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
小说写的是两兄弟一个要死、一个要活的故事。故事由两条相对独立的线构成。一条线(弟牛大为)要死,一条线(哥牛大荣)要活。兄弟说话,要死的老说活,要活的老说死。最后,要死的活了,要活的死了。
生活条件优裕的牛大为因为失眠、抑郁,苦不堪言,一心想自杀,各种自杀都演绎遍了,觉得用一把手枪最好。想方设法买到枪后,正待射击,却因私购枪支入狱。入狱后,繁重的劳动,治愈了他的病,他可以睡得很香了。他打消了死的念头。同时,他又有了养育牛大荣孙子的责任。
牛大荣坐了20年牢出狱,把全部心思用在了寻找仇家线索为自己平反上,为此,穷困潦倒的他吃尽了人间苦,但他顽强地活着。找线索,找了十二三年,却找到了昔日女友,又意外获知自己居然还有儿子、孙子。正当他放弃洗冤,等待家庭团聚幸福时,灾难发生了。他开始拖着一个孙子过日子。为了不降低孙子以前的教育水准及还债,他私自造枪。入狱后,为了孙子,他越狱被打死。
〖中篇小说〗
我要一把枪
作者:成都凸凹
打开E-mail,跳出一些信。一眼就看见了老冤家蓝亦汪的。他的信浮在皮面,刚发来的。
信很短。他说,看了你写的那个狗屁小说《颜色》后,我也写了个,叫《我要一把枪》,附件里,抽空看看吧。
进入书房,第一件事打开电脑,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没想到,蹲了几个月局子回来,习惯依然。还好,开机,上网,一切正常。
我出狱,属于保外就医性质,取保人蓝亦汪。难道,狗日的亦汪把我捞出来,竟是为了让我看他的狗屁小说?这也太那个了吧。
打开附件,开始读。小说不长,两小时就读杀角(完毕)了。我在小说里洗刷了他,他就用小说来弯酸(收拾)我、报复我?至于吗?
下面是亦汪写的小说。小说中的头号人物牛大为,正是鄙人。
一
牛大为想弄一把枪。
牛大为想弄一把枪,是想杀一个人。砰,脑球开花,一枪致命,世界风云偃旗息鼓,地球战争清风哑静,生命如此美好。
但牛大为没有枪。
更没有一把手枪。
作为用途,长枪也是可以的,虽稍嫌麻烦一些——有可能牵涉到脚指拇或一根树棍——但总是可以的。但长枪不易携带和保管,随便使唤一下,都是大动静。长枪耗材耗工,制作环境挑剔,营销困难,因而成本自然也要高些。但成本问题,在牛大为这儿不是问题。较之他秘密行动计划的重大性、隐蔽性与绝决性,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
也不是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如何弄到一把手枪,就是牛大为的一个问题。是的,牛大为想弄一把质量尚好,亦即扣得昂,能一枪夺走一条命的手枪。
偷枪、抢枪显然不是牛大为的预期与强项。不是预期与强项并不等于不能想想。想到偷枪,牛大为就想到了军营、武装部、司法部门乃至军工厂。首先得不被发现地进得这些地方,尔后寻到枪的所在,尔后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前提下取得一把枪,最后全身而退。一条一个都不能少的流水线下来,有太多的可能与万一了,难道这所有的可能与万一都一条心偏过来,不坏向自己?不成。那就抢吧。军演官兵、街头巡警、军训打靶民兵、带枪的便衣警察?牛大为让被他抢劫的对象在脑中放电影,电影还没放完,自己就没电了。他哪是干这活儿的主?甭说抢这帮牛高马大或形象萎缩但身手敏捷的爷,就是抢一稍稍有些蛮力和胆儿的妇人,也困难啊。没电了还没消到气,独坐书房,牛大为全身上下又开始筛糠了。偷枪,意味着裸着脸却相当于蒙了脸,抢枪则是必须当个蒙面人的。牛大为尚未退休,好孬还是个副处,为了取得一把枪,他什么都敢干,但还是不想让自己的悼词给蒿蒿和虫虫带去负面的东西。这样不好。
