天盼死的牛大为,终于盼来了枪,这死的特使、孪生兄弟和另一种现世形态。枪黑得白亮,小巧,乖觉,温软,跟一把军用六四式手枪,几乎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是钱,前者贵,后者相因(便宜)。牛大为接过枪,抚摸着,恋恋不舍,有抚摸鸽子羽毛的感觉。乱劈柴从挎包中抓出一把子弹,说,喏,花生米,二十颗。待牛大为将枪放进手提包,子弹就从乱劈柴手指间,一粒一粒,慢得夸张地掉落在牛大为两个并拢的手心窝里。牛大为捧着黄澄澄沉甸甸的子弹,一方面幸福,一方面忧伤,两方面搅肇一块,手就莫名抖了起来。

牛大为数钱。

乱劈柴说:“不急。你还没验货呢。把枪给我,我先试一枪,你再试。”乱劈柴接过枪,说,子弹。接过牛大为递来的一粒子弹,压进弹夹,装好,朝山林方向走了十多二十米,然后,转身,抬臂,将枪口对准牛大为。

牛大为大吃一惊,心想,这小子也忒黑了,人财通吃。又想,这下省事儿了。就笑笑,说,“开枪吧。只求兄弟打准点,一枪致命。”

枪响了。不远处树上栽下一只鸟儿。乱劈柴很潇洒地吹了吹枪管,说,“来,该你哥子试了。会吧?”牛大为接过枪,很熟练地上了两粒子弹,然后对着远处一块岩石扣动了板机。砰砰,岩石陡峭地升起一团白雾。乱劈柴赞道:“不错。一看身手,就知道是射击场教练伺弄出来的。怎么样,枪好使吧?”牛大为一边递钱,一边说,“嗯,好枪!哪里搞来的?”乱劈柴说,“多嘴了不是。好了,我先一步了。”话未落,已折入下山路。牛大为在山林中磨蹭了半小时,沿另一条路下山。

连续几天,牛大为都去了山上。他在为自己营造舒适的葬身地。公墓产权三十年,骨灰撒江海污染水质。再说了,只消过两三代,就没有后人知道你了,正像你不知你外婆的父亲叫什么名儿一样。再再说,何必让后人一到你生日忌辰清明寒食春节就劳师动众千里万里跑来与你通冥呢?想通了这个理儿,加上信奉了一辈子无神论,牛大为决定像黎明静悄悄一样,静悄悄从人间蒸发。

牛大为想的是,在地球上无人处开一槽子,再用树枝葛藤编个比槽口稍小的玩意儿作槽盖,槽盖一边搭在槽口沿上,凌空部分由三根立于槽底的树竿顶着,将开槽时取出的土放一部分在槽盖上。做完了这一切,他从槽口缝钻进去,端坐在槽底,梳发正冠。一根细绳,一头套自己脖子,一头拴三根树竿。之后,他抬起右手,将枪洞对着右太阳晶,砰,上半身应声倒卧的同时,槽盖上的泥土哗一声斜倾进地槽,像一床美丽的被子,把他严丝合缝覆盖。

这是冬天,一夜过去,泥被的上面,还有一床雪被。裹着两床被子沉沉甜甜睡去的牛大为,温暖无比,馨香无比。

世界翻了个面,睡觉再不是一桩烦人的事儿了。

这真是一项巨大的工程。现在,他最后的一次上山,正是其收尾工程,好比一重大仪式的压轴之戏。他坐在槽底,慢慢举起了枪。一声巨响,头上的泥土轰隆隆劈头盖脸泼下。地球的球面外,长出一个小球,是牛大为的脑球。牛大为颈部以下,包括手枪,嵌入了地球中。牛大为睁开眼,看见一条小熊大的肥沃警犬,正挤眉弄眼望着自己。没错,适才正待开枪时的那声巨响,恰是这讨厌的家伙腾空飞来落身槽盖的结果。牛大为看见警犬身后不远处,乱劈柴、邹老板,以及一帮警察,正不慌不忙向自己走来。

 

十二

 

乱劈柴潜回省城约见牛大为前三个月,牛大荣还与牛大为见过一面。

那次见面,两个一个要死一个要活的兄弟,聊到了非常重大的生死问题,涉及这一话题的整个过程,貌似严肃得不得了的了不得。牛大荣说:

“大为,哥都不想活了。”牛大为说:

“哥,我知道你生活艰辛,平反昭雪的事儿也黄了,但也不该说这话呀。活着,一蹦八丈高,看社会发展,日新月异,多带劲呀。生活比你艰难的,多了去了,人家还不是活得上好八好的。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另外,哥,我给你说过万多回了,该找个女人一块过日子。还有,你就搬来我家住吧,蒿蒿那边没事的。”牛大荣说:

“大为,假设,我是说假设,你的处境也不好,也不想活了,愿跟哥一块死吗?”牛大为说: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我愿意。可我不是混得人模狗样的吗?咋能跟死扯一块?”牛大荣说:

“一块死,两兄弟,咋个死法呢?”牛大为说:

“哥,你说,弟听你的。像小时候一样,弟什么都听你的。”牛大荣说:

“要我说,就像电视剧那样,你拿枪比着我,我拿枪比着你,喊一二三,然后同时扣板机。”牛大为说:

“好。不过,一二三后,我不扣。像小时候一样,我耍赖。”牛大荣说:

“你是让我当杀人犯,押赴刑场,吃别人家的枪子儿,哥才不干呢……”牛大为说:

“哥,咱不说这个,不好玩,瘆得慌。”牛大荣:

“不说这个,说啥呢?”牛大为说:

“说钱。哥,我知道你又遇难处了,说吧,要多少?”牛大荣说:

“大为,你要信我,哥这回可真是最后一次管你借钱,要多借些。这次接了一大单,备的料多。但这次赚头也大,这一单下来,我一准把钱还你,包括以往借的,都还。你哥给你拖后腿了,让你在蒿蒿面前,舌头都抖不圆范。”牛大为噙着泪花说:

“哥,莫说了,五万够不?你坐会儿,我马上回来。”

附近有银行,牛大为离开二十分钟不到,又回到了街边小酒桌。

牛大荣这次还真像个当哥的,出口的话一个钉子一个眼,两个月刚过,就把钱打在了兄弟卡上。他在电话里吼,大为,你必须收下。你不收下,我就直接交到蒿蒿手里,看你咋个跟蒿蒿交待。你以为哥莽,不晓得你小子动用的全是私房钱呀。

牛大为怎么也没想到,哥还他的钱,其中一部分是他自己的,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牛大荣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生意上的收益,有一部分,是赚兄弟的。

两兄弟再见面,是在监狱劳动中小歇的时候。以往劳动,各狱区各在一边,这次是大规模突击,几支劳动队伍裹在了一块。两兄弟见面,吃完惊,悲悲切切抱成一团。乱劈柴这才得知自己的上家下家是兄弟,也吃了惊,吃了惊后,只在一边瓜笑。

哥因为造枪入狱,弟因为买枪入狱。枪贩乱劈柴,就不用说因为了。

牛大荣恨了乱劈柴一眼,背了他和狱警,把牛大为拉在一边说话,说得迫不及待。

大为,我一直没跟你讲,你除了亲女儿,还有个亲侄儿,他是我的儿子,也就是你知道的赵以眉。以眉死后,留下了他的儿子秋秋,也就是我的孙子,你的侄孙。秋秋是我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的血脉。他失去了父母、婆婆,但还有爷爷在。我不想他的日子出现落差与阴影,我要让他保持原有的生活质量和教育标准,所以,我当煤黑子,我私自造枪。从一个狱友处得知造枪来钱,我就想,我他妈造火箭导弹的手,造枪还不小菜一碟。况且,在9401那阵,我还是枪迷艾打仗的徒弟。那个狱友负责材料和营销,我负责生产组织和技术。在机加作坊加工散件,在出租房组装整枪,整个流程安全可靠。狱友很快搭上了乱劈柴的线。造枪很顺,销路也顺,才几个月,我们就造出了手枪、步枪、冲锋枪、机枪等枪械数十支,还有不少子弹、手雷等。我用卖枪收入,还了所有负债,还把秋秋转学到了省城。我想,我牛大荣冤了一辈子,临到奔七了,总算来了好日子。可惜,好日子太金贵了,刚享呢,就呆这鬼地方来了。二进宫就二进宫,这个我倒不怕,可一想到秋秋,怕了。正琢磨如何给你带个口信呢,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你。

牛大为看了看四周——乱劈柴很懂得起地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在不远处为兄弟俩放哨呢——轻声问,啥口信?

秋秋在外边,我在里边,秋秋咋办?大为,我想越狱。如果成功,什么事没有。如果失败,我想把秋秋交给你,你把他拉扯大,拜托你了。大为,哥总是给你带去麻烦,哥对不住你。现在,你也进来了,我更是要出去了,必须出去,放心,我会没事儿的,一个爷爷要做的事儿,老天爷也会保佑的。牛大荣说。

还是出事儿了。可能是走得太急,更可能年岁带来了迟缓,越狱到最后一关,牛大荣被乱枪打成蜂窝。

一心想活的牛大荣死后,一心向死的牛大为更不想死,也更不能死了。

事实上,牛大为入狱后,很快就不想死了。因为他每天晚上的睡眠,像死猪一般了。

一走进狱室,迎接他的是室友制造的“洗澡”仪式,一桶凉水当头淋下。当天就想自杀,但他忘了自己处身啥地方,监狱可是世界上最能防止自杀的场所。自杀当然没有得逞。接下来,繁重而单调的体力活儿充满了他的身体、神经和时间,他所有夜晚的所有行动,只有一个,对劳动的对抗与消解。三天下来,他夜里的呼噜声,弄得地皮都在震动。他自嘲地对室友说,不好意思,好多年的呼噜,都积蓄到监狱里来打了。

蒿蒿来探监时,他让蒿蒿照顾好秋秋,拜托了。蒿蒿哽咽说,说啥见外话,你把我当啥了,夫妻之间,以后不准说拜托了。你的侄孙儿,还不是我的侄孙儿,你就宽心吧。牛大为说,你给亦汪打个电话,他的办法多,让他把我捞出去。秋秋需要我,我也需要外边的生活,需要你和虫虫。

在蓝亦汪的斡旋下,牛大为很快出来了。出来之前,他居然与乱劈柴成为了朋友。原来,乱劈柴竟是崔蒯家族“七仙女”六丫头崔箭箭的儿子。六丫头因为蒯老三的原因,嫁给9401所在地一独臂农民后,脱离家族,自成一路。乱劈柴的这点出息,让老爷子崔高工至死也没想到,自己的后人,居然承继了他那被镇压了的爹的衣钵,当起了军火商。

牛大为一出狱门,就看见了蒿蒿、虫虫和秋秋。他不认识秋秋,但一看见面前这个小屁孩,就知道是秋秋。不远处,蓝亦汪倚着一辆白色越野,捏着手机,向他招手。那样子,狂妄、得意还潇洒。

 

这就是蓝亦汪发在我邮箱里的小说。

读了这个小说,我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说朋友是拿来损的,抽底火的,和大曝隐私的。在蓝亦汪笔下,我他妈竟成了成天球事不做一心只想自杀的抑郁症患者。而他自己呢,俨然一救世主。就算小说是虚构的产物,那也得有生活素材和原型什么的吧。况且,他小子纯粹是拿小说的虚构做幌子,净他妈刀刀见血,哪儿真实往哪儿写!

接我出狱后,蓝亦汪一蹬油门,一路狂奔,把我们一家子拉到成都人民北路西藏饭店,为我洗了尘接了风。

饭桌上,我、蒿蒿、虫虫比赛似地给秋秋夹菜,秋秋望了这个望那个,不知出了什么情况。生日?六一?过年?都不是嘛。蓝亦汪晾在一边,无事可做,就在苹果上完成了《我要一把枪》最后一小段,之后,打开邮箱,对着我的名字点了发送。

作为取保人,蓝亦汪代表我向司法局、监狱等相关方面提出保外就医申请,列了一大堆理由,其中一条是,“牛大为年老多病,已失去危害社会的可能。”

年老多病?只有这一条,龟儿子损了我,我还阴到高兴,闭了臭嘴嘴儿,一字儿不响。

 

(纯字数:32600字)

 

载《红岩》2014年第一期,责编: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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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备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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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丝·门罗《逃离》

得知加国女作家艾丽丝·门罗获2013年诺奖,就去买了一册她的《逃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7月版)来看,依着书序看了《逃离》《机缘》《匆匆》《沉寂》四个短篇,后面还有四个,但我不想再看,至少暂时不想。《逃离》写了一个练马庄园女主人卡拉与男人私奔,又突然离开男人,再突然回到男人身边的故事。这是一个不错的短篇,我喜欢。《机缘》《匆匆》《沉寂》写了一个叫朱丽叶的知识女性在火车上邂逅渔民男人埃里克并与之同居,又写了她携幼女回老家与父母及乡邻相处,最后写了男人的死和女儿的离去。正是这三个既独立又相关的短篇,让我失去了阅读门罗的耐心,有太多的作家,包括不少中国作家,都可以写出这种档次的小说。

 

赵志明《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

见翟永明在微信上说赵志明的小说十分了得,就去买了本他的《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中国华侨出版社2013.12)。这本书收了他的十四个中短篇小说。赵志明的小说基本是用城市语境呈现的乡村叙事、少年回忆。小说清清爽爽,语言干净,对乡村各色人物的内心把握可谓深入骨子。尤其可贵的,也令我特别看重的,是作者在浮躁的环境里固存的那份定力与宁静。有几个小说不像小说——我是当散文来读的。曹寇说他是“中国最好的小说家”,对此,我作出反应的,是一个电子微笑表情。

 

20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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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颜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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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小说

004 / 颜色(中篇小说) / 成都凸凹

038 / 鸽子血 /  

048 / 九月迷失季 / 郑小驴

060 / 603寝室失窃事件 /  

069 / 潜水 /  

076 / 突变 / 曹文远

082 / 旭日东升(外三) / 胡尔朴

■书屋

085 / 三余堂散记 /  

091 / 它山歌诗 /  

■人间茶话

095 / 小满的月光 / 王旭烽

■深阅读

100 / 民间手艺人  /  

105 / 乡村爱情(外二题) /  

110 / 悬疑的消失或存在 / 符利群

117 / 陈之佛在重庆 / 孙群豪

123 / 大山里的文脉 / 苏轼冰

■锐视线

126 / 造桥纪事 / 陈金忠

■新批评

137 / 推与敲——宁波70后新锐小说

    家作品研讨会纪要 

■新诗歌

141 / 在天地之间(组诗) /  

144 / 诗之墨(组诗) / 毕惠英

147 / 鲁拜集(节选) / 金黄的老虎

150 / 河之南(组诗) / 刘向东

153 / 无名之物(组诗) / 三色堇

 

156 / 译诗经典 胡亚罗斯诗选

   / 董继平译


 

卷首语


    写这些文字时,江南秋的萧瑟正被冬的凌厉全面代替,想到这些冬天里的文字及编好付印的刊物与读者见面时,神州大地正处处张灯结彩,心里竟莫名地装了点喜庆。而且由张灯结彩这个词,突然联想起田耳的鲁奖作品《一个人张灯结彩》。展示底层人物在庸常生活中耐人寻味的生存图景,是田耳惯常的小说路子,本期他的新作《鸽子血》,仍走底层,小贩、妓女和护士三种毫无交叉关系的人通过鸽子血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小贩卖的是血,护士接触的也是血,妓女通过血设下庞大的骗局,最后都栽在血上。 
     张灯结彩的春节还给人带来浓浓的怀旧意味。成都凸凹的中篇小说《颜色》,也许正适合在这样的怀旧里细细阅读。《颜色》,对抗颜色又追逐颜色,它以“颜色文化”为磨心,试图为读者呈现一个相对陌生的有趣领域与题材。它说的是诗与诗人的荫动、寻找、高潮、式微与归位,也指代着那一时期风起云涌的文学先锋运动。三线军工厂(国家机体),雪域西藏(圣地),地区与省城(尘世),是架在时间的文火与烈焰上的三座油锅,诗歌与诗人在锅里熬着,熬出人性斑斓的颜色和本初的底色,熬出民间芸芸众生追求精神幻象的妥协与顽固。
    西默斯•希尼说,诗歌是无用的,没有一首诗歌阻挡过一辆坦克。《颜色》告诉我们,诗歌可以攻城掠地,比钢铁更硬,也可以随风而散,比一线水流和一页素纸更软。
    《颜色》看似描绘了一群诗人的“成长与瓦解史”,但这群诗人在岁月里艰难的穿越,与寻求人生价值与意义的其他群体并无二致。一些在今天看来甚至有些可笑的事件或故事,离我们其实也并不遥远,二十年,三十年,时间已让那些严肃与荒诞,混为一体。只是我们愿意相信,但凡人在,精神不死。
                                                                               ——编者 


【中篇小说】

颜 色

作者:成都凸凹

 

 

 

“到时候你龟儿就晓得颜色了!”

这是亦汪的口头禅。同样的意思,我的口头禅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私下里我得承认,就这一个意思的两种表达而言,亦汪高明。到时候——到什么时候?颜色——什么颜色?这里有悬念、紧张、谶咒和恐吓。它让人从听了这话的那一刻起,不得安宁。即使安之若素,也有伪装的成分。得出这个结论,实乃历史经验与教训使然。

获知我将在一周后去西藏,亦汪就在电话里嚷叫,“衣服、药品带莽实,注意保养身体,千万莫感冒哈。肺病,晓得不,肺病!谁让你娃一嘎啦赘胖呢……”我打断他的啰嗦:“球哦,你把老子当三岁的细娃儿嗦!”

“到时候你龟儿就晓得颜色了!”

他恶狠狠吼出口头禅,扣了电话,成都与拉萨之间出现超大盲音,分贝散得不成人形,那种饥荒与绝望,只有鬼祟的低能动物才有。

是西藏会给我什么颜色看,还是亦汪会给我什么颜色看,心里没底。也不是没底,我至少清白,前者属于大自然的紧密拥抱,后者来自小人文的点滴“关怀”。并且,我更相信后者的颜色。撂下电话,开始卡着时间等着看颜色。狗日的亦汪,你哥子咋个如此好战如此记仇呢!

老是告诫别人小心前路给出颜色的亦汪,事实上却总是被时代给出的颜色所伤。印象最深的一回是,因为太阳的颜色问题,他竟出现了政治问题,还差点进了局子。情况是,他写了一首诗,题目《黑太阳》,于是他成了轰动9401厂的“黑太阳事件”主角。那一年是一九九零年,轰轰隆隆开来的改革开放都热热闹闹欢喜一个年代了。

但那是在山沟里;山沟里的真理是,时间比城市慢。

 

没去过西藏。去西藏是我的梦。只想干净而透明地独占这个梦。于是,决定利用这个公休假一个人去。到成都外江音乐广场旁边的天府旅行社办完单飞手续、交完六千九百元费用后,我感到特别轻松。轻松特别了,又感到了不轻松。亦汪就在拉萨,真的不去招惹他?如果他的鹰眼犬鼻侦得我去了而不去见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动作?思前想后,还是给他打了电话。果不出所料,满嘴欢迎我去不说,还骂我干吗找旅行社,直接找他岂不撇脱,钱多呀?那口气,坤得吓人;坤里面,有友情,更多的,是财气。出所料的是,他老了。也是,五零后,干过知青,不老不成神物了。真是老了吗?说他老了,是我除了被他的罗索折磨,还听出了他声音的沙哑。可是,那沙哑的声音真是出自昔日舞台白马王子和当下诗坛过气诗人的喉管?难道喉管安错了地方,或者与我通话者压根不是亦汪?不是亦汪又是谁?神秘西藏尽出神秘事,神秘人。撂下电话,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亦汪吧。”

“你是——”

“我是涂鸦啊。”

“涂鸦?哦,哦,好,好。你真是涂鸦?”

“你真是亦汪?”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龟儿子,还是兄弟!”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狗日的,还是哥子!”

你看,成都拉萨是隔得远,可毕竟有信号连着呢,至于吗?成都这边是真不敢肯定拉萨的声音,拉萨那边难道也不能肯定成都的声音?是我变得不是我了,还是他在托大或装逼?

早在口上拗着劲之前,心头就虚火了。为避开缺氧来得太过陡峭,我放弃铁鸟儿和空茫长空,选择蚯蚓样的火车和火车一样不断涌来的色块:藏羚羊、白牦牛、蓝湖、青草……这样,沿着青藏线,弯弯曲曲,慢慢悠悠,我来到了圣城拉萨。火车站有高海拔,野黄狗,雾色厉鸟,有幢幢人影,但没有亦汪。

 

如果亦汪没闹出“黑太阳事件”,我真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和他保持时断时续的联系直到今天,而没有这种联系,时隔二十多年,他哪有机会再对我抛出他的口头禅。

亦汪终其一生闹腾的动静,也比不过“黑太阳事件”。想起亦汪,我会想起黑太阳;想起黑太阳,我会想起亦汪。二者早已互为标识。这是在我这里的秘密,我没对人说过,皇繁简不知道,洪师傅不知道,亦汪自己更不知道。

讲“黑太阳事件”,必须从9401的一个诗社讲起。

 

晚饭后,天还没黑尽,一位穿着灰蓝劳保服、工人师傅模样的人找到涂鸦宿舍,找到了涂鸦,这人就是洪师傅。

现在想来,洪师傅不出现,什么事儿没有;洪师傅是9401所有诗歌故事所有社会乱像的始作俑者。

涂鸦住在工厂生活区和尚楼里,四十七公里三号单身楼二零六室。大山深处云遮雾障的三线军工厂为单身修的住所无一例外都是苏式筒子楼,各楼层中央,都有一根竹筒般的内廊横穿其间。男单身住的,叫和尚楼。与和尚楼对应和匹配的,自然是尼姑楼,当然,这种对应和匹配纯属象征性的,因为后者的数量与体量远远少于前者。还当然,在“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代惯性和“深挖洞、广积粮”的地域框定下,男多女少,或许本身就是国家层面的对应与匹配。为了不至于落单,常有和尚楼跑出老公鸡,张翅膀,咕咕咕,围着尼姑楼疾速转圈。转圈归转圈,要踩上去,不容易。这话也不对,对涂鸦不容易,对亦汪却是容易至极。

“你是涂鸦?”

涂鸦点点头。叫笔名,而不喊刘大为或大为,涂鸦判断,来人是文学爱好者,虽然来人年纪不轻。果然。来人作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姓洪叫不渐,三十七车间木模工,爱好诗歌创作,大串联时期和一九七六年清明节在天安门广场朗诵过。又说,自己找到涂鸦,是因为他老婆吕大姐是小青师傅的师姐。能够写几笔歪诗的小青师傅,老在师姐面前炫耀诗话,这样,隐潜在9401这潭深海里的诗歌大鳄涂鸦,就入了师姐的法眼,继而入了洪师傅的法眼。为丈夫宏大的事业捕捉信息,她骄傲呢。

小青师傅与涂鸦同过车间且室友过,自是知晓从不在广播站与黑板报发诗的涂鸦的诗事。

至于为什么找涂鸦,洪师傅是这样说的:“我想成立……不对,我觉得我们9401厂应该成立一个诗社。你知道,全国许多地方都成立了,星星诗火,必成燎原之势。我也知道你写诗特多,也发表了一些。我正在厂里联络一些诗歌爱好者,尽快把这个诗社成立起来。”又说,“我已找了蓝亦汪,他很激动,说还要引荐几位女诗人进来。你是我找的第二个人。”

洪师傅的一番言语,既摆明了自己名正言顺的诗社发起人身份,也有了惹涂鸦加入的说服力。但涂鸦还想稳起个二郎山,熬下牌。

“蓝亦汪是谁?”

9401还有不认识蓝亦汪蓝诗人的?”

涂鸦当然知道蓝亦汪是谁,虽然蓝亦汪并不知道涂鸦是谁。常在厂广播站高音喇叭和厂工会俱乐部舞台出现的名字和身影,你想不知道都难。此刻,涂鸦之所以说不认识蓝亦汪,纯属自负作祟,当然更不想丢份,谁叫洪师傅联络诗人的顺序把他排在亦汪之后呢?

 

涂鸦的应承,让洪师傅喜形于色。他应该看见了一种预期,或者说一种颜色。

此后几天,洪师傅一天不拉,施展当年搞串联本领,又借鉴小说电影中地下工作者手法,穿行在9401“山、散、洞”在十多公里夹皮沟的夜幕里。

洪师傅出动,亦汪、涂鸦等被洪师傅说动的青年跟着出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势头、形式和秘密,有点像早年的红色革命火种,和后来的黑色传销。夹皮沟两侧山坡巨树上的猫头鹰们看见了一幅特别的游动网状地图,惊奇,但不说出。夹皮沟底的金沙河一直在说,但没人知道它说的啥。

如果再多些时日,诗社组织一定会更加威武雄壮或更加阴柔秀美一些,但洪师傅等不及了,准确地讲是亦汪等不及了。亦汪被洪师傅挠到诗歌痒处后,挠上了瘾,反过来推动洪师傅前进,而洪师傅鉴于亦汪的积极性和影响力,不能不给面子。常识是,你不给面子,他就给颜色。

 

9401厂诗社成立大会如期在洪师傅家隆重举行。洪师傅住一楼,自己围了一个菜园子兼后院,特别适宜聚众与活动。与会者凡二十八人。大会议程如下:介绍、宣布、座谈、喝酒。召开成立大会前的头天,还开了一个筹备会。其实,重要的是这个筹备会,成立大会上的所有宣布,无不来自筹备会的决定。

筹备会上首先讨论的是诗社名称,大家伙儿七嘴八舌,映山红诗社、端午诗社、光头主义诗社、看不见的战线诗社,等等,什么名都想遍了,还是觉得“9401诗社”既妥贴,又牛逼。数字做诗社名,神秘,后现代,关键是,全国独一根啊!把“9401”排列在诗界如雷贯耳的“今天”、“莽汉”、“整体”、“非非”、“海上”等阵容中,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鹤立鸡群。

这个妥贴又牛逼的好名儿是亦汪取的,虽然后来事实证明这个好名并非好名——没为诗社带来荣光与前景不说,反带来了情况;但亦汪此刻是得意的。亦汪连巴两支烟,吐出一团团呛鼻黑雾后,四个阿拉伯也随之吐了出来。

定了社名,又讨论组织人事问题,提出并确定社长、常务副社长、副社长、秘书长、副秘书长、常务理事、理事、成员。社长的竞选最激烈,主要集中在洪师傅、亦汪和涂鸦三人身上。加上皇繁简就是四人,但他主动撤退了。大家开始不理解,后来理解了,作为挂职读书上电大的厂团委副书记,官场黑马,在背后使暗力,远比亲自扛旗有效果。三人竞选社长虽则激烈,但表面看上去却是风平浪静,和颜悦色,及至谦让有加。洪师傅创作实力与业绩平平,但属老字辈,又系发起人;亦汪创作实绩尚可,又挟白马王子之风,惜咄咄逼人,气势如虹,让人不风自抖;涂鸦诗作及评论见诸全国报刊,业内已小有名气,但性情温和,奔走聚众和煽动力欠发达,属于一脸猪相、心里嘹亮那种。

再激烈的竞争也得有个结果,激烈到最后就成了平衡的产物。开始,亦汪与涂鸦互不相让,后来,又同时相让,把社长宝座让给了在一旁微笑不语只顾掺茶倒水的洪师傅。洪师傅坐正后,即提名涂鸦为常务副社长,亦汪、皇繁简为副社长,紫妙儿为副社长级秘书长。洪社长的提名获得了比较一致的通过。涂鸦心里明白,一把手洪社长把他提为二把手,是觉得相较亦汪,自己来得安全些。

筹备会上,与会十二人都捞了个官,除了五位带长的,余下的七位无一例外成了常务理事。可就在人事议题快结束时,小青师傅嚷开了:“还有副秘书长没议呢!”于是开始议副秘书长,议了半天,议而不决,最后议不下去了,就将七位不带长的常务理事全选定为了副秘书长。

现在,洪社长已经打完成立大会总结,亦汪站起来用那种搞笑的浙江奉化口音说:“诸位,委任状已颁发,请大家按照社长示谕,积极行动起来,多多发展社员,繁殖你的部下,壮大我们组织!否则,老子就要动粗口,娘希匹!”看了涂鸦一眼,又说,“好了,喝酒,不醉不散!”

只要有亦汪在,气场就姓蓝,哪里还有涂鸦的语境?此前,这是涂鸦的担忧,此时,没有了担忧,有的只是淤塞与承受。

洪社长大嚷:“喝酒、喝酒!”

酒肉春天一样丰饶,因为除了吕大姐备办的,还有大家伙儿自带的。山沟里朋友会餐,多半是这种打平伙性质,倒也其乐融融,不念亏欠。

洪社长老婆以女主人身份敬了客人酒。小青师傅注意到了师姐的变化——师姐看四位女社员的眼神有些掩饰的异样。四位女社员是,紫妙儿、小橙、黛巧巧、小白。小青师傅毫不隐讳地对涂鸦说过,他参加诗社,就是冲着女社员来的,你想,她们有工人的女手,有诗人的女脑,多稀罕啊。涂鸦笑了,鼓励他说,女人本身就是诗嘛,为女人来,也就是为诗来,没错啊。小青师傅恍然大悟,原来你小子也跟我一样,加入诗社,是起了打猫心肠哇!涂鸦说,写好诗,功夫在诗外嘛,没有颜色的诗社,莫球劲。

严格讲,小青师傅入社不是冲着女社员,而是冲着女社员中的小橙。这事儿本没人知道,甚至当事人小橙也不知道,但随着一位外省诗人的漫游至此,就大白天下了。

外省诗人是中国诗坛新近冒出的一匹黑马,秦人,叫秦巴子。秦巴子漫游到川省后,就想到9401诗社走动走动。他先找到区文化馆,通过苞谷杆,与洪社长接上头。天下诗人是一家。诗社好酒好肉把秦巴子侍候了一通后,在厂招写了房间,安排他住下。谁知这个秦巴子竟在酒酣耳热推杯换盏之间道法了得地约了小橙,要小橙到他房间习诗,开小灶,接受单独辅导。小橙略有犹豫,但还是怀着得宠妃子一样的心情去了。面对诗皇帝,小橙羞怯,低下头,把自己的诗作诚惶诚恐递了出去。小橙入房不到一个钟点,服务员敲门了。秦巴子刚把门打开,小青师傅就劈头盖脸打将过来。“小小的橙儿是我养的花/岂容他人来撷她。”这是小青师傅写的诗,一诗成谶了。

秦巴子被打后,既不找工厂保卫部门,又不去地方公安,自个儿就没影了。因为当事人没了影,小青师傅就算白白练了一回手。不久,苞谷杆带来一消息,说这个秦巴子是假的,真秦巴子还在长安古城墙上朗诵呢。假秦巴子到四川后,不敢去“中国诗歌首都”成都骗吃骗喝玩女人,就专选信息迟滞的老少边穷地县级城市下手。

小橙只把在房中不到一个钟点的情况耳语了几位闺蜜,可不知怎么亦汪就知悉了。涂鸦听亦汪说,假秦巴子的企图只到了小橙左手点位——他是握着一只如水小手辅导诗歌的——还没有向幅员和纵深发展门就响了。

吕大姐与丈夫的男女诗友们应酬了一回,又去了厨间。她捏着坚挺的不锈钢勺把想心事,脸盘子一下有了少女的红——跟师傅作了十多二十年的爱,从今儿起,一个时代终结,今后,该跟社长作了——师傅与社长一定是不同的。今天,她既尝到了丈夫魅力带给她的骄傲,又尝到了女社员红石榴一样饱满的青春带给她的烦躁、醋意与刺激。但总体上是满足的。是的,什么都还没做,她都有点满足了。

 

第二天早上,9401号筒式高音喇叭激昂的起床军号响过、《东方红》乐曲放过后,黑莉白白净净的声音就日复一日地出现了:

9401厂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待播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又说,“今天播出的我厂新闻有:我厂研制的某型号产品昨天通过二炮初验;我厂成立首个诗社;七车间三结合小组又克难关……”在接下来的新闻详播中,还把诗社发起缘由、筹备情况、成立议程以及组织机构名单进行了交代。重要的是,报道说,成立诗社的意义与“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有关,与“知识就是力量”有关,与培养情操提高素质有关。

9401诗社昨天被民间宣布一次,今天被官方宣布一次。

这样,洪社长夫妇还没穿好衣服起床,就脱了衣服,抱着黑莉的分贝又来了一回。

这样,9401诗社,在大广播里,就与国家拳头与机密(某型号产品)并驾齐驱,等量齐观了。

诗歌在前进。只是,这会儿,9401的诗人们永远想不到前进路上会遇到怎样的命数。

 

 

亦汪没来拉萨火车站接我,正常,随团旅游嘛,不差侍候。但我还是有了落寞。虽是入团旅游,但旅行社只负责给我一张成都去拉萨的硬卧火车票,然后告诉我到夺底路圣域大酒店集中,与当地导游小朱联系,享受小朱的拼团服务。从后来的情况看,或从旅游行规看,与其说是享受小朱服务,毋宁说是接受小朱安排。在导游眼里,游客与反复转手的商品有区别吗?

圣域大酒店,多大的名儿呀,但出租车拉着我七倒八拐人问了四五个找了老半天才找到。出租车没有坑我,圣域大酒店小巧且低调地隐匿在打了催生激素的高大建筑群中,让人视若无物,像被四舍五入后舍去的那些小数。

小朱安排我与一位南开大学研究生同宿一室。放好行李,简单洗漱后,已是下午四五点光景。小朱说,今天的日程就是呆在大酒店休息,以适应高原拉萨的气候。晚餐自理,千万别走远哦,危险。小朱安排毕,特别看了我一眼,尔后甩开屁股,风景摇曳,颠了。

小朱一颠,我和南开研究生也颠了。我俩不想颠的,可全国大一统标准化的标间,让人不得要领,时间像千脚虫一样挠得人坐立不安。我俩决定突破标准房间美学,去看看西藏、看看拉萨的不标准。旅游不就是去那些不标准的地方吗?我们还没脑残到忘了大老远跑这儿干吗的程度。

“第一次进藏?”出租车问。

“嗯。”我们答。

我和研究生正热烈讨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与“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颜色轻重问题,没再搭理出租车。

“到了。”出租车再次说话了。

“这是哪儿?”南开研究生问。

“布达拉宫!”我说,我已看见了车窗外山包上的白色宫殿式建筑。它太知名了,想不知道都不成。

站在布达拉宫广场,亦汪来了电话。他很惊讶,他说你龟儿到处乱跑,胆子也太大了,不老老实实在宾馆呆着,保持体力,到时就晓得锅儿是铁倒的!

坐上返回圣域的出租车,出租车问去哪里,我和南开研究生才想起,我俩并没告诉先前那辆出租车送我俩来布达拉宫啊。

返圣域前,我俩去路边“富顺豆花”餐馆填肚子。我抹了嘴,埋了单,以为南开研究生会说声谢的,但没有。小子,把俺当那种任人宰割的大款了。

 

“从成都出发,上火车,经绵阳、宝鸡、兰州、西宁、格尔木、那曲,今天下午四时,一双内地的大脚踏在了拉萨三千七百米海拔的土地上。

秦岭、青海湖、可可西里……透过车窗,看见了牦牛、绵羊、狐狸、高原鼠,和一些不知名的爬行动物及飞禽。当然,还有特别蓝的天和特别白的云。火车爬上高原,车厢内开始充氧。

布达拉宫广场,前诗人、老拉萨、康诺尔高管亦汪兄打来电话,说要休息,否则危险。当然不以为然。沿红山(玛布日山)依顺时针方向转了一圈后,天便麻麻黑了。

到拉萨就运动,违反了‘以休息存体力,渐次适应之’的高原禁令。但没有后果。在布达拉宫的场力面前,所有的定力,都无以抵御。现在,只是在感受布达拉宫外表的力量与光晕。明天,将进入圣城内部的内部,中心的中心。”

半倚床靠,手机写二零一二年八月三十日日记粘贴到新浪博客并分享微博,之后,卧床睡觉,却不能入睡。南开研究生把个小小的电视机研究得山崩地裂,让世界都不消停,更奈何我?后来,他消停下来,并传来绛色的鼾声,我却一整夜都处于悬空、倒置、噩梦和半醒半睡状态。这个不眠之夜,让我紧闭嘴,大骂南开,大骂研究生,不知骂了多少遍。第二天,一见到小朱,急忙提出换单间住。她说为啥。我故作暧昧得有点贼眉鼠眼地看了她一回,说不习惯与男人尤其陌生男人同宿一室,怪怪的。她笑了,两杠牙齿,在高原红中间,有冰雪的白。她笑了,理解了,却并不表示她同意。她说,调单间可以,但你得付全费,而不是像你说的,只增补一张床位的费用就可以了。我说,我的入团费,可是含有一张床费的。她说,没错。又说,可这个团的男客为双数,当然这是我们精心安排的结果。又说,这就是说,你如果增补一床的费用,我们就会为你倒贴另一床的费,显然,先生不会为这点芝麻事难为小朱。

自然不会难为小朱,虽然我自费游,又系政府机关中无权无势的上班俸薪一族。我掏钱,难为着自己,小朱风平浪静。

后来的事实证明,舍了银子,却未必得了目的。得不到目的,正是源于亦汪口头禅中颜色的作用。

南开研究生莫名其妙一分钱不出就享受了单间待遇。但好景不长,一宿而已,小朱一圈电话打下来他就有了一位必须笑纳的新室友。

第一天没见到,第二天没见到,第三天晚上才在“梦里水乡”见到千呼万唤始出来不知说什么好的亦汪。

 

9401诗社的成立几乎是与八五届电大最后一年开学同步进行的。那是初秋,山雨细绵,云雾抛纱,金黄的、紫乌的松菌在松毛中撑懒腰,天地朦胧出绝佳诗意——好一个出诗歌的地方,好一个出诗人的季节!

洪社长发号召,莫辜负!社员们齐响应,莫辜负!他们开始努力读书、拚命写诗、积极交流、大声朗诵,把内功练得声势浩大,厂人皆知。

厂人皆知后,他们骄傲了,又有些不好意思。作品只在车间、处室宣传栏黑板报和厂广播站至多北京部里系统内刊《航天报》《航天文艺》发来发去,这,岂不是井蛙观天、自娱自乐?小了。

小了,就直不硬腰,笑不灿烂,钓不到那些车间处室级乃至厂花级的颜色。这是社员们,当然主要是男社员们的痛处,他们不允许这样。女社员也不允许,因为这关涉诗社并影响到她们自己的价值与荣誉。

厂工会神剑文艺学会、厂团委文艺委员会也不希望这样,因为这不能令他们的工作总结更活色生香,参加表彰会喉咙更粗。

意见惊人一致。

为了让厂人把他们看大些,他们决定从战略高度和战术策略两方面规划和部署一下诗社未来的打法。立足9401,先拿下工厂所在地太竹工农区,再搁平辖有太竹工农区的通绥地区,继而揽取省城成都,继而杀向北京,最后进军全球。这个颇有成吉思汗气魄的雄图霸业,他们拟定用五至十年乃至一生时间完成与奋斗。

这张诗歌蓝图令社员们彻夜难眠;令得知内情的非社员们诚惶诚恐,如临紫虎绿豹,黑牙白夜——咱身边一夜间咋出现这么多诗歌恐龙?

练内功的同时,组织建设同步展开。由于申请入社的青年职工大有势不可挡趋之若鹜阵仗,新社员遽增,诗社不得不在重点车间处室设立分社。又由于绘画、书法、摄影等其他艺术门类人才亦有入社的激情与诚心,诗社不得不下设几个兴趣小组。一时间兵强马壮,人才济济,大有与厂工会、厂团委官方组织三分天下、三足鼎立的态势。

 

在如何拿下太竹工农区的战略研讨会上,按照洪社长安排,由对诗界洞若观火的常务副社长涂鸦对工农区诗歌形势作专题报告。涂鸦最后说,一句话,除了在座的爷和姐们儿,太竹的诗歌势力主要为一报四人,一报指的是《金沙河》诗报,四人指的是区文化馆副馆长兼《金沙河》诗报主编苞谷杆、平滩镇背二哥、花蕊乡放牛娃、鹰背乡泥巴砣。

《金沙河》诗报已搞过全国诗歌大奖赛;苞谷杆科班毕业,与文坛黑马张建华、雪米莉、李明泉同学,个人诗集即将出版;背二哥、放牛娃、泥巴砣的铅印名字已出现在十来家党报和行业报上。

“张建华是哪个哟?”小白一边掰葵花饼吃,一边问。

“参加过青春诗会,与王家新、柯平他们一届,第三届。现任《巴山文学》启明星诗卷编辑。通绥地区,除了远去新疆的杨牧,远去西藏的洋滔,就数这个张建华了……”涂鸦说。

“管球他哪个?通通干掉!”涂鸦没说完,亦汪不耐烦了,但不知他为什么不耐烦。

接下来,讨论如何拿下一报四人。

亦汪用他那长有倒钩的鹰眼望了一遍女社员,还没望第二遍,紫妙儿就跳起来嚷道:“蓝亦汪你啥意思?你不会是打鬼主意,让我们女同胞施美女计壮烈去吧?”

大家伙儿不开腔,弄得紫妙儿莫名其妙后,才哄堂大笑。笑过之后,亦汪说:“女同胞们,你们就释然吧,即或这帮坏家伙,包括太竹那三个狗日的,都巴不得你们施美人计,我蓝亦汪也不同意!谁他妈同意,我他妈跟谁急!”又说,“再说,就算你们想施,也应该,并且只能往我这儿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还没说完,就被女社员女土匪们七手八脚掀翻在地花枝招展地侍候了一些个粉拳绣腿。

涂鸦在一边干笑,凄楚无比。他想有亦汪的待遇,被打得五彩缤纷,云蒸霞蔚;他想跟亦汪一样,有女人缘,可怎么努力,都是白搭,都是“女人远”。

闹过之后,包括皇繁简、涂鸦在内的大多数人提出先易后难,先把背二哥、放牛娃、泥巴砣收拾后,再去干掉苞谷杆,最后拿下《金沙河》诗报。亦汪说话了,拿出面墙背人的标志性动作,一边说NONONO,一边伸出左手食指,在离脸半拤的空中大尺度摆动着。

于是,会议决定擒龙擒王,直捣龙潭,一举定乾坤。

具体策略是,坐定中堂,翘起个二郎腿,让苞谷杆毕恭毕敬、规规矩矩前来拜他们的码头。

 

区文化馆位于区政府所在的三十一公里,苞谷杆是坐班车来的,十几公里山间公路,摇摇晃晃了一个小时。苞谷杆无意中听到9401诗社本周日在四十七公里金沙河边召开诗林大会,就抱一叠《金沙河》、拎两瓶绿豆曲酒赶了来。

由苞谷杆通知的背二哥、放牛娃、泥巴砣,也屁颠屁颠从不同的山间小道赶来。三人怀揣诗稿,手拎腊獐腿、活金鸡、红苕酒等,一边走,一边把山歌唱得像满山满沟逐草而往的牛羊。

工农区有名有姓的诗人都到了四十七公里,这既是赶诗歌集,又像赴一场举世瞩目的武林大会。

苞谷杆、背二哥、放牛娃、泥巴砣自然是灌得烂醉,然后像死猪一样被拖去了厂招,第二天才头重脚轻地转回了自己的狗窝。

其实他们也不是被哪个灌醉的,他们主要是自个儿喝醉的。又其实,喝醉前,他们已经醉了。面对那些京腔朗诵的诗歌,尤其是女京腔朗诵的诗歌,再辅之亦汪的现代舞,他们定力立散,方寸大乱,哪能不醉?

9401厂的前方厂在北京。在建好三线,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的号召指引下,涉及中国四五百万人大迁徙的国家行动开始了。前方厂包建9401厂的结果是,中国西南地区这条十多公里长的山沟里涌来了以北京人为主的五湖四海的人。工厂是一九六零年代中期开建的,随着外乡人的入驻,四川本土人也来了不少,人数仅次北京。涂鸦、亦汪就是本土地方上来的,不属于那些似乎在口音上就高人一等的二代三线人——内部子弟,如皇繁简、黑莉、小白等。

任你京腔再洋盘也挡不住苞谷杆他们要在此刻表现自己的冲动,那些土得掉渣的川话把女诗人们笑得花枝乱颤。这更加剧了地方诗人的醉意。

不久,新一期《金沙河》诗报面世,它几乎成了9401诗社专号。又不久,诗社常务理事以上成员被邀参加太竹工农区文学艺术界年会。会上,诗社副社长以上级别成员被安排坐主席台。会餐时,区领导多来了几副颜色,主桌就只给诗社留了社长、常务副社长俩座席。

酒过数巡,洪社长要学区领导给各桌敬一轮酒的风采,决定率各位副社长走一轮,可满场找亦汪,就是不见人影。再找紫妙儿,也没影。

 

 

洪社长被厂保卫处肖处长铐走了。

洪社长是在《金沙河》诗报几乎成了9401诗社专号那期出刊第三天上被带走的。

当时洪师傅正在高跨度的三十七车间干活,随着警车的啸叫,肖处长和两位身穿公安制服的保卫干部手持长短枪走了进来。三人随车间支部书记绕过木工机床走到洪师傅面前后,就摸出月光一样漂亮的手铐,咣一声铐了洪社长。洪社长没闹明白,车间机声轰鸣,咋还压不住手铐的脆响。洪社长被带上警车,带到厂保卫处保密室才知道,俩保卫干部是搞保密工作的,而自己涉嫌泄密。

《金沙河》诗报出刊那天,洪社长亲自出马,率小青师傅、阳涌两位身坯子瓷实的男社员,早早就等在区文化馆门口。他们是坐军用吉普来的,而吉普是皇繁简找厂军代室借的。看见苞谷杆扶着一辆载了报纸的架架车来了,他们冲上前,不顾体面,拆包抽了几张先睹为快。见拉架架车的力工等不及,才帮着苞谷杆把报纸卸下车,搬进文化馆文学辅导室。见自己的心血如此招人待见,苞谷杆的心情终于大好,脸苞上手脚上的笑像多彩的苞谷缨子一样随风飘扬起来。苞谷杆先前心情不大好,是因为见到了9401的三位诗和尚而沒见到一位操京腔的诗尼姑。

草绿军用吉普把诗报拖回厂的当天晚上,诗社常务理事以上高层开了个诗报发行研商会。高层决定,本周日,大张旗鼓搞个欢庆活动,毛了,给厂长个面子,把他老人家也请来开个眼界。让大家伙儿始料不及的是,还没欢庆,更还没给厂长面子,社长就没面子了,岂止没面子,连面都见不到了。研商会上,亦汪提出将诗报放在厂上下班接送大巴上,让干部职工自由取拿;涂鸦提出按各车间处室受众人数确定分发数量,然后由诗社基层组织成员将诗报投放进各分箱里。他说,这样,各车间、处室的文书自会帮我们发放到人群中。小白说,要是有架直升飞机就好了,直接来个天女散花,诗从天降,那才浪漫。小橙说,那直接用咱们生产的卫星绕地球散发一圈岂不更浪漫?包不定还有几张劲头足的,飞上月球呢。

自然是按涂鸦方案执行的。执行的当天早上,诗社以群体面目亮相于专业诗报的消息,就从黑莉的高音喇叭嘴里七彩鸟儿样飞了出来。摸零件看尺寸的工友们,成了摸报纸看诗的读书人;他们争相传阅,不懂装懂,念念有词;整整一天,诗歌成了这座高密级国家军工厂的最大消息。

最大消息持续到第二天,就变成洪社长被带走的更大消息。

 

长得牛高马大一点不像诗的洪社长是上午被铐走的,第二天下午才被皇繁简带离保卫处。洪社长后来说,他感觉箍在手上的那两根金属条子也是诗,因为他是遭了诗祸啊。又说,不过,也不悔,就当箍他的,是两行臭诗吧。

洪社长原籍福建龙岩,当兵转业安排来的9401。他的客家话变体出的普通话把肖处长和两位保密干部折磨得够呛。三人顶多能听懂一小半,另一大半,得连懵带猜。

9401诗社这个名儿,在咱厂内部用用也不是不可以。但出了这个厂的地盘,就不行。至于拿到厂外的报刊上去公开发表,就更不行。还不是不行的问题,是比不行更严重的问题,是泄密,泄密就是犯罪、犯法!犯得重了,就得关监,甚至吃枪子儿!什么,洪不渐,你说什么?还不渐,我看你说话就犯贱!”肖处长狠狠吸了几口纸烟,又说:“你知道吗?番号,9401这个番号,是绝对保密的!它是国防科工委编列的,国务院批拨的!属于国家机密,是绝对保密的!现在,诗社把这个密泄出去了,而你是诗社的社长,事实上的法定代表人,所以,你得负这个责!

“你是老师傅了,也该知道,国家为保这个密,把我们厂命了两个名,对内就是9401厂,对外却是国营新长城机械厂。你们要是精灵些,也该把你们的狗屁诗社命名两个名儿嘛,对内叫9401诗社,对外叫新长城诗社嘛,多好!啥?你说啥?晚了!已经晚了!说啥都晚了!”

夜里,洪社长是被铐在保密室的暖气管上过的。峡风、金沙河、山狼、黑熊以及那些不知名的动物的叫声从窗户传进来,让他一会儿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会儿黑云压城城欲摧,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惊骇。说他不后悔当社长,鬼都不信。诗社社长以降全他妈受益,就他倒楣,不公了。自己还能出去吗?就算出去了,老婆孩子以及工友们会咋看自己呢?到了后半夜,他拚命让自己不想,但“想”,打死不干。“想”是一头乌青的倔牛。

 

一夜未眠。凌晨六点,叫床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上午,进入布达拉宫内部。在这个前藏达赖喇嘛政教合一的中央地带,我一直在寻找着秘宫的另外出口与另外出路。在我这里,金巨柱、红梁檩、黄绸壁,到处都是六世达赖的身影,他念经、写信、游荡,像俗人一样行世。六世达赖喇嘛是位诗人,我因此记住了他的名字——仓央嘉措。我还记得我的朋友、西藏诗人洋滔二十年前在一首诗中写过仓央嘉措凌晨从情人家走进布达拉宫后门留在雪地上的那行脚印。那行脚印,是仓央嘉措留在世上供藏区至今传唱的不尽情歌。事实上,我在布达拉宫内部什么也没找到,这里仿佛集合了全球所有的色块,包括我,包括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是作为色块的一部分,共同构成了布达拉宫的这一刻、这一上午。

布达拉宫给我的颜色,既没让我感到美好,也没让我感到不适,只有辽远、敬畏与自己的卑微。

下午,看了供奉有文成公主从长安带进藏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的大昭寺,转了藏俗文化浓郁的八廓街。八廓街很有意思,它绕着大昭寺,转了一圈,又一圈,无穷圈。在大昭寺,思绪在唐朝,我老是想到文成公主、松赞干布,还有驰骋草原、马背上的土蕃。

转八廓街,是分了心的,一直在等亦汪的电话,但没有等到。晚上,花一百八十元随团在容中尔甲演艺宫吃藏餐,看似若草台班子、山寨版的《西藏风》演出。这顿藏餐的内容有酥油茶、青稞酒、牦牛肉、糌粑等。西藏遍布川菜馆,这是我西藏行唯一吃的一顿非川菜。之后,又随团观览了一遍布达拉宫夜景。

穿行在建筑秘径中,生怕丢了,就盯着小朱不放眼。这样,一整天看得最多的景点,就是小朱撅着屁股尖着胸脯颠来倒去的鬼样子。

晚上独自睡了一个标间,但依然失眠。旅藏,除了林芝一宿,夜夜失眠。难不成,因缺氧而失眠,就是亦汪所说的西藏给我的颜色,或颜色中之一种?

南开研究生自然是不知道我为啥突然就不与俊朗而年轻的他同宿一屋了,这样,我俩再碰面时,彼此居然不自然起来,表状与内里均有一种诡异在蛇行。后来,我又发觉,或许,不自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感觉,他从根上就屁事儿没有呢。

虽方方面面都让我爬了些坡坡坎坎,但总体而言,西藏之行是舒服的。

“要想呼吸急促、不平静,就上西藏/要想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吐尽/一肚子恶臭,就上西藏。让广大天空和/大地,把自己小下去、小下去——/小得那么美好、谦逊和干净。不能/成为雪莲、白牦牛,就做一朵格桑或者/什么也不做。是的,在西藏/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让自己,被太阳照着/风吹着,黑黑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哦大海远去,又重返高原:/蓝天在水里,草原在头顶,羊群在天上/心肠唱歌,骨头吐氧,内心从/纳木措开始,平静到羊卓雍模样……/夜深了,就仰望星空/和那些远去的先贤叨嗑——无边思想:/草尖上晶莹欲滴露珠。甚至/看见前世与后世轮辙/在慢慢呼唤、滚动……这么高、这么近!/薄得只隔一根软软雪线……神的/声音吗?——西藏是一个什么都能遇见的/地方:正像我遇见你,你遇见我。”

这首诗叫《在西藏,或幸福从平静开始》,是我返回成都当天,熬更守夜写出的。本来就舒服,写出来,更舒服了。

 

皇繁简从多个渠道知道了番号泄密事儿。知道后,直接去找了厂党委副书记褚书记,之后,去了保卫处。

这样,皇繁简去见肖处长看上去像求情或者解释什么,实质上却是宣布厂党委的一项决定。明白这个意思,肖处长用时不超过五分钟。皇繁简说:“9401是一个保密番号,这没错,但它只有与工厂连为一体时,也就是说,只有成为厂番号时,才涉及保密。它与诗社连为一体,跟与一道算术题连为一体,与牛羊的只数与人民币连为一体,有什么两样?这还用保密吗?”

肖处长争辩说:“诗社的成员和活动场地是9401厂的,这与小学生的算术题,牧民的牛羊,中国的人民币,能一样吗?它有事实上的法律效果。”

皇繁简说:“关于这个问题,褚书记是这样看的……”

肖处长说:“哦,原来皇书记是从褚书记那儿来的,早说嘛。”就故作洒脱地给来者扔了颗烟。来者退了烟,说,“不会,谢谢。”肖处长一笑,说,“哦?忘了忘了。”

但肖处长还是从行业规则和保密专业的角度,提出了三点意见,并对皇繁简说,供皇书记参考。皇繁简听出了他语气中夹杂的几许讥嘲,但还是满脸微笑满口谢谢地应承了。

 

按照“肖三点”,洪社长个人做了一件事,洪社长与诗社共同做了两件事。洪社长个人做的是向保卫处写份检讨。见平了反,他开始是想着等着肖处长向自己交份检讨,至少赔礼道个歉,现在却调了个个儿。他气得一跳三丈,但落地后把吕大姐和娃儿一看,就乖乖儿写了。肖处长读了检讨,忍不住笑了。这他妈哪是检讨?文体不对嘛,一件严肃的事被写得像诗一样花里胡哨。就这文字水平?乱弹琴!但他还是认了。他要的是花团锦簇的形式,不是黑古隆冬的内容。

洪社长与诗社共同做的,一是更名,二是回收诗报。当然,回收在前,更名在后。肖处长说,通过分箱发放的诗报,怎么着都在工厂这口锅里,煮熟的鸭儿飞不了,好办,让厂电播站吼几嗓子就行了。关键是发放在工厂以外的诗报。这里又有两种情况,一是区文化馆和诗社通过人手现场发放的,二是通过邮局寄发出去的。

这事儿说来容易,操作起来烫手。大家伙儿听说要回收,反而藏了,盼今后成为收藏珍品为一夜暴富增光添彩哩。好在肖处长也只是顺口气,面对洪社长交来的一卷诗报,装模作样问了几句后,就一把火烧了。诗报是在保卫处小楼屋面预制板上烧的。怪就怪在肖处长划根火柴点燃诗报后,一小团坚硬的火球,本来是端端上飞的,却突然朝肖处长飞去,把他的眉毛狠狠咬了一口。夹皮沟里的诗人们无人不信,肖处长的眉毛是遭诗歌咬的。

关于诗社取名,肖处长的意思可以像他们厂一样,有两个名。但洪社长固执己见,坚决不干,其坚决的程度,只差以辞去社长一职相胁。没有人知道,他铐在暖气管上的那天夜里,9401这串阿拉伯数字,是条可以泅游与爬树的花蛇。

鉴于社长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鲜明态度,大家伙儿一致同意诗社只更名,不增名。现在诗社有了一个新名儿,叫颜色主义诗社,简称颜色主义。这个新名儿是涂鸦提议的。涂鸦的本意是,不要诗社二字,就叫颜色主义,说它是一个流派也行,说它是一个群体也行。但大家伙儿说不行。大家伙儿说,这样一来,岂不是都叫成员,岂不是以前的选举任命打水漂了。咱一辈子没当过官,既然当上去了,又敞开了,哪有脸下来啊。

说到为什么选用颜色一词,平时言子不多的涂鸦脸红脖子粗地说了近两小时。他说,颜色主要有两层意思,这两层意思一正一反,正处于美学的两极。两极的延展与发散,是一个混沌的球体。这个球体,就是道,是世间万物,当然,也是我们的诗歌。颜色的正极是柔性的美丽,例如,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中的颜色,例如,诗心的色彩。颜色的负极是坚硬的力量,是一种让人恐惧的厉害。我们厂生产的军品就是这东西。这东西可怕,却是国家的底火,国家对世界的发声硬不硬,看的就是自己的底火硬不硬。它更是我们的饭碗、生计,我们想离开它也不行。他说,既然我们的诗心和饭碗暗合着颜色的两极,而颜色的意志与喻示又是我们的道,那我们这个诗人群,除了取颜色为名,还有其他选择吗?是不?

“不是!”亦汪说,“你这是概念偷换兼强词夺理。”

但大家伙儿认同涂鸦的概念偷换兼强词夺理,亦汪也就无话可说了。

 

 

9401的诗歌晦气终于因为皇繁简升任厂团委书记而消弭无迹。岂止消弭无迹,对颜色主义而言,可谓扬眉吐气,旗鼓重振。因此,皇繁简的个人出场与亮相,略等于诗社更名后的一次隆重而盛大的出场与亮相。

皇繁简电大毕业不到两月就去了副。成为团委老大后,第一个动作就是设立并举办9401厂青年艺术节。为了更宽广地覆盖艺术人众,艺术节组委会将参加者年龄定位在十六岁至四十五岁之间。这个年龄定位,让工会和教育处颇为光火,但并未爆发。

艺术节之所以大获成功,主要在于方案策划到位;颜色主义之所以一炮而红,完全在于诗歌无孔不入地浸淫和侵略了其他艺术门类。

为了低成本而迅捷地获得一个高质量的策划案,团委充分利用了广播功能。黑莉在广播上一吆喝,基层团支部团小组,以及有兴趣无自识的职工全都行动起来了。团委一时间成了堆积艺术节方案的仓库。对此,皇繁简又满意,又不满意。满意的是热身了,声势了,不满意的是,没有一宗策划,点中他的穴位。

这事不知怎的被亦汪知道了,他建议洪社长召开一个不通知皇繁简参加的诗社紧急会议。会上,他面墙背对大家说了一大堆这次紧急会议的背景目的和意义,然后,他以名牌大学青年权威教授的口吻说,有什么问题吗?我给你们十分钟提问。回答完两男一女的提问后,他突然转过身来说道,好了,提问结束。我们颜色主义一定要给皇社长扎起,帮他把政绩抽上去。在此,我建议,我们颜色主义每人拿出一个充满创意又切实可行的方案,供他选择!

颜色主义的集体参与,令皇繁简惊讶之余面浮喜色。他接过洪社长亲自呈交到他手上的一大叠方案,连说,谢谢,谢谢!诗人是最富原创精神的高级生物。这里面,肯定有货,我有直觉!

团委最终执行的方案,是亦汪和涂鸦两人方案的拼盘。这样的结果,令两人均感意外。对手在呢,独大,困难了。但总之还是高兴,只是没有高兴到忘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毕竟只是一厢情愿,一山不共二虎也只是旁观者的茶叙清谈;一个常务副社长兼小老弟,一个大哥大兼副社长,博弈与斗狠,任重道远。

不用说,拼盘成合案的不具名作者,是皇繁简。

青年艺术节组委会的执行团队把合案夯得很瓷实:美术展摄影展上的作品必须由颜色主义配诗,书法展上的作品必须书写颜色主义诗句,演艺类板块节目为亦汪编导的诗乐舞专场演出……

艺术节全称为:“随诗歌飞翔”中国航天9401青年艺术节。

不光皇繁简、颜色主义,凡捆绑在这个节上的单位、部门、个人都是获益者,比如,航天部、基地和省、地团委。中青报用近半版的尺度给出了自己的尤其团中央的态度。是的,这个节怎么看都有点像后来的“长二捆”。

 

“番号泄密事件”打击了诗社,更惹怒了诗社,诗人们憋着一口气,像狗刨骚式的,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拚命刨着诗歌的秘密。

拚命的收获是,颜色主义堂而皇之进入了《诗歌报》《深圳青年报》联办的“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流派大展”。按说,颜色主义算不上一个流派,因为成员鱼龙混杂,除了操持现代诗兵器的,居然还有一些写打油诗和古体诗的。为了入展,亦汪与涂鸦紧密合作,观点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一致。洪社长、皇繁简、阳涌以及紫妙儿、小橙、黛巧巧、小白等也予以了全身心的配合。最后,他们把精心炮制出的急就章,简介、宣言、主张、作品等,装入文件袋式的牛皮纸大信封,挂号寄出。最后,只有蓝亦汪、涂鸦二人作为颜色主义代表刊展了作品。皇繁简开玩笑说,这俩小子一定搞了鬼名堂。洪社长说,别瞎掰,我看不会。可在亦汪、涂鸦两位当事者听来,就像自己做了偷儿似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经此一展,或者说经此一役,亦汪、涂鸦二人在本码头的诗歌地位才不可撼动地固若了金汤。

颜色主义进入大踏步前进时期。仿佛过了雪山草地,甚至打翻了日本军国主义,现在面对的只是与摧枯拉朽捆绑一起的刮民党散军。

这样一来,搁平通绥地区的计划,不仅提前,还成了通绥地区搁平诗社的行动。在地区官方刊物《巴山文学》操办的秋季诗会上,应邀参加的涂鸦、亦汪成了研讨会、酒宴的主角,其势不啻后来的歌会明星。

酒宴中,二人被编辑部全体人员和地区所辖各县诗歌码头舵爷敬了酒——不排除其中一部分属恶意和非恶意灌酒性质——就兴头遽增,张牙舞爪开来。涂鸦一飞,落脚在了自己的凳子上,这样,他的朗诵就有了势能与高度。这样,亦汪就鲨鱼摆尾,动静浩大地爬上凳子,又爬上饭桌。二人面对大家伙儿朗诵,刚开始还有颜色主义合力对外、步调一致的架式,没多久就成了相互斗嘴式朗诵;一个嗓子在变成破风箱,一个喉咙在变成砂轮机;第一主角的风光像一只颜色明确的候鸟,随着掌声的向度南来北往更迭不休。

酒不仅壮诗胆,也壮色胆。疯到最后,亦汪不满足了,等不及了。他和涂鸦都在等一种美妙时刻的到来,但总不到来。总不到来,涂鸦还扛得住,亦汪却不干了。亦汪纵身向人群扑去,一双熊爪轻而易举就从惊慌失措的羊群中捉住了那只既漂亮温良又掌声密集的小母羊。亦汪一张酒气弥坚的熊嘴拱了小母羊左边;前往右边的途中,小母羊的小巴掌就大尺度扇了过来。熊亦汪已成坦克亦汪,机器的马达轰轰隆隆,自然歇不了菜了。诗歌的小母羊危在旦夕。就在这旦夕之间,涂鸦的宏翅罩了过去。

但涂鸦明显贬低了亦汪的人格与魅力,超拔了小母羊的圣洁与愤怒,因为他次日黄昏亲眼看见二人手牵手在渠江边漫步成弹道轨迹。是的,小母羊选择了诗歌老师,但沒有选择他。他看见小母羊亮晶晶红艳艳,搞得江心船上的风灯搖曳不定,躲躲藏藏。

女人容易出名在小母羊身上得到印证。半年不到,在《诗刊》《诗歌报》分别发诗一组,由此出名。出名后,调入省作协,成为道上人,人称赫诗人。

 

酒宴上,颜色主义诗歌主将亦汪、涂鸦站在高高桌凳上声嘶力竭声色俱厉朗诵,等着一群小母羊五彩缤纷淹没过来,是有完全靠谱的立得住脚的实际依据的。虽然几分钟后就被证明事实与依据略有出入。

依据来自省城之行。

去年底,亦汪、涂鸦二人去了省城成都,是请公休假自费去的。公费出差去一点问题没有,问题是,他们沒有接到活动主办方《星星》诗刊发来的邀请函。没有接到邀请函没有程仪他们还是去了。为庆祝《星星》创刊30周年,《星星》在成都举办为期一周的“中国•星星诗歌节”。北岛、顾城、舒婷、杨炼、江河、叶文福、李钢等十位新当选的“我最喜爱的当代中青年诗人”应邀参加庆祝活动。这是中国乃至世界之东诗歌界的大事,在社会上尤其知识界教育界的影响,一点不压于一次正大光明的航天发射或一回悄悄眯眯的核试验。

不仅十诗人入住的花园宾馆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十诗人白天演讲的省作协会议大厅也成了戒备森森的地方。大门被临时增调的武警荷枪实弹把守着,窗孔被无数脑球码放得密不透风。两位来自大山深处的缪斯信徒一心想化身军工厂的产品杀入会场,见吟出了名作《在清朝》的柏桦亦因掏不出入场券而被武警拦在外边,只好干嚎,却不行动。但两人还是听见了北岛血红的声音,听见了顾城雪白的声音——谁也想不到,顾城后来移居新西兰激流岛,声音变得比北岛还血红还锋利。很好了,毕竟听见声音了。

在文化宫举行完颁奖典礼后,十诗人刚一出现在成都街头,万人空巷了。蜀人抚掌而歌,四合而来,几个女学生模样的女子,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吊在男诗人脖子上。男诗人的脑球被一股丁香劲力拉下来,几乎拉成了女学生胸部的高度。男诗人的脸蛋、额堂像天上飞来的馅饼,被一帮成都女饿鬼啃了个天昏地暗。男肤红了,全是他妈的胭脂的红!诗歌万岁、诗人万岁的啸叫排山倒海不压文革场子。有一男青年兴奋得无以排遣,就大吼一声诗歌,然后把一柄水果刀插在自己手臂上。青年看到鲜血一喷如火炮二喷如礼花三喷如诗歌,激动得昏死过去。

在新声剧场朗诵完后,观众久久不去。十诗人被保安隐藏在后台化妆室,门反锁着。消息还是走漏了,走廊内外人声鼎沸。保安抱着一堆颜色各异的笔记本进屋,请诗人签名。两小时过去了,笔记本还在源源不断传递进来。满屁股坐在化妆桌上的顾城铁青着面色说,我不管,我要出门!他拥着妻子谢烨,一把拉开门,气势汹汹往外闯。离开成都时,顾城依依不舍,他说,成都人太好了,干脆我在成都办讲座,卖门票,直到剩下最后一位听众。

经过超女海选等一系列娱乐活动的闹腾与积攒,成都已成名副其实的追星造星之城。但这座城市最大的追星事件,就是亦汪、涂鸦亲历的这次。这次事件,与歌星球星官星财星无关,它追的是诗星,它发生在耶元一九八六年十二月间。

 

亦汪、涂鸦亲历了发生在省城的中国大事,回到9401厂后,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礼遇。原因是,二人除了火车票,居然拿不出亲历大事的有效证据。比如照片,比如签名,比如活动见报消息,都与二人无关。

重要的是,二人的说法也不尽一致。一个说叶文福朗诵完《将军,你不能这样做》,面对观众的狂欢热浪,就拿手臂当红旗挥动,喊一声“我的人民呀”便昏倒在地。一个说不对,叶文福没有昏,他不过做了个舞台上的形体动作而已。一个说舒婷漂亮海了,一个说福建女子大多丑陋,舒婷至多算一个不丑的福建女子。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省城的一周是二人的蜜月期,二人精诚团结到了自己都特别感动的程度。没想到,南橘北枳,蜜月期一搁进9401,庚即瓦解。省城,万众瞩目十诗人,沒他们什么事。沒他们事,他们就没事。

甭管有无参会证据,黑莉都笃信不疑。她像信任自己的小嘴巴并大喇叭一样信任亦汪的诗嘴巴。她没想到,她把写好的新闻稿交厂政工部宣传处审,却被枪毙了。理由是,没有邀请函,就算参加了,那也是凑热闹,这与成都任何一位市民站在街头伸脖子瞧一瞧活动的动静有什么区别吗?没有。

被枪毙,黑莉也不恼;重要的是,她做了;并且,亦汪知道她做了。

 

 

进藏第三天上,随团去了羌塘草原上的天湖、圣湖纳木措。一浪一浪的蓝,扑来,像一群海狼。因在火车上见湖而不能亲近湖,因此,一到湖边,就捧了湖水往嘴里送,但是,除了微微的涩,没有尝到咸——这个住在世界屋脊上的大湖,是个咸水湖。

“才初秋,风就十二月党人般冷凝、陡峭/鹰隼俯冲角度/在鱼看来,与昨夜梦神似——/一把悬空刀随羽赋形,吐纳/黑色警句。湖边跑来:一打一打的蓝/无边、很厚,打在身上,比海更能附体——更能/灵魂出窍。在纳木措,羌塘草原和那根拉山/多像睡眠婴儿,静静的,以存在方式/显露不存在——高山像天空一样低矮/——只有纳木措在奔跑!只有/纳木措在飞翔!就是十次八次来过的人/每一次再来都有昏旋感觉——甚至/风、盐、回忆,把一些人灌得呕吐不止:/每走一步,都必须慢在思想后。在纳木措/千万别迈出夜晚帐幔,那样/雪花飘飘,你会疑在天上,自己是/水底圣域王子——那样,星星低语的/无不是远方明眸、温辞和蛊”

这是我《初秋,或在纳木措》的诗呓。

纳木错位于拉萨当雄和那曲班戈之间。去纳木措,翻海拔五千一百九十米的那根拉山口,遇雨,天冷,缺氧,终于有了明显如黑白如饥胀的高原反应:胸闷、头晕、气喘、瞌睡、想呕吐——海拔硬生生插入身体。看完那片液体的巨蓝,开始返程。午后两点在当雄县吃过午饭,去了念青古拉山下的羊八井地热发电厂。因身体不适,没有泡温泉。一路上,小朱与南开研究生不仅屁事儿没有,还鸡叫鸭叫严丝合缝地对上了藏族情歌,这更加剧了我的不适。我对两人吹过牛,在西藏,诗友会排着队请我。两人的歌,怎么听来,都像是笑话我。小朱的荤段子是可以引人笑得喷饭,但我听着还是想吐。她是藏人,却把汉话说得很纯正,她藏名白玛。

已不再想亦汪电话。他那人风一阵雨一阵天一码地一码的,什么时候有个正形和准儿?就在我只顾承受海拔的颜色不再想诗友兼哥们的友情与敌意时,电话响了。

不知是大巴开慢了还是主人家太心急,总之,我跳下刚拢拉萨的大巴打的赶到北京中路“梦里水乡”酒楼时,雅间里一桌男女已用坐台的耐性等我一个钟点了。

 

刚下出租车,就听见有嘶哑的灰蓝的声音大喊我名字:“涂鸦!涂鸦!”顺着声音与颜色望去,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梦里水乡”酒楼底层大门处向我挥臂。此男光头,戴墨镜,身体肥硕,大腹便便,着休闲装套咖啡色摄影马夹,一副又酷又艺术的黑社会打头。此男正是亦汪。十年不见,他咋出落成了这副颜色,以前那个清瘦俊逸玉树临风的青年哪去了?

脾性却是未变,上来就甩我一顿日诀:“逼崽儿咋个长瘦球啦?看来咱哥们这身肉交换场地了。要不是你这胡子拉渣的狗屎样,老子还不敢认你呢?”进门,过大厅,把我一爪扯着往楼上走,“他妈的什么鸟破车,倒骑牦牛都到了!我看明天别跟团了,哥子亲自开车送你去玩!明天去哪儿?”

主题很明确,亦汪作东,为他的兄弟涂鸦我旅藏接风。落座后,亦汪一一作介绍,至此才知道,陪角儿,除了康诺尔西藏办事处三位小美女,其余四位竟全是官场人物,副厅、处座、主任什么的。四人中,三位在成都置有房产。亦汪与他们称兄道弟娴熟圆润得俨若本帮自聚。显然,这是亦汪整合经济号召力、文化号召力而获得的政治号召力。突然想起,十二年前,他曾在外江颜色酒吧没有呈现的东西,今天呈现了。后来,去林芝路上,还有玛吉阿米,我又领教了他之于女人的号召力。经济、政治、文化、女人,这序咋排呢?但不管咋排,都应该是他的四位一体。

高原本就还在大脑中拳打脚踢,加之又听说刚到拉萨不宜饮酒,因此就声言今天不整酒。但没能如愿。在“梦里水乡”,我充分领略了亦汪用一罐一罐青稞酒施出的政治颜色。奇怪的是,我没有醉。本是想与三位小美女好好喝一壶的,见四头官场虎在侧,作罢。

亦汪啊,你狗日的摆的这个所谓的接风宴,到底是为谁接风呢?这些美女与酒,我他妈能消受敢消受吗?这些陪客,是陪我吗?我他妈陪他们才是。

 

9401厂广播站在结束午间广播前,播送了一则奇怪通知。

之所以说奇怪,是那些被通知的人,七零八落,从一线工人到厂中干,竟没一共同点。没共同点,怎么可能尿到一只壶里呢?高音喇叭把黑莉的声音吼得太阳那么高月亮那么清晰:“下面播送一个通知。通知:请以下同志听到通知后,于今日下午两点三十分,到厂电大一号教室,参加一个培训。易曦、白健、王卫东、乌志、洪不渐、薛铎、张晓滨、白兵、魏旭、王怀恕、青吉林……请以上同志,自带一支钢笔,一本稿笺纸,准时到场。请相互转告。再通知一遍。通知:请以下……”

通知名单四十二人,亦汪、涂鸦也在其中。待得进入厂电大小院,慢慢向一号教室走去时,他们才回过神来,原来是有共同点的啊。被通知的人,都是可以写几笔诗的嘛!诗,就是这些散兵游勇的共同点。

有十来人涂鸦不认识,悄悄问了洪师傅、亦汪等几人后,心里有数了。没有人认识所有人,但彼此点拨后,就有了涂鸦一样的数。

其实还是没数。当猜到是一个诗友的培训班时,大伙儿还暗自一喜,莫非厂工会或厂团委从京城为我们请了诗歌大师来讲座?但很快就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儿。一进教室,看见了黑板上的诗句。大师咋会讲这个呢?大师要讲就讲里尔克、艾略特、博尔赫斯,孬死也该讲食指、北岛啊!诗友们在教室坐下后,立即鸦雀无声了,因为肖处长带着几个保卫干事和厂子弟校语文教师正走进教室。难道清寡如水静如处子的诗歌又惹了事儿?