偷也不能抢也不能,造吧。一想起造枪的复杂性,牛大为随时气馁。我他妈能造一把枪,还写什么诗写什么小说,直接当个杨振宁搞科学去得了。再说,就算一步一个脚印加上瞎猫碰上死耗子的狗屎运造成了枪,恐怕也离老死不远了。
那就买。
获拥一把枪,怎么着都是犯法的。几害相较取其轻,买枪应该犯得轻一些吧。美国被好些人吹得天花乱坠,说啥啥好,牛大为却不以为然;只有一点,牛大为羡慕死了,那就是私人可以大模大样正南其北购买并拥有枪支。
到了这会儿,牛大为的全副心思,是买一把手枪了。
可是,到哪儿去买,向谁去买呢?卖枪的地方总是有的,卖家也总是有的,社会新闻、法制栏目、影视屏幕都津津乐道大肆渲染过相关情节。情节显示,枪有市,但属地下交易,貌似鬼市那种的。
牛不为不仅不知到哪里找谁买枪,连枪的价格也稀里糊涂。心想,几百块是不可能买非玩具枪的,怎么着也该上千吧。可到底上到哪个位置,却码不实在。不至于十万八万吧?对,八万,是牛大为买一把手枪的最高心理承受价。如果超出了,他就准备放弃枪,改变杀人方案,换一种手法杀人,虽然那会麻烦一些,安全系数小一些。牛大为办过公司,现在是除了工资奖金还有稿酬,算是有点硬货,但并不丰饶。因此,只要卖枪人开价八万以上而他即使讲得白泡子翻天也讲不下来,就转身走人,把八万元留给蒿蒿虫虫花。
为买枪,牛大为常常出没于一些藏有地下交易的场所,车站、码头、旅馆、澡堂、酒吧、茶坊、鬼市、旧货摊摊、古玩市场等,以期撞上好运气。先是本区,再是省城,再是省内,最后全面出击,连外省也瞄上了。也不是全部外省,牛大为把重点放在了广东、云南、武汉和重庆。广东、云南是著名的枪毒走私大省,这个牛大为知道。锁定武汉和重庆,是因为前者诞生过汉阳兵工厂,后者更是抗战至今中国兵器工业的重要基地。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牛大为一无所获。这样,牛大为的晚上,法定双休日、节假日、公休假,就成了一个人的瞎转悠。
在这些可能的场所,确实能遇上一些鬼祟的事,每次遇上,总能让牛大为的心悬起来,又掉下去。那么多次,心里默道总有一次是卖枪吧,却是回回踩空。走着,腰被碰了下,侧首,是一妇人用倒拐子碰的。“先生,要发票吗?”走着,后背衣边被扯了下,回头,是一女童。“大爷,要粉不?”走着,迎面款款走来一有几分颜色的女子,突然一声轻言。“老哥,打炮不?五十到幺五,档次多哦,随选。本女子嘛,幺零。”不走了,站着,一军用吉普一个急刹,耸了耸肩,定在身边。“喂,老兄,要望远镜吗?军用的,不瞒您说,咱哥们偷的。原价没个价,相当于价值连城,您老兄今天遇上我运气好,卖您,一百八一只。”
问多了,牛大为有些生气,又有些着急,就忍不住反问,“不要,不要这个。有枪卖吗?我要一把枪!”此言一出,黑贩转身就跑。牛大为想,遭了,他们一准报警去了。想及这层,也跑了。却不跑远,只躲在角落瞧。一回,二回,回回都不见出警,就想,难道,这帮黑贩,竟把我当了不敢惹火上身的黑道人物?就我这灾样儿,像吗?拐进盥洗间,一照镜子,还真像。诗人的胡儿,这会儿,越看越像绿林匪人的唬人标志了。
牛大为还去盘过摊。在书摊前遛书,书老板不经意看你几眼,会突然问,“要《二号首长》吗?《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也有。”牛大为说,“没见有哇。”书老板狡黠一笑,“你要,就有。”牛大为说,“拿本来看看吧。”书老板就从摊板下面一蛇皮口袋里掏出几本禁书。古玩摊前,也有过这般经历,说话间,老板就变魔术似地拿了个古器在手,避着灯光,说,“这可是汉器,国家一级文物,从省博流落出来的,要不?”