肖处长对一位保卫干事点了下头。保卫干事开始朗声点名。

点名毕。肖处长笑笑,说:“大家不要紧张,心态放轻松点,没什么事。”又指了一下黑板,说:“上面是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里的诗句,想必大家很熟悉。请大家按平时的书写速度抄一遍,签好名,不准涂改,七分钟,七分钟交卷。”

 

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

秋天的团泊洼啊,好像在香甜的梦中睡傻;

团泊洼的秋天啊,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大家看了一眼黑板上的诗句,脑瓜儿中立刻跳出三个字:查反诗。涂鸦早在初中时代就见识过查反诗的阵势。但他今天很快否定了,不像啊,黑板上的字很多,可没有那几个字啊。义、共、东、主、毛、会、席、社、打、泽、产、倒、党……一个也没有。

肖处长严肃地说:“时间到!”见几位保卫干事和语文教师收了诗笺,又嘿嘿干笑两声,故作轻松说,“现在,请大家再抄一遍。刚才用右手抄的,这次用左手。刚才用左手抄的,这次用右手。抄好后,签好名,不准涂改,九分钟,九分钟交卷。”

 

涂鸦、亦汪走出教室前,眼睛把黑板狠狠啃了一口。电大是他们熟悉的地方,令他们奇怪的是,一首诗咋就跑进教室跑上了黑板?这诗是谁提供的?提供一首有助破案的诗,非胸有千船诗的行家里手不可为。

一昼两夜无事。

第三天上,早间广播结束前,黑莉又高音喇叭了一个通知。这次通知了三十九人,依然都是男性,依然都是诗爱者。显然,这三十九人,比头天的四十二人,在诗写的段位上,拉下了一至N个档次。也有例外——

皇繁简的名字居然出现在三十九人中。

显然,首批四十二人,没有出现肖处长期望的笔迹。于是,用第二个通知,把查找范围扩容了几近一倍。

据说,第二个通知的名单中依然没有皇繁简,他是自个儿要求进来的。又据说,《团泊洼的秋天》就是他奉了厂长令,向肖处长提供的。事后,洪社长几人求证过他,他笑而不答。

谁都知道第二次抄写的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谁都不知道这首诗是谁提供的。据说起初依然请皇繁简提供,但遭到了不容商量的近似粗野的拒绝。

还有一谜,八十一位诗青名单是谁向保卫处提供的?一人,还是多人?

 

踏平通绥后,颜色主义就想着该进军省城了。可还没想好怎样进军,9401又出事儿了,当然不是关乎国家安全的军工产品的事。

出的是诗歌产品的事儿。

不知是谁,把他的诗歌产品,极具耐心地,一件一件向一个女人投去。他的耐心呈等差数列前进,越投越密,越投越猛,动静大了。这样,女人就失却了耐心,在丈夫伴陪下,把一木箱从爱床下拽出的诗稿,啪一声,扔在了保卫处肖处长一丝不苟的办公桌上。丈夫嫌动静不够,伸手将木箱来了个底朝天,处长土漆桌面顿时白得像下了一场雪。桌子听见了白雪裹挟的声音,羞人了,吱扭吱扭全是床声。

那些惹事儿的诗歌产品,是一些用诗行写就的情书。女人是9401“五朵金花”之一、厂女篮替补队员佟哑花。

佟哑花是涂鸦的技校同学,更是他当年的暗恋对象。佟哑花得知涂鸦暗恋自己时,自己已被绑在厂男篮队长展二娃的战车上了。

佟哑花收到的情诗多得和露骨得让她扛不住时,她认为自己受到了黄颜色骚扰和性色彩侵犯。她不能再容忍和纵容同学的胡搅蛮缠了。遂请了病假,避了人,把同学约到一片松林中。涂鸦接到电话后,不明所以,一路上忐忑不安,像做贼一般。难道有好事?可能吗?如果可能自己敢吗?展二娃可是自己行过拜师礼的篮球、羽毛球师傅!人说朋友妻不可欺,师娘你也敢欺?他走拢松林,以为自己早到了,却见佟哑花极鬼魅地从一块大石后闪出。他按捺住狂喜,没有变身小豹子扑过去。

她一脸煞白,局部却有红晕与愠色杂糅。他盯着她,奇怪了。

她小嘴一张,低声质问:“大为,你怎么回事嘛?”

他莫名其妙:“我咋了?”

她:“装,你就装吧。”

他:“佟哑花,到底怎么回事?”

她从提包中拿出一叠情诗递给他。他接过稀哩哗啦翻了几翻,说:“你写的?不是你的笔迹。我说你咋写起诗来了。”又说,“喂,什么意思?谁写的?”她说:“不是你写的?”他说:“这烂诗?我写的?再说,我的笔迹你认得的。哦,你是怀疑我假他人之手抒自己之情了。”又说:“都嫁人了,我何必做这下三烂勾当坏你们夫妻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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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颜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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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哑花在确定不是涂鸦所为后,就将这事儿告诉了丈夫。展二娃一听,火冒三丈,却不得要领。厂男篮教练崔高工见他为这事闹心大了,就支招怂恿说,让保卫处查吧。

肖处长收到一大箱情诗后,本想简单查查,查得出来更好,查不出来拉倒。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展二娃听出了肖处长心机,哼一声,拉着年轻貌美的老婆出了保卫处大门。吃过晚饭,想着气不打一处来,就找到崔高工,一把扯了闯了厂长家。厂长一见崔高工,一下变成崔高工当年那个傻逼日屌的徒弟娃。作为球星的展二娃虽说有些过气,但毕竟是叱咤过通绥地区球坛的风云人物,谁叫厂长曾经也是展二娃众多球迷中深藏不露的一个呢。

厂长本就豪情,酒后又增了程度,就豪情万丈了。就当着两位来客面,直杠杠给肖处长拨了电话去。

 

聚首“梦里水乡”后的两天里,亦汪驾一辆三菱越野,陪我去了林芝。

是想感动的,但一想到他的炫示,就只管承受,默不作声了。装得莽,吃得夯。去的途中,从亦汪手中接过方向盘,驾车冲过五千二百三十米的米拉山。海拔高低的秘密,被脚板下油门的轻重弹力暴露无遗。这是我第一次高原驾车,感觉好极了:它有跟做爱不同的爽。我们超了那辆银灰旅行大巴,小朱和南开研究生看见我,尖叫起来。不可否认,在西藏,是想听小朱或者别的哪个女人尖叫的,但不是现在,时间场地都不对嘛。他们应该看见我笑了,笑得极有中产阶级那种内藏虚假的体面。他们也宿林芝,一家很有些性价比的宾馆。我说我去住那儿吧,懒得给旅行社省银根。亦汪说,去个球。

返程,再一次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呼风唤雨爽驾。亦汪得知我没带驾证,急叫我停车,他说这里的警察,比他妈饿狼都凶,抓你关个十天半月,回川公职都玩没了。看他脸色,就知道,一定吃过警察的亏。这小子也有怕和吃亏的时候,哈哈。在巴松措湖心岛,看了水葬台,一下对这个湖里的水有了说不清的感觉。早知如此,哪敢把尝饮一个地方名水滋味的个人癖习用在纳木措?临林芝城时,看了康诺尔藏药种植基地,顺便了解了虫草、藏红花、螃蟹甲 、伞梗虎耳草、熊胆、野牛心、秃鹫、耳草、囊距翠雀、船形乌头、纤毛婆婆纳、水柏枝、翼首草、毛瓣绿绒蒿、蓝石草、乌奴龙胆、山莨菪等的一些皮毛知识。

一路上,他讲了许多女人故事。他说,你知道内地来拉萨的男女为什么都是单身吗?他们有些是援藏干部,干几年就回去;有些是来淘金的读书人,没淘着,要回去,淘足了,也要回去。这些文化层次颇高、思想观念前卫的男男女女碰在一起,没有故事,才怪。

“你呢?”

“我自然是有故事的哦,否则,还叫亦汪?”

他的故事,让我毛焦火辣,尤其酒精点着时段的下半身。但我扛着,不声张,跟他死磕。

 

晚上。林芝小城。我们与康诺尔林芝基地两位叫扎西的男胞饮白干,微醉。两位男胞露在布料外的皮肉均呈黑红色,不同的是,一个黑多点,一个红多点。扎西带我们去了条件一般般却是林芝最港的宾馆。次日一早,两人还陪我们去看了“江河汇合”处——“江河”指雅鲁藏布江与尼洋河。抚着字碑,大家照了相。不知怎么回事,有点怕这两人,颜色、骨架、肌肉、声音、气息,都让我怕。但亦汪不怕,非但不怕,反是两人怕他,怕得都唯唯诺诺了。难道,两人的神秘出现,也是亦汪赐给我的对比度超大的颜色?

晚上的酒喝得比火车还慢。兴头上,接了一个电话,是西藏诗人乙乙打来的,他盛邀我去山南喝酒。显然,乙乙是从博客上逛到了我的行迹。在博上发布第一条来藏消息时,我还在成都。

“举凡吾国,大约只有西藏、新疆未去了。它们,都是我的向往。

今晚八点五十,将乘一列火车,沿弯弯的青藏线,慢慢去拉萨。旅程广大,我只身一人。蓝天、草原、雪线、湛湖、牧人、牛羊、寺钟……藏手缩脚的你们,将从梦中一一走出了。除了拉萨,日喀则、纳木措、林芝也是要去的。那里的朋友得知我要去,酒碗都捏出了汗。不感冒、不缺氧,颇有体重的我下定决心对自己说出这六字时,有几分紧张,有几分兴奋。但无论如何,后天下午四点一下火车就见分晓了。

写诗是快乐的,独自去西藏,更快乐。这次不去珠峰,仅仅是为下次再进藏留下理由。新疆也会去的,现在不去,仅仅是让自己多多幻想几回那方的美女佳人。

为了这个,我放下笔,休博十日。”

——这是我八月二十八日来藏临上火车前放在新浪博客上的《休博公告》。那时,西藏于我,只是想象和词。

亦汪显然沒想到有人邀我去山南喝酒,似乎这一动作消解和稀释了他对我独家的深情厚意,就抢过电话,气急败坏吼道:“老子们正喝呢,去你那里捞球啊!爬爬爬,莫岔了老子们兴头!”不等我说,扣了手机。哎,都奔六了,肝火还是这么旺。

 

肖处长动用9401最大公器的手段,展开最大规模的排查,但没有出活儿。这令所有人无比沮丧,除了那个制造情诗的与老鼠一样逍遥的坏小子——只有他无比得意。

他是嚣张的。用的诗笺是9401公用笺,信壳是9401公用信封,钢笔誊写,英雄牌天蓝色墨水,收信人佟哑花,收信址成都七号信箱二十二分箱,寄信址一律两字:原址。成都七号信箱是厂址,二十二分箱是厂设计所代码。佟哑花是厂设计所最蹩脚的设计员。所有的投信点位都是太竹工农区范围尤其厂区范围内邮筒。9401厂距省城成都一两千里,其对外地址和信址却均是“成都七号信箱”,其八千职工身份证上的住址均显示为成都人民南路××号附××号,天知道信件怎么就到了与成都平原屁关系没有的大山里。各车间、处室地址和信址为某某分箱,某某由数字指代。

信息如此丰饶线索如此清白,但那一大箱情诗笔迹的主人却像隐身人与核弹位置一样不为世人所知。

厂外的诗人就没有可能?或许更有可能,因为那些拙劣的移花接木嫁祸于人的伎俩太过明显,精明得翻了山。这样一想,苞谷杆、背二哥、放牛娃、泥巴砣等就被请进了工农区公安分局。

这种行动不啻想娃崽想疯了,逮到女人也不管是不是绝经女就搞,劳而无功了。

肖处长当然不想将自己无能的一面展现给厂长。他开始了他的方法。这样,涂鸦、亦汪、洪社长、小青师傅、阳涌,约十来人,一个二个被传唤到了厂保卫处侦讯室。这十来人是肖处长心目中真正的嫌疑人,虽然笔迹与他们无关:涂鸦暗恋过当事人;亦汪确确实实用实名给尚未婚嫁时的当事人写过两首情诗且一度为当事人的舞伴;洪社长是当事人的铁杆球迷;小青师傅的诗风与写给当事人的那些情诗颇有相似之处;供职于厂情报处的阳涌是伪造笔迹的高手……

涂鸦暗恋佟哑花失败后,心灰意冷,加之身处“地方上来的”川话身份与“内部子弟”普通话身份在僧多粥少雌性资源严重不足的爱情角力中的劣势语境与焦虑处境,就败走9401,在一个县城找了位女友来安慰自己。谁知安慰深了,机会来了的关键时刻是想拔出也拔不出了。随着诗社的成立和诗歌的走俏,他在9401的爱情语境越来越强,也越来越痛苦不堪,饱受折磨。直到几年后,诗歌冷了,他才跟着平顺下来。平顺得太久了,又起了一个人的旅藏梦。

后来,在基地报社工作时,涂鸦还遭过一次冤枉“诗祸”。因他在加拿大《明报》、马来西亚《中华日报》文艺版发诗,连续不断收到的美元稿费,惊动了省、地两级国安。三位国安在他宿舍翻箱倒柜,搜拿报刊,训诫他长长脑子,不要被境外反华势力利用。

国安是身着便衣开着一辆切诺基来的。国安都离开山沟两天了,基地保卫处才接到一个有关国安来过并要求注意涂鸦动静的内线长途电话。

 

凭肖处长的专业手段与狠劲,从涉案嫌疑人中揪出犯罪嫌疑人,一点问题没有,但他还是有了问题,因为厂长决定不必再查了。厂长决定不必再查,是因为厂长命令肖处长率全处人员立刻投入另一个案子中;这个案子有关9401正在生产的某型号军品,而根据北京部里保卫司提供的信息,刑侦目标方向已锁定在了境外特务身上。

9401军品出事9401保卫部门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要不是部里及时通知我们更改图纸,我看你我都得吃花生米,但我吃之前,首先吃的是你!”花生米,即子弹头。厂部专题研究会上,涵养已然修习得很好的厂长跳将起来把肖处长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

“情诗案”直接影响了“军品案”!

肖处长焐着一团火回到保卫处,直到看见一木箱情诗在一根火柴中由白蓝变红蓝,最后变黑变白,成为空中灰烬,烟消云散,才平和下来。

平和下来之前,他还大声武气骂了一声锤子厂长。他骂得价天响,但除了他自己和他肚里的蛔虫,没有任何人听见。

“情诗案”偃旗息鼓大半年后的一天晚上,亦汪与涂鸦拚酒,眼见着就要倒下,他却杠着身子告诉了涂鸦一个秘密。他说,他知道那些写给厂花佟哑花的情诗是谁写的,但他不说。

听亦汪说秘密,要亦汪说秘密,涂鸦早忘了拚酒。这样,直到曲终人散,秘密与酒,涂鸦一样都没有整伸抖。

 

 

我要拿下安徽省,草在前面开路

……

我要安徽的西面,我目前正在路上

用半条命朝另半条对折过去

 

——李亚伟《水中的罂粟》

 

李亚伟是莽汉主义主帅。亦汪、涂鸦正是用李亚伟这几行诗的气势,在高不可攀森严壁垒铁桶一块的诗坛中拔城掳地,见人杀人见鬼杀鬼,杀出一条血路来的。

首先是诗歌开道。但很快发觉仅仅诗歌开道是不够的,见效如老牛拉车,慢了。于是,辅之以口舌开道、烈酒开道、放浪形骸开道、追女孩开道等形为艺术,结果起色立见,效果大好。

涂鸦在《诗刊》《诗人》获了奖,亦汪在《诗歌报》《星星》获了奖。颜色主义两位主将像两匹黑马甚至大宛国汗血马,把本社团其他成员拉下了岂止十万八千里。

两人齐头并进,诗江湖名头在仲伯之间。时代的诗歌和诗歌的时代飞速发展,这令诗人气喘并焦虑。这时,亦汪发见了一条捷径,看见了一种可能。他说:“涂鸦,咱们合作一盘如何?”涂鸦说:“啥,合作,合作啥,咋合作?”他说:“我看了一下,咱们是有合作基础的。你想,一大,还是二大?咱们在诗坛冲锋,你是一,我也是一,速度跟别人没什么两样,正常了。”又说,“诗歌忌讳正常,写诗忌讳正常,夺取诗坛桂冠当然也忌讳正常。”巴了一口烟,又说,“我们让一翻倍,来个二的速度,单色变双色,就不正常了。还没懂起?老弟呀,哥子的意思是,从今天起,咱们俩联名发表作品,像宋渠、宋炜一样,随便哪个发表一次,就相当于另一个发表一次。哥子当过知青,晓得咋个操社会闯江湖。诗坛不就是江湖?”这个建议,没让涂鸦兴奋,反倒让涂鸦意外。另外,亦汪外显的口气,多少有些屈尊、下就以及恩赐的意思。

但涂鸦同意了。

但两人同盟合作不到一年就分崩离析了。合作提振了前进的速度,但合作中出现的多寡、优劣、诗观等带来的复合性纠结与烦恼,大于并缭乱了前进的速度。两害相权取其轻,在两人这里,打破结盟重蹈覆辙是为轻。

 

亦汪在《星星》获的那个奖,涂鸦表面上大大咧咧不在乎,心里却是有看法的,看法中甚至还夹杂了一些酸酸的忿忿的东西。自此以后,涂鸦内里就有了轻看乃至鄙视诗歌在官方平台发表和获奖的陋见,并把这一陋见保持到了现在。

情况是这样的。

《星星》拟办“中国星星杯青年诗歌大赛”,正在寻求协办单位,涂鸦就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皇繁简。作为厂团委文艺委员的涂鸦,一直为没能在青年艺术节后再给哥们儿皇繁简创意出出彩的青年类活动项目而心存愧色。把这个消息送给皇繁简时,他觉得自己的愧色正在褪去,同时,又褪不下去,因为这一消息中多多少少夹杂了私货。看着涂鸦激动的表达,一贯冷静的皇繁简不由自主跟着激动。是啊,文以载道,艺以化人,文学,艺术之母,而诗歌,又是文学皇冠上那颗多彩珍珠。将9401,哦不,让新长城机械厂团委搭乘诗歌的火箭,闪耀全国,牛了。

“协办单位,多少费用?”

皇繁简看似随便的一问,在涂鸦看来竟有些突然,自己一时就像犯了错,被人揭了短点了穴,局促起来。再好的事儿,说到钱,就有点那个。

厂团委最终没出一分钱,却把这事儿办成了。皇繁简去了一趟厂工会,就与工会主席达成了十二字协议:协办诗赛,工会出钱主办,团委出力协办。这个意思是,对工厂,团委是协办,对大赛是协协办。

 

所谓团委出力协协办,就是皇繁简和涂鸦带着一万二千元人民币,出差省城。大山沟的人去省城洋盘,当然是美差,涂鸦想去,亦汪也想去,但最终皇繁简带了涂鸦去。一切顺利,交了钱,签了协议。

协议是在大慈寺对面省作协宿舍楼叶延滨家签的。当时还是出了一点小情况,也就是一点分歧吧。按《星星》要求,一万二是一个协办单位的费用,而皇繁简这方要求,只出一万二也只有一万二,但媒体宣传大赛时须给予两行的版面,显示两个协办单位,即“国营新长城机械厂工会”、“国营新长城机械厂团委”。《星星》还有一个规矩,拉赞助费的串串有百分之二十的费用,说得不好听叫回扣,说得好听叫中介费、联系费。经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彼此理解的谈判,最终达成协议如下:《星星》收取一万二,大赛宣传文本上显示协办单位一行字,即“国营新长城机械厂工会、团委”。协议的前提是,皇繁简、涂鸦自动放弃二千四百元中介费,当然,也可以把这个前提理解为,二人提取了中介费,又把中介费作为工厂的赞助费交给了主办方。

涂鸦前前后后上窜下跳跑东跑西捣腾出的一个成果,却没形成自己的成果。没形成自己的成果也无妨,偏偏是,形成了亦汪的成果。《星星》搞诗赛,9401出了血,厂工会厂团委认为大赛组委会、评委会应该会心照不宣又非常默契地考虑这一因素,适当倾斜几个获奖名额出来,就在高音喇叭上大张旗鼓动员诗爱者踊跃参赛。颜色主义深谙其中含义,不禁莞尔,自然全体出动,各人先先后后将几首自认为的得意之作连同五元参赛费挂号寄出了山沟。但好些人却是悄悄眯眯鬼头鬼脑的干的这事——万一名落孙山岂不丢份?谁知揭晓后,才发现只有亦汪一人得彩。亦汪一人得彩,大家伙儿心有不爽,却纷纷祝贺,高声道喜。唯涂鸦一人不是不爽,而是极至的不爽,乃至大为光火。

咱共产党在前方打日寇你在重庆打牌,日本打垮了你却摘桃来了,都什么事儿啊!早知如此,何必为莫须有的私货几生愧色?

其实,亦汪与涂鸦在《星星》这个擂台上打金章,还是以平手告罄的。亦汪是获了奖,可此前的那个诗会,涂鸦的风光却是远胜了亦汪。诗会结束后,《星星》出了期诗会专号,在这个专号上,涂鸦的组诗《大师出没的地方》非常隆重体面地出现在头栏“我的探索”中,而亦汪的两首诗《悬棺》《老洪和他遮天蔽日的爱情》,则被轻描淡写地扔在了一个极简陋的栏目里。“√2在前进/2大踏步前进。雀斑越来越大,越硬,越鲜艳/其中一粒飞来,老洪/猝不及防,打入黑洞……”《老洪和他遮天蔽日的爱情》中,√2,是位身高一米四一四的女人。

从叶延滨家出来,皇繁简、涂鸦突然想着应该找流沙河为厂团委刊物《新长城青年》题写刊名或题个词什么的,就在红星中路街边问了一正从身边走过、拎着菜篮的中年男人,谁知这位朴素得像棵大白菜的人,竟是《许茂和他的女儿》作者、时任省作协主席周克芹。

去省城,二人还公私兼顾地与诗友向以鲜、徐永见了面,合了影;照片上,皇繁简乳白羽绒服、涂鸦蓝黑西装,比起向以鲜淡黄茄克、徐永深灰呢料风衣,就有了山里来客气息。在这个没有火箭、卫星、导弹气场作后盾的地方,二人有些许自卑,但没有表露迹象。相反,二人却有一种貌似的骄傲,俺是航天人呢。二人没有想到,短短几年时间下来,这种骄傲就跑去了爪哇国。二人还只私不公地去登了青城山。在青城山的青中,他们看见了岷山峰尖上雪的蓝。

直到大赛启事大面积刊发,皇繁简才有了一丝受骗的感觉。他以为协办单位只新长城一家,哪知却有数十家之多,密匝匝的,像一长串新疆葡萄。新长城镶嵌在一大堆狗屎企业中,哪里还有火箭一飞冲天的国家气派。怪只怪自己没研究好协议就签章了。直面工会主席的意见,皇繁简直到大赛揭晓都没有对涂鸦表达意见,这让已然走背时运的涂鸦更加悔不当初。

 

林芝一宿,是在西藏唯一睡好的一夜。这多亏了委屈的海拔和不委屈的植物。别了扎西二人,我和亦汪去了藏区红教宁玛派喇嘛岭寺,但没有进去。寺不大,顺着亦汪一点不像舞蹈家的指头,我透过寺门望见了一些男性生殖器的巨大造型。

驾车,先逆尼洋河,后顺拉萨河,回了拉萨。一路上,树木森森,莺飞草长,牛羊成群,一会儿南国景象,一会儿北国风光,一会儿太阳一会儿雨。茶马互市,形成了大昭古城,在此故址,我们煞了一脚。

路上,为一个很小的问题产生了争执,之后,是长达一百公里不说话,一个闷头开车,一个闷头坐车,像俩闹别扭的孩子。这是个什么问题,回成都后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国际公海争端?藏歌水准评估?都有可能,唯一不可能的,是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关于一首诗,或一首诗中的一粒词。

见路边有藏人卖蘑菇,亦汪就停车买了一大筐。到了拉萨,又将蘑菇直接扔给了一家街边小餐馆的老板娘。康诺尔,就在小餐馆背后一个小区内。亦汪让公司三位小美女带我参观了他的阔大但不豪华的办公室,看了他困觉的窝子,这些,都没让我感到希奇,希奇的是,他的办公室、走廊、宿舍,到处都铺晾着随时准备带回成都的蘑菇、藏药等西藏土特产。因了这些土特产,我的参观步态,就成了猴子在铁夹丛林中的惊险纵跳。

三位小美女不仅陪我参观,还陪我晚饭了。三位小美女不是“梦里水乡”的三位小美女。

晚饭在小餐馆进行。老板娘用蘑菇加工出来的几大盘特色荤素,让我的食欲海拔激增。9401年代,颜色主义诗人们就经常上花蕊山自采磨菇,然后拿到厂区路边小吃店加工烹制,既有劳动与手艺的成就感又有节省银子的窃喜感。没想到,亦汪竟将三线人的这一优良品德与习俗,沿袭到遥远的拉萨。

在这家小餐馆,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一个熟悉的女人。

 

从飘满一位昔日女诗友色彩和蘑菇色彩的小餐馆回到圣域,已有些晚了。没想到小朱和南开研究生还在大厅沙发上嘻嘻哈哈聊天。我摇着身子晃过去,一口酒气把小朱喷成了一朵格桑。我说,小朱,晚上还给安排活动吗?我想活动。小朱说,不安排,自由活动。又说,自由活动多好哇,想找哪个妹妹找哪个。我坏笑着说,拉萨这人生地不熟的,哪找去?我就想你帮我找一个呢。小朱霍地站起来,胸前的珠峰像两柄刺刀杀过来,涂先生,你看我陪你活动去如何?

妈的,老子就是再灌一万吨酒也醒了!

“你,你是一个假藏胞!”

“你才是!”听了我的诬蔑,小朱把脸直接气成猪肝。

去日喀则,是次日即九月四日晨。翻越四千八百米海拔的冈巴拉山,俯瞰并亲近修长、静美的羊卓雍湖。经小小的卡诺拉冰川,观悲壮的江孜古城“宗山抗英城堡遗址”,看浮现奴隶主昔日生活场景的帕拉庄园,之后,到了西藏第二大城市日喀则——到了后藏政教中心、班禅喇嘛驻锡地扎什伦布寺。路上,意外碰上了藏民的望果节。

透过大巴车窗,突见一队藏人身穿节日盛装,五彩缤纷,或骑各色藏马,或执各种藏族乐器,一路吹吹打打,沿着山的方向,行于空无一人的田畴地垄,不知何故。急问小朱,方知乃藏族望果节也。这个节没有围观,我们是过客,更是唯一的观众。因多见了作秀作出的仪式及活动,方感眼前景象的珍稀可贵。但不敢停车、下车,生怕惊扰了他们的“望果”之气,就像惊飞一林鸟儿一池鱼儿。于是,手忙脚乱,站在车内,一阵毛拍。这队人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干什么,我们不得而知。隔着扑了黄尘的车窗,留给我们的是永远的背影和谜。他们的面部表情呈何种颜色呢?在西藏,什么都可能遇见,正像我遇见她,她遇见我。是啊,从日喀则回到拉萨,就遇上她了。

扎什伦布寺坐落在微斜的山坡上,由一个又一个红墙黄瓦单体建筑构成一片建筑群落,远远望去,恍若一座森严壁垒的军事城堡。在斑驳寺壁上寻找班禅故事,总能看见达赖影子,正像在布达拉宫寻找达赖故事,总能碰到班禅影子。达赖与班禅都是创立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的宗喀巴大师的弟子,在历世转世过程中,彼此互为师徒。如果班禅大师的转世灵童出世,则以达赖喇嘛为师。如果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出世,则以班禅大师为师。此习世世代代不变。

在扎什伦布寺,一抬头,看见一群手执木杵的藏民从前方屋面走过,一时惊为天人。那时黄昏,雾霭,他们的身影刻在天空中,我相信谁也画不出这么有震撼力的画面。他们是一群夯筑屋面的修房人。

藏区,最简陋的是藏民的居所,最富丽堂皇的是住着喇嘛(意为大师)的寺庙。藏区,旅行车一停景点,就有藏民小孩一拥而上,讨钱要物,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藏区,纵目所及无不干净至极如天堂圣地,唯公厕肮脏无比。行走藏区,我咋个总感到汉人蓝亦汪那零点零零几的平方面积就像一个无解的藏区呢?

 

从日喀则顺雅鲁藏布江回拉萨,途中,藏民家里,一位身罩绛红色披风的男人把戴在自己手上的一副栗瓣色佛珠送了我;我惊喜异常,视为缘。现在,我的左手腕上就戴着它;对于它的保佑,深以为然——事实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回成都几个月后,写有一诗,叫《手链吟,或福祉如约》:一切都在呈现:石头绽花,大海/开门。一个喇嘛的脉息,十五粒佛珠的/低语……九月,西藏从四面八方/撒蹄跑来;九月,西藏在左手转圈/无限环绕。才一百来天/桃花还没掀红,酥油灯就点燃春天/——本命年也还在赶路。告诉我,多少/雪山在抽丝哈达,多少圣域在放飞/天鸟。从手腕到肋骨,从/呼吸到内心:语言发光,云开雾散/攀过天梯的人,是有福的人;攀过天梯的人/顺着檀木珠玑,向上升去……/这一年,缘即圆;这一年,我的女人/格外温柔,我的儿子总来上酒/哦远方朋友、亲人,一团红云/走在日喀则到拉萨的路上——/一团红云,走在成都到成都的手上——/一分十五,十五合一,那么滑润、贴切/像雪融,更像融雪:变化,看不见

出日喀则不远,看见车窗右侧山峰上的天葬台。袅袅松烟,是传递给秃鹫的饕餮信号,是一行诗返回天空的药引子。

大巴在去日喀则又返拉萨的椭圆形旅游线路上走着,几拐几不拐,就去了一些地方,这样,跟在小朱舞动的红旗和舞动的屁股后边,还现场观赏了制香、弄茶、手绘唐卡等藏族古法技艺。

 

得知《星星》要办青年诗歌大赛,是亦汪、涂鸦在江油诗会上听叶延滨副主编说的。

涂鸦收到《星星》在李白故里江油县举办第二届四川青年诗人诗会的邀请函后一百二十度高兴,亦汪收到后高兴一百二十度,当两人几天后彼此得知对方同样拥有这一礼遇后,彼此的高兴就只有六十度了。这天,颜色主义在金沙河边春游,亦汪在抓鱼的兴头上说话了:

“女诗友同志们,男诗友同志们,本人蓝亦汪有好消息与你们分享哈。”亦汪看了涂鸦一眼,从胸兜里掏出一个印有红色毛体星星二字的雪白信封,又说:“大家知道不,《星星》青年诗会,四川诗界的黄埔军校呀,这次在江油举行,鄙人有份,鄙人有份呀!”亦汪在充分享受完大家伙儿的掌声后,听见了一个声音,很难听的气息偏灰的声音:

“也有我。”涂鸦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折印有红色毛体星星二字的雪白信封。

白鹤、黑鹤、麻鸭飞泅结合,把风水划出了心跳、弧线与颜色。河边春游,自然离不开烹鱼煮酒,但春游活动才结束一天,亦汪、涂鸦就忘了鱼酒的滋味。

亦汪、涂鸦兴致勃勃去江油开诗会,但没开,就回来了。

亦汪、涂鸦从山沟出发,坐了一白天汽车到通绥,坐了一白天加一晚上火车到省城,又坐了大半天火车才到得江油。在长钢招待所住下后,见到了几位蓄长发剃光头挲拖鞋、色相超凡脱俗异于常人的后现代青年,视为同道;一问,才知全是来自三线的川省一二流诗人。几个人中,涂鸦与来自攀钢的山杉早有书信往来,见面就分外热络,几个人一圈烟打下来,就都热络了。热络了半小时,又半小时,渐渐冷了下来。因为除了他们几人,就再不见人来报到。不仅无人报到,连会标和接受报到的会务人员也没有一个,不正常了。他们就在招待所打电话,好不容易通了,却听《星星》编辑部主任沈铁军说,回吧,诗会延期了。你们几个三线单位的,远在山里不说,电话还是设有密级的内线,通知不上,对不住了,辛苦你们白跑了一趟。何时再开,到时再通知你们。沈铁军当时沒说延期原因,但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北京那个大广场有事呢。

沈铁军是诗会一揽子事的具体筹备人和操作者,但待得诗会正式举行时,却没了他的事。据说,因他在广场那件事上跳出来撺掇一大堆诗人作家在一张声明上联名签了字,被下放到山区当小学教员了。

 

从江油回到成都,几人并沒急着回山沟;都出来了,不能白出来吧。

喝酒,论诗,骂诗坛的娘,骂诗比自己孬名气比自己大的诗人的娘。听他们口气,天下就他们几人最牛逼。住在《星星》过街对面的九环宾馆,环视世界,睥睨天下,念念有词:诗者,王者也。还在回成都的火车上,大家就商议成立了“侃侃诗桌”,决议以此打翻“莽汉”、“非非”、“整体”。《文艺报》《文学报》均发了涂鸦执笔的四川“侃侃诗桌”流派成立的消息,这是后话。但这个新流派所有的活动,就是宣布“侃侃诗桌成立了”,也就是说,它只存世了一句话七个字的时间。这天,九环宾馆,玩得兴起,山杉大叫,我想日,日。说着,拉开裆链,掏出小弟弟来,呼吁兄弟们比大小。他说,那些鸡巴人,臭名比老子大,这玩意儿,硬通货,总沒老子大吧。大家伙儿纷纷掏出小弟弟,一边满屋蹿跳,一边握在手里比划,像握着一支如椽秃笔,在天空和大地上写出生命气息浓郁的乳白诗。

不知怎么的,傍晚的山杉突然说杨黎名气太大,且目中无人,说着竟抽鼻有声,像女人一样啜泣起来。亦汪、涂鸦首先跳将起来,走,锤子哦,锤他龟儿子去!

虽同为三线或军工诗人,但还是有小圈子之分的,譬如翟永明、李钢兵器,亦汪、涂鸦航天,山杉钢铁,雪村核工。这次杀向省城,亦汪、涂鸦就表现出了高度的小圈子的自觉、团结与一唱一和的狡黠。

涂鸦:“操嘴嘴儿,老子就没见过这世上有哪个操得赢亦汪哥哥!”

亦汪:“涂鸦老弟好口才却不常用,他常用的东西是啥话不说,上去就是脚尖、砣子!到时候你们龟儿子,不,应该是杨黎他们,就晓得涂鸦的颜色了!”

大家为山杉兄弟报仇本只是提个虚劲,图个口舌之快,见航天雄起了,就来了情绪。于是冲出宾馆,在川大与望江公园一带锦江畔的路灯下再次提劲打靶,装模作样寻人滋事。只有不喜言辞的涂鸦咬着牙梆,一对拳头危险得像俩地瓜手榴弹。仿佛掉过线,又仿佛自甘粉丝,山杉肯定地说,这一带是川省诗歌舵爷杨黎、李亚伟、孙文波、钟鸣、欧阳江河、石光华、万夏、尚仲敏等经常出没的地方。几个山蛮子自然是一无所获,自然是连夜去了火车北站,灰溜溜梭回到大山里去了。

 

不仅灰溜溜,涂鸦和亦汪还累得要死。是《稀世佳人》和《颜色》把他们累的,前者是一册诗集,后者系一本民刊。

二人车马劳顿累死累活把一大摞诗集和民刊抱去了江油,又抱了回来。他们本是想把诗集和民刊发行给诗会所有参加者,并通过他们影响省城。结果是,只发行了几本,且全随着几位三线诗人回到了大山里。有了这次惨痛经历后,他们第二次赴会时,就不敢也不想抱一摞书刊去了,但他们没有拗过颜色主义常务理事会的决定。颜色主义成员的大事,都是要上会的。

颜色主义的头头脑脑虾兵蟹将们见了被莫名放了鸽子的诗集,一些失望郁闷哎呀连天,一些阴到高兴幸灾乐祸。郁闷的自然是这本诗集的作者了,不郁闷的自然是那些当作者未遂被沦落为读者的主。

出一本代表颜色主义整体水准诗集的动议前一年就有过,但大家认为时候未到。这次是涂鸦提出、亦汪附议,全体一致通过的。会议还决定,诗集定稿后交由涂鸦推荐的武汉大学诗丛编委会编印出版。

涂鸦很快反馈回了武大方面的详尽信息,对方要求书为三十二开本,一本控制在六七个印张内,每个页码取费三十五元,先付款,后下厂,成书后出版社留存一百册,向作者返书九百册。

颜色主义本着宁缺毋滥原则,决定这本合集只收十二位诗人作品,每人零点五印张。上哪十二人,就涉及评出颜色主义诗群中哪十二位水平最高,这样,每个人的认知就有了一定的差异。为避免矛盾,以示公平,决定首先自愿报名,再投票公选。

爱诗,且又属于高薪一族的国防职工,拿几百块自费出合集,一点问题没有。因此,出书信息甫一发布,应者如云,两个工作日内就有五十二人报名。通过五十二人的无记名投票和现场唱票,得票数由高至低的大致顺序出来了,依次是涂鸦、亦汪、皇繁简、小白、阳涌、紫妙儿、洪不渐、小橙、可也、黛巧巧等。之所以说是大致顺序,是因为有票数相同的情况。好在大家没把这一情况当情况,否则,麻烦了——是再次投票,还是以年龄或姓氏笔画为序?

十二位作者名单确定后,就该确定目录及作者作品在书中的次序。最简单的方法是按得票数由高至低排,但这一排法,意味书中作品越往后读越差。他们就设身处地想到,如果自己是读者,岂不是读了第一位作者的作品,就可以不必读后边的作品了?这当然不妥,得重排。可排来排去,总让排在偏后和所谓的压轴人不舒坦,闹心了。这时,皇繁简说话了:“既然出资一样,就抓阄吧。”亦汪一拍桌子:“要得!该死球朝天!”抓阄的结果是涂鸦打头,亦汪压轴。大家都说此乃天意,颜色主义两员大将就该架着大家伙儿奔向艳阳的诗歌大道,实现共富的崇高目标。又说,亦汪昨晚肯定做了那事,只不知与哪个美妞做的,否则,手气不会这么霉。亦汪哈哈一笑,然后一本正经说,你们咋晓得的呢?又说,这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谁都以为排序问题终于落幕了。但没有。

亦汪说:“按照丛书体例,作者简介印在书的前后勒口上。我认为,这个简介序是可以不与书中作品序一致的。这就又牵涉到一个排序问题,谁先,谁后?”

大家伙儿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亦汪又说:“这就不用商量了吧,作品排前的,简介就排后,翻个个儿,颠倒过来,公平。否则,胀的胀死,饿的饿死,我答应,老天爷不答应啊!啥叫约定俗成?这才叫!”这样,勒口上的作者简介次序,亦汪打头阵,涂鸦唱压轴戏。读者看书,大多首先看作者简介,并且,一般不会想到后勒口还有简介。处于劣势的亦汪只轻轻一个乾坤大挪移,就变了乾坤。

由于作者太多,不可能都涌上封面扎堆,就需在封面上体现一个编者的名字。思前想后,大家无不觉得这活儿简单,袖着手,贡献出自己的名字就行,于是,就觉得自己最合适。偏偏是,谁也不认为你合适。这样,编者人选就突破了9401范围,最终一致同意用航天部神剑艺术学会文学部长张蓬云的名字。张蓬云自然是做梦也沒想到,一个馅饼越穿八千里路云和月来了。

还请了《巴山文学》张建华作序。序文中当然也涉及作者、作品顺序、评价口吻及所占篇幅问题,但不再讨论,因为讨论也于事无补。

书名几经更易,最终定为《稀世佳人——中国航天颜色主义诗选》。

诗集从山沟远赴江油诗会前,十二位作者庄严得颤栗地在诗集扉页上签署了自己的诗名,凡六十本。诗会现场,送者送得意气风发,获送者被送得笑容可掬,令二位送者没想到的是,诗会散场时,他们发现至少有六本以上签名诗集和十几本民刊居然被粗心主人拉下了!诗集趴在招待所床上、桌上、沙发上的样子,像惨不忍睹的六只病猫。回到沟里,二人对六只病猫只字未提。

 

省城应该是没有拿下,但在亦汪、涂鸦口里,在皇繁简、洪社长等颜色主义社员们听来,完全是拿下了,完全是蓝涂二人为洪帮主和众诗歌兄弟诗歌姐妹把颜色主义侍弄得与省城各诗歌袍哥码头平起平坐了。久而久之,这成了糊涂账。

就像与苞谷杆、放牛娃他们不打不成交一样,多年后,涂鸦也与杨黎成了朋友。多年后,涂鸦还坐上了成都市诗歌委员会执行主任的位置,虽然这个位置对诗歌业界基本没有多少说服力。

两个多月后,天下无事,亦汪、涂鸦二度去江油。这次有仨收获,一是新结识何小竹、李自国、晓音、席永君、萧融、吴勇等诗友,二是听叶延滨透露了《星星》办诗赛消息,三是成功向诗会参加者发行了诗集《稀世佳人》。

亦汪口若悬河,才情汪洋肆虐,这天生的外交家,一天不到就与叶延滨称兄道弟了。

情况就是这样的。

 

 

颜色主义正紧锣密鼓着手第二次杀向有“中国诗歌中心”、“诗歌重镇”之誉的省城时,不择时间地点永远高调行事滔滔不绝如长江之水的亦汪出事了。

准确地讲,亦汪绊倒在一个词上。

更准确地讲,亦汪绊倒在一个词的颜色上。

没错,蓝亦汪是因“黑太阳”中的“黑”出的事。

出事的时候,皇繁简、亦汪、涂鸦三人已从电大毕业四五年了。皇繁简从厂团委副书记、书记,一路飙升至厂长助理兼厂办主任,现在是9401沿海窗口单位“新长城海南公司”总经理。涂鸦已调基地报社任编辑记者。亦汪任厂工会文艺干事兼厂俱乐部主任。亦汪是称职的,甚至是这个职位的不二人选。这个9401公认的舞池里的白马王子,当年与佟哑花跳迪斯科、探戈的风彩,让跳舞连狗熊都不如的涂鸦两眼充血,心肌绞痛,杀他的心或自杀的心都有过。

亦汪出事,反应在涂鸦这里,以为是男女问题,但偏偏不是。可好色鬼亦汪的男女问题,偏偏又是因为这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带了出来。

发现亦汪出事,是因为亦汪这个大活人在9401人间蒸发了。

再晚,亦汪总是回家过夜的。这天,反常了。亦汪老婆早上一到车间就把电话打到厂工会。“麻烦喊蓝亦汪接下电话。” “蓝干事!蓝主任!……蓝干事不在。”“您知道他哪儿去了吗?”“他出差了。”“出差?几时走的?”“昨天晚上。”“出啥差?”“说是一位同志入党,他跟沈主席他们搞外调去了。”“几时回来。”“外调的时间,从没个准儿,哪个说得清。”

晚饭后,小白踩着准点进了厂工会职工俱乐部刚开的门。舞曲放了一曲又一曲,直到曲终人散,她才落落寡合地离开。第三天上,忍不住悄悄问了调音师。调音师坏坏地看了她几眼,然后说,想蓝主任了吧?她立即用恶煞煞的低声域说,想哪儿去了?我们只是舞伴!调音师说,小白,你自己想歪了是吧,我的意思是,你俩可是咱们俱乐部舞池最牛的一对搭子,你瞧,没有你俩在场中翩翩起舞,不知少了多少颜色,哎。又说,蓝主任出差了。

小白是不相信蓝亦汪出差这一说的。全9401厂,除了当事人,也只有小白不相信。

 

城市跳舞已趋过气和淡定而山沟跳舞依然劲爆。亦汪出差搞外调的那个晚上,俱乐部完成跳舞工作后一如既往地于十点半清场闭馆。小白往住家即十七幢家属楼方向走了一段后,折了方向,沿一条三角形线路,走进公路旁的小松林。她看见亦汪四肢打开,躺在厚达半尺的松针上抽烟,并仰望被松枝分割成不同形状和色泽的星空,样子酷毙了。二人在松林中待了一个钟点多一点。这段时间里,亦汪告诉她,明天他将把一个新舞教给她,让她成为这支新舞在9401的第一位女主人。

正是自己在这一时段里的亲历以及所获悉的信息,让挂空的新舞女主人小白有了自己的判断。她不想在颜色主义圈子发布自己的判断但还是发布了。

小青师傅问小白:“亦汪没出差?你是咋知道的呢?”

涂鸦嘻皮笑脸说:“小青师傅,这就是您老人家多事了哈,人家小白咋知道,关您么事呀?但我相信小白,即,相信亦汪成了诗仙,不翼而飞了。”嘻皮笑脸到最后,竟有了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味道。

洪社长肃然道:“涂鸦,别开玩笑了。按小白的说法,也就是说小白说的是事实,亦汪不成失踪了?这样一来,工会从上至下岂不是在撒谎?可工会为什么要撒谎呢?再说,沈主席可真是外调去了。”又道,“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小白的判断影响了更多人的判断,并惹得更更多人议论纷纷。这样,谣言就出来了。但很快,谣言成了事实。于是乎,工会的说法反倒成了谣言,虽如此,但没人追究。

因为是亦涂自己出事了。9401,对于一个出事的人,公权怎么施与,包括造假,都是对的。

那天晚上,肖处长安排四位带枪保卫干部蹲守在亦汪住家的六十八号家属楼下。亦汪一直没出现,出现时,比预定计划晚了一个半钟点。对于这一个半钟点,肖处长沒作过多追究,但亦汪与小白那点事儿,却是沒法遮掩了。这样,小白主动与丈夫小宋师傅三刨两下离了婚,很快,9401就没了她的身影。有人说她去了海南,被皇繁简介绍到一家不错的公司,不久成了皇的二奶,但皇打死不承认。

亦汪被控制在保卫处后,褚书记就安排厂工会沈副主席、厂政工处楚副处长带一名保卫干部,去亦汪原籍外调。

 

褚书记是在军用吉普车上听见黑太阳的,当时,吉普车正行驶在厂区内金沙河边水泥公路上,鲜红太阳离落山还有一竹竿远。这是夏天,天气老长。圆圆的黑太阳从9401高音喇叭圆圆地传出来,以蝉翼的身形透过车壳缝隙后,黑子一样散落进了褚书记耳中。褚书记刚参加完航天部政治部会议回来,周身都是国家层面上政治中心、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的庄严感、神圣感和色彩感。

从褚书记这方看,如果火车晚点,或者接她的军用吉普路上抛锚,再或者她压根不留心9401晚间广播,她就听不见黑太阳。从黑莉这方看,如果按常规一首诗歌早中晚分三次播送一天,也就没事,可偏偏她打破常规多播了一天。宣传部无法成为掣肘黑太阳的因素,因为它紧把新闻稿关的同时,将文艺类作品的审稿权,下放给了广播员;但这显然是宣传部的一大渎职,因为黑太阳的声波布满数十公里空气并掀起一种风向,承担后果已成必然。

“下面,播送著名青年诗人、厂工会职工亦汪的诗歌新作《黑太阳》。黑太阳,作者亦汪,朗诵者黑莉。起风了……”

 

起风了

天空那座岛

被我摸到了玫瑰声音

听出了蛋白质颜色

 

为了证实

睁开眼睛

为了实证

又把眼睛紧紧瞌死

 

血,不再流红

泪,不再抽盐

昼背面,大得像球

小得更像球,噢,球!

 

时间黑洞

最强大汽态

吸进、吐出

噢,一座词岛伟热

 

起风了。手忙脚乱

西。红上去。东。黑下来

对吹的真理加剧智慧

奔跑索性必然

 

厂广播站。黑莉朗诵得声情并茂,热泪盈眶。黑太阳,不就是我黑莉的象征吗,以物喻人,借景抒情,你亦汪的那点心思与聪明,黑莉我懂。

山坡上。小白坐在芭茅草丛中听广播,太阳把她的神色照得清美而凄惶。两只灰麻色野兔跑来,待在离她三尺的地方,这奇声怪音的世界让其一只赤红,一只漆黑。她扭转头,决定不再看它们。

广播在亦汪家中响起,亦汪一边扒饭一边看电视。广播诗作,十年,早已麻木不仁。

除了黑莉、小白,整个9401没有人对《黑太阳》流露出特别的兴趣,让人没想到的是,心思缜密、对党无比忠诚的女书记褚书记对它感了兴趣。9401已有多年没出政治性事件和案子了,它呼唤一个人制造黑太阳,并让黑太阳与褚书记相遇。

 

在康诺尔附近飘满蘑菇香色的小餐馆,意外遇到了二十多年不见的小白。一跨进小餐馆,就见一身素白打扮、身形儿绝对伸抖的中年女子站在桌边招呼服务生这样那样,见了我,大呼涂鸦。呼过之后,又说,认不出我了吧,老了。我一看,是小白,忙不迭说,哪里,小白嘛,还是老样子,小诗妹嘛。又说,咦,你不是在海南吗,咋个在这儿?难道跟我一样,也是来西藏放单?小白看了亦汪一眼,大大方方说,哪里哟,来好些年了,在亦汪哥哥这儿讨生活呢。

亦汪伸出双手对准小白的头我的肩一按,说话了:“哪来这多废话?都给老子坐下,整酒!”

喝的是泸州老窖,小白也喝,喝得不多。酒桌上,亦汪一如既往地独大,尤其对女人码干吃尽、吆三喝四,说,给我最好的兄弟涂鸦敬酒,先一起来个,再一个一个走。待走了这一程式,又发布另一程式,见我差不多了,又说,行了,任谁也不准敬我兄弟了,哪个把他整醉球了,就由哪个把他侍候到自己的被窝里去醒酒!

亦汪这样一说,自然想醉了,也自然就没机会再接包括小白在内的美女的酒借酒发疯了。其实,从亦汪在我面前显示的作派和资源来看,我肮脏且可耻地以为也相信他是会在某一天,为我派发一个西藏天空下的温柔之夜的。这会儿,又想,或许,明天去日喀则,他会再让我脱一次团,遣一辆车,让小白或那个嫩红色的小美女当一回司机,但没有。幸好,飞返成都的头天晚上,也就是从日喀则返回拉萨的当天晚上,我自个儿有了一次美丽的邂逅,否则,西藏行,作为一个上半身和下半身双双健康的男人,在某一方面,真是糟践得不成体统,寒碜得不像话了。

 

从日喀则回到拉萨的心情,说不上急切,也说不上不急切。如果说想见亦汪,那也只是因为情诗案和黑太阳故事还在那儿牵着。等在圣域,但没有等到亦汪电话。闲来无事,就想找事。拉萨诗友贺大胡子后来告诉我,那天,他找我来着,却把我的电话记错了一个数字。好不容易摆脱了南开研究生的纠缠。他也莫事,就想找我玩。奶奶的,爷们孬死是中国著名诗人、国家公务人员,岂能成为一个小屁孩兴之所至的玩器?日喀则之夜,小朱本是约我喝咖啡来着,难得的美事,却被这小子撞来活生生给二了。你说中国严苛教育体制下出的高学历,咋就这么二呢?

是夜八点一刻,北京西路,坐了藏戏艺术中心剧场第二排正中座位。正是在祖国西陲的这个中央位置,邂逅了她,邻座,八零后,上海女孩。不由摸了摸手上的佛珠——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旅途艳遇?从圣域遛单出来,是来看西藏大型唐卡式歌舞诗演出《幸福在路上》。正是因为看了诗意的、宏大的、原生态的、有故事的、以福祉文化为主旨的《幸福在路上》,我才在前边有《西藏风》似若草台班子与山寨版一说。刚一落座,她就勾着腰肢扁着身子移了过来。

“您在看诗?”落坐后,她问。

“嗯。”我说。晚饭后转街,转进书店,买了本诗集。

“谁的?”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这老头写得不错。诗句奇诡,意象丛生。我看不懂,但能感受。”

“你知道他?”

“刚获了诺奖的,想不知道都难。”

就这样认识。彼此留电话。显然,她对诗人是好感的。她说她还在上海读大三,这是第三次进藏。她说,有个扎耶巴寺,人迹罕至,特有禅境诗意,值得一去。她说,如机缘到了,她可以陪我去。我说,明天就要飞成都上班,下次,相约进藏,好吗?她笑了,抿嘴不语。

正打开话匣的幕布聊得兴起,台上的幕布拉开了。那一刻,感觉她的脸跟我一样,有了油画的寡郁色彩。我发现,我的两眼望着台上,另有两眼却望着右边。还发觉,每一个人,不光有名姓、声音、尺度、脾性,还有颜色。是的,全世界绝没有两个颜色一模一样的人。反过来,一模一样的同一颜色,在两个人眼中也绝不一样。真好,她是浅粉色的。坐着,不仅身贴身手挨手,还有发丝与体香不时袭来,偶尔,我想到了这个晚上,会不会惊现传说中的一夜情?

散场后,站在剧场大门外花岗石梯步上,她没有动,似乎在等我说什么;我是想说的,但终是没能及时启口。没能及时启口,不是因为我胆小,或是因为她相貌平平,反是因为她漂亮得过分了——漂亮得让我只能在美的面前犹豫却步!就在我不再犹豫决定启口的那一刻,电话氢弹般炸开了。就在我接电话的当口,她挥挥手,没入了属于她的夜风。为记下这个美丽而又遗憾的邂逅,我写了首堪称意淫的诗:

今夜。幕未张启,日记本打开:文字/落入内心剧场。进藏十天/直到第九天,才挨邻西藏:一颗温软的心……/歌之,舞之,乐之:十万座雪山/十万座天湖,也不能把明天,一架飞机翅膀/演绎成草原或直接/叫停在舞台。今夜,两座城市/在拉萨海拔相遇,悬空感觉/加深奇像,却没有失重危险/灯光时明时晦,像布达拉宫墙头马尾草/灿烂、卓然、猩红、略含毒素——/哦美丽力量,让人勇敢、沉湎/又耽于胆怯。至于掌声/它往往在天边响起,从近处散开。今夜/所有幸福都来自路上——真理是——/不走一辈子路,不能邂逅/自己的雪莲与格桑。今夜/台上台下,耳语与对话,正视与斜窥/日记本让秘密封山,独把一条哈达/通道,留给牦牛、藏马和猎人。今夜/玛尼堆转过身来,露出微笑与方向:/八点一刻,北京西路一百八十八号,第二排座位/心跳随夜深加遽,高原开始反应——但/与缺氧无关,与缺氧无关

这首诗,同时也是观《幸福在路上》的点滴感受。

剧场外,那个比一粒大公分痔疮都讨厌的电话是亦汪打来的。

 

如果不是皇繁简从海南飞回向厂里专题汇报窗口公司工作,踩准了点,还真不知道亦汪会被保卫处控制多久。

皇繁简回厂时,推却了厂办接风宴,却接受了洪社长、涂鸦等颜色主义几位领导的小聚邀约。这个小聚,自然成了对亦汪的大谈。当然,皇繁简更多的是倾听,偶尔跟着表达一下很有层次的愤懑。

皇繁简回厂时,三人外调组已回厂月余。对亦汪血亲历史问题外调的结论是,既不能肯定有问题,也不能肯定无问题。亦汪父亲是位战功赫赫的南下干部,现在看来,他对我党的牢骚与对我党的贡献一样名声在外。还有一个问题,亦汪的外祖母曾是洋教堂养大的孤女。这一点,本是与亦汪有着深凹眼高挺鼻幽蓝眼红卷发的俊逸长相一点关系没有,外调组也认为没关系,但民间层面却认为有关系。

瘦上加瘦完全脱了人形的亦汪出来的当天晚上,颜色主义准备浩浩荡荡浩气长存地为他办一台接风压惊酒,涂鸦更是想与他醉一回直至哭一场,但亦汪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亦汪既没出现在理想的颜色主义中,也没出现在现实的家里。大家伙儿知道,诗才横溢的亦汪绝决地离开了诗歌,不回头了。

亦汪能从保卫处半全着身子骨走出,包括涂鸦在内的9401全体干部职工都认为,这取决于皇繁简找了褚书记、厂长尤其厂党委一把手向书记,而三位领导取决的,不是皇繁简眼镜背后那副发出智慧光芒的脑花,而是他身体背后有个在北京当副部长的被他称之为爹的老头子。

但这只是一方面。皇繁简还出具了中国作家协会对《黑太阳》一诗政治问题的审鉴意见。中国作协认为,就诗论诗而言,看不出《黑太阳》一诗提供了反党、反领袖的明显凭证。

皇繁简拿出的盖有中国作协党组章子的审鉴意见,为三位领导透露了诸多来自北京的信息,三人除了表示暗自的惊讶,只互利互惠同生共死地呵呵干笑了几声。他们本想弱智地问你怎么有这首诗,你去过北京吗,但没有问。对于一个有备而来的硬手,干笑,是最好的策略。

皇繁简回厂汇报工作其实是一宗策划,策划人是他自己。他接到涂鸦打去的与黑太阳有关的长途电话后,结合另外的、更具象的信息,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与决定。

 

亦汪出来后,皇繁简还去找了褚书记,作了一回面对面的交流。没想到,一个简单的思想交流,却演变成了一宗复杂的颜色较量。

褚书记说:“皇助理,《东方红》你会唱吧?我相信你们这一代是听着《东方红》、唱着《东方红》长大的。”见皇繁简笑而不语地点了点头,又说:“19704242135分在甘肃酒泉东风靶场发射成功的我国首颗人造地球卫星,对我们中国来说,对我们中国航天来说,何其重要,何其骄傲、光荣!可为啥把这颗卫星命名为东方红,为啥让它向全世界播送东方红乐曲?因为最能体现新中国内涵、代表新中国形象,最能激发全中国人民爱党爱国激情的,就是东方红。是的,东方红的地位无以替代!卫星与红色结合,构成了中国有史以来的最强音。一句话,我们中国的颜色是红色的,我们航天的颜色更是红色的!”

皇繁简依然微笑说:“可是,这与黑太阳有关吗?”

褚书记:“怎么无关?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皇助理,你是有文化的一代,又写诗,在这里,太阳是什么颜色,又象征乃至代表什么,不用我细说了吧?因此,把太阳说成黑色,并以黑太阳为题,写出一首诗来,这样的诗,不是反诗吗?这样的诗人,不是别有用心吗?这样的事,怎么说,都是一桩极其严重的政治事件!”

皇繁简:“反不反诗,中国作协党组已作出了书面审鉴意见。”

褚书记:“所以我才按照组织原则,服从了厂党委决议嘛。但是,按照组织原则,作为一名普通党员,我总可以保留意见吧!”

皇繁简:“褚书记,我想在这里阐述一个常识,准确地说,是谈一谈自己对颜色、太阳和诗的粗浅理解。”

褚书记冷冷地仰着头,脸上写着愿闻其详的挑衅表情。皇繁简想放弃,但覆水难收了,他说:

“语言是一种存在的信息。颜色是光的语言。诗则是诗人以语言为载体,发展母语的同时,向尘世传达诗人的一点个人感悟。颜色进入诗中,就有了诗人强加于颜色身上的实现诗人主张的颜色文化符号,它可以是一种场能、一种生命、一种变化,也可以是印象、标识、象征、气息,更可以是一种手段一种爱情。重要的是,不论颜色、太阳,还是诗,它们都是人人都可资共享使用的公共文化资源,领袖可以,平民可以,甚至一只羊也可以。”

褚书记:“在中国,红太阳指什么,人人都明白,人人都不会去争去抢去涂改和丑化,这,已约定俗成了。”

皇繁简:“在时间面前,从来没有约定俗成的东西。人类、国家、民族都是随时间变化的产物。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时代不同了,有些单一的颜色,是可以更丰富一些的。就说太阳吧,它在每一秒,每一个位置,每一个人眼里心里,出现了不同的颜色,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褚书记:“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代,自己的时代颜色。在我心中,我们的时代可以前进,也必须前进,但不能变颜色,更不能变本色!皇繁简同志,作为一名老党员,我在这里提醒你一句,你的思想很危险,这样下去,会犯错误的。你还年轻,有很光明的政治前途,你要和那些激进而幼稚的文艺青年保持距离,不要被他们蛊惑了……”

褚书记其实是懂诗的。多年后,有人透露,查情诗案那回,就是她向保卫处提供的《再别康桥》。

 

 

“黑太阳风波”平息后,“黑太阳风波”主角亦汪又掀了个风波,但此一时彼一时,这一风波小得只能算前一风波的余绪。亦汪以断然的辞职方式离开了9401厂。亦汪是带着老婆、娃儿一起走的。不久,消息传来,他们一家三口在省城立脚,亦汪两口子进入一家大型药材公司。

亦汪还没离开保卫处隔离室,宣传处长就离开了自己钟爱的岗位,他被组织上安排去了洪社长所在的木模车间当党支部书记。中国作协党组救了蓝亦汪却没有救了他。文艺稿件纳入厂宣传处审稿范畴已成厂广播站新规。

亦汪还没离开保卫处隔离室,黑莉就成了褚书记儿子的女朋友。一身正气、作风凛然的褚书记坚决反对黑莉成为自己未来儿媳,耳目众岁的她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亦汪与黑莉之间有一种不清不白的关系,但她的坚决没有拗过儿子的脾性。这样一来,亦汪的出事,倒像是她为讨好儿子精心布的局设的套,连黑莉与宣传处长都像是她局中和套中的棋子了。

一年后,黑莉正式成为褚书记家唯一的儿媳妇。又过了一年,褚书记已到还差两岁多就退休的年龄。这时,褚书记一家离开9401,调回北京前方厂。消息在9401传开,大家伙儿才清白,原来紧握拳头高喊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时刻准备打仗”口号离京的褚书记,人到了三线山沟,户口簿却是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清白的大家伙儿同时犯了糊涂,黑莉投入褚书记家,是对诗人黑太阳的恐惧与反动,还是对北京金太阳的向往与热爱?

 

从没人宣布颜色主义解散但还是解散了。

从结社到解散,从发轫、巅峰到冷寂,从9401诗社到颜色主义,这个民间社团组织从沒到官方文联口申报、年检过,亦没到政府民政口登记、办证过,也就是说,多年来,它内部组织及运行机制的正规化、庄严性及仪式感,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其实都是可笑的非法的,随时可以被查封取缔的。

随着皇繁简移师海南,涂鸦、亦汪离开9401,以及在诗歌边缘化大环境和拜金主义滥觞过程中,颜色主义成员有人升官、有人坐牢、有人失踪、有人发疯、更多人东西南北讨生活,这个民间组织就逐渐没有了活动。换言之,时间宣布了它的解散。

至此,涂鸦的诗歌写作,成了一个人的战争。涂鸦的诗笔也不是没有停过,他一停就是五六年,只不过他是颜色主义社员中停得最晚的一位,并且,停过之后,又重新拾起诗笔成了诗歌归来一派。涂鸦本想立足基地报社副刊大写而特写,却被迫响应基地机关精兵简政、下海经商号召,离开报社到9401脱险调迁新厂筹建地外冮县(后升级为外江区)承头办起了一家国有独资公司,这一办就是七八年。罢笔停诗,正是他下海的这一时段发生的。满怀信心办公司,办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的,谁知才几年功夫就厌烦了。令全世界都沒想到,厌烦了公司,却吃起诗歌的回头草。为了全心全意写诗,他调进县文化馆。到了文化馆,却被文化局抽去写与文化沾边的公文。统战部急缺一位公文写手,他不想去,但组织想他去。这样,他正大光明专业写诗的理想色彩,被组织成了鬼鬼祟祟的业余爱好。

在文化馆领着薪水专业写诗的那段美好时光里写了两年诗后,经不住朋友撺掇,就以老婆的名义入股开了家县境内最大的酒吧。酒吧取名颜色,是他提议的,因他所持股份最大,提议就成了决定。开酒吧的第二年冬天,亦汪一如既往的身影出现了。亦汪一来,就嚷着让涂鸦把颜色主义的份子们洪社长、紫妙儿、小橙、黛巧巧、小青师傅等招呼来聚一下。彼时,9401已调迁至外江好几年了。厂长皇繁简来聚会,晚了一小时,他刚从北京部里开完会,直接从双流机场赶来。

聚会在颜色酒吧,由多年没过社长瘾的洪师傅主持,费用采取AA制。好好一场聚会,最后的结局是,桌子被掀,人仰马翻。大家伙儿兴冲冲来,骂骂咧咧去。

不用说,开始是何等高兴啊,握手,拥抱,你一拳我一脚,欢声笑语差点撑破酒吧。不用说,掀桌子的只能是亦汪。

“大家说,大家说,大家这些年都干了些啥?”洪社长还没开始主持,亦汪就主持开了。他双腿圈在酒吧椅里,说话的语气宽宏大量得像到了某个格上的领导。都是颜色主义成员,本无主客之分,可亦汪从西藏来,算是客人。客人一主持,瞬息之间角色转换,反客为主了。

大家伙儿于是争先恐后讲自己这些年的故事,这样,整个场景,就像极了众人向亦汪作专题汇报。刚开始,亦汪的感觉很好,但慢慢地,就显得不屑与不耐烦了。上班、干活、下班,千篇一律的工厂生活,让一场激动人心的汇报变得漫长无比了无生趣,把亦汪折磨得要死。涂鸦看出亦汪的痛苦,说话了:

“亦汪大哥离开咱们也有十好几年了吧。他不回来则罢,一回来就从遥远的西藏来,够诗意够浪漫的了吧。他可是有满肚子的故事要倒出来呢,如果说我们的故事有筷子长,他的故事一准儿比喜马拉雅山脉还长吧。所以,让我们以史上最热烈的掌声有请并欢迎蓝副社长盛大出场!”

亦汪手握一听嘉士伯,迎着掌声站起来,欠身说:“谈不上,谈不上。不过,可以交流,可以汇报。”拉开嘉士伯,仰脖子喝了,一抹嘴巴,话锋立硬:“老子是有一点经历,一点故事,今天高兴,索性都倒出来,供几个妹儿一乐,更让你几副颜色羡慕死老子!”

亦汪的出场,哪是交流与汇报,纯他妈一个大会主题报告。他一边走,一边讲,脚下走出的路线,竟酷似公鸡踩蛋转的那一圈一圈的圆;听报告的人众,是只又乖从又紧张的母鸡。

亦汪还是对涂鸦讲的故事表示了兴趣,听完,竟唏嘘不止了。涂鸦讲道:

9401搬来成都后,军品生产部分还留在山沟洞子里。一些职工仍在山沟,一些出来的,就轮着回去。亦汪你还记得后来增补的那位副社长吧,金师傅,他就沒出来,留在了沟里。在一次产品试验中,他死了,死于意外。他都死了好几年了,我们也没去看他一眼。前年清明,我跟洪师傅几个,专门回沟里去看他。却见他的坟竟被人挖过。在给他砌新坟的过程中,刨开土,我们不仅看见了他那长了金属锈的并不完整的骨头,还看见了一册与泥土混为一谈的诗集,就是那本《稀世佳人》。至于谁挖了他的坟,为什么挖,他的骨头被谁取走了部分,诗集是谁放进坟中的,没人知道,成谜了。

 

亦汪的出场,主要谈了两个方面,一是经济,二是文化。他是想谈三个或者四个方面的,但他谈不下去了,他醉了。

他是这样谈经济的。军工,锤子军工!要不是倒了黑太阳的霉,哦不,沾了黑太阳的光,老子哪有今天的风光?成都有家集团公司你们一准儿知道,康诺尔药业,一上市企业。我离开9401,直接就当了康诺尔战略策划部部长,不到两年,坐上了康诺尔董事长助理宝座。大前年吧,集团为加强西藏办事处力量——集团药材全是来自西藏呀,没有西藏,集团球都不是,你说西藏重要不——就在赠股给我基础上,让我兼了藏办主任。刚去集团那阵,集团还沒上市,是我一手包装上市的!我亦汪牛吧,有本事吧,可这还不够,我还有牛逼透顶的运气呢。你们知道啥关系最铁?那就是: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逃过学,一起下过乡;一起爬过墙,一起开过裆;一起醉过酒,一起嫖过娼;一起坐过牢,一起分过赃。我和康诺尔董事长的关系,除了没有一起坐过牢,其他都一起过!当然,一起扛过枪,不是指一起当过兵,而是指当知青时一起当过基干民兵。这次来得急,没给各位准备礼物,就一人一根皮带吧,世界名牌,康诺尔意大利公司在意大利本土厂家直接订做的。服务生,把老子的东西拎来!

一男一女俩服务生将一堆礼品盒从服务台拎了过来。那女服务生长得很有些姿色,具体来说,是龙泉山桃花的颜色。

谁也没对亦汪那包括经济经历、经济身份等在内的经济情况表示过怀疑,是亦汪自己在第二次来外江时露出了行为的可疑。他可不是小气吝啬的种,难道是囊中羞涩?

第二次来,亦汪也喝醉了,但沒有这次厉害。他悄悄告诉涂鸦,等会儿完了,跟哥子到成都去操,你看哥子是咋个操的,你老弟要啥妹儿,金逼银逼,随你挑。亦汪别过颜色主义人众后,上了涂鸦的车。涂鸦乘着酒兴,一踩油门,车儿风驰电掣起来。二人在成都红照壁一带小巷里游荡了一阵,夜风吹来,酒渐渐醒了,几个屁一放,肚儿也有了空响。亦汪就提出,附近有一家清汤蹄花渣渣面,去吃一钵吧。还在吃面的当口,涂鸦就想,今天就当是老子送你龟儿回家吧。亦汪的房宅就在红照壁一带,老婆在家呢。吃清汤蹄花渣渣面,是涂鸦与亦汪在成都的最后一次见面。再见面,已是多年后,在拉萨。

亦汪两次来外江与颜色主义聚会,都是打甩手直接走进颜色酒吧的。他说,为了与大家伙儿尽兴,他把车子和司机放回去了。

他谈经济时,眼睛往皇繁简那边去的机率大得多,其次是紫妙儿,让人感觉他的经济报告基本上是讲给两人听的。同时给人一则暧昧信息:皇繁简与紫妙儿之间有一种关系,而这种关系,他心知肚明。

他是这样谈文化的。我还写诗?写麻逼个诗哟!老子那年一离开9401就没写了,《黑太阳》是老子诗歌生涯的终结版。老子沒写诗不意味老子不能当诗歌的爷!省作协设立的那个川省诗歌奖够牛逼的了吧,你们知道这个奖真正的老板是谁?就是俺亦汪,蓝亦汪呀!这样一来,也就成了,老子想把这个奖颁哪个杂种就哪个杂种,评委敢不听?不听,我看他是不想当不想得那几张匹零券的评委费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这个奖是我们集团赞助设立的,它的全称叫康诺尔杯川省诗歌奖。最初老大,就是董事长,没想以这种为省级诗歌奖冠名的方式营销康诺尔。省作协诗委会那个赫诗人,当年多有名的美女诗人呀,为拉这笔赞助,脸皮都跑得没了颜色不说,还跑厚了足足半寸,但没用,老大打死舅子不松口。老大不是没钱,老大是不想把真金白银交给狗屁诗歌打水漂。

但赫诗人运气好,那天下午,她持之以恒百折不挠走进康诺尔时,正好遇上履新不久的我,这还不算,偏偏她认出了我!是的,她认识我,这个涂鸦应该知道。认识我一切就简单了,很快就设立了这个由我全权代表资方的奖。这个奖是双年奖,设立这个奖后,每两年她都会准时给我打电话,屁颠屁颠围着我转,烦死啦。烦死了就得解套呀,我一句话,老大就不再与省作协续约了。听说涂鸦老弟还在写诗?早知道前几年我就派发一个奖给你了。现在沒辙了,不过沒事,一个诗歌奖,不就一个屁吗?不,屁都不是。所以,我劝老弟还是別整诗歌这些球莫日眼的不靠谱的东西,不听哥子话,到时候你龟儿就晓得颜色了!来,整酒!

大家伙儿看出来了,涂鸦更看出来了,亦汪关于文化的主题报告,基本上是讲给涂鸦和紫妙儿听的。这样,颜色主义各位都犯了傻,难道紫妙儿的那点女性色素,不仅与皇繁简、亦汪有嫌疑,还涉嫌到了涂鸦身上?

后来,亦汪完全烂醉了,他扭着紫妙儿喝兼动手动脚尚嫌不够,还对紫妙儿恶煞煞说:“给,给小白,黑莉,还有,还有那个佟哑花,打电话,让,让她们马,马上赶来,陪老子喝,喝酒……不知道电,电话?都,都他妈9401,还不……”

自然没人为一个酒疯子打电话。

亦汪一气之下,把一张吧桌掀了,酒瓶、酒杯摔了一地,各种颜色的液体溅了颜色主义一身。涂鸦也醉了,就给了亦汪一顿醉拳,并同时承接了对方一顿醉脚。颜色主义的几个酒疯子横七竖八睡在颜色酒吧,像一些乱七八糟没有归整的诗行断句。次日醒来,彼此嘟囔着日妈的狗日的,然后羞涩一笑,贼一样闪出酒吧,成了空气。

亦汪第二次来外江是两年后,聚会的人少了许多。别的不说,因为诗歌相见,以诗的名义聚会,理由既不充分,更不服众。

 

我看着山坡边一群白色黑色混杂一块的牦牛说,其实做一只牦牛也不比人差,简单、悠闲、健康,吃最生态的食物、喝最纯净的雪水、放没有臭味的响屁、拉不恶心的屎尿、玩乐一生一世,不费脑不干活,想做爱就做爱,想跟哪个做就跟哪个做,挺好。

从林芝回拉萨的路上,我的自言自语,打破了我和亦汪一百公里的不言不语。

亦汪噗一声笑喷了:“我看你是要么做爱少了,憋的。要么做爱多了,少不下来了。这倒有点像从仕的人,上不了位,就会退而为它,上了位,就不想让位了。”

“别拿这事儿洗我了。我哪能跟你哥子比?你可是大众情人,爱情专家。喂,老实交待,不说一辈子,就截止今天,你说,你坏了多少良家女子?”

“坏了?”

“那就说睡了多少吧?”

“感兴趣?”

“嗯。”

“除了这个,还有感兴趣的吧?”

“沒了。”

“对9401那些往事,比如,情诗案的制造者?比如,黑太阳主角之谜?”

“哦,这些?我还真想知道。哥子,别卖关子了,说吧,我估摸着,不说你也难受。”

“好吧。我就一古脑告诉你吧。不过,不是现在,而是你旅藏结束我送你去机场时。”

“旅行社有车送,不用劳烦了。”

“这有啥劳烦的。”又突如其来问道:“说说你吧。除了老婆,你还睡过多少女人?当然,不包括拿钱嫖的。”

“没有。一个也没有。”我梗着脖子说。

“你没与佟哑花上过床?我是说,后来,9401搬迁成都后。”

我一惊,这世界的秘密,他怎么知道?随之变了脸色,不再吭一字。被人揭短,我也可以不怕的,但我怕展二娃;也不是怕展二娃,是怕展二娃知道后,对佟哑花不利;说白了,遭亦汪拿住而不反击,怕的是佟哑花。

亦汪自然是沒送我去机场。去机场的头天晚上,我正待启口对她,那个八零后上海女孩,说点什么带颜色的话,亦汪却在电话里说开了:“你龟儿躲哪儿去了?你看下手机,老子一晚上起码给你打了一百个电话!好,不说了,我在玛吉阿米酒馆,八廓街东南角。送行?球!哪个给你送哟!你不是要听9401的故事吗?快来吧,打的!”我一句话没说成形,他就挂了电话。急忙拨过去,想对他说NONONO,但他的电话一直处于占线。望着女孩姣小的浅粉色背影渐小成无,真想把手中苹果砸到多少多少公里以外,如陨星,落在亦汪那张讨厌的脸上,不,直接塞进他嘴里!

 

闯进玛吉阿米临八廓街一卡座前,正想对亦汪发一通火,却见小白白狐一样从我背后闪了出来。她说:“涂鸦,来了哇。坐,想喝啥?”一边大大方方说话,一边从亦汪对面靠椅上拿起坤包。把我安顿巴适后,一个转身,背向卡座挥了挥手,像一首朦胧诗一样走了。走前,她说,你们聊吧,我走了。我客气道,走什么走,一起喝酒吧。她说,男人聊白,女人在,不方便的。我说,说啥呢,咱们啥关系?亦汪不耐烦了,冲她吼道,磨叽个卵,走吧走吧,别影响哥们喝酒!

一肚子火被小白岔了,又被亦汪用连碰三杯咂酒的方式进行了软着陆。但还是气咻咻向亦汪抱怨了本人今晚为赴这边约会而丧失了那边约会的好春光。亦汪听了,一笑:“这事呀。我说你老弟今晚咋个脸色有些不对呢。听我说,你说的好春光,应该只是一种可能。再说,美好的东西,永远是得不到的,和能得到而不去得到的。你不是问过我睡过多少女人吗?告诉你,除了老婆,我谁也没睡过。当然想睡了,可睡了,还有诗意吗,还有美吗,还有我跟她们一大群像哥们一样美好相处吗?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又说,“你龟儿不是有她电话吗?你这就给她打电话,你们有戏,老子立马走人。”这话真诚,但听来像搡我。

亦汪与那些层出不穷七彩花一样围着他转的女人之间的关系真有他说的那般清白吗?他的话,我是该信,该不信,还是有选择地信?咦,这哥子该不是下半身出现了硬的问题吧?绝不可能,因为在成都红星中路九环宾馆,我们几个三线诗人,都亮过剑的。想到这里,直骂自己心理阴暗、思想下作。

在玛吉阿米,亦汪一边自顾自喝酒,一边给我讲了两个遥远的发生在9401的故事。

他是这样讲第一个故事的。给厂花佟哑花写情诗的是紫妙儿。紫妙儿是用右手写的,她只能用右手写,因为她本身是左撇子。没有查出“情诗案”嫌疑人,不是因为嫌疑人聪明,而是因为保卫处脑残,谁叫他们翻来倒去自始至终都只锁定我们这群生来带枪的写诗人呢?他们忽略了女诗人那个群体,以为情诗只能出现在异性之间。全世界全人类解决问题的方法有无穷个,其中一个,就是女人假以男人之手,向她的情敌发起诗歌的攻击。具体到紫妙儿这里,她就是希望用一首接一首的情诗导弹,弯来弯去都对准佟哑花发射。不为别的,只为技校生佟哑花一来到9401,就夺走了她痴恋的球星兼情哥哥展二娃。从这个意义讲,紫妙儿的导弹,形似对准佟哑花,实则对准插在佟哑花与展二娃之间的那枝丘比特之箭。她想打飞他们,让展二娃向她飞来。她失败了吗?没有。她知道很可能劳而无功,如果那样,她要的就只是报复的快感,一场让人人自危的恶作剧,一种藏在暗处沾沾自喜式的诗意而疯狂的发泄。

他没有挑明不言而明的他与紫妙儿的关系。

他是这样讲第二个故事的。黑太阳与小白有关。黑莉以为我是写给她的,其实我是写给小白的。我不讲这个故事,黑太阳有它的读法,讲了这个故事,还是有它的读法。诗歌的写,是一种纯个人化的创作,读也是纯个人化的再创作。误读,恰恰是诗学上的一种美。这个,你已操成方家了,哥子就不废话啦。

夏天,耍星期,我约上小白去了花蕊山里的抠鼻子沟。中午野炊了一顿,酒足饭饱后,我穿裤衩,小白穿泳装,双双跳进瀑布下的清潭游泳。游够了,就在树荫下歇凉。小白说,她还热。我说,都怪这狗日的太阳太毒,这样吧,我在你身上画个黑太阳就不热了。她拚命点头。我俩就满山采了些内含深色水汁的野草和树叶来,砸出了半碗黑色颜料。她趴在一块大石上,我正待在她背部下色,她竟一个翻身,仰睡着;待我正要为她肚脐以上部位上色,她又突然掏出一只乳来说,这个像太阳,涂吧。我怔了怔,一边吸烟欣赏、享受,一边用指头精心描画。两支烟抽完,一个乌黑发光的太阳就挂上了她的前胸。她跳起来,嘻嘻哈哈跑着,一任黑太阳在她的身体上汹涌、激荡、大放光芒。跑回来时,一白一黑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跑在它们女主人前面,比女主人还跑得欢,跑得野。疯够了,就不满足了。她看看西下的太阳,说,她又冷起来了,那意思是再在她左乳上画个红太阳。我俩又满山采了些沾红带赤的各种不同植物色料盛在满地阔叶上,大红、朱红、嫣红、深红、水红、橘红、杏红、粉红、桃红、鸡血红、荥经红、玫瑰红、玫瑰茜红、茜素深红、土红、铁锈红、浅珍珠红、壳黄红、橙红、鲑红、猩红、鲜红、枢机红、灰玫红、杜鹃红、枣红、灼红、绯红、殷红、紫红、玛瑙红,什么红都有。开始描画红太阳,谁知,怎么也不能赤红起来,并且,越描越黑,最后彻底成了黑太阳。好在小白并不恼,她跑起来:一座圣洁雪山上嵌着一对动人乌金。

是两棵野樱桃树上挂着的长蛇把我们吓下山的。长蛇打着静止的秋千,一条大红,一条大绿。回到厂里,我连夜写了黑太阳,并赶在咱们的刊物《颜色》付梓前,让你编了进去。黑莉见了这诗,欢喜了得,就拿去广播站朗诵了。小白听了她的假想情敌朗诵我写给她的诗,激动不已,但心情比怪味胡豆还怪。我听了,不好说什么,只有悄悄羞愧了。我因黑太阳出事后,小白去海南找皇繁简,把《黑太阳》交给他。皇繁简看了诗,又接了你的电话,连夜北上进京。

亦汪提到的诗歌刊物《颜色》,属民办性质,是颜色主义自筹资金办的,由我和亦汪轮流坐庄担纲主编,共办了三期;《黑太阳》就刊登在第三期上;亦汪被控保卫处后,《黑太阳》被查封停办,从此再没复刊。

《颜色》创刊号就差点被查封,没有被查封,还真有赖于9401这块牌子,地方新闻出版管理部门一听说是国防保密单位的事,谁不睁只眼闭只眼绕道走?创刊号是我编的,出刊后,不知怎么就被太竹工农区文化局新闻出版股知晓了。他们看了刊物,认为有两大问题,一是内容胡言乱言、稀奇古怪得不好把控,且与上边关于媒体的宣传口径以及主旋律八竿子打不着,二是无公开刊号或内刊号,属非法出版物。他们看出了问题,但并未处理问题,这就使得刊物得以存世三期,直到把《黑太阳》刊出。

对地方政府来讲,国防保密单位的事不论大小都令人谈虎色变,连工农区的区委书记都是9401厂党委副书记兼着呢。既然工厂军品可以不纳税,十几公里厂区内职工家属办商店开馆子可以目无政府不办工商执照与税务登记,那么,让一本诗歌民刊逍遥法外又有何妨?

一个至今都没坐实的消息说,向区文化局新闻出版股告密的是官办刊物《金沙河》主编苞谷杆。

西藏行,压根就没从亦汪嘴里正儿八经听到过“诗”字,他在玛吉阿米讲的两个故事,却是反复提到了诗。诗得够厉害了吧,不想,还走不脱,亦汪说,兄弟,咱们那本集子,《稀世佳人》,你那儿还有吧,回成都给哥子寄几本来。我没问他还要诗集干吗,只很乖地点了点头。

据说,玛吉阿米,既是六世达赖喇嘛、诗人仓央嘉措那位美丽情人的名字,也是情人当年居住的那个土黄色小楼的名字。

 

后来,我竟像个狗仔党,突然说:“我俩都离开9401了,现在,你对9401怎么看?”

他莫名反问:“怎么看?”

“恨,还是爱?”

他把酒杯往吧桌上一杵,腾地站起,几下脱了上衣。说:“自己看吧。”

他赤裸的上身在我眼前大得像一张肉黄的画布,遮蔽了玛吉阿米的同时,把画布上两处纹身那么刺眼地刺进了我的眼里。两条手臂都有纹身,彩色得像唐卡一样的纹身。

我惊呼:“两条龙?你纹了两条龙?”

他说:“再看。”

粗看,是两条龙,细看,一条手臂纹了一枚龙身的火箭,一条手臂纹了一把龙身的锄头。龙身上,鳞甲斑斓。

更惊讶了。我说:“你竟把你的知青岁月和航天岁月刻在了身上?”

见周遭不少人围来观看,啧啧称奇,他慢吞吞接过我递给他的衣服,笼在了身上。坐下,连喝两杯酒,说:“对下乡的磨砺,对9401的经历,我啊是想恨,恨不起来,想爱,爱不上去。因此,把它们刻在身上,既算是爱恨交加,更算是一种深刻的记忆与怀念吧。”划动俩手臂,又说:“不过,你还别说,如果说这二十多年我是一只逆水的船,划动我的,还真是锄头、火箭这两条桨啊!”

直想流泪,但我忍着,不让它流出来,只让它流进去,流心里去。任何时候,我都不能在这个与我演对手戏的哥们面前示弱,正像他永远在我面前逞凶一样。

不想离开玛吉阿米,但玛吉阿米打烊了。出大门,身后竟多了一条黧黑的汉子,他是康诺尔的司机。亦汪把我送到了圣域。他没下车,直接从车上递我一件包装精美的东西,说,拿去吧,送你狗日的,再见!三菱跑了老远,又喊道,敬好,别送人,不听老子的,到时候你龟儿就晓得颜色了!

嘶哑的黄喉扣上高喷的气压,使他的声音在拉萨的夜风中,像9401亩锈沙。

蓝亦汪送我的,是一块小叶紫檀;宽八寸,长两尺,其上有字,乃藏文六字真言;黑底,阳篆,嵌银。现在,它挂在我家客厅,纤尘不染,色泽如诗如歌。

次日,飞成都,用时一小时四十分。拉萨机场,小朱悄悄告诉我,你他妈蒙对了,老娘真是假藏胞。说完,吱吱吱笑得像红狐。南开研究生问我,她笑啥。我说,笑你。说完,我咯咯咯笑得像母鸡。双流机场,做了几个深呼吸,还好,并没有因为富氧,产生晕氧、醉氧的感觉。

(纯字数:49500字)

(原载《文学港》杂志2014年第二期头条,责编:荣荣)








漫漶的诗潮与错位的诗性

——论凸凹中篇小说《颜色》的情景生成与艺术张力

 

印子君

 

 

《颜色》(载《文学港》2014年第二期头条)是凸凹先生截至目前的多部中篇小说中的一篇独具魅力的作品。根据我的阅读经验来判断,《颜色》无疑是一部好看小说。其实,小说能达到“好看”的标准并不容易,最起码要有“诱惑”力和“神秘”感,要具备一系列“看点”和“兴奋”元素,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始终处于亢奋状态,在情节推进中能享受到一种“抽丝剥茧”的愉悦和好奇心理满足。因此,这就要求作者必须是一个精于“谋划”和善于“运筹”的编织故事的高手。

《颜色》长达5万字,是一部直抵“真实”的诗事小说。它为我们讲述了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一系列充满传奇与离奇、荒诞与怪诞的诗歌故事。作为本小说作者的凸凹先生,由于他的“在场”和卓有成就的诗人身份与丰富曲折的诗事经历,使其得天独厚的“先天”优势在《颜色》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和酣畅快意的展示,可读品相和可鉴品质俱佳,可谓双获奇效,《颜色》堪称激情四射、诗意恣肆、内蕴丰赡、素材稀缺的妙篇巧构。

 

首先,《颜色》是时代背景成就了小说情景。那么,时代是什么?从纯粹的字面本义上讲,无非就是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时间“片段”,它既是指某个社会时期又是指个人某个生命时段。事实上,社会与个人往往是重叠乃至融合的,无法断然分开,社会既涵盖了个人,个人又投影于时代。因此,我们在探寻事件的意义和评估个人的价值的时候,决不能脱离时代背景。因为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个性色彩。可以这么说,不同寻常的时代背景,一定会诞生不同寻常的艺术作品。一个时代的特殊性将决定作品的不可复制性。

时代并非凝固的、静止的,它同样也有生命。在我们每个人心里,时代应该是有鼻子有眼睛的,它也能开口说话。我们每一个以时代背景进行创作的人,就是让时代张开嘴巴说话的人。每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就是为了让时代说真话。

时代不是平面,而是立体。而这个立体绝不是圆柱体也不是圆锥体,一定是一个多面体,一定有棱有角。而任何作为表现形式的文学艺术作品,都不可能是全知全能的,所能表现的也仅仅是它的一个“棱面”或“棱角”。

尽管从表现技法来讲,《颜色》是通过“今”(21世纪初叶)“昔”(20世纪80年代)两个时代交错或穿插进行的,但《颜色》真正“立足”的时代背景是20世纪80年代,“今”虽是“昔”的延续或延伸,但更多时候,“今”只是作为“昔”的“引线”而存在。

在中国诗歌史上,20世纪80年代是最具“活力”、最富“想象力”也最有“爆发力”的时代!一夜之间,诗潮诗流漫漶无边、汹涌不息,诗社诗派拔地而起、竞相林立,宣言主张铺天盖地、此起彼伏。那真真是个可以让人发泄、发狂、发疯、发癫、发横、发狠的时代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20世纪80年代就是一个“诗歌是诗人们的通行证”而奔走无碍的时代。天下诗人是一家,不管你是真诗人还是纯粹的诗歌票友,只要你敢于扛起诗歌走亲访友,准叫你有头有脸,随便捡个地儿坐下都不会饿饭。谁能想到,如今被日益冷落、边缘化和百般诟病的诗歌,曾几何时竟是充满包容和可以让人变得亲善和融的东西呢。

《颜色》这部小说的肇端,正是源于20世纪80年代一个民间诗社的成立。所有内容的“内核”都是围绕诗社活动和诗社成员展开的。诗社和诗社成员“附着”的平台是“隐身”于西南大山沟里的三线军工企业。正是三线军工企业的“神秘性”和“隐秘性”成就了小说《颜色》 的“神秘性”和“隐秘性”,得以实现作品从“可看”到“好看”,从“好看”到“耐看”,从“耐看”到“深看”的跃升。

 

其次,《颜色》是诗歌意志促就了小说张力。小说的张力体现在揭示的内涵上,而内涵自然依靠语言来表述,但说到底,小说的张力最终要体现在语言上。而只有充满张力的语言才能凸显诗意特征,具备了诗歌特征方能彰显诗歌意志。

“颜色”是一个隐喻,小说取名“颜色”大有深意。如果说一首诗歌的成功是得益于隐喻的力量,那么小说《颜色》的成功同样得益于隐喻的力量。在《颜色》中,“颜色”隐喻了时代,“颜色”隐喻了人物,“颜色”隐喻了人格,“颜色”隐喻了人性。“颜色”还隐喻了9401诗社,“颜色”更隐喻了颜色主义诗社。

《颜色》中展现出的人物群像,其实就是诗人群像。除了被“小说”化的洪不渐(诗社社长)、涂鸦(诗社常务副社长)、蓝亦汪(诗社副社长)、皇繁简(厂团委副书记、诗社副社长)、紫妙儿(诗社秘书长)、小橙、黛巧巧、小白、小青师傅、黑莉(广播员)、佟哑花、展二娃和阳涌等人物外,还直接“移植”或“点击”了现实中的张建华、叶延滨、杨牧、北岛、顾城、何小竹、杨黎、洋滔等等诗人。他们既是“现实”的存在,也是隐喻的存在。通过人物的动向、动机和动力而“催生”的友情与爱情、人情与事情、内情与外情、私情与公情交织成了《颜色》的“斑斓”和“绚烂”。

《颜色》尽管人物众多,而其情节的推进最终“依赖”的是涂鸦(“我”)和蓝亦汪这两个人物,这两个人物的命运就是《颜色》的命运。《颜色》作为诗事小说,小说作者作为诗人身份,可以说凸凹充分运用了自己的诗歌本领。是的,诗歌成为了凸凹的本领,更成为了他的本钱!正是具备了这个“本钱”,可以让《颜色》从容不迫地“腾挪”,可以让《颜色》游刃有余地“穿越”,可以肆无忌惮地“戳底”,可以明目张胆地“揭盖”……这是诗人的自信,这是诗歌的自足,这是诗性的自豪!因此,我们可以一下子深入西南大山沟的三线军工企业机器轰鸣的车间探看“稀奇”,我们可以一下子赶赴省会城市众声喧哗的诗歌朗诵厅聆听“嚎叫”,我们可以一下子漫步雪域高原天阔地广的寺院圣湖濯洗“凡尘”。

既然是一部诗事小说,《颜色》毫无疑问直面的是诗人和诗歌事件。而诗歌的“张扬”特征,就无可避免地暴露了“军工”的“隐秘”;而诗人的“风流”特性,就无可挽回地引发了山沟里的“黑太阳事件”。“黑太阳”的出现,可以毫不费力让诗人背“黑锅”,让诗人的单纯、痴迷、梦境、想往乃至尊严瞬间被“黑”掉!这是诗性的错位,也是人性的险恶。从这个意义上讲,《颜色》的确为诗歌和诗歌事件给足了“颜色”!因此,《颜色》是用缩小空间来放大时间,《颜色》是用缩小整体来放大局部,《颜色》是用缩小人群来发放人物!由是观之,《颜色》的艺术张力正是凭借诗歌的“跳跃”来完成的。

 

最后,《颜色》是人性觉悟铸就了诗性自觉。特殊的时代,必然导致人性的错位、人心的错觉,进而导致失误与错误、失范与失衡。《颜色》正是经由充满离奇与怪诞的诗歌事件来完成了人性的觉悟。而诗歌事件常常伴随着特殊性。既然有了特殊性,其出现的夸张、变形、扭曲和荒诞就在所难免了。事件出现的结果,主要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事件主角“覆灭”遁迹,要么是事件主角“出走”复归。《颜色》中“黑太阳”事件的“肇事”诗人蓝亦汪正是选择了出走,在历经千般磨砺后又复归“自我”。蓝亦汪的复归已不是简单的诗歌复归,而是凭借人性复归来完成了更深层次的诗意复归,这是对诗性的校正与另一种呈现。

而涂鸦(“我”)命运的变化和转折,同样是一种“诗歌历程”,这里面既涵盖了“坚守”也呈现了“升华”。特别值得称道的是,《颜色》把“此在”的场景展现为雪域西藏,将圣洁与凡俗,将宏阔与仄逼,将邈远与短视进行了鲜明对比,极大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并在更深意义上提升了小说的品质。加之作为叙述主体的“我”信手拈来的一首首激情飞扬的雪域诗的渲染,最终“完成”人性觉悟,并铸就诗性自觉。

 

综上所述,《颜色》是一部成功的小说,更是一部成熟的小说。《颜色》的成功与成熟都是20世纪80年代成就的。因为无论从诗性的角度还是作为历史的视野来看,20世纪80年代都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从这一点说,无论作为诗人的凸凹还是作为小说家的凸凹都要感谢20世纪80年代。而时间不可复制,时间稍纵即逝,作家的功能,就是用文字“留住”时间,并让时间发力,逼时间伸出手臂书写。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说《颜色》正是时间腕力写就的命运挽歌!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海外诗刊》总第4期目录◎蔡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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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诗刊》(总第4期)目录
Overseas Chinese Poetry Magazine (OCPM)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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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度诗人

 

01/空瓶子 烘烛
03/诗五首 张耳

 

2013入选诗人  

 

05/短诗九首 林小耳
07/短诗十首 袁昌明
08/诗七首 夭夭
11/短诗十首 胡澄
13/诗八首 于耀江
15/诗八首 谢小青
17/诗八首 王国清
19/诗六首 凸凹
21/诗六首 若水

 

星光灿烂(一) 23


懒懒/长安瘦马/纪开芹/王丽华/银河望/杨慧娟/樱海星梦/空也静/周步/胡平/白衣初雪/刘文杰/拈花汉/赵淑梅/诸蓝煤/言父/张雪玲/张键/蓝晓宇/无非/王信量/姜荣/雪戋/张礼/吴猛/红太阳/汪铎/吴信原/谷冰/风轻扬/晚来风/谭清友/山丹芳子/茅舍/张贵彬/谢颖/廖作舟/徐志亭/胡有琪/阿桂/苏枍北/李栋/凡非子/王万平/晴天/十五岚/相如是/巴曼/陈广德

 

星光灿烂(二)  33


雪克/丁济民/爪哇岛/方刚/杨帆/枫红舞动/翩然落梅/何纤夫/缪佳伟/车走直线/如枫落/葵子/朱红读秋/卢恩俊/范遥闻/王建斌/陈小秋/丑乙/金明春/孙立本/王垄/拾荒者/杜志峰/鲁亚光/李枝能/李云飞/秦广东/王长敏/孙方雨/北城/子夜梦寒/蒲苇/翠薇/风荷/鸣钟/王殿芳/王双明/刘雪鸿/琪轩/吴少东/蔡兴乐

 

《海外诗刊》诗人新作  42

 

梁文权/刘勇/北小荒/杜文辉/那木/杨梅/如云飞过/葛云彩/徐春燕/彭世学/非马/杨修华/黄化斌/樊德林/姜华/王志彦/蔡交俊/许星/草根姜荣/杨通/周冬梅/胡剑明/崔景怡/草原之夜/胡礼忠/梁书正/黄圣凤/谌宁生/罗爱玉/雪漪/子在川上曰/悦享/姚阳辉/黑马/雪马/王文海/吉祥女巫/殷晓媛/屏子

 

诗 词 欣赏       52

 

云梦/晚来风/王治军/成之/梅子/闲云咏鹤/王万然/罗胤/余廷林/唐朝(唐朝唐漠)/夏立彬/天凉好个秋秋/林泉斋/夏荷-范遥闻/王俭怡/乾元杂谈/卜三石/翟红本  一卷飘零/张天男/卢旖琪/章宗义/来长柱/笑天/TT/薛良胜/刘剑/杏花烟雨/东门五秋

 

当代美国诗歌      55

 

55/诗选四首 莎朗·奥兹
56/诗六首 罗伯特·哈斯
58/诗四首 特蕾茜·K·史密斯

 

民 刊 联盟       59

 

孙俊良/申有科/柳苏/甲子/吴小虫/白马/王晓鹏/汪有榕/西翔/肖斌伟/朱仁凤/梅雪/闲云不语/陈大友/碧宇/清荷铃子/重庆子衣/陌上寒烟/苏微凉/赵凯云/陈永明/东方浩/何玉宝/柳思/杨晟

 

星光灿烂(三) 70

 

作二/郁东/张桂林/魏洪红子/袁同飞/沉默之子/楚原/艾歌/毕俊厚/鲁橹/高亚斌/中子/章洪波/木梓/丹麓听翁/依美/木叶/五柏清源/阿依古丽/小琼/中华民工/史迅/朱怀金/沙克/艾叶/鲜圣/黑光/侯范才/赵洪亮/吉爱玲/徐玉花/李奕/沐墨磐/缪驷明/党剑/马晨洋/徐金秋/谷雨/敏城/李荼/白公智/陕南瘦竹/北星子/雨人/云过水轻舞/吉伍子琪

 

《海外诗刊》编辑新作  80

 

枫舟/吴其盛/蔡启发/若荷影子/刘炜/文立冰/李子良/风儿/柔风一缕/秦时月/南客/沈彩初/柴棚/李浔/梅雨/郁乃

 

星光灿烂(四)  90

 

张世勤/望疯/朱仁凤/殷贤华/蒲苇/樊德林/高亚斌/天涯碧草/朱建霞/寸三妹/张沫末/胡文娟/姚阳辉/徐泽/杨河山/童心/何吉发/罗飞莺/海尧/祝世军/牧雨/杨章池/翠儿/李星涛/苏德宏/秦雍/指冷笙箫寒/张天男/司玉兴/李日清/许礼荣/Laura/黄圣凤/魏祖强/苏扬/梁振林/春霸/许蓝翔/湖烟/血色湘诗

 

诗歌擂台赛作品选   99

 

雨人/叶臻/王志彦/歇马村主秦仰贤/畅游游/灵川/张泽欧/北城/邱也也/楚鄢闲人/叶邦宇/张泽欧/叶臻/林耀琼/哑城/西征/毕俊厚/蜡烛1979/草漭/秦仰贤/袁少萍/毒霸一芳/谷冰/谢颖/毕俊厚/一尘/xieqiyi12013/流年鱼/紫穗穗/姜维功/夜间啼铃/非马/墨夜雪/无非/云过水轻舞/清风絮语/保定老乐/若荷影子/风儿/悦享/朱红读秋/疏影梦痕/虹之语/枫舟/刘炜/康宁/好风如水999/杨芳侠/松韵慧音/迷阵

 

《海外诗刊》(总第4期)目 录
Overseas Chinese Poetry Magazine (OCPM) 2013
--------------------------------------------------
国际 刊号:ISSN  1925-1726
主编枫舟(加拿大)
副主编吴其盛  蔡启发  若荷影子
新诗责编李子良  刘   炜  文立冰  风儿(加拿大)  秦时月  好风如水
诗词责编南  客
名誉编辑杨芳侠  沈彩初  柴  棚  柔风一柔  李  浔  梅  雨  郁乃(日本)
中国办事处总负责人蔡启发  (浙江省台州市水利局)
网址http://blong.sina/haiwaishiuank
《海外诗刊》QQ:2401076846
投稿邮箱haiwaishiuank@126.com

 

我与母亲端午节留影◎蔡启发

李家弄村

地址:浙江省宁波市象山县茅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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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访友,欢迎下次再来

母亲的村庄.我的老家◎蔡启发 生活最苦也不能苦了诗歌◎蔡启发    ---欢迎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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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老家象山/蔡启发 母亲的村庄.我的老家/蔡启发-----欢迎点击

走光中的美妙瞬间(组诗)/蔡启发 母亲的村庄.我的老家/蔡启发 -----欢迎点击

我与诗人柯平最新留影◎蔡启发 第50首:你已溶进了我憔悴的诗句◎蔡启发 -----欢迎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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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踪李家弄故里(组诗)蔡启发 ---欢迎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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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日常生活的非日常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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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日常生活的非日常书写作者:唐毅


——唐毅《新诗十九首》观览

/凸凹

 

唐毅的诗歌我自认为是熟悉的。印象中,他的诗非常唯美——像月光、水和绸缎,柔美、静美、古典美、抒情美、高贵雅致美杂揉其间,几乎可以称作宋词、元曲的现代版。唯美,或是他对诗歌的最高和最低考量指标,这一点,他用他的诗集名《一切很美》,为我们提供了足量的佐证信息。这一次,读他的《新诗十九首》,既往的印象调了过个儿。

可是,我发觉我不管怎样提炼、归纳,都不如他自己说得真切和全面。他在《论诗四律》(组诗)中,直接用标题说,一、是诗但《不说是诗》,二、诗须《自然呈现》,三、诗应有《隐喻及其他》,四、诗句当用《口语,或吐气若兰》。

唐毅的《新诗十九首》,跟他先前的诗比较,的确是一些不像的诗。记得我家当年,种卷心菜不卷/葱葱啊,蒜苗啊,韭菜啊,又老是被鸡啄/只有萝卜长势喜人/全然能够长成一副萝卜的样子(《 白水萝卜》),这些句子分了行却依然不像诗,但跟上提着缨子,拔出萝卜也不会带出泥/白水一煮就飘出清香这样的句子,谁还能说不像诗就不是诗?唐毅要的就是这种不说是诗自然呈现的景观与境界。这样了似乎还不够,为了不说是诗自然呈现,他还要求自己的诗口语化,要求自己的口语不吐则罢,一吐就是吐气如兰。比如:江湖就这么近/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轩然大波(《茶馆》)。小城也有杨柳岸/也有文君当垆,她们都长着一把小蛮腰/所以街上灯是红的酒是绿的(《 醉酒》)。此类例子不用举了,一举,就成了对唐毅《新诗十九首》的复制粘贴。

这三个维度组合,让唐毅的诗变得日常、明白和瓷实,变得真实、庸杂得像我们具体的生活。这种一味的自然呈现,也不是唐毅认知的为诗之道,他还需要用隐喻及其他这一维介入进来,一实一虚,一明一暗,搭建起自己诗歌的房子。一浇花天就下雨/我就会问这是什么意思嘛(《 在露台浇花遇雨》)。楼上的邻居搬家,搬走了我家的屋顶/楼下的邻居搬家,搬走了我家的地板/一张席梦思格外醒目/只剩十七层雾在那里硬撑(《虚惊》)。我看见许多马匹没入时间/而雪后的峰峦,却不时露出头来(《一个下午》)。

隐喻成为了现代诗歌那无拘无束的幻想最得力的风格手段。隐喻向来是为诗学变革服务的。德国批评家胡戈·弗里德里希的这一识见,刚好成为了唐毅启动成诗平衡机制的需要。

日常入诗但诗不日常。这既是指唐毅单首诗歌的生成法则,又是指唐毅阶段性写作的革命手段。唐毅的目的很清晰,他要使不是诗的汉字组合成诗,他要使他的诗只是他的诗——只是他一个人的诗。

一个诗人一生的诗作可能会由若干阶段的诗作构成,而每一阶段呈现的面目又各各不同,因此我们才常常说,喜欢某某这一阶段的诗,不喜欢某某那一阶段的诗。唐毅在这新近阶段里,无限倾注、关怀身边那些司空见惯、熟视无睹的事物,抽丝剥茧般从事物细节中发现诗的毫光,饶有兴致、乐此不疲地施与和奉呈自己的个人化理解,让词与物在自己那有生命有灵魂的诗心的磨芯中自然流出诗行的汁液。至此,庸常的东西有了光,冰冷的汉字有了温度与性灵。唐毅的《新诗十九首》都是八行,前四行大多为基本的日常事实,后四行大多为不基本的非日常诗实,二者的有序有效交媾,进一步凸现、延伸了自己一贯擅长的对语汇的拆解重组能力、对史事的解构转新路数。

每位诗人都有不同的诗歌理想,唐毅恐怕属于这一类:创造自己,复制自己,创造自己,如是反复,如是呈展。

 

(原载2014221日《遂宁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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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驿创作》春季号目录,欢迎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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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文艺季刊《龙泉驿创作》2014年第一期(春季号)

目录

 

卷首语/主编

 

〖关注〗

忆大山(散文)/习近平

 

〖长松山•视界〗

妈咪宝贝(中篇小说)/骆平

一次难忘的汉字学习(散文)/叶开

西藏羊皮书(散文)/凌仕江

读史杂记(散文两篇)/张蓬云

童年的夜晚(散文)/杨献平

诗歌近作六首/臧棣

经过花朵(组诗)/李皓

李子园纪事(诗二首)/李祖星

 

〖诗歌村•桃花〗

桃的精神分析(随笔)/蒋蓝

成都词典•龙泉驿(诗二首)/梁平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组诗)/雪馨

桃花诗五首/张选虹

 

〖围龙屋•客家〗

求求你偷跑吧(短篇小说)/何葆国

客路青山下(随笔)/周李立

客 骚(散文)/粟辉龙

充盈的地气(散文)/林忠成

 

〖向阳桥•汽车〗

阿发还乡(小说)/曾明伟

欲望的烦恼(散文)/任小梅

汽车两篇(散文)/龙水蓉

见到小车要敬礼(散文)/张永康

县城修车店:夜的诗(散文)/杨不易

龙泉驿建国际汽车城有感(诗歌)/唐军

 

〖尖尖山•巡礼〗

傅全章文学作品个展

“文学是终生的恋人”/龙文

 

〖仰天窝•名家〗

“文学有理想么?”(访谈)/罗伟章  李云

 

〖北周碑•处女作〗

张甜甜文学作品选

 

〖龙泉湖•本土〗

记忆中的艾芜·记忆中的作荣(散文)/鄢家发

百工堰的冬天(散文)/尹赞

记忆中的春节(散文)/黄卫

散文三篇/荫子

大熊猫(童谣)/王金城

 

〖蜀王宫•人文〗

龙泉石窟,汉唐巴蜀古道上的佛影/萧易

司马相如:大汉帝国的风流才子/贾飞

家山桃乡(画配文两篇)/廖国山

 

〖龙泉山•专题〗

校雠名家,国学大师——王叔岷诞辰百年纪念专辑/

王国瓔  李静  林耀椿  胡开全

 

〖宝狮湖·故事〗

“桃花故里”山泉镇故事作品小辑

 

〖石经寺•评说〗

“接地气”,“撄人心”,为村庄招魂——刘晓双长篇新作《桃花,你在成都还好吗?》刍论/张放 蒋林欣

被抛弃的自由——读沈奇《天生丽质》/

序言——为《四川新诗999999首》作/

上海的天空——读海飞小说集《麻雀》/布谷

 

〖五凤楼•艺术〗

 

〖字库塔•资讯〗

八则

 

封二、封三:“桃花故里”山泉镇影像

 

主编/凸凹

副主编/李云

美编/徐倩   校对、发行/张红京



 

 封面要目

忆大山(散文)/习近平

诗歌近作六首/臧棣

一次难忘的汉字学习(散文)/叶开

成都词典•龙泉驿(诗二首)/梁平

客路青山下(随笔)/周李立

傅全章文学作品个展

桃的精神分析(随笔)/蒋蓝

 “文学有理想么?”(访谈)/罗伟章  李云

妈咪宝贝(中篇小说)/骆平

校雠名家,国学大师——王叔岷诞辰百年纪念专辑

 

 

卷首语


2014年,龙泉驿方方面面都在提档升格、提质升级,尤其文化板块更是如此,比如文化馆、图书馆、艺术团、市民艺术学校,还比如桃花诗村。碰巧的是,《龙泉驿创作》也正好赶上了这个趟,凑上了这宗热闹。

有意乎,无意乎,委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龙泉驿创作》一直在路上,一直在走着。

“显地域、宽视界、高文格。”

口号也罢、宗旨也罢、定位也罢,提拎九个字出来怎么着都不是难事,可落地坐实在提档升格、提质升级上,哪是一件容易的活儿?具体而言,显影在打首的这一期上,不过是增加了刊物的体量,强调了地域文化符号的重要罢了。而实际效果到底如何,预期达到否,读者认可不,则有待于读者的权威评鉴和时间的漫长过滤。

这一期出厂面世,应该正值“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乱开”(张新泉《想龙泉》)之时,那么,翻开书页的,除了你我的手,还当有桃风的手;而阅读之客呢,除了惯常的读客,还当有蜂拥至龙泉山踏青赏花的游众,更有漫山遍野的桃花火焰。

春天的刊物——龙泉驿春天的刊物,有这份赚头和额外,不奇怪。

作为编刊人,我们期许的,不光刊物的外边是春天,我们更巴望刊物的内里同样是春天——是永不掉叶落花的一场浩浩荡荡的盛大春天。

这当然难。但我们真真切切这样做了,做了之后,所有的心情爬上枝头,如沐春风。

这厢如此,那厢呢?

站在寒天的“春季号”,放下雪,等待春天。

西默斯·希尼说,“诗歌是无用的,没有一首诗歌阻挡过一辆坦克的进攻。”可是,又有哪辆坦克,碾碎过一首诗歌的流布?因此,莫言说,“文学和科学比,确实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它的没有用处,正是它伟大的用处。”

文学的无用之用,让记录与传递有了温度,有了情感、趣味和意思;让一切有,一切在;让人类世界得以存活。

 

——主编

 

 

 

大型文艺季刊《龙泉驿创作》

稿 

 

《龙泉驿创作》系中共成都市龙泉驿区委宣传部主管,龙泉驿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办,龙泉驿区作家协会、四川省散文学会龙泉驿分会协办的一本综合性大型文艺季刊。今就刊物所设栏目向相关作者征集符合“双百”方针、“二为”方向、健康向上的优秀稿件。

.刊物栏目设置及稿件具体要求:

“长松山·视界”:非龙泉驿作者小说、诗歌、散文、评论等文学作品。

 “龙泉湖·本土”:龙泉驿作者小说、诗歌、散文、评论等文学作品。

 “向阳桥·汽车”:以汽车及汽车城题材为主要元素,用文学形式展现其历史、发展和未来,呈现人与汽车的关系。

“诗歌村·桃花”:桃花题材之散文、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

“围龙屋·客家”:客家人文学作品,非客家人的客家题材文学作品。

 “尖尖山·巡礼”:龙泉驿本土文学艺术界名家作品个展。

“蜀王宫·人文”:历史人物,历史物事,以及人文地理随笔。尤喜与龙泉驿有关的作品。

“北周碑·处女作”:龙泉驿作者处女作(未在区县级以上纸媒发表过文学作品)。

“石经寺·评说”:文学评论、艺术评论等文艺评论。

 “会馆群·心语”:百姓心情故事、情感随笔、微博心得、微信感言等。每则160字内。

 “仰天窝·名家”:对走读龙泉驿的外地名家进行访谈。

“宝狮湖·故事”:龙泉驿历史故事与现当代故事(真人真事),以及民间传说。

“百工堰·画像”:龙泉驿各条战线涌现出来的典型单位与人物,呈现其成功经验,奋斗历史,杰出贡献。表现体裁:纪实文学、名人传记、非虚构作品、人物专访等。

“龙泉山·专题”:专项推介特别活动、纪念活动等。龙泉驿综合性、焦点性、专题性报告文学、访谈等。

“五凤楼·艺术”:美术、书法、摄影作品及舞台艺术图片,刊内彩页。

 “字库塔·资讯”:龙泉驿文联信息、协会信息和作家、艺术家动态。

.投稿事宜:

1.小说以300字至1.5万字为宜,最长不超3万字。散文、纪实类作品以600字至6000字为宜,最长不超1.5万字。诗歌以短诗为主,长诗不超200行。

2.来稿未在公开发行纸媒上发表过。作者来稿,文责自负。

3.本刊对来稿有改稿权,如作者不同意,请说明。

4.作品后附作者百字简介。并留邮编、地址、身份证姓名、电话,以便奉寄样刊、稿酬。

5.作品以Microsoft Word 文档形式,发邮箱:2778327579@qq.com

 

《龙泉驿创作》编辑部

2014/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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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华语诗刊》2014年2月28日目录(欢迎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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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版:

[独家报道]《华语诗歌网》今日上线

《华语诗歌论坛》宣言

[诗人影像]车延高《江湖》附简历及《诗观》

[本期关注]华语诗歌:对外译介与国际互动

——专访国际诗歌翻译研究中心(IPTRC)主席张智

[月末观察]向自然增长的诗歌力量致敬

[新闻集锦]本刊考察杜甫草堂“人日游”活动

《阮元诗书画印选》面世

首部简体中文版《盖瑞·斯奈德诗选》出版



   第二版:诗·清样

[名家在线]浙江杭州/黄亚洲   黄亚洲的诗(三首)

[红颜诗国]北京/李成恩     细雨传

黑龙江海伦/霜扣儿  云水谣(外一首)

[重读经典]刘大白:邮吻

[纸上风景]北京/殷晓媛     微表情(两首)

[九洲行吟]上海/张萌      泖河镇(外一首)

[华语天下]黑龙江哈尔滨/桑克  电网边的抒情诗(外一首)

台湾台北/杨平    高墙(外一首)

四川成都/若秋    想你的夜(外一首)



   第三版:诗·档案

[实力呈现]福建龙岩/林忠成   刀与刀鞘(外二首)

[散文诗志]河南平顶山/梁耀刚  望石(外一首)

[旧体诗词]吉林长春/邵红霞   饮茶偶思

北京/南广勋     [中吕·山坡羊]访马致远故居

四川遂宁/王晓春   鹧鸪天·村居乐

[诗译流风]爱尔兰/谢默斯·希尼 要不是醒着,我就错过它了

[新诗方阵]美国/达文      踩到一只小虫

山东聊城/翠薇    纯棉时代

湖南衡阳/萧振中   梦中偶得

河南卢氏/高山    早春

四川乐山/李跃平   古瓷瓶

四川宣汉/汤胜林   山寨

越南胡志明市/岚月风 飘雨的城市

辽宁抚顺/蓝狐    鞭炮

河南南阳/曹洪波   乡愁里的村庄

[校园星空]福建/唐宇佳     春天

重庆/徐毅      告别

山东泰安/陈金枝    登高



   第四版:诗·随笔

[诗人说诗]四川成都/蒋蓝   豹诗典

[诗人散文]甘肃平凉/任随平  乡村雪事

[诗人物语]河北承德/北野   无需再造传统

[诗人小说]北京/李唐     铁匠

[诗家书简]四川成都/邱子君  母爱与诗意

[编读往来]《华语诗刊》稿约

附:《华语诗刊》最新稿约

《华语诗刊》是遂宁日报报业集团为世界华语诗歌作者和读者量身定制、倾情打造的诗歌读本,报道华语诗歌新闻资讯,荟萃华语诗人精品力作,系《遂宁日报》(中共遂宁市委机关报,国内统一刊号:CN510105,全国公开发行)月末版(每月一期,对开大报报型,每期4版。根据需要可出8版或12版),将充分展示华语诗歌最新动态、最新探索和最新理论成果。凡在本刊发表的作品,均为 陈子昂诗歌奖 参评作品(季度奖金1万元,年度奖金10万元。2014年第一季度评选工作已正式启动)。

现面向全球华语诗歌写作者长期征稿(所有投稿请前往http//www.hysgw.com,论坛设有专门投稿区)。

版面设置:

第一版:诗·动态(栏目:本期关注、独家报道、诗人影像、诗刊风向、新闻集锦、月末观察)

第二版:诗·清样(栏目:名家在线、华语天下、九洲行吟、红颜诗国、纸上风景、重读经典)

第三版:诗·档案(栏目:实力呈现、新诗方阵、校园星空、散文诗志、诗译流风、旧体诗词)

第四版:诗·随笔(栏目:诗人说诗、诗家书简、诗人访谈、诗人物语、诗人散文、诗人小说)

稿件要求:

1. 内容健康,积极向上,切实反映现实生活,提倡言之有物,反对空洞、无病呻吟;提倡先锋性、艺术性、思想性,反对口水诗;

2. 诗歌单首不宜超过30行,组诗不超过100行,动态新闻不超过500字,文论1000-3000字为宜,最长不超过5000字。每一次投稿诗歌不超过5首、文论不超过1篇(诗人散文、诗人小说1200字内);

3. 提倡原创优秀作品,谢绝在各种纸媒上已发表过的作品(作者文责自负)。如发现非原创首发《华语诗刊》来稿,将取消参评本刊各奖项资格,并索还稿酬、奖金;

4. 稿件末请注明作者真实姓名及邮编、地址,邮箱、电话等联系方式。作者简介请控制在100字内;

5. 稿件一经采用即付稿酬(含次年初由本刊编辑部汇编成书交国内知名出版社出版的《华语诗歌年选》及网络电子版之稿酬),并寄赠样刊、样书;

6.本刊可根据版面需要对来稿进行修改、删节。如不同意,请在来稿时注明。

咨询电话:0825-2318911  13208252244

《华语诗歌网》(华语诗歌论坛)网址: http//www.hysglt.com/portal.php(论坛设有投稿区)

 

                       《华语诗刊》编辑部

  2014年2月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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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备忘录:莫言、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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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生死疲劳》

看了《生死疲劳》(作家出版社2012.11),我真有一个感觉,如莫言自己言,他是阎王文书转世。小说从西门屯财主西门闹1948年土改被枪毙写起,至2000年结束。两个视角交叉叙述,一是由西门闹转世的驴、牛、猪、狗对蓝解放的叙述,二是蓝解放的自述。西门闹娶有三房,大房白氏,二房迎春,三房秋香,蓝解放系迎春与西门闹长工蓝脸所生儿子。再一次感叹,想象力丰饶的莫言,是一个奇才,每一部作品都能给我以冲击和启迪。

2014/3/10

 

余华《第七日》

《第七日》(新星出版社2013.6)是一部在非现实的地方生成的现实批判之书。余华在书中写了“我”(杨飞)死后火化前在阴间七天的经历与回忆。余华在书中说,一个人火化前在阴间的生活是永生,火化入墓后是安息。这本书最大的创意是把故事安置在了“死无葬身之地”这个地方——余华的灵感与创作冲动大约也是源于此。除此之外,基本上都是对现实新闻的取材,作者的既往才华并没得到最新的释放,呈现让人惊叹之处。

2014/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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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芙蓉锦江》2014年第一期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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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锦江》第14期目录

(2014年第1期,总第14期)
(“新诗百年·长诗100首”纪念号)
(杨然独资出版)

【卷首语】杨然

【20世纪 20年代】

地球,我的母亲(外一首)→郭沫若(4)
旧梦(节选)→刘大白(8)
小河→周作人(8)
李白之死(外一首)→闻一多(9)
外白渡桥→冯乃超(12)

【20世纪30年代】

翡冷翠的一夜(外一首)→徐志摩(13)
预言→何其芳(14)
哭三弟恒(外一首)→林徽因(14)
大堰河,我的保姆(外二首)→艾青(16)

【20世纪40年代】

泥土的梦→杜谷(20)
Fantasia(组诗)(外一首)→郑敏(20)
赞美→穆旦(27)
为祖国而歌→陈辉(28)
哭亡女苏菲→高兰(29)
珍重(组诗)→罗寄一(30)
异体十四行诗八首→王佐良(32)
时间与旗→唐祈(34)

【20世纪50年代】

仙人掌→方思(37)
瓶之存在→覃子豪(37)
浪子麻沁(外一首)→郑愁予(38)
夜景→傅仇(39)
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林昭(40)
就是那只蟋蟀→流沙河(44)
鹰的诞生(组诗)→牛汉(45)
在西藏→蔡其矫(47)
划呀,划呀,父亲们! →昌耀(47)
重读圣经(外一首)→绿原(48)
与衡阳宾馆的蟋蟀对话(外二首)→洛夫(52)
献给马蒂斯(H·MATISSE)(外二首)→痖弦(56)

【20世纪60年代】

望星空→郭小川(60)
第九日的底流(外三首)→罗门(62)
火浴(外一首)→余光中(66)
鱼儿三部曲→食指(68)
念故乡→高凖(69)

【20世纪70年代】

楚霸王→淡莹(71)
三代→苏绍连(71)
弹指(外一首)→张错(74)
三月与末日→根子(76)
生命幻想曲(外三首)→顾城(77)
长城的自白→黄翔(81)
死后也还会衰老(外一首)→芒克(82)
冷酷的希望(外二首)→北岛(83)
东方美妇人(外二首)→黑大春(90)

【20世纪80年代】

太阳和他的反光(组诗)→江河(92)
海上发出的信(外二首)→李钢(96)
红纱巾→李小雨(98)
不满(外一首)→骆耕野(98)
北京深秋的晚上(外一首)→舒婷(101)
字眼→田晓青(104)
乘喷射机离去(外一首)→夏宇(105)
这一代(外一首)→严力(107)
诺日朗(组诗)(外一首)→杨炼(108)
我是母亲的晚子→叶文福(114)
静安庄(组诗选二)(外一首)→翟永明(115)
卡夫卡致菲丽丝→张枣(117)
情诗→马丽华(119)
苏州记事一年(外二首)→柏桦(120)
越过这片神奇的大地→廖亦武(122)
王志杰周年祭→张新泉(123)
祖国(或以梦为马)(外一首)→海子(124)
傍晚穿过广场→欧阳江河(128)
女同学→于坚(129)
中文系(外一首)→李亚伟(130)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胡冬(132)
死亡,是这么一个情人→林珂(134)
女神→骆一禾(134)
政治高手→石光华(135)
伦敦随笔→王家新(136)
大佛→宋渠 宋炜(138)
回旋→孙文波(140)
我看见大风雪→王小妮(141)
陶弟的土地→吕德安(142)
克隆人→毛翰(145)
炼丹者巷22号→陈东东(147)

【20世纪90年代】

1990,在病中→二毛(153)
科长→吴克勤(155)
土拨鼠→胡宽(156)
福喜之死→西渡(159)
事物(选章)(外一首) →席永君(160)
天河城广场(外一首)→杨克(163)
千年之后(外一首)→杨然(164)
事件→陈克华(168)
长诗→梁晓明(169)
黑色沙漠(组诗)→唐亚平(170)
谨以此诗献给我生生不息的中华民族→伊沙(172)
尘犯日→道辉(172)
祭日→闫妮(174)
蝶恋花→臧棣(177)
午后的献诗→大卫(178)
雨中抒情→沈浩波(179)

【21世纪10年代】

龙王乡:宿命与幻象→李龙炳(180)
卡通一代→墓草(181)
64号病房→晓音(182)
远方的心事(外一首)→黄仲金(184)
大裂谷→十品(186)
和影子对话→方惘燃(187)
御临河→林童(189)
肖家河的草稿→殷龙龙(190)
木书→子梵梅(191)
针尖广场(外一首)→凸凹(192)
双重火焰(外一首)→陈小蘩(195)
弹响诗琴→史芳娜(196)
蒲家→曾蒙(199)
幻觉者的面具(外一首)→郑小琼(199)
三角梅的身份(外一首)→林忠成(203)
水之诗(外一首)→王国平(204)
手掌上的故乡→蒋楠(206)
采花贼的地图→马雁(207)
第二日→孙慧峰(207)
苦海(组诗)→王学东(210)
新解桃花→邱绪胜(211)
断刀(外二首)→梁雪波(212)
人到壮年与中年(外一首)→远观(213)
深圳,深圳(组诗)→朱巧玲(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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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誉编委:叶浪 梁红 柏桦 翟永明 石光华 何小竹 曾智中  色波 代兵
主编:杨然 凸凹
副主编:王国平 周世通 黄仲金
编委:胡亮 树才 席永君 蒋蓝 朱晓剑 彭毅 李龙炳 文旦 张凤霞 胡仁泽 愚木 桃都别园 羌人六 重庆子衣 邱绪胜
封面、版式设计:黄仲金
统稿:杨然

出品日期:2014年3月
通联:诗生活网·芙蓉锦江论坛
网址:http://bbs.poemlife.com/forum.ph ... on=list&fid=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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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刘志刚先生书法我的诗

[转载]《诗屋2013年度诗选》出版通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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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白、吴昕孺主编的《诗屋2013年度诗选》已完成选稿、审订、编排、校对等诸项工作,即将由中国凤凰出版有限公司出版。

该书通过约稿与自然来稿两种方式,共有来自全国各地的89位诗人光荣入选(目录附后),请各位入选诗人回帖告知您的邮编和详细地址,以免到时候您收不到样书。非常感谢诗友们的支持。2014年度诗选,再见!

 

《诗屋2013年度诗选》目录:

 

一、安琪的诗

白蛇传

夜晚的方向

油菜花开

 

二、彩虹的诗

细数花开

 

三、草树的诗

公园里的长椅

水母

 

四、柴棚的诗

送你十万吨雪花

偏离轨道

 

五、陈颉的诗

樱桃花

 

六、陈小玲的诗

如果悲伤还可以泪流满面地诉说

爱与江湖

 

七、陈跃军的诗

仲巴,我找不到河流的方向

 

八、尘子的诗

春雨为谁而下

 

九、池沫树的诗

鹿港小镇不是我的家

 

十、大卫的诗

写给父亲

写给孩子

 

十一、第广龙的诗

心慌

两个平凉城

 

十二、邓如如的诗

自杀者

 

十三、邓朝晖的诗

让我爱上这些

 

十四、独化的诗

一个被押赴刑场的人

 

十五、封志良的诗

在湘江边,遇见一块熟悉的石头

 

十六、冯焱鑫的诗

夜读老子

 

十七、方刚的诗

两个女人

 

十八、方文竹的诗

恬淡课

 

十九、嘎玛丹增的诗

寻找声音的孩子

 

二十、黄灿然的诗

来生

朝露

高楼吟

 

二十一、黄明祥的诗

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二十二、黄化斌的诗

难度太大的诗

 

二十三、霍俊明的诗

燕山林场

 

二十四、江子的诗

鲁迅

 

二十五、蒋志武的诗

我得到了骨头

 

二十六、解的诗

颠倒的蜂巢

 

二十七、金迪的诗

不朽的事情比夜晚还静

女儿的电话胜月光

 

二十八、黎凛的诗

与父书

 

二十九、李唱白的诗

磨刀

 

三十、李素平的诗

多余的我,多余的美

 

三十一、李晃的诗

独裁

 

三十二、李满强的诗

三把刀子

 

三十三、李少君的诗

我有一种特别的能力

一个老网友的自白

 

三十四、李速的诗

离人

 

三十五、凌越的诗

预产期的临近让我焦虑

 

三十六、凌峰的诗

这尘世的肉身

 

三十七、刘年的诗

遥远的竹林

羊拉的风

 

三十八、刘星元的诗

追悼会

 

三十九、路云的诗

归复归复

 

四十、鲁橹的诗

挣扎处,春天的青蛙就叫了起来

 

四十一、洛夫的诗

昨日之蛇

我和月亮

剩墨

甚么也没有发生

 

四十二、吕叶的诗

隐居

开门见山

 

四十三、马路明的诗

松林

 

四十四、马笑泉的诗

一具玻璃的肉体

橘子

 

四十五、马云飞的诗

孤独的伤疤

 

四十六、梦天岚的诗

正午时分

谭氏图腾

数不清的钉子

 

四十七、妙不可言的诗

沙发女王

 

四十八、聂沛的诗

遥远的庄园(组诗选四)

 

四十九、欧阳白的诗

荠花

兄弟,黑夜的脸

疯牛

 

五十、盘妙彬的诗

白云的味道

月亮在升起但尚未看见

一个人,一场雨,相谈甚欢

 

五十一、邱枫的诗

虚拟一件事物

 

五十二、起伦的诗

理想主义者有着单纯的动机和简单的幸福(组诗选三)

 

五十三、晴宝儿的诗

麦田上的乌鸦

从一条小溪的源头出发,小灰

白月光

 

五十四、曲近的诗

白天

牵挂

 

五十五、舒丹丹的诗

安静时就能听见它们

立秋

流逝

 

五十六、树才的诗

雅歌

巴黎的细雨

 

五十七、汤凌的诗

小调·在夜晚

 

五十八、汤养宗的诗

人有其土

一个人大摆宴席

劈木

空气中的母亲

 

五十九、唐朝晖的诗

“因为首先抛弃的是‘贵族的身份’”

 

六十、谈雅丽的诗

泉水

上岸渔民

 

六十一、凸凹的诗

记四十年前的一只大白兔

人肠与狗肠

 

六十二、王族的诗

请尊重在内心偶然产生的念头

叶子

虚无中的巢

 

六十三、王祥康的诗

魔鬼

我的身上揣着前世的弹孔

 

六十四、王磊的诗

掏空

 

六十五、吴投文的诗

在旅途上

悬空

 

六十六、吴昕孺的诗

牦牛

 

六十七、相逢一笑紫陌的诗

橘子

 

六十八、薛忆沩的诗

唐人街

 

六十九、雪丰谷的诗

老花镜

 

七十、哑石的诗

目前

暗花

 

七十一、杨林的诗

 

七十二、杨献平的诗

献诗

刀子一样的生活

我终于又开始写诗了

 

七十三、殷龙龙的诗

给雨

4月29日祭奠林昭

 

七十四、伊甸的诗

红马

我从哪里来

一个人出生

 

七十五、伊漪的诗

普希金,我们来了

今夜住在阿尔卑斯山谷

 

七十六、易清华的诗

微笑

问路

 

七十七、远人的诗

简单与缓慢(组诗选三)

 

七十八、袁叙田的诗

靠近

 

七十九、易彬的诗

忧惧的孩子溜走了

 

八十、扎西才让的诗

我的父亲

 

八十一、赵瑜的诗

2013年春天我虚度的所有下午

白皮书

 

八十二、郑小琼的诗

可疑

春天

船只

 

八十三、张晓燕的诗

叶与水

 

八十四、庄庄的诗

墓园

诗篇

 

八十五、周瑟瑟的诗

洋猪

 

八十六、作二的诗

斯诺登

穆尔西

 

八十七、左右的诗

将来

树林里

 

八十八、钟新强的诗

逡巡酒

 

八十九、仲彦的诗

起风的时候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对白》第7期]向火索吻的诗人凸凹:成都自古以来就是诗人的原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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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食动物@成都凸凹 玩转玩腻了各种诗写形式后,创造了需要一本大书,60多位名家来说叨的诗歌怪兽“凸凹体”。本次对白中,本人首次向嘉宾问爱情,他答:爱情让所有的真理成为狗屁,让所有的设防形同虚设>>>>http://www.wenming.cn/specials/whcc/whtalking/tuao/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答中国文明网沙白《十问凸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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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址:http://www.wenming.cn/specials/whcc/whtalking/tuao/

答中国文明网沙白《十问凸凹》

◎成都凸凹

 

 

1、你本名魏平,笔名凸凹。凸凹本义为不平,但凸凹互嵌却又如榫卯结构稳固高妙,这是否隐喻着你在生活和创作中已掌握了令人佩服的平衡术?

凸凹:一点不会平衡术的人,要么是个傻逼,要么就是疯子和非正常人。在我们家乡,我们常常赞美一个人办事处事有水平、有能力、滴水不漏、皆大欢喜,用的言语是“搁得平”。“搁得平”,就是一种最民间、最生动、最落地、最行之有效的平衡术。我当然巴望自己诚如斯言,“在生活和创作中已掌握了令人佩服的平衡术”,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掌握的那点求生存、求快乐的平衡术,远没有达到“令人佩服”的程度,并且永远也达不到。

八年前,我写过一首诗叫《平衡木》,在“诗生活”网站开的博也名“凸凹的平衡木”。平衡木,难不成是平衡术的具象呈现与具结生成之显形?

 

平衡木不动,森林与城市不动

陆地与海不动,鱼不死、水长流。在

草原与呼吸之间,沙尘暴与

水土之间,平衡木警惕、黑猫一样灵敏

轻轻移动着斤两的准星。咒语不动

符印与镣铐不动。从

外部回到内部——

树种、年轮、纹理、地域、形态……乃至

黏附其上的风向,空气湿度,决定并考验着

它的手艺、精神和品质的精度

与纯度。它还和事物的支点

形成微妙的利益关系但又,不抱团

有时,它甚至可以像邻家的那个女孩    

在支点的两边玩绳:左跳跳,右跳跳

破解沉闷,于某个过程中,实现斜度的工作

摆度的生活。可以像

把脑壳缩进肩胛的龟、石头

一千年也不咳嗽一声,晃一晃生命的血液

也甚至可以借喻一只昆虫的单只薄翅

月光、诗,和古寺滴水的声音

街边诊所,心理医师在病的南坡放牛

北坡刈麦——做着对称的事儿

最难的,是在爱情、亲情、友情中

把握桃花和水的刻度。而凸与凹,战争与和平

常常令平衡木无处逢源,左右为难:

“承受挤压和误解,拒绝磨损和争夺”

是的主,是的撒旦,它必须回避祖国,接住

暗夜的流泪,用身体的盐

消解我们的错,乾坤的动荡

并再一次回到森林、内心和平衡木的平衡

 

                         ——《平衡木》

 

对于《平衡木》的解读,批评家荣光启先生在《“凸与凹令平衡木左右为难”》一文中是这般打开的:

 

那个原名魏平的男人为什么写诗时要叫“凸凹”呢?这是我必须追问的问题,因为“凸凹”毕竟不是个一般的艺名。在这首《平衡木》里,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平衡木”的意象在这里开始是指宇宙的和谐、某种使万物井然有序运转不息的律,而与之相对的是意外、是困难、是“凸与凹”。当“平衡木”在“做着对称的事儿”之时,诗人感受的却是许多事情的困难:“最难的,是在爱情、亲情、友情中/把握桃花和水的刻度。”在这里,“凸与凹”与“平衡木”是一对对立的意象:“而凸与凹,战争与和平/常常令平衡木无处逢源,左右为难”。在严峻的现实与和谐、有序的理想状态之间,写诗的“人”似乎就是一种“平衡木”:“‘承受挤压和误解,拒绝磨损和争夺’……必须回避祖国,接住/暗夜的流泪,用身体的盐/消解我们的错……”。在语言、感觉和经验的混乱与诗歌之美之间,写作这一行为似乎就是一种“平衡木”,它在困难之中达到一种语言、经验和形式互动而均衡的美。诗人名“凸凹”,是否表明他自觉于人的生存现实的艰难、有意识地要言说那些“凸凹”的东西、担当那些“凸凹”的东西?是否表明他自觉于诗歌是一种艰难的艺术、写作就犹如平衡木如何在“凸与凹”中获取一种平衡?这首诗主要坦露的是否是诗人对“诗人”这一身份的认识?

 

由凸凹之名,反反复复说到平衡,都是你沙白惹出的祸。我先前是没有把自己的笔名与平衡牵扯得这么深广这么繁复的,你这一说,倒让我真觉得有这么一点意思了,否则,我咋会写《平衡木》,又咋会把自己首开的那个博,命名为“凸凹的平衡木”呢?

我先前的意思是,魏平,即未平,即不平,即凸凹,而已;我教导自己,平平实实做人,凸凸凹凹做文。

毕竟平平安安将将就就活了这把年纪了,平衡术怎么说多多少少都是有一点的,既然沙白问到了,不能不说。为获得“搁得平”的平衡术,我践行的原则有三点:一、“吃得亏,打得堆”,二、“惹不起,躲得起”,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嘿,嘿,这些玩意儿,都是家乡的“土特产”。土是土点,管用啊。

凸凹是平衡的,又是不平衡的。时不时有人告知我,又看见凸凹的文章了,又看见凹凸的诗了。我说,那不是我,那怎么可能是我呢?重名与混淆,打乱了凸凹的平衡。

既然说到了凸凹,又说得性起,索性说到底拉倒。且看俺四年前写的一个《更改博名公告》:

  

老有人问我是哪个凸凹,到底是凸凹还是凹凸?

因知北京房山有个凸凹,都江堰有个凸凹,某地还有凹凸,更有不知道的N多个凸凹与凹凸。于是我每每回答说自己是成都凸凹,每每说自己至今未上过《读者文摘》《人民日报》。

此事弄得俺很烦,不堪其苦——真货也怕搅肇与混淆视听呵。

本人姓魏名平。“魏平→未平→凸凹”——俺这个本名变笔名的来历,上世纪八十年代就铁定了!因此,我的QQ名是“凸凹未平”。

“平平实实做人,凸凸凹凹作文”,做人平铺直叙,行文见峰见谷,是我的初衷,也是我的终极目标。

大道多多,实不愿沾上那些与己无关的“凸凹”与“凹凸”的光,或让那些与己无关的“凸凹”与“凹凸”被拙作影响了清誉。

大约是去年吧,一个小丫头片子跑进我的博客留言道:你也叫凸凹呀,好像还是写诗的。不好意思哈,新浪博客的“凸凹”已被我抢注了,嘿嘿。

我注册的是“凸凹博客”。一时无语。

在网易上,我也看见了有人开设的“凸凹的博客”。

瞻前顾后,如今看来,取凸凹和凹凸之名者,大有前仆后继、滚滚而来之势头。

突然想到伊沙。伊沙望着文坛上一夜间冒出的另外的“伊沙”,无奈改名为“长安伊沙”。

故,从今天起,将新浪博名由“凸凹”改为“成都凸凹”。作品署名时,只要能把控,亦尽量在前面冠以“(成都)”字样。

谁也无权和不能更改别人的名字,但文坛不堪其苦如我者,却可以大声建议和呼吁:请重名者在署名前加上自己的地域,让读者明白自己到底是哪方神仙、何地李逵!

就此周知文坛。

谢谢阅知和互告。

                                  2010-9-22

 

2、你在遥远的大巴山深处的白沙度过自己的青春时代。大巴山是否构成了你的写作背景?写作是否拯救了你被大巴山围困的青春?

凸凹:猛丁一下面对这个问题,我想了想,想过之后,发觉,能够一语道破这点、点中命穴的,恐怕也只有沙白你了。我在评别人作品时,时不时会提到写作背景问题,但我从未认真想过自己的写作背景——写就写呗,写出来是啥是啥,想背景干吗?

结果是,写出来的东西,却自然生成了一种指向。

大巴山当然构成了我的写作背景。我的那些似有似无的朦朦胧胧的记忆,留给了生身之地都江堰,但更多的刻骨铭心入梦的精神原住地,却留在了大巴山。我脑子中咕噜噜一下冒出的一大堆与大巴山有关的作品,坐实了这一点,比如《玻璃瓶中的鸟》《鹰背》《国家脸,或大碗之书》《父亲死亡书》等诗歌,比如《鼯之翔》《蜂:一个字的词》《含在口中的火》等散文随笔,比如《花儿与手枪》《保密费》等小说,比如万言述评《元稹治地:巴渠诗人的貌景分走与根脉集合》。尤其奢侈得过分的是,我还写出了整整一本巴山新民谣体诗集《苞谷酒嗝打起来》。你还提到了大巴山中的“白沙”,不错,白沙也入过我的诗,并且,直接就入了这首诗,《白沙镇,或并非虚构的红色志——给沙白》:

 

一直的铁轨,偶尔驰过的火车:

阴悄悄的,空无一人,它们的模样

让人怀疑总是那一刻、那一列。

我在八台山的高雾,与白沙河的低水之间

开车床、画图纸、做规划,练习诗写——

从二十六公里到二十一公里,又

干起编报营生,兼作记者。

居干打垒、吃大食堂,一九八零到

一九九二,岁十八到岁三十

半夜开灯,谈理想,读子曰

整条夹皮沟,都是我的红色年代:

满山的映山红,比血更像血。

如果上溯七十载,我们还可在大面山

看见万源保卫战

一个许姓和尚的红色年代——那时

白狗子的白,与白沙的白

多么广大、危险,铁打着铁

——这衬托红色的底色!而如今的白

却是苞谷烧的白,石灰石的白,水泥的白和

狗鼻子沟一线天的白——它们是山民的饭碗

是对镇财政赤字的革命与沉默。

为说明这些白,那一年

鸡公山崩塌的原煤,划燃闪电一脸的黑

多年后,想起往事:

雪天,桥头小酒肆,我看见

一行诗跑过,她是万中女生,我的

现居北京的小师妹:她有白雪和白沙

双重的记性,双重的白

 

2009.4.10

 

沙白,你应该知道,大巴山脉中有一座山,叫花萼山,是“走马荐诸葛”的三国名士徐庶的隐身和终老地,因于此,我已将我的写作背景标示为了“花蕊山”。此动作,有点肖似贾平凹之于商州、莫言之于高密东北乡、阎连科之于耙耧山脉、福克纳之于杰弗逊镇。我知道,这比喻有点不合适,大家伙儿莫介意哈,就这个意思罢。我有个中篇《少爷热血革命记》,其故事地就在花蕊山中。9401厂的故事,在花蕊山下。

对于一个终生写作者而言,写作就是对灵魂的拯救,就是对青春的挽留与记取。我的青春在层层叠叠巍巍峨峨的大巴山,我的青春被大巴山兜着,十级台风十级地震,也不能把她吹走轰跑——“围困”已成必然。所以,说写作拯救了我被大巴山围困的青春,是成立的。但同时,我想说的是,写作,也是对被大巴山围困青春的无限靠近的一种皈依。

 

3、走出大巴山后你到过重庆最后定居在成都龙泉驿。无论从古典意义来说,还是从现当代意义而言,成都都是诗歌之城,在中国诗歌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作为成都诗歌的一份子,你怎么看诗歌意义上的成都?

凸凹: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想先说明“作为成都诗歌的一分子”的资质。我1962年春天生于成都西郊都江堰,6岁去往大巴山川陕交界处的万源县城,1993年春天入住成都东郊龙泉驿。统而计之,已当了27年成都人,21年成都诗人。并且,在跟成都诗歌业界哥们姐们一团和气的基础上,还挂了个成都市诗歌委员会执行主任、《芙蓉锦江》诗刊主编(承杨然兄美意与其合编)的名儿。所以,我应该是有资质的。

俺在《诗歌的最低处》(《星星》20075月号)一文中说:“历史上的伟大诗人,除屈原等少数几人外,几乎都到过成都。成都自古以来就是诗人的集散场和原产地。在高高海拔上的雪溪奔向峡谷中的江河,峡谷中的江河奔向没有海拔的大海时,从古至今,举国上下,多少诗人的足迹和书剑,多少诗歌的向度和眼睛,纷纷往返奔波在裹着雾衣的崎岖的蜀道上。成都诗歌烽火台上的信号,成为了中国诗歌的风向标吐词的重要发音。”

“诗歌意义上的成都”,很大意义上,是诗人意义上的成都。成都诗脉从古至今都很贯通,都很显扬。尤其在三个时间段上的诗人拥有数量与质量,和诗歌成就,都达到了中国诗峦之巅:一是汉代,二是唐代,三是1980年代。

“文宗自古出巴蜀。”文翁、司马相如、扬雄、陈子昂、李白、薛涛、黄崇嘏、苏轼、杨慎、黄峨、李调元、郭沫若、巴金、何其芳、商禽、流沙河、蓝棣之、任洪渊、孙静轩……他们血液中的地气无不与成都相连,与锦江相贯。

“自古诗人例到蜀”(李调元)。是诗人,就得入蜀住一阵,走一遭,古往今来,概莫能外。古代外省诗人到过四川的可以列一长串:王勃、卢照邻、高适、李商隐、杜甫、岑参、白居易、刘禹锡、元稹、欧阳修、陆游……

至于1980年代,李亚伟、柏桦、孙文波、翟永明、何小竹、杨黎、石光华、宋渠、宋炜、钟鸣、、欧阳江河、周伦佑、小安、杨然、胡冬、席永君、靳晓静、刘涛、向以鲜、张新泉、陈小蘩、吉狄马加、尚仲敏、程宝林、吉木狼格、杨远宏、阿来、陈亚平、孙建军、徐永、张建华、廖亦武、赵野、陈瑞生、马松、万夏、魏志远、骆耕野、二毛、蓝马、余以建、黎正光、鄢家发、莓子、杨牧……这份长长的颇多遗漏的成都名单,构成了文学史永恒的诗歌景观。那个时代,成都不啻为中国诗歌的“首都”。据说,海子的离去,与在“首都”生发的自卑有关。

1980年代,我也出来活动了,在大巴山腹心地带,彻夜不眠地写《大师出没的地方》。30年后,我把这段经历,用5万字的中篇小说《颜色》写了出来。

北京诗人沈浩波在《成都行》中说:“离开的时候/我是何等的舒服”。怎么能不舒服呢,在“非非”、“整体”、“莽汉”、“废话”等流派、主义横冲直闯飞扬拔扈过的地方,在杜甫草堂、望江楼公园、桃花诗村、浣花溪诗歌公园、杨升庵博物馆、陆游祠、扬雄文化博物馆、崇嘏山、沙河诗歌桥、温江诗歌墙、新繁怀李堂、文君公园,以及白夜、芳林旧事、《星星》等诗歌景点密布的城市?

今天来看,诗歌成都的总体地位,仍居全国前列。但毋庸讳言,就1980年代以降形成的新生诗歌势力来看,成都的诗人诗歌增加值,远不如前。目前的诗歌重镇是一些移民省市,北京、广东、海南、云南等。武汉、长沙、重庆、江浙,也有不俗表现。

对“诗歌意义上的成都”,我是做过一些事的,我执编的《诗歌带我回家——现当代诗人笔下的成都》一书,用粗粗细细硬扎柔软的诗行的绳子,把成都扎扎实实地捆绑在了世人面前。为这本书,我写过一个序,叫《一座城池的诗歌号召力究竟有多大》,把这篇文章一读,自然就回答了你的提问,哪需我如此饶舌?这篇文章的博址是: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d2fce20100surv.html

 

4、对于一个来自大山的诗人,融入大平原成都是否有某种难度,你是怎么做到的?世人常叹“少不入川,老不出蜀”,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凸凹:《晏子春秋·杂下之十》:“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理变了,人文变了,既往的生存章法不能沿袭套用,不得不变。是人,从大山融入平原,应该说或多或少都有难度,诗人这个物种也是人嘛,当然不能超然物外。

我克服这个难度倒是没有多大难度。我来成都平原,首先是以央企某基地三产办经济师身份来的,对基地所属之三产公司,似有颐指气使的权力。这一阶段,一年吧,无忧无虑,安妥得很。很快,自己又领衔开办了一家名“四川航天经济文化公司”的国有独资企业。这一干,就昏天黑地忙忙碌碌干了6年。安妥舒服的日子没必要想“融入”的事,拚命赚钱求生存的日子没时间想“融入”的事。加之成都人的淡薄、随便,和对异乡人的包容与友好,无不消减着融入的难度。再有就是,我的血液和本底有着平原的基因,我来到平原,到底是有一种重返家园的臆淫与幻觉的。

但现在回过头去想,融入的难度,还是应该有两点:一是山里清闲宁静,平原忙碌浮躁——这当然也与时代有关;二是山里人与平原人语言方式、性情本习大相径庭。

平原上的女子说话平平缓缓,温温婉婉,不紧不慢,有韵有致,真是好听呐。不像山里女子说话来得那么陡峭、硬扎。哪知平原上的男子也像平原女子如此这般一路使将过来,这就让人受不了了,难受啊。还有就是平原人不守约守信,扯谎日白,时间观念差。一句话,山里人耿直,莽实,平原人假打,很水,狡猾狡猾的。

“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说的不是整个四川,而是专指成都平原阈限的天府之国。它的意思是,天府之国很安逸,少年入了蜀,就不劳而获,耽于享乐,乐不思“非蜀”,得蜀不望陇,从而待在盆地里蜀犬吠日,不再出蜀打拚天下,成就一番居功至伟的壮阔事业;老了呢,抱着成都平原的安逸过无事写诗的神仙日子,多好哇,出蜀博天下,你还博得动不?你都奔五奔六了,他都七老八十了,你们脑壳有包哇。

我说平原人不劳而获是有道理的。晋人常璩在《华阳国志》把成都平原描绘成“沃野千里,号为陆海;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故记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常璩的意思是,李冰把那都江堰的岷江水收拾妥贴,又放将出来,那水就一路流下来,再以扇面之形,千沟万渠地流经平原人家的门前和田畴,平原人家坐在院坝喝茶、抿酒、搓麻、晒太阳,庄稼就长出来了,粮食就溢出了仓。

这日子不用来写诗还能干吗?

 

5、你一手写诗,一手写小说。对你来说,诗和小说是互文共生的关系还是两条平行前进的轨道?对于同时操持小说和诗歌的作家来说,诗歌的惯性是否会干扰到小说的逻辑?

凸凹:我的诗和小说应该是两条平行前进的轨道。但我并不满意这种状态与方式。俺是诗人,又是小说家,怎么能容忍诗与小说各走各的路,不说话,不交集,陌路人一模样。难道是我内心有意无意的排斥(我不允许诗歌的高蹈、抒情等入小说,也警惕小说的逻辑、叙述入诗)?又难道是我没有互文共生的能力?为了证明我对“互文共生”的认可与接受,我用信得过的小说资源,写了与小说同名的诗:《颜色》《睡觉问题》《给我一把枪》《花儿与手枪》《时刻准备打仗》《保密费》《球时代》《鬼市》等——这个习惯,我大约还会延展下去。这是小说入诗。

我还让诗入了小说。我的中篇小说《总统套房》就是由我的一首诗歌《经过装修工地》(原载《诗刊》1999年第二期)改造、拓开而来。这个小说在《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时,要求写个“创作谈”,我就在《一首诗歌的小说路线——中篇小说《总统套房》创作谈》说:

 

诗歌的生成,让我终于透了一口气。但是,随着时间的强行介入,我不能不感到时间的深刻——时间在装修一词上积累的尺度与重量,让诗歌不堪重负。

在成诗十四年后,我决定把这首25行的诗歌,写成小说,一个可堪比诗歌承载更多丑恶、悲剧、血腥、良善和复杂人性的小说。

 

我看见一群装修工人,其中一个

是我乡下的兄弟。他们挥汗如雨

他们要赶在大雪前面

赶在过年前面,为这座宅子,宅子的主人

打制并穿上内衣,崭新,豪华的内衣

 

想象宅主穿着这件内衣

在内衣中走来走去的样子

想象宅主与他的老婆或别人的老婆

在内衣里的一些动作。那些装修工人

还有我的乡下兄弟,不知有没有类似的想象

 

小说还没写,小说中的人物,已经在十四年前的旧诗中走动起来,他们嘭嘭的脚步声,把我踩得心惊肉跳。现在,我只消把诗中的“宅子”变成“总统套房”,“乡下的兄弟”变成“财哥”,“宅主”变成“局长”,“别人的老婆”变成“丁老师”;把绑架在时间战车上的因浮躁、生存、金钱、寂寞、拆迁、贪腐、网络等变异出的世间怪相,纽结绞扣在小说人物的头脑和肢体上;一首诗歌,就延宕成了小说。从后来的结果看,事实上也是这样的。

真是得了诗歌的便宜!不仅题材是诗歌给的,连诗歌的情绪、吊诡、节制、审慎以及想象的向度,也一并给了小说。或许,正是这一原由,《西部》杂志用“西部头题·诗人小说”对其进行了刊发,随即又入了《中篇小说选刊》的法眼。

我以为,正是诗歌的灵感冲袭与智力帮助,让这个小说出了一点新,而正是这点新,让这个小说有了一点阅读价值和存在的那么一点理由。对了,好看、出新、寻找一块精神飞地,是我的小说主张。《总统套房》应该是这个主张的落地。

嘿嘿,自夸了,莫骂哈。创作谈就是自夸,规定动作,莫法。

 

“对于同时操持小说和诗歌的作家来说,诗歌的惯性是否会干扰到小说的逻辑?”这个问题应该已回答了,不赘。哎,还是回答一句吧:不会,在节俭、审慎、警惕的前置条件下。

 

6、你的中篇小说《颜色》写到一个以代号命名的9401厂,让人想起你在大巴山呆过的那片大山里也有很多以代号命名的神秘工厂。当然不能说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也不由得让人产生联想。那些工厂会成为你的“故事工厂”吗?

凸凹:《颜色》是写了9401,但重要的,是借9401这个载体,呈现从上世纪70年代末至今的以诗人为代表的中国民间先锋艺术运动的缘起、勃兴与衰弱式微的故事。小说人物中出现了不少真名,何小竹、杨黎、叶延滨、向以鲜、孙建军、山杉等。小说中,央企代表国家、成都代表俗世、西藏代表圣域,我让诗歌在国家、俗世、圣域三块祭台上,一遍一遍石头过刀,茅草过火,房屋过水。

很有意思,你把我当年寄托青春的工厂、讨生活的工厂,道为“故事工厂”。想想,我目前的小说故事,应来自三个方向:一是我现在而今眼目下居住的、居住了21年的龙泉驿,我的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处女作、长篇小说《甑子场》(待出版)就是得自这块土地的赠与——这个小说呈现了新中国打响平叛剿匪第一枪的原由与真相;二是你说到的“故事工厂”——从这个工厂里,我取得了写作5个中篇、2个短篇的灵感与素材,我的计划是,将这7个相对独立又互有关联的小说先发表,再作为长篇《时刻准备打仗》(或《大三线》)出版,前者已基本完成,后者尚在统稿中;三是其他方向,一些杂七杂八互不搭界的东西。

9401一定还会担纲“故事工厂”使命的。既然这条线路,让我的小说走得还算顺遂,我怎能不延续而自断其脉呢?待《时刻准备打仗》出版后,我即沿袭前路,再写几个中短篇,尔后具结一部姊妹长篇。

 

7、但小说家真的只是讲故事的人吗?你觉得除了好故事,小说家还能给读者什么?

凸凹:小说家“是”讲故事的人不错,但“只是”,就不对了,至少对优秀小说家不是。莫言说自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算不上假打,我想,他的意思是,作为小说家,会讲故事,特别重要,只有讲好了故事,才能把那些非故事的东西,搭载上去,驮起走,走得动。

我认为小说家除了能给读者好故事,还能给予一个全新的世界,另一个生存空间,构成这一切的,是语言的奇妙、结构的魔宫、叙述的魅力、想象的瑰丽、尖锐的思想、不断的经验、无限的情感、有趣的美学、严谨的逻辑,等等。总之,有什么样的价值取向和写作水准,就能给定读者什么样的小说,和什么样的小说以外的东西。

 

8、“凸凹体”的命名缘起何在?这个命名首先是痛快的,但是否也给自己带来了局限,甚至布下了陷阱?

凸凹:“凸凹体”的出现与我参加20069月于河南西峡举办的第五届伏牛山金秋诗会有关。会后,我泾渭分明地写出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作品——组诗《中原八记》。且不说内在的不同,仅外形都有了整齐划一的不同,不分段,长句式,断行勾连,标题用“或”字布成两层意思,最怪的是,还鬼使神差莫名所以地把标点符号打在了诗行句子的前边。

关于“凸凹体”的出场,女诗人安琪有过生动的记述:

 

20069月,中国四川,成都龙泉驿,一个接待过李白、苏东坡的地方,一间安静的房子和一张安静的书桌旁,埋首着一个并不安静的诗人,远在千里京城的我甚至听到了他敲击电脑的声音,这声音,由“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自信构成。我相信这个有着武侠高人相貌的大胡子,名凸凹的诗人,一定预见了他即将抛出的这组诗必将对所有阅读之眼产生的冲击力和惊叹力,他只需加大敲击键盘力度,很快,一组卓然有别于此前他自己乃至中国诗界的作品就要诞生。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秘密武器——

标点符号!

在阅读凸凹发送来的即将出版的个人诗集《手艺坊》时我寻到了他与标点符号相遇的时间、地点、缘由,那当是在20069月他出席河南西峡诗会期间,西峡诗会为中国著名的全国性诗会,已连续举办五届,出席者几乎一网打尽当下诗歌现场最具写作实力的诗人、批评家。这样的一个诗会对凸凹的触动应该是明显的,由此引发的他的写作转向或曰突变也是明显的。从《中原八记》开始,他引入了“标点符号”作为一首诗的语词建构,扩大了标点符号在汉语言文字中的使用功能,使一种崭新的直观性感知和原生态强指在凸凹的诗歌文本中成为确凿无疑的现实。

《中原,或一头牛》是《中原八记》的第一首,诗人把中原比喻成一头牛,而牛,又是西峡“伏牛山”之“牛”的另一重表征,历史负重极深的中原,确实就像一头袒露着诗人主观意念和绝对客观奥义存在的牛。

诗中第一句马上推给你一串省略号,看起来像是一连串的脚印,又像一列缓慢行驶的火车,疾驰的大巴,气喘吁吁一步一个点的老牛,由此句开始,凸凹体亦即标点体出场了。

 

年岁一大,记忆就衰退了。我已不能真切地记得“凸凹体”是谁最先提出、命名的,是我自己,还是哪位诗友?只记得2008年秋天整理出版一本包含全国60位知名批评家、诗人评论我诗歌的作品,和我146首诗作的集子时,思想随笔作家、诗人蒋蓝建议,将集子命名为《凸凹体白皮书》(副题“《手艺坊》诗歌美学六十家评”则来自青年批评家胡亮的动议)。我在《凸凹体白皮书·手艺坊》后记中说:“《手艺坊》是展呈、裸晒我那‘凸凹体’诗艺的平台,也是拓宽和迎对一切可能的平台——凸帮我鼎抗,凹代我吸附。我抽身出来,借以莞尔、颔首,并谢陈一切。”

在出现“凸凹体”之前,我已写了20多年的诗,书面的、口语的、第三条道路的、民谣的、半书面半口语的,什么形式,都折腾过、都玩过。虽然众多的技术性表现,并没消解、偏离我大抵恒一的价值向度,却有了一种与诗坛“失联”的感觉——我他妈被我自个儿的变化无穷的身形淹没了!

我急于扭转这一局面。我为此付出了行动,其结果是,“凸凹体”出场了。

“凸凹体”在我这里是于诗中杂揉了词、曲、小说、散文、评论等多种艺术门类的一种诗写呈现。不承想,这个以本人名字命名的东东,竟跟《大家》杂志倡导过一段时日的跨文体的“凸凹体”写作同名。

“凸凹体”这头诗歌怪兽一路走来,不知不觉间,至去年(2013)初夏,七年了。

七年间,我确实使我的诗歌有了凸凹的非常个人化的识别系统,特质、烙印、气息、声音等,只要是我的诗,就算蒙上我的署名,业内人士也能轻易指认;我阴到一笑,对此,我是满意的,我达到先初设定的目标了。但新的问题出现了。

“这个命名首先是痛快的,但是否也给自己带来了局限,甚至布下了陷阱?”你说对了,我一成不变地重复自己、抄袭自己的自足与惯性,给自己带来了局限,布下了陷阱,关键是,我渐渐感到了不快乐,感到了无趣儿。有趣儿与无趣儿,是我判断一个小说一首诗歌好孬的重要圭表。

于是,去年(2013)初夏,我一口气写出了“非凸凹体”的《杀牲记》三首诗:《人肠与狗肠》《牛人史孩儿》《记四十年前的一只大白兔》。此前,我借小说《颜色》男主角蓝亦汪的手,亦写了“非凸凹体”诗《黑太阳》。这些诗,包括前边数列的以小说名命名写出的诗,都大大地使用了小说的手法。

我想用小说的介入,写出新版“凸凹体”?小说推倒了“凸凹体”,又重建了“凸凹体”?连我自个儿都犯着糊涂。毕竟,才开头,各种可能还在萌芽、生长,见不了真章。

 

9、在浮躁喧哗的大时代中,怎么践行“诗意栖居”?读过你的一本爱情诗选,很感慨。现如今,你还相信爱情吗?

凸凹:我认为,喜欢第二喜欢的东西,就是践行“诗意栖居”。第一喜欢的钱,这个是公共基础、是大众前提。撇开第一喜欢的不说,我第二喜欢的,是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前边说了,我曾在一家国有独资公司当法定代表人、当老总,还是正处级的,公司发展也还风生水起的,从一万五做起,做到了公司资产上千万。但干了几年,就不想干了,从钱到钱,哪是俺喜欢干的活儿!于是,我一封《辞职书》面呈基地主任,辞去了所有职务,然后经过一番周折,最终以平头百姓身份调到了当地文化馆,在文化局当差,而今又在文联谋职。清水衙门,竟让鄙人干得欢天喜地。文学,才是我终生不渝的知己、恋人。为践行“诗意栖居”,得到自己想要的,必须放下一些东西,哪怕放下这些东西,会被人不屑,讥为疯子、傻子。

我知道你所说的我的“一本爱情诗选”,是指《镜》。没想到你居然读过它。那应该是15年前、世纪末的产物。那些诗说不上好,更说不上技艺,但一定天然、朴白、干净、真真切切,如那岷江上游的雪水。

现如今,我还相信爱情吗?对于这个问题,我相信置身爱情正与爱情打得火热的人会有一个答案,已被爱情灼得遍体鳞伤的人会有一个答案。我的答案是,相信爱情,至死都相信,但恐怕很难为爱情奋不顾身赴汤蹈火了。——可,未来,谁知道呢,阿门!

爱情让所有的真理成为狗屁,让所有的设防形同虚设。否则,不配叫爱情。嘿嘿,这个,你懂的。

 

10、今年春节你又回到大巴山过年,这次回去探亲有什么新感受新发现?诗人大都有刻骨的乡愁。对你而言世界是一个他者吗?

凸凹:人人都有乡愁,只不过诗人把乡愁呈现得格外出来、亮堂、盛大和丝丝入扣。到成都平原二十多年了,我做的梦,总是大巴山中的万源、白沙,很少做成都梦、都江堰梦。

今年春节回万源探老母,虽然行色匆匆,还是抽出时间一个人去母校万中校园内山上走了走,看了看路边关于国家介绍的那些木刻牌,发现对咱中国的介绍似有问题;还在后山坡少时经常涉足的地方遛达了小半天,为几堆似如古代小土包的红军烈士墓碑石拍了照,读了读碑文;感受当然很多了,主要是人非物非,光阴比箭快、比刀硬。

无论在写作中,或是工作生活中,我一直在与世界同谋、博弈和谈判——世界一直都是他者,主体我梦里梦外与它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2014-3-14/15

 

 

[转载][《对白》第7期]向火索吻的诗人凸凹:成都自古以来就是诗人的原产地

    杂食动物@成都凸凹 玩转玩腻了各种诗写形式后,创造了需要一本大书,60多位名家来说叨的诗歌怪兽“凸凹体”。本次对白中,本人首次向嘉宾问爱情,他答:爱情让所有的真理成为狗屁,让所有的设防形同虚设>>>>http://www.wenming.cn/specials/whcc/whtalking/tuao/

[转载][《对白》第7期]向火索吻的诗人凸凹:成都自古以来就是诗人的原产地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2013中国诗歌选》入选诗人及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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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半年多精心策划编选,2013年选即将由国内出版社高规格出版发行。年选收录300多位诗人的精品力作,680多个页码。选本为自筹资金出版,无稿酬,感谢诗人朋友的大力支持。出版时会有少量增删。(特别声明:如作者有意见请在一个月内与我们联系,无异议,视为同意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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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中国诗歌选》编委会  
                                   2014、3、21

 

             目   录

 

张清华/读词//童年/蝴蝶兰

赵宏兴/黑暗中的女人/灯光/原始森林

吉狄马加/这一天总会来临(三首)

舒  婷/怀念

商  震/杭州之谙 (三首)

刘  川/白天像用纸糊的/开店/人们啊,请不要和我一起变老

桑恒昌 /黄河(二首)

高艳国/到欧洲去朗诵(三首)

段捷智/唤醒心泉的睡莲/雨珠的情缘/忘了时间的钟

大  解/望星空/原野

马新朝/反身向下/黄土一望

阎  安/风一样轻的叙述从何而来(组诗)

柏  桦/知青岁月/生命

罗  晖/黄昏的颜色/生活的大幕

北  岛/歧路行(选章)

林  白/致女友(三首)

王家新/粗沙和细沙/岛上气候

李成恩/狮子传/帐篷里的人/过西域

车延高/禅悟(组诗选三)

周瑟瑟/元普在团鱼丘/磅礴的落日

朵  渔/雨夹雪/聚集/细雨

耿占春/忆少年/是的,开封
海  男/致莫言

何  均/祈福雅安芦山/在雨中,陌生的眼神

王文峰/约会/雪  断章

何小竹/烟花/药丸

黑大春/伤风感冒谣

雷平阳/忧患诗/访隐者不遇/哀牢山行

李寂荡/南明河畔/九洞天
云  亮/济南赋(组诗选二)

张奇汉/母亲,今年的野葱腌菜真正成功了/只想躲着他走

李少君/大雾/平原的秋天/山中一夜

余秋雨/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陈  明/酒后诗/升天

刘  蓉/读雪/失心

梁小斌/说“剑”/一种力量

文  生/遥想长安(选章)

王孝稽/立春为据/埋入体内的钟

张曙光/美国人/盗梦空间

金  迪/东方谣(节选)

李亚伟/内心的花纹/异乡女子

王杰平/异想天开(组诗选三)

麦  笛/川滇之间(组诗选二)

杨  克/岭南/小蛮腰

关圣力/2012的传说

董喜阳/苦难拒绝/胃病

李元胜/青龙湖的黄昏/紫色喇叭花

杨小青/刀与磨刀石/犁/情非得已

江志剑/黑铁马/孤独的行吟者

林  莽/悄然闪动的光影/秋日来信
乔延凤/ 仙寓山/ 牯牛降

方文竹/陪下去/在一株南方铁杉下

袁雪蕾/镜中人/斗酒书

王小王/南京醉/我的颤抖

庞  培/风暴/秋歌

林  雪/独自走远(组诗选三)

卢西弗/野兽/纸花地带

任泽健/高粱红了/山药豆

张执浩/喂,稻草,人/与父亲同眠

车前子/无诗歌(二首)

尹丽川/下雪

唐晓渡/火车上想到佛光山

陈美明/少年城堡里的故事(节选)

师力斌/春天里(组诗)

杨章池/祖父之心/上路

郭玉铸/春天/无名的野花

刘醒龙/用胸膛行走的高原

娜  夜/睡前书/向西

亚  楠/蓝色记忆(三首)

包容冰/变幻/疲倦

潘洗尘/秋天  为什么总是这么多此起彼伏的疼/回家

王  垄/数字里的学问/台风来了

刘  冀/关于秋天以及你/情书

龚学敏/行走在中国版图(组诗选二)

柳  沄/望月/之间

胡庆军/写在生活的日记本上(组诗选三)

夏  杰/草木萌动/让天涯回家

中  岛/校长老范/与往事干杯

沈浩波/喊出她们的名字

宋晓杰/为什么总是被远方的消息击中/二月,不仅仅如此

郑  瞳/老河床:博尔赫斯/游戏/ /暗:第一千零三个哈姆雷特

喻  强/豪车/划痕

冰  川/一九六四年/爱与不爱

桑  克/林口冬景/黄色的哈尔滨

盘妙彬/远桥去了古代又回来/春风又吹,但春风不乱吹

西  凉/背影/风不会浪费自己/细微的感动

宁延达/风在石头里低低的吹/遗失了我的孤独

谭仲池/九寨沟之恋(选章)

汤养宗/数肋骨/鱼目混珠

高洪波/植物和僵尸

欧阳江河/暗想薇依

杨  角/拾废铁的人/青春期

林  羽/天月/隔着一厘米

徐  江/秋兴(组选三)

杨志学/广西边陲走笔(三首)

余怒/诗学(二首)

王崇党/眼罩/阳光的影子

扎西才让/想象无法改变现实/我的父亲

郑  玲/千年遗梦

沈  奇/无核之云(选章)

西  川/鉴史十四章(节选)

张  民/谷子/淮山

杨  林/地缝/侗寨

张德明/重写/南方生活

郎汝恒/诗人之死/毒步天下

李建华/有病的药/《千手观音》观后感

匡  满/航班延误(选章)

北  野/被风吹歪的人/我们在白雪中烧纸

刘立云/坚决//南渡

杨  东/松花湖水谣/鹳雀楼赋

黄世昌/乡村童年/好想背母亲晒太阳

大  卫/母亲,我看你来了……

谷  禾/一生/昂山素季从满座的军人中间走过/小谣曲:乳房和月亮

胡  弦/拈花寺/后主/小岛

龙向枚/相恋的树/这是哪一天

片  羽/等待,如一朵朵雪花,落地发芽/雪核/捐者

李轻松/紫竹院/在一切颜色之上

老  巢/濉溪老街:被遗忘的幸福

荣  荣/有时候/两极

唐  诗/核桃村的雨/致桃树

邵顺波/草原抒怀/蓝色精灵

陈红艳/逆风的蝶/阿妹,读你的水墨江南听你的笛音

李发模/热恋

孙  磊/兄弟

王忠友/秋日故乡/两目山

唐  勇/春风象列车一样/在厦门

王明韵/米沃什/如果我死去

潘虹莉/没有雪的冬天

郝壮勇/长江颂/聆听大地的声音

杨  平/废园/春天的忧郁症

东荡子/暮年/宣读你内心那最后一页
洪  烛/雪人/扬州慢

安  琪/好不容易/在夜的深处
张轻沉/秋雨/静夜

翟永明/宽窄韵/大爱清尘

罗飞莺/悬铃木/漂泊

孙建成/菩萨

道  辉/天亮了,像美术的舌头/醒来的梅朵

沈  苇/早年的朋友已不知去向/边疆诗

蓝  蓝/树林和海洋/厨娘之歌

姚广军/告白/黄昏

赵  云/听雨/东风浩荡

白连春/牛汉老师,我们和你一起苦苦地跋涉/滚滚长江东逝水

陈东东/噩梦/为题作石榴的本子而写并题写石榴

凸  凹/事物,或后退的羊群/一条河,所有河,或致黄河

韩  东/我的眼睛/井台上/我因此爱你

沉默之子/对饮/背影

李永才/锦里以西/秋风独自凉

汗  漫/空山鸟语/写作

邹广东/你的笑容/我静静地爱着你/有一个身影

向  明/后现代杀机/多声道

巫  昂/虾蟹粥/时间这骗子

于  坚/昭宗水库/水电站游记/瓦拉纳西

孙文华/月光或磐石/归人/回家

张福长/你在心里开花,梦里旖旎/暮年

史铁生/不实之真
江  非/木拐杖/祷告

李  瑛/一只羊皮筏子/情侣

霍楠囡/画作/凌晨四点的街道

吴  涛/崖壁的树/哑巴叔打的电话

梁 平/成都词典(选章)

吕  约/再来一次/开会

叶延滨/从一群苍老的柏树中走过/乡村拍动着炊烟的翅膀

烙铁子/地铁里的东西南北/电梯
笑三少/断桥·溪·花/寂寞的歌

田  禾/画石头/下午

李大军/埙/初春的荒原 /松花湖的鸟语

孙文波/辛卯年十一月断章·探芳信/辛卯年七月断章•秋夜雨

陈  超/小镇生活/秋雨石浦港

唐  力/生日里未完成的诗/咳嗽者

谭延桐/现状或者说是外面的基本情况/那只喇叭

胡礼忠/不敢把又甜又圆的月饼咬上一口/借秋风 拨江湖的一段和弦/秋风 乡愁长哭的孔孔泪眼

卡  西/高坡的黄昏/高原风/我和十月有个约定

陈计会/立春/惊蛰/桥上

唐朝晖/落寂空者/空了

王久辛/隐忍之光/夜歌

余平平/落叶/寻芳/自嘲

林友玉/纯粹的语词,纯粹的亲属/隐身鱼

马海轶/抛弃/风景

潇  潇/《灵魂挽歌》(组诗选三)

张新泉/游而行之/讣告

微光年/不做诗人/许你一世安然

田  淼/脚步走过的形状/风中的“咔嚓”声

张  错/另一种遥望

非  马/同面包辩论

潘  维/生命的礼物/ 城市郊外

李  奕/夏日的眼神/开过花的石头/门

苍  耳/五月/晚归

毛宗胜/梦中江南/海子的德令哈

子  川/为何/放牧

春  树/苦难的历程/故地重游

罗  至/又一个早晨/启示

石中华/西子,那做不完的梦/小雨唤醒了大地的温柔

汪国真/英雄/虞美人/历史从来不会停下脚步

谭旭东/若干年以后/一句话难以说得清/告别

胡权权/夜,小村/隔着山谷,和对面亭子里的人说

窗  户/丝瓜花/早晨的月亮
古  陶/矿工诗

郑小琼/小镇/阅读

秦巴子/此世此刻

孟  松/初夏/金秋湖

林隐君/事物/虚无之香

傅天琳/林场场长/我忘了

黄礼孩/童年是一块糖/挪威森林

铁乌鸦/红茶化妆师/病中的青春

欲愁明/这个季节/邂逅

侯  马/南门外

小  海/影子之歌(选章)

伊 沙/缺少/梦(194)/老丈人

郑书晓/晨/明日的歌/童趣/萌芽

郁 葱/深夜有那么多的不同/安然的尘世/一公里外

郭思思/首届贵州诗歌节(二首)

乔  浩/春天的雨/残酷

杨若鹏/一起倒在了今天/不是无言/老了,我就住在海边

陈先发/在暴雨中/失去的四两

水  远/洗澡记

李  南/诗歌和我/灵魂需要蜜喂养

李  笠/冬天的经验

余光中/寻桂/不甘秋去

贺  红/釜底抽薪/杯弓蛇影/莫须有
阳  阳/在黔东南,秋天诗篇(组诗选三)

张立群/西三环路105号/写作

靳晓静/那一年夏天/老灵魂

王小妮/在威尔士(组诗选二)

燕来松/车/脚印/野大豆

杨汉年/咸鱼/责任
张洪波/长江行记(组诗选二)

冬  箫/白夜/其实所谓的死……
霍俊明/去邻村,顺便看看过去的年代/绿色的普通快车
魏  克/千年大梦

黄玲君/杨树的村庄/采石矶

冯  晏/素描

古  马/劈柴垛

谢克强/铜草花

郝  炜/昨日暮色(组诗选二)

赵  应/锁骨上的猫/绿皮火车

黄  梵/垦丁的海/日月潭

邱华栋/轻些,再轻些/手/砂中的女人/宁静
青竹无语/缘情是故乡(组诗选三)

邱红根/很美/删除

阿  毛/抒怀/将失明

刘  虹/在故宫/岩缝里的花丛

李昌鹏/眺望/余音不绝/贩卖空气

晓  音/日子:今日立冬/摄氏10度

北  残/有史以来/踪迹/悲歌

白公智/村居笔记(组诗选三)

陆  健/北京西站/是母亲节救了我的母亲

宋  琳/在太行山

程向阳/春天的诗歌正在穿越钢铁/温情的词流进我的诗歌里

张  军/冬夜,立交桥下的亮光/在观音广场,眺望深圳

马  非/一个理想/同学会
柳宗宣/在乡村墓园

查  干/北方/阿拉坦山寺
莱  耳/喀纳斯(选二)/致—— 

洛  夫/白色的喧嚣/未寄

贾桐树/追踪阳光(组诗选二)

朱落心/消逝的河流/古船

冰  河/瞰灯/崎岖

王夫刚/取景框/墓边,落日如盘
路  也/文学院(选章)

熊  焱/我是如此迫切/哀歌

阳  飏/中国古代僧人书画家(组诗选二)

李自国/早出晚归/家语

袁小力/寒韵/如果

王德强/不再低头的父亲/瘦月/我幸福地叫着娘

沙   辉/自画像(一)/云朵之上

莫  非/你的树叶写满了赞美诗/桃花就是另一面镜子

马永波/一个极少主义者的日常生活:元宵节/冬日漫步时的话,戏赠炎石,兼致晓波、文君、张俊

冉  冉/只要一步/这身体旧了

赵  恺/四分三十三秒

冯明德/一个人的故乡(二首)

刘立杆/一分钟沉思/雾霾

谢建平/冻伤的树叶/远处的希拉穆仁草原

马启代/放荷花灯记/与本家侄儿小酌
施  雨/胡杨

虹  影/眼睛的黑白/我也叫萨朗波
林  平/借口/故乡的麦子熟了

咸国平/藤蔓,或者延续

高作苦/抱拙,随白云散步/往前一点,南风俱无

杜  涯/给母亲/秋忆

周所同/给父亲

李见心/春天的泥泞/十九朵玫瑰

陶复元/秋天的布袋

荆卓然/琴/棋

姚  彬/活错了命/假想敌

韩作荣/萧山撷句之一:发动机厂

吕德安/漆画家/我的蝴蝶

臧  棣/唯有诗能描述的东西协会/在黑暗的基础上协会

叶  舟/一捆芦苇/重复

刘春潮/空椅子/约定/不要把一首诗歌写成一首诗歌的样子

东方惠/情感的版图(组诗)

王近零/雪为什么从天空落下来/阳光下的红领巾

严  力/心有不干/那年夏天

杨  炼/玻璃之沁

唐亚平/黑色沙漠(组诗选二)

何玉忠/黑的遐想/心胸博大/首先

赵忠全/元宵节抒怀/帽儿山山里人家赏雪/嫦娥奔月遣怀/嫦娥落月情吟

牛庆国/多余的想法/捞一只水桶

赵  野/乡愁(选章)
任  立/小郯城(组诗)

食  指/苦夏/2002—2008六年回首

张新颖/骨头再也不能忍耐/诗的平庸理想

雷抒雁/紫薇/牛毛草

王孝稽/当代诗坛:诗歌奖诗歌选本琳琅满目  诗人写作像拓荒像筑

谭五昌/中国当代诗歌60年发展概况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中国诗歌2013年度诗选》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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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诗歌2013年度诗选》由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和中诗网主编,将于近期出版,凡收入的作者没有提供地址的请将地址、邮编发至邮箱:zgsgxh@vip.qq.com。本书在最后三审中,有可能对所收录作品进行微调。《中国诗歌2013年度诗选》定价49元,欢迎大家订购,订购者请用以下办法办理汇款手续,同时邮件告知订购册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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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2013年度诗选》编委会

顾  问:
  吉狄马加 晓雪
编委主任:
  叶延滨 祁人
编委副主任:
  李犁 周占林 北塔
编  委:
爱斐儿 白沙 陈泰灸 程维 楚天舒 冬箫 高旭旺 洪烛 李少君 梁平 倮倮丘树宏 商震 谭五昌 王明韵 潇潇 雁西 杨北城 杨克 曾凡华 张况 张玉太 周庆荣

主  编:祁 人
执行主编:周占林
副 主 编:白沙 冬箫

目 录

序:百年新诗需要恢复和坚守          李犁

火车上读诗人韦白赠书        ☉阿鲁
生活之诗              ☉阿华
一只黑鸟穿过那片黑松林       ☉阿鹏
三点钟的记性,匿名诗        ☉阿翔
黑天鹅               ☉阿甑
落花流水              ☉爱斐儿
坐车                ☉爱松
林中路               ☉安琪
敬畏一粒麦子            ☉安文海
至爱                ☉白沙
故地重游              ☉白恩杰
小桥                ☉包尘
树殇                ☉北塔
故乡的疼痛             ☉毕俊厚
怎不让我想到流水          ☉边雪峰
一个人的秋天            ☉卞云飞
熟悉的脚印             ☉冰冰
从大连夜渡烟台           ☉蔡宁
白菊                ☉陈树照
丛林                ☉陈泰灸
途径幸福              ☉陈晓霞
惊蛰                ☉程静
青稞酒               ☉程维
中秋。家事             ☉驰子
写给杜甫              ☉敕勒川
明月出香山             ☉楚天舒
沉默的旧时间            ☉崔海侠
黄河口               ☉崔万福
圆,没有边界            ☉崔晓忠
我写下的细小的孤单         ☉重庆子衣
那些古老的             ☉大解
给朋友和自己            ☉大路朝天
把黑暗还给黑暗           ☉呆丁
黑土地上·酒歌           ☉戴永成
峡谷                ☉邓万鹏
烤野火的孩子            ☉菂儿
鸟群归巢              ☉第广龙
秋天是一场怀念           ☉蝶小妖
梨花                ☉丁艳
诗人之死              ☉东来
中年之前的碎片           ☉冬箫
鹤鸣                ☉董维
春天挨我这么近           ☉朵玛
雨夹雪               ☉朵渔
秋风不再温柔            ☉筏子
在海滩邂逅一群无言的的石头     ☉方海云
流逝                ☉非马
亲爱的,我要用满身桃花映红你的春天 ☉风儿
光和影               ☉封期任
七绝小楼晨风            ☉疯菩提
七月下旬              ☉冯金华
癸巳中秋望月            ☉傅震宇
追风                ☉高粱
鹧鸪天               ☉高良凯
江水南流,一年比一年慢       ☉高作苦
让心情去流浪            ☉葛宏
在上海陆家嘴            ☉龚学敏
蛇                 ☉谷风
合唱者               ☉谷禾
默想者               ☉谷频
五月的校园             ☉关雎
偶尔之诗              ☉韩玉光
梦游者               ☉汉江
喊一声               ☉郝在春
云朵背后              ☉合心
灰喜鹊               ☉何三坡
莲的步               ☉何伊娜
浮生半夏              ☉荷语
日月之上的一只飞鸟         ☉黑朗
雨夹雪               ☉衡水可风
有一些时间是安静的         ☉红土
玛吉阿米的背影           ☉洪烛
蚯蚓的歌声             ☉侯马
御道口风光             ☉胡蝶
老白干               ☉胡茗茗
河梦                ☉胡松夏
三月,河里的石头被水淹了      ☉华子
杜鹃                ☉黄海卿
下地归来              ☉黄金山
我们的父亲             ☉吉狄马加
窝                 ☉极限
弘愿寺               ☉极目千年
离别后的梦呓            ☉江志剑
棚户区传来的歌声          ☉姜华
怀里的鱼              ☉金锦云
雷雨当前              ☉金铃子
“雪”月河             ☉金问渔
石榴                ☉金指尖
在微暗的摄静寺读心经        ☉柯健君
老船长               ☉苦力
在遂宁讲年前的故事         ☉况璃
归期                ☉莱明
当我说出春天            ☉赖咸院
牛肉粉               ☉蓝野
醉卧李家渡             ☉蓝天李梦
那里有山,还有一座房子       ☉老墨
远山                ☉黎阳
夜行动车              ☉李皓
国际会展中心            ☉李辉
五十以后              ☉李犁
隔岸                ☉李娜
母亲老了以后            ☉李琦
虞姬刎剑              ☉李东海
两个春天              ☉李见心
空空的周庄             ☉李俊杰
平原的秋天             ☉李少君
屈原                ☉李松涛
秋风,扑进我的人生         ☉李玉芝
牡丹吟               ☉李兆海
今天,走过你的高原         ☉李正品
西川佛都              ☉梁平
绣雨                ☉两生花
母亲和碗              ☉林雪
时光:远去的院落          ☉林新荣
水瓶                ☉刘 川
怜                 ☉刘 琳
苦楝树               ☉刘 年
割完了最后一垅麦子         ☉刘 炜
蚂蚁                ☉刘星元
杏花、春雨或者更美的情景      ☉柳  歌
在岁月那儿             ☉柳 沄
月亮,我思乡的天堂         ☉龙 威
我怕一枚核桃砸伤秋天        ☉龙小龙
我就要离去了            ☉卢 飞
终极的苹果             ☉卢 辉
在互助饮天佑德酒          ☉陆 健
生活的大幕             ☉罗 晖
等待一场雪的到来          ☉罗 龙
诗经码头              ☉罗唐生
把幸福之情给你,把相思之苦给我   ☉罗永德
鸽子                ☉倮 倮
风往北吹              ☉绿 野
人在七夕              ☉马 夫
拾魂                ☉马海五
暖意                ☉马铃薯兄弟
走不出的梦境            ☉马茂洋
秩序的形成             ☉马新朝
面对                ☉默白
佛光山之夜             ☉娜夜
南浔古镇              ☉娜仁琪琪格
伐木者               ☉拈花汉
水边的长城             ☉宁静
和自己下棋             ☉宁明
一只鸟飞过             ☉欧开平
蝶恋花·偶感            ☉潘伟标
乌云打开了龙头           ☉潘志远
在山中               ☉庞白
八月,为爱忧伤的长短句       ☉飘飘逸尘
漂泊者               ☉齐宗弟
小镇之秋              ☉祁 人
春天来了              ☉峭 岩
春意阑珊              ☉秦 华
走钢丝               ☉秦祯玉
想起你时              ☉晴朗的天空
在山塘街遇见白居易         ☉丘树宏
香樟树               ☉邱枫
五律与谁争             ☉秋韵冬缘
一个人走进秋天           ☉饶彬
是回忆的声音            ☉荣荣
中秋月               ☉如云飞过
初雪                ☉三色堇
冬天的诗              ☉沙戈
轻生活               ☉沙克
一棵直立的枯草           ☉商震
一支未燃完的香烟          ☉商泽军
致妈妈               ☉沈阿红
秋风十八章             ☉沈浩波
樱花记               ☉施施然
波德莱尔的黑夜           ☉十五岚
结在树上的火焰           ☉舒洁
过赤水河              ☉水边的阿雅
七绝·藕              ☉水虎英雄
秋深了               ☉松岭
自况                ☉宋继政
田野                ☉宋晓杰
忧郁的栗子树            ☉苏明
影子                ☉苏笑嫣
阳春白雪              ☉随便
他的娃,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孙成龙
向内远眺              ☉孙海义
我想要有个家            ☉谭五昌
大地之弦              ☉唐力
边走,边忘             ☉唐天晓
两两相忘              ☉唐绪东
望春风               ☉田卫社
一块石头              ☉铁万钢
登山记,或仰天窝之诗        ☉凸凹
冬行                ☉晚春轩主
七律·莲花             ☉万象宾客
荣县大佛              ☉汪国真
比永远多一秒            ☉汪剑钊
这些草               ☉王铮
思绪                ☉王际源
石淙河               ☉王坚耸
三月                ☉王立明
我的眼睛为什么常含泪水       ☉王明韵
热爱着的人             ☉王鸣久
黑暗中的事物            ☉王霆章
库克苏河              ☉王兴程
你若来,我便等           ☉王妍丁
虎峪村一个教授和一个诗人      ☉王运用
七绝·日暮回舟           ☉未平
黄河边古渡口            ☉温古
两只蚂蚁              ☉吴春山
桅杆                ☉吴少东
海宁十景之庙宫迷踪         ☉吴云清
七律·秋日歌怀           ☉武建东
一颗小树              ☉武俊华
吃塔                ☉西娃
花非花               ☉西雅
有夏来兮              ☉夏花
杳无音信的日子           ☉向天笑
白露                ☉箫 风
被灵魂追赶的人           ☉潇 潇
之前                ☉小 雅
坦白                ☉晓 弦
客家文化谱新篇           ☉晓 雪
年画                ☉心 蝶
黑夜的蝶衣             ☉辛文泉
青草和寂静             ☉徐红
心照不宣              ☉徐林
重阳有思              ☉许立国
夜的结果              ☉雪漪
如果                ☉雪妍
关山日暮              ☉亚楠
五律·游山             ☉言语
大武汉               ☉雁西
我在坚守              ☉杨宏
女小提琴手             ☉杨北城
爱情                ☉杨碧薇
一滴水的姿态            ☉杨小青
大新县风景区随想          ☉杨志学
乡村,夜晚听雨           ☉姚江平
舞凌波               ☉叶琳
一粒青稞的生命历程         ☉叶延滨
铜钹山               ☉亿华
九月的味道             ☉亦然
枉然                ☉殷晓媛
比喻:木鱼             ☉尹宏灯
云                 ☉于连胜
九月的夜晚,站在屋顶上       ☉余秀华
听一听火车的模样          ☉雨荷风
雨的书法              ☉语伞
局限                ☉玉珍
金黄之诗              ☉玉上烟
贵德春夜              ☉元业
日本战败投降日丛书         ☉臧棣
岁月之流              ☉曾凡华
荣县的三高农业           ☉张况
外婆的顶针             ☉张晚禾
马仑草原上的五棵树         ☉张新泉
春天的诗歌             ☉张彦杰
角落里的旋律            ☉张艺兰
西湖一幅朦胧美丽的画卷       ☉张玉书
诗人和春天             ☉张玉太
在查干湖畔沉思           ☉赵峰
呐喊                ☉赵琼
听雪                ☉赵福治
千江一月牧清秋           ☉周塬
迷惘                ☉周广学
幻觉                ☉周孟贤
数字中国史             ☉周庆荣
东成红木              ☉周占林
路上                ☉朱枫
父与子               ☉朱零
中秋抒怀              ☉朱江南
飞船在桑葚紫红的江中        ☉朱荣兴
雅安,一个辐射疼痛的词       ☉朱佐芳
月夜雪谷              ☉左岸
时间之外              ☉左安军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21世纪中国诗歌流派大展:“第三条道路”诗派稿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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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流派网地址:http://www.zgsglp.com/thread-242690-1-1.html

请“第三条道路”诗歌流派的诗人们前去顶贴支持!

 

“第三条道路”诗歌流派稿件(1)

 

第三条道路简介

 

1、历史与缘起

     1999年末,为打破“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二元对立的格局,“第三条道路”诗歌流派在21世纪来临前夜应运而生。

第三条道路,中国当代最重要的诗歌流派,坚持“独立、多元、传承、建设、提升”的宗旨,提倡好诗主义与宽广主义,向无限的优秀敞开。15年来,第三条道路通过不断对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甚至第三条道路本身)的批判、消解与吸纳,通过不断的理论拓荒与新诗人的锐意进取,志在获取一种打破了流派纷争的乌烟瘴气、年代命名的滑稽无聊与乡邦文化的画地为牢的万全之策,完成着当代诗歌相互砥砺、彼此交集、彻底敞开的良性血液循环。

作为一个开放式流变式的概念,第三条道路全面颠覆流派的传统意义,打破流派泛指的“共同的志趣与审美原则,相同的行为规范与利益均沾”的条条框框,希望有效解决诗歌流派在发展过程中所遇到的“瓶颈”问题,从而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流中心与热力磁场,一个不断更新与变换的方阵,进行有效的良性血液循环,为重建中国当代诗歌的核心价值、恢复诗歌的尊严与道德承担作出不懈的探索。

但第三条道路依然未能摆脱分裂的命运,2007年开始,后第三条道路时代悄然来临,并以此区隔另一个造妖运动的第三条道路,经过短暂的阵痛、疗伤,剔除了肌理中的毒素与枝蔓,分分合合,分进合击,分大于合,合优于分,合分共进,后第三条道路再次呈现出千帆竞渡、百舸争流的态势。(庞清明 执笔)

 

2、出版著作

《九人诗选》(诗合集,三卷,主编:树才、谯达摩、林童等),《第三条道路》(诗合集,三卷,主编:谯达摩、海啸等),《乘以三:1999——2009第三条道路写作》(诗选,主编:胡亮),《文化诗学:第三条道路》(林童,专著),《第三条道路影像》(愚木,专著)《第三条道路批判》(庞清明,专著)

 

3、编辑民刊

《第三条道路》(诗报,主编:林童),第三条道路2003年选(主编:庞清明、林童),《第三条道路》(诗报,主编:庞清明、楚中剑、野松)

 

4、网络论坛

第三条道路(版主:庞清明、林童、凸凹、十品、北残、远观,网络支持:探花、黄仲金、韩庆成)。

 

5、诗人活动

作家聊斋.第三条道路(2003年,北京),《第三条道路》第一卷首发式(2004年,北京),人大诗歌节.第三条道路朗诵会(2005年,北京),《第三条道路》第二卷首发式暨中国诗歌流派论坛(2005年,成都)

 

6、媒体推介

《文学自由谈》、《上海文学》、《诗歌月刊》下半月、《中国诗人》、《星星》诗刊、《绿风》诗刊、《广西文学》、《黄河诗报》、《佛山文艺》、《关东文学》、《草地》、《湛江文学》、《文锋》、《新城市诗刊》、《伯乐》、美国新大陆诗刊、中央电视台、《南方周末》、《羊城晚报》、《南方日报》、《南方都市报》、《作家报》、《文化生活报》、《大众阅读报》、《文锋》等,第三条道路得到著名编辑家、批评家、诗人任芙康、张清华、谭五昌、洋滔、蓝棣之、张放、陈仲义、耿占春、向卫国、晓音、张德明、李岱松、刘松林、赵宏兴、罗继仁、李祖德、林韵然、刘彩虹、罗云锋等的关注

 

7、专业奖项

第三条道路双年奖(2005——2007),第三条道路八年诗歌奖(1999——2008),第三条道路五年奖(2008——2013

 

8、核心成员

树才、莫非、车前子、凸凹、庞清明、林童、安琪、胡亮、杨然、马莉、朱子庆、老巢、南鸥、北残、远观、愚木、十品、世宾、冉冉、刘文旋、刘诚、赵思运、李霞、莫卧儿、殷龙龙、张耳、路也、斯如、林忠成、子梵梅、玄鱼、刘川、卢卫平、丁燕、张后、谷禾、金辉、姚园、梅依然、楚中剑、张立群、汪文勤、墓草、丁乂、况璃、王征珂、郑小琼、飞沙、沉沙、兰马、衣水、黄仲金、探花、许多余、朱晓剑、余子愚、西域、仲彦、南方狼、讴阳北方、张选虹、白鹤林、阳阳、冰儿、郭希明、孙慧峰、罗铖、庞华、老德、侯平章、蓝紫、蒋楠、冯磊、杨青云、严家威、陆华军、丁东亚、野松、姜红伟、朱枫、刘汉通、杨拓、汉江、山里弟、乐思蜀、青海湖、方惘然、秦池、李满强、蔡俊、长征、高文、聆听、南岩、萧清、松林湾、吕剑伍、方文竹、槐蓝言白、左岸等等。

 

 

凸凹的诗

 

接下来,或心肠诗

 

接下来,小变老,老还小,

诗歌怀葡萄胎。我对老虎说,让我们

交换场地,除了皮色,

智力、语言、荷尔蒙也交换。

对芦苇说,让我们互梦吧:

蝴蝶成飞床,呼吸万里长。接下来,

数字大发展——大衰落,人民

在诗歌里革命——人民

爬上苹果,落在地上。

尘归尘,土归土,心肠向后跑。

 

 

登山记,或仰天窝之诗

 

烦死了,这阴霾女孩——

烦又带来好运气。桃花还骨朵来着

蜀犬吠吠,太阳女孩哪儿来?

窗玻璃消失,全碎?全是金子声;

梦绳紧缚,挺尸与床——

可以的,与地球平行,与

孟浩然一行诗平行。但太阳伸手过来:

春晓的、带电的、温不尽的。

走动,向上走动,多么轻盈——

太阳提拎我上山,云,鸟,千丝万缕

一张美网提拎上山。日子哲得要命。

此刻,我是山尖尖。水一动不动

水下是山,是群山万马奔腾。这

千年蓝睡湖,多像孟浩然那行诗。

现在,俺,一矮个子巨人,接近石、树

接近一棵向阳草

离太阳,还是,近得,那么,远

 

 

要命,或身体秤砣

 

秤砣都有了臭味,还

坠着不放,称啥呢?

绳套系上脖子,像自愿领带

自愿项链,自愿红领巾。

这最后时刻,手智慧,恰到好处。

脚不甘后,木凳踢得像足球。

木凳响,比拔河哨更清亮、专业。

脑袋与身体拔河

绳套倾力脑袋。命高悬一线——

命越拉越长,越拉越短。

双脚怒发冲冠,弹空一切。

悔意比一座废庙植物,更见偏狭

更见蓬勃。只想化羽,飞。

甚至词汇反目:心与思离异

各奔东西。

但身体不放手。

游丝,怎走得出骨肉秤砣?游走

绝望成断桥。这要命身体

揪着命不放。吊颈鬼如此

溺毙者如此,跳楼某如此

所有人莫不如此。

爱。累。痛。闹心。

刀刀见血。割不开。放不下。

命拖着身体前行。身体不屑——

这富得流油的,看不见的仇人

 

 

词的聚首,或词的非聚首

 

多少年,羽翼一片一片飞落

裸鸟,空如白丁,薄如雪纸

铁从西南角吹进,一条老狗去北方

何必再言国家。天下已定

大势所趋,都的门大开大合

而她,已升平到秦淮河画舫

改名换姓,隐去象征

——这张纸大如锁具,文字稀疏如

旧臣的胡须,如明亮的暗夜

一首诗四面楚歌,霸王别姬

首尾不得相顾。青灯黄卷

一个你寻找另一个你;黄河岸边

“一个词牵出另一个词”;

边陲小镇,一个梦找到另一个梦

喝酒,吃肉,送马赠刀如袍泽

 

 

弃词恋,或颓废癖

 

每树成林,假山成真,诞生——

呵,一座废园!推土机刚报喜讯

又致悼词。来了,冷却、退后、文言。

而你,正沉溺于一只蝴蝶,一朵梅花

沉溺于想象尽头的漩涡和颤栗。

谁在拿诗酒博命:去年此门,人面桃花。

两条狗影跑破狱城,一条快,一条慢

一条很机器硕大而疯癫,一条像自己

贴心而温良。为了慰对,一只多年不见的

雌鸟衔回大海;为了记得,一列火车

把节数与变数挂钩。清者清,浊者浊

关注的范围,不过临渊照影

那么小、轻、不重要。过客去往,行色匆匆

你摇出青楼,马放南山。有仙人批曰

斯人有美德,一脉逍遥,一脉逸乐

又曰:亦有宽趣,一粒弃词,捡去毕生

 

 

(凸凹(1962.3—):原名魏平。著有《大师出没的地方》《手艺坊》等多部诗集和《纹道》等多部随笔集及批评札记集《字篓里的词屑》。亦写有小说、舞台剧等,系30集电视连续剧《滚滚血脉》编剧。《凸凹体白皮书》收有60位批评家、诗人对其作品的评论。现居成都龙泉驿。)

 

 

庞清明的诗

 

漏斗

 

持续的亢奋或将生命变为

一只隐形漏斗,一架失去导航

的战机,仿佛圣贤的荣耀,滴血

的荆冠,不断切分的蛋糕

 

大海扇动翅膀,也戳力拍打

孔方兄高烧的脑门,橡皮图章如

泥菩萨过河,但亦能手起刀落

股指肆意拉台,再透底浇淋

 

情色:力与美的标尺,被

腾空的欲望扭伤,饕餮的貔貅

吞噬的,无非逞强的匹夫之勇

永恒的时间俘获的,乃

 

世界的全部。玛雅的日晷

甚嚣尘上,仅仅是个蹩脚的譬喻

人类敲盆击鼓捉贼缉盗,诗者

拨亮蜡烛,敲出最后的词组——

 

 

无聊

 

把玩香蕉皮的泼猴,也遭遇

身体的第一场觉醒,械斗的公鸡

落得满头彩,蟋蟀的单弦

将三尺草坪,当做挥洒的舞台

 

两只小仓鼠把滚筒踩成了

超度逝者的台阶,鹦鹉也知晓

结绳记事。这些不足以勾兑道德的

醋酸,抵消徐缓的光阴。因为

 

含羞草的顿悟,源于大地

内部的脉冲,却非露珠的滋润

乱翻书的清风,虎叨幼子,小心轻放

岂止丛林法则所能,涵盖

 

唯有万物兄长,面对嘀嗒的

秒针,敞开的黑洞,深感无聊的

恐慌:西绪弗搬起石块砸自己饭碗

孟姜女祭长城:冰天雪地——

 

 

代沟

 

比海槽还深的叫什么?若

再宽一点呢?缄默并不昭示

哑巴吃黄连,我有一笼子的鹦鹉

需要倾诉,贩卖鱼肚白的

 

拾荒者,拐进脏兮兮的

胡同。说教甚至比春晚还绕口令

半夜鸡鸣让官府神经麻木

仿佛穿越波峰浪谷的特种兵

 

褪去原始森林的迷彩服

面对庙堂的侏儒,江湖的游侠

我们中谁也放浪不起:与其

提起兔耳招风,不如

 

擎着蛟龙的角做飞天梦

爱人不但小清新,还要特别肉感

但千万别拿硅胶做了剪贴板

往火星扔石子,丢塑料袋——

 

 

魔方

 

繁华近乎凋蔽,险些掀锅盖

檀香扇照得见狐狸精,尺牍跑出了

千里马,皇后的蝉翼,脱星的

中国风,复印机吞吐的耗材

 

给境外游签证,顺便奉送

镀金币,往在水一方

打邮戳,黄雀惯于扮演幕后角色

剥蚀的黑桃仿佛前台小丑

 

铜镜的无性繁殖已不是祖传

偏方,以致产生蝌蚪般

模糊的尾巴,横卧的斑马被

踩成琴键,牵涉多桩难解的公案

 

魔术师的变节棍,成了

抢手货,满大街的董事长夹紧

鳄鱼牌,对低沉的气压忧心忡忡

纸鸢挣脱窗棂,盘旋屋顶——

 

 

玛雅

 

覆水,难收。崩殂的文明

消弭预言制造的巨大缝隙与迷漫

在成命之外的愁云惨雾,直到

湮没在热带丛林的金字塔

 

骤然复活。颓废的城邦

与干瘪的玉米,浪子回头般

重返羽蛇的领地,粗犷的彩陶

与土坯上简陋的象形字

 

难以破译神秘的玛雅断码

时间尽头,精于卜算的导师

将滚烫的头颅,置放庙堂的祭坛

夕阳落山与吹灭蜡烛是否

 

构成新的反人类罪?澄清一段

事实,反比辟谣本身更为百慕大

战争必以和平的片头呈献

闭门或灵魂的敞亮之作?——

 

 

钟摆

 

山高,可以人为峰,可以

远皇帝,何来和稀泥的腰封?要吗

百步穿杨,要吗打道回府

一只鼓胀的,悬浮的,热气球

 

没有谁为末日博士的脱口秀

描红,为皮肤的沙漏,骨质的风寒

埋单,肌腱豁达的老衲

惯用鸳鸯浴,换算灵魂的剂量

 

时间永恒的钟摆近乎虚无

谎言只有在谎言之外,方能带来

恐怖的狂欢:天堂就在须臾

左边,若沙滩收缩的蜉蝣

 

魔鬼,无非家奴意外失手,打落的

玉盘。粗线条的世界,仿佛

鞭影下的陀螺,屋脊漶漫的野水

卫星变轨,成僭越的火箭?——

 

 

打工

 

州府的文牍将你作了豁免的

盾牌,且擦了又擦,以致瞳孔放大

足尖抹油,两袖怎把得住

一缕清风,半轮明月?而我

 

也不经意把你遣送当铺,做了

现实的抵押,来世的活宝

哦,打工,打、工,当我再次写到

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摇身

 

成了堂屋笑呵呵的新郎官

我又能猴急什么?不是逝者隐忍

而是还乡团的荣辱,孔方兄的托盘

让平庸枯寂的生活稍安勿躁

 

打?工?有人将你凉拌黄瓜

若霜降的旗幡,横梁熏黑的腊肉

有人拿你放飞流水线的鸽子

乱码的电邮,超时限的口香糖——

 

 

抵销

 

一把异动的斧头足以抵销

兔子的清凉,看它惊惶的模样

仿佛遭遇突袭的本命年

需格外小心!一位懒汉的

 

逻辑,并非传说的“饭来开口

衣来伸手”,但落拓的侯爵

却能解构庞大家族的荣耀

后山一空,前门亦显车马稀

 

莲池的锦鱼,更壅塞得

呼吸窘迫。被岁月蚕食的老媪

倘要购置双份的农医保

因为沿国界翻云覆雨的倒爷

 

即便贩来巡航导弹,也难

换回救火的稻草,而多年失修的

墙垣傲立风尘,好比错开的

药引,单吊的玫瑰——

 

 

妥协

 

妥协是一门绝活:螺旋上升的

空中花园,议会的关键少数

隐形钢丝伸展自如的美腿,悬崖边

颤巍的野花,勾起观众的欲望

 

直到肉体麻木。妥协无处不在

在梦与醒之间,它削平山头,捏痛

小吏的软肋;它拥有天使的血统

却干着魔鬼的买卖,委实有

 

伤不起的福气:寺庙的钟声,改作

民工出勤的起床铃?一拨一拨的浪涛

仿佛踏扁的旧鞋,遗弃沙滩上

一群一群海鸥,抛向虚无的白手套

 

穿堂风所向披靡?婚姻分明

是名利场,却装得老处女般矜持

“排排座,分糖果”,既维护灵魂的

尊严,亦窥视纸包的烈火——

 

 

电梯

 

这些垂直的通道仿佛生命的孵化器

必须靠意志的方程式才能打开,从光明

抵达光明,是猿到人的必经之路

中间留下多少缺口?你是否觉知其中

 

森严的等级和秩序的不安?让当朝官员

与泥瓦工同时升降,是否带来憋气的

紧张?董事长与异性白领的不期而遇是否

暗喻错位的尴尬?但我分明看到

 

月亮的盈亏与时间的加速度,红尘纷扰

与低碳经济的肃然对立:一座纸醉金迷的

王城,千幢摩天大楼,万家超市航母

需要多少超负荷的电梯?一亿懒汉需要

 

多少花轿才能抬往泰山之顶?从地狱

到天堂消耗多少不绝如缕的攀爬?怎样的

吁叹才能将诗人卑微的命运扳回一局

而不比枯木之间荡秋风的泼猴来得轻松——

 

 

(庞清明,男,生于1967年,四川达州人,定居广东东莞,第三条道路代表诗人与主推手,提倡“新中庸”“新批评”,致力于“南方乡镇”开拓性诗歌建设工程。在《诗刊》《星星》《作家》《红岩》《清明》《诗选刊》《诗歌月刊》《上海文学》《文学自由谈》《萌芽》《四川文学》《山花》《作品》《延河》《绿风》《安徽文学》《草原》《绿洲》《中国诗人》《诗江南》《诗潮》《诗林》《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雨花》等报刊发表大量作品。出版《时辰与花园》《孤独骑士之歌》《第三条道路批判》。作品入选全国20多家权威选本。)

 

 

树才的诗

 

掀开

 

真是一块地毯

那可以掀开

看看它背面的图案

真是一个湖

那可以掀开

让波浪帮帮忙好了

真是一个梦

那可以掀开

请弗洛伊德解一解

真是一个昨夜

那可以掀开

锅也许是它的底片

真是一片天

那也可以掀开

掀开后会露出空空

真是一块棉布

那就掀不开了

棉布变成了云彩

 

云彩只知道飞——

并在风中

被风掀开

 

 

率水

 

谁率领水:风?

码头?岸?时间?

 

风率领水:风

停了,水还在流

 

码头率领水:码头

废了,水还在流

 

岸率领水:岸

塌了,水还在流

 

时间率领水:水

干了,时间还在流……

 

率水一直,在流

流向没有水的前方

 

冬天的率水,浅得

舔着洗衣妇的小腿肚

 

野鸭子一头,扎进

水里:没了,又有了

 

我是浙江人。人们说

率水是浙江的上游

 

我是浙江人。头一次

看见浙江的水在流

 

一天,像水光一闪

一闪之后,是明天

 

流走的水,是昨天

而今天,是水在流

 

天黑了,水声更大了

说到底,是水率领水

 

 

弱小的

 

一只蚂蚁向一根草的顶端爬去……

摔了下来,但没有受伤。

一些松针从枝丫间跌落,

有几根直直地插进泥地。

一个孩子用玩具车拉着

另一辆更小的玩具车,

嘴巴模仿喇叭:嘟嘟嘟……

 

各种各样的弱小的生物,

此刻在阳光里各忙各的,

享受着自己的最普通的瞬间,

没有抱怨,也不去冥想明天。

今天的风刮出今天的凉意,

今天的阳光也不是宣传画。

你的皮肤有一点儿凉,

他的心头有一丝欢喜。

 

这些弱小的从不声张的生物,

我们常常因忙碌而忽略它们。

而当我无事可干的时候,

病中或病后虚弱的时候,

当我被虚无拽紧衣领的时候,

或被烦恼拖住脚后跟的时候,

我会目光向下,看见它们,

我会蹲下身子,在泥地或

水泥地上,静心地看一会儿,

我会在屁股底下垫一块碎砖,

单独坐一坐,听一听风

和风从远处带来的响声,

我会像一条活生生的溪流,

一路溅起幻象,又一路放弃,

然后我会起身,接着走我的路……

我发觉思想并不能记录,

因为能思想的只是我的灵魂。

 

窗子响,不是想招呼谁。

太阳落,不是想抛弃谁。

这些因弱小而格外善良的生物,

我应该更多地和你们在一起,

哪怕仅仅是坐一坐,坐在

我自己有头有脸的影子里,

让衣角在风中像风一样起伏。

 

弱小的……总是弱小的善!

 

 

(树才,诗人,翻译家。199911月在北京与莫非、车前子共同发起并倡导“第三条道路写作”。1965年生于浙江奉化。1987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19901994年在中国驻塞内加尔大使馆任外交官。20006月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著有诗集《单独者》、随笔集《窥》等。作品被译成英语、法语、意大利语、阿拉伯语等。199711月应邀参加法国第四届国际诗歌节。译作有《夏尔诗选》、《博纳富瓦诗选》。2008年获得法国政府颁发的“教育骑士”勋章。现居北京。)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龙泉驿创作》2014年第一期出刊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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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文艺季刊《龙泉驿创作》2014年第一期(春季号)

目录

 

卷首语/主编

 

〖关注〗

忆大山(散文)/习近平

 

〖长松山•视界〗

妈咪宝贝(中篇小说)/骆平

一次难忘的汉字学习(散文)/叶开

西藏羊皮书(散文)/凌仕江

读史杂记(散文两篇)/张蓬云

童年的夜晚(散文)/杨献平

诗歌近作六首/臧棣

经过花朵(组诗)/李皓

李子园纪事(诗二首)/李祖星

 

〖诗歌村•桃花〗

桃的精神分析(随笔)/蒋蓝

成都词典•龙泉驿(诗二首)/梁平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组诗)/雪馨

桃花诗五首/张选虹

 

〖围龙屋•客家〗

求求你偷跑吧(短篇小说)/何葆国

客路青山下(随笔)/周李立

客骚(散文)/粟辉龙

充盈的地气(散文)/林忠成

 

〖东大路•汽车〗

阿发还乡(小说)/曾明伟

欲望的烦恼(散文)/任小梅

汽车两篇(散文)/龙水蓉

见到小车要敬礼(散文)/张永康

县城修车店:夜的诗(散文)/杨不易

龙泉驿建国际汽车城有感(诗歌)/唐军

 

〖尖尖山•巡礼〗

傅全章文学作品个展

“文学是终生的恋人”/龙文

 

〖仰天窝•名家访谈〗

文学有理想么?/罗伟章  李云

 

〖北周碑•处女作〗

张甜甜文学作品选

 

〖龙泉湖•本土〗

记忆中的艾芜·记忆中的作荣(散文)/鄢家发

百工堰的冬天(散文)/尹赞

记忆中的春节(散文)/黄卫

散文三篇/荫子

大熊猫(童谣)/王金城

 

〖蜀王宫•人文地理〗

龙泉石窟,汉唐巴蜀古道上的佛影/萧易

司马相如:大汉帝国的风流才子/贾飞

家山桃乡(画配文两篇)/廖国山

 

〖龙泉山•专题〗

校雠名家,国学大师——王叔岷诞辰百年纪念专辑/

王国瓔  李静  林耀椿  胡开全

 

〖金龙湖·故事〗

“桃花故里”山泉镇故事作品小辑

 

〖石经寺•评说〗

“接地气”,“撄人心”,为村庄招魂——刘晓双长篇新作《桃花,你在成都还好吗》刍论/张放 蒋林欣

被抛弃的自由——读沈奇《天生丽质》/ 

序言——为《四川新诗999999首》作/ 

上海的天空——读海飞小说集《麻雀》/布谷

 

〖五凤楼•艺术〗

 周敬书法作品个展

 

〖字库塔•资讯〗

八则

 

封二、封三:“桃花故里”山泉镇影像

 

主编/凸凹

副主编/李云

编辑部主任兼美编/徐倩   编务部主任/张红京



 

 封面要目

忆大山(散文)/习近平

诗歌近作六首/臧棣

一次难忘的汉字学习(散文)/叶开

成都词典•龙泉驿(诗二首)/梁平

客路青山下(随笔)/周李立

傅全章文学作品个展

桃的精神分析(随笔)/蒋蓝

 “文学有理想么?”(访谈)/罗伟章  李云

妈咪宝贝(中篇小说)/骆平

校雠名家,国学大师——王叔岷诞辰百年纪念专辑

 

 

卷首语


2014年,龙泉驿方方面面都在提档升格、提质升级,尤其文化板块更是如此,比如文化馆、图书馆、艺术团、市民艺术学校,还比如洛带古镇、桃花诗村。碰巧的是,《龙泉驿创作》也正好赶上了这个趟,凑上了这宗热闹。

有意乎,无意乎,委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龙泉驿创作》一直在路上,一直在走着。

“显地域、宽视界、高文格。”

口号也罢、宗旨也罢、定位也罢,提拎九个字出来怎么着都不是难事,可落地坐实在提档升格、提质升级上,哪是一件容易的活儿?具体而言,显影在打首的这一期上,不过是增加了刊物的体量,强调了地域文化符号的重要罢了。而实际效果到底如何,预期达到否,读者认可不,则有待于读者的权威评鉴和时间的漫长过滤。

这一期出厂面世,应该正值“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乱开”(张新泉《想龙泉》)之时,那么,翻开书页的,除了你我的手,还当有桃风的手;而阅读之客呢,除了惯常的读客,还当有蜂拥至龙泉山踏青赏花的游众,更有漫山遍野的桃花火焰。

春天的刊物——龙泉驿春天的刊物,有这份赚头和额外,不奇怪。

作为编刊人,我们期许的,不光刊物的外边是春天,我们更巴望刊物的内里同样是春天——是永不掉叶落花的一场浩浩荡荡的盛大春天。

这当然难。但我们真真切切这样做了,做了之后,所有的心情爬上枝头,如沐春风。

这厢如此,那厢呢?

站在寒天的“春季号”,放下雪,等待春天。

西默斯·希尼说,“诗歌是无用的,没有一首诗歌阻挡过一辆坦克的进攻。”可是,又有哪辆坦克,碾碎过一首诗歌的流布?因此,莫言说,“文学和科学比,确实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它的没有用处,正是它伟大的用处。”

文学的无用之用,让记录与传递有了温度,有了情感、趣味和意思;让一切有,一切在;让人类世界得以存活。

 

——主编

 

 

 

大型文艺季刊《龙泉驿创作》

稿  约

 

《龙泉驿创作》系中共成都市龙泉驿区委宣传部主管,龙泉驿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办,区文旅局、洛带古镇景管委、桃花故里景管委协办,区作家协会、四川省散文学会龙泉驿分会支持的一本综合性大型文艺季刊。今就刊物所设栏目向相关作者征集符合“双百”方针、“二为”方向、健康向上的艺术品质优秀稿件。

.刊物栏目设置及稿件具体要求:

“长松山·视界”:非龙泉驿作者小说、诗歌、散文、评论等文学作品。

 “龙泉湖·本土”:龙泉驿作者小说、诗歌、散文、评论等文学作品。

 “东大路·汽车”:以汽车及汽车城题材为主要元素,用文学形式展现其历史、发展和未来,呈现人与汽车的关系。

“诗歌村·桃花”:桃花题材之散文、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

“围龙屋·客家”:客家人文学作品,非客家人的客家题材文学作品。

 “尖尖山·巡礼”:龙泉驿本土文学艺术界名家作品个展。

“蜀王宫·人文地理”:历史人物,历史物事,以及人文地理随笔。尤喜与龙泉驿有关的作品。

“北周碑·处女作”:龙泉驿作者处女作(未在区县级以上纸媒发表过文学作品)。

“石经寺·评说”:文学评论、艺术评论等文艺评论。

 “会馆群·心语”:百姓心情故事、情感随笔、微博心得、微信感言等。每则160字内。

 “仰天窝·名家访谈”:文学艺术名家访谈稿。

“金龙湖·故事”:龙泉驿历史故事与现当代故事(真人真事),以及民间传说。

“百工堰·画像”:龙泉驿各条战线涌现出来的典型单位与人物,呈现其成功经验,奋斗历史,杰出贡献。表现体裁:纪实文学、名人传记、非虚构作品、人物专访等。

“龙泉山·专题”:专项推介特别活动、纪念活动等。龙泉驿综合性、焦点性、专题性报告文学、访谈等。

“五凤楼·艺术”:美术、书法、摄影作品及舞台艺术图片,刊内彩页。

 “字库塔·资讯”:龙泉驿文联信息、协会信息和作家、艺术家动态。

.投稿事宜:

1.小说以300字至1.5万字为宜,最长不超3万字。散文、纪实类作品以600字至6000字为宜,最长不超1.5万字。诗歌以短诗为主,长诗不超200行。

2.来稿未在公开发行纸媒上发表过。作者来稿,文责自负。

3.本刊对来稿有改稿权,如作者不同意,请说明。

4.作品后附作者百字简介。并留邮编、地址、身份证姓名、电话,以便奉寄样刊、稿酬。

5.作品以Microsoft Word 文档形式,发邮箱:2778327579@qq.com

 

《龙泉驿创作》编辑部

2014/1/15


特别提醒:本刊特别需要“汽车”、“客家”两栏目作品,也需桃文化题材之非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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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北方作家》杂志2014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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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作家》杂志201402期目录

 

       

 一直很安静                  严英秀

异化季节                     

怀念                         

 

                   


婉约情怀                     马步升

散文组章                     陈孝荣

放牧白鹭                     吉布鹰升

石头上的舟曲                 李城

云山深处                     葛取兵

固城情结                     

洛水苍苍                     逯玉克

 

               史 海

高山上的帝国梦               

富足神秘的马鬃山             杨永生

直抵内心的真诚言说           赵玮璋

吉鸿昌身边的金塔人           王兴文

 

                    

 

读《周涛散文》赏马和树        李汝保

万小雪诗歌的魅力和哲言       唐光玉

 

                      


云心枢之                     殷晓媛

我在,一直在                 喙林儿

路过人间河水                  妥清德

故乡传                        李成恩

潘洗尘作品                   潘洗尘

凸凹诗作                     

雁门,雁门                   王文海

 

                  


美女桃花                     吕晓文

敦煌民间故事                 张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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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子君评《颜色》载《作家文汇》20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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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漶的诗潮与错位的诗性

——论凸凹中篇小说《颜色》的情景生成与艺术张力

 

◎印子君

 

 

《颜色》(载《文学港》2014年第二期头条)是凸凹先生截至目前的多部中篇小说中的一篇独具魅力的作品。根据我的阅读经验来判断,《颜色》无疑是一部好看小说。其实,小说能达到“好看”的标准并不容易,最起码要有“诱惑”力和“神秘”感,要具备一系列“看点”和“兴奋”元素,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始终处于亢奋状态,在情节推进中能享受到一种“抽丝剥茧”的愉悦和好奇心理满足。因此,这就要求作者必须是一个精于“谋划”和善于“运筹”的编织故事的高手。

《颜色》长达5万字,是一部直抵“真实”的诗事小说。它为我们讲述了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一系列充满传奇与离奇、荒诞与怪诞的诗歌故事。作为本小说作者的凸凹先生,由于他的“在场”和卓有成就的诗人身份与丰富曲折的诗事经历,使其得天独厚的“先天”优势在《颜色》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和酣畅快意的展示,可读品相和可鉴品质俱佳,可谓双获奇效,《颜色》堪称激情四射、诗意恣肆、内蕴丰赡、素材稀缺的妙篇巧构。

 

首先,《颜色》是时代背景成就了小说情景。那么,时代是什么?从纯粹的字面本义上讲,无非就是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时间“片段”,它既是指某个社会时期又是指个人某个生命时段。事实上,社会与个人往往是重叠乃至融合的,无法断然分开,社会既涵盖了个人,个人又投影于时代。因此,我们在探寻事件的意义和评估个人的价值的时候,决不能脱离时代背景。因为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个性色彩。可以这么说,不同寻常的时代背景,一定会诞生不同寻常的艺术作品。一个时代的特殊性将决定作品的不可复制性。

时代并非凝固的、静止的,它同样也有生命。在我们每个人心里,时代应该是有鼻子有眼睛的,它也能开口说话。我们每一个以时代背景进行创作的人,就是让时代张开嘴巴说话的人。每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就是为了让时代说真话。

时代不是平面,而是立体。而这个立体绝不是圆柱体也不是圆锥体,一定是一个多面体,一定有棱有角。而任何作为表现形式的文学艺术作品,都不可能是全知全能的,所能表现的也仅仅是它的一个“棱面”或“棱角”。

尽管从表现技法来讲,《颜色》是通过“今”(21世纪初叶)“昔”(20世纪80年代)两个时代交错或穿插进行的,但《颜色》真正“立足”的时代背景是20世纪80年代,“今”虽是“昔”的延续或延伸,但更多时候,“今”只是作为“昔”的“引线”而存在。

在中国诗歌史上,20世纪80年代是最具“活力”、最富“想象力”也最有“爆发力”的时代!一夜之间,诗潮诗流漫漶无边、汹涌不息,诗社诗派拔地而起、竞相林立,宣言主张铺天盖地、此起彼伏。那真真是个可以让人发泄、发狂、发疯、发癫、发横、发狠的时代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20世纪80年代就是一个“诗歌是诗人们的通行证”而奔走无碍的时代。天下诗人是一家,不管你是真诗人还是纯粹的诗歌票友,只要你敢于扛起诗歌走亲访友,准叫你有头有脸,随便捡个地儿坐下都不会饿饭。谁能想到,如今被日益冷落、边缘化和百般诟病的诗歌,曾几何时竟是充满包容和可以让人变得亲善和融的东西呢。

《颜色》这部小说的肇端,正是源于20世纪80年代一个民间诗社的成立。所有内容的“内核”都是围绕诗社活动和诗社成员展开的。诗社和诗社成员“附着”的平台是“隐身”于西南大山沟里的三线军工企业。正是三线军工企业的“神秘性”和“隐秘性”成就了小说《颜色》 的“神秘性”和“隐秘性”,得以实现作品从“可看”到“好看”,从“好看”到“耐看”,从“耐看”到“深看”的跃升。

 

其次,《颜色》是诗歌意志促就了小说张力。小说的张力体现在揭示的内涵上,而内涵自然依靠语言来表述,但说到底,小说的张力最终要体现在语言上。而只有充满张力的语言才能凸显诗意特征,具备了诗歌特征方能彰显诗歌意志。

“颜色”是一个隐喻,小说取名“颜色”大有深意。如果说一首诗歌的成功是得益于隐喻的力量,那么小说《颜色》的成功同样得益于隐喻的力量。在《颜色》中,“颜色”隐喻了时代,“颜色”隐喻了人物,“颜色”隐喻了人格,“颜色”隐喻了人性。“颜色”还隐喻了9401诗社,“颜色”更隐喻了颜色主义诗社。

《颜色》中展现出的人物群像,其实就是诗人群像。除了被“小说”化的洪不渐(诗社社长)、涂鸦(诗社常务副社长)、蓝亦汪(诗社副社长)、皇繁简(厂团委副书记、诗社副社长)、紫妙儿(诗社秘书长)、小橙、黛巧巧、小白、小青师傅、黑莉(广播员)、佟哑花、展二娃和阳涌等人物外,还直接“移植”或“点击”了现实中的张建华、叶延滨、杨牧、北岛、顾城、何小竹、杨黎、洋滔等等诗人。他们既是“现实”的存在,也是隐喻的存在。通过人物的动向、动机和动力而“催生”的友情与爱情、人情与事情、内情与外情、私情与公情交织成了《颜色》的“斑斓”和“绚烂”。

《颜色》尽管人物众多,而其情节的推进最终“依赖”的是涂鸦(“我”)和蓝亦汪这两个人物,这两个人物的命运就是《颜色》的命运。《颜色》作为诗事小说,小说作者作为诗人身份,可以说凸凹充分运用了自己的诗歌本领。是的,诗歌成为了凸凹的本领,更成为了他的本钱!正是具备了这个“本钱”,可以让《颜色》从容不迫地“腾挪”,可以让《颜色》游刃有余地“穿越”,可以肆无忌惮地“戳底”,可以明目张胆地“揭盖”……这是诗人的自信,这是诗歌的自足,这是诗性的自豪!因此,我们可以一下子深入西南大山沟的三线军工企业机器轰鸣的车间探看“稀奇”,我们可以一下子赶赴省会城市众声喧哗的诗歌朗诵厅聆听“嚎叫”,我们可以一下子漫步雪域高原天阔地广的寺院圣湖濯洗“凡尘”。

既然是一部诗事小说,《颜色》毫无疑问直面的是诗人和诗歌事件。而诗歌的“张扬”特征,就无可避免地暴露了“军工”的“隐秘”;而诗人的“风流”特性,就无可挽回地引发了山沟里的“黑太阳事件”。“黑太阳”的出现,可以毫不费力让诗人背“黑锅”,让诗人的单纯、痴迷、梦境、想往乃至尊严瞬间被“黑”掉!这是诗性的错位,也是人性的险恶。从这个意义上讲,《颜色》的确为诗歌和诗歌事件给足了“颜色”!因此,《颜色》是用缩小空间来放大时间,《颜色》是用缩小整体来放大局部,《颜色》是用缩小人群来发放人物!由是观之,《颜色》的艺术张力正是凭借诗歌的“跳跃”来完成的。

 

最后,《颜色》是人性觉悟铸就了诗性自觉。特殊的时代,必然导致人性的错位、人心的错觉,进而导致失误与错误、失范与失衡。《颜色》正是经由充满离奇与怪诞的诗歌事件来完成了人性的觉悟。而诗歌事件常常伴随着特殊性。既然有了特殊性,其出现的夸张、变形、扭曲和荒诞就在所难免了。事件出现的结果,主要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事件主角“覆灭”遁迹,要么是事件主角“出走”复归。《颜色》中“黑太阳”事件的“肇事”诗人蓝亦汪正是选择了出走,在历经千般磨砺后又复归“自我”。蓝亦汪的复归已不是简单的诗歌复归,而是凭借人性复归来完成了更深层次的诗意复归,这是对诗性的校正与另一种呈现。

而涂鸦(“我”)命运的变化和转折,同样是一种“诗歌历程”,这里面既涵盖了“坚守”也呈现了“升华”。特别值得称道的是,《颜色》把“此在”的场景展现为雪域西藏,将圣洁与凡俗,将宏阔与仄逼,将邈远与短视进行了鲜明对比,极大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并在更深意义上提升了小说的品质。加之作为叙述主体的“我”信手拈来的一首首激情飞扬的雪域诗的渲染,最终“完成”人性觉悟,并铸就诗性自觉。

 

综上所述,《颜色》是一部成功的小说,更是一部成熟的小说。《颜色》的成功与成熟都是20世纪80年代成就的。因为无论从诗性的角度还是作为历史的视野来看,20世纪80年代都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从这一点说,无论作为诗人的凸凹还是作为小说家的凸凹都要感谢20世纪80年代。而时间不可复制,时间稍纵即逝,作家的功能,就是用文字“留住”时间,并让时间发力,逼时间伸出手臂书写。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说《颜色》正是时间腕力写就的命运挽歌!

 载《作家文汇》2014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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