盘摊给了牛大为莫大的启示,面上卖什么,面下还卖什么,只不过面上的合法,面下的非法。参悟到这一层,牛大为阴到高兴,兴奋得更加睡不着觉了。
牛大为找到枪市,与枪老板东拉十八扯了好一阵后,说:
“你就这些枪?”枪老板说:
“是啊。”牛大为说:
“不会吧。”枪老板说:
“咋不会呢?您看,各种枪支,各种型号规格,国产的,进口的,应有尽有……”牛大为说:
“我说的是那些没有摆出的。只卖给像我这样的,个别有特殊要求的顾客的。”枪老板说:
“我不懂您的意思,先生。”牛大为说:
“老板,你就别装了,这里又没旁人。”牛大为一边手势,一边神神秘秘说:
“我要,打得响的,真家伙,手枪,一把。还要子弹。”枪老板一愣,笑了,向左右玩具枪铺子大声吆喝:
“你们看,这个疯子,居然要买一把真枪,还要子弹。喂,你们有没?有就卖给他吧,这可是下大单啊!”
跟枪老板一样,牛大为先是一愣,跟着瓜笑起来:
“对,俺要买真枪,真枪,有吗,你们?有多少要多少!”一边说,一边以手当枪,向枪贩哒哒哒开火,一边迈着九曲十八湾的步子离开了省城最大的玩具枪市。
一列巡警正好经过,他们望着跟前的癫子,一脸冬炉般的慈祥笑。同时,更显得心不在蔫。维稳,他们在这个敏感的上午,必须走完三街五巷。
牛大为没想到,实践中一无所获的东西,却在书本中找到了。牛大为躺在床上看小说,看见了一句话。小说中的一不重要人物,说出了一句重要的话。他说,所有建筑老板、房地产老板都有涉黑背景,至少与黑道打过交道,而垄断这个行业中沙石、打围场平、运输、拆迁的老板,基本上就是黑道人物。读到这里,牛大为放下小说,只管把“房地产老板”与“黑道”锁定为关键词,又只管把这俩关键词往开处深处想。结果是,黑道约等于枪,房地产老板约等于黑道,等量代换后,枪约等于房地产老板。
搞了半天,绕了一圈,枪就在老子自个儿身上哇。牛大为傻逼屌丝一样,呲牙咧嘴,不出声儿,从半夜大笑至日上三竿。
牛大为这样说,是因为十多年前,他自己就是一房地产老板。
十多年前,也就是进入政府前,牛大为是9401厂下属一家经营业务含有房地产的三产公司正处级法定代表人兼总经理。9401厂当时正处于从山沟里调迁到省城郊区阶段。作为国有独资公司的头头,牛大为在公司里是像模像样的老板,在厂领导面前又是货真价实的高级打工崽。
牛大为当然认识建筑老板。岂止认识,他与建筑老板,曾经还是甲乙方关系。也就是说,从钱的支付与领取关系看,他是那位建筑老板的老板。
因为牛大为当初很认建筑老板的账,建筑老板这会儿也很认牛大为的账。牛大为说,邹老板,是这样的,我的一位毛根儿朋友,什么爱好都没有,这突然就喜欢收藏枪支了,也不知咋搞的。邹老板说,莫说他,我也冒出了这个想法呢。牛大为大异。邹老板说,你看看报纸电视,最重要的新闻,哪个不与枪有关?台菲南海争端、黄岩岛、钓鱼岛、越南、朝鲜半岛,好像随时要扛枪打仗似的。看得我都手痒痒了。
没几天,牛大为接到一陌生电话,是座机。电话说,你是朱先生吧。老子叫什么鸡巴名儿,不重要,圈里喊我乱劈柴,你也可以喊我乱劈柴。贤哥说,你要买枪?买几把,都啥枪?牛大为说,是的,一把,手枪。还要二十发子弹。
贤哥应该是沙石老板。离开牛大为后,邹老板找了沙石老板,沙石老板找了枪串串。乱劈柴就是枪串串。
按照乱劈柴几易其址的决定,二人在总府路一茶楼雅间见了面。乱劈柴说,有五四式、六四式,有军用真枪和仿制的,你要哪款?牛大为问,有样品吗?我看看。乱劈柴说,你以为买菜挑小姐呀。不过,你非要看也不是不可以,五千,风险费,行不?乱劈柴表面上长得穿得人模狗样的,可骨子里还是透出了一副混混相。面对一傻里吧叽的枪盲,乱劈柴忍着职业的性子,从枪的历史、构造、性能、价格谈起,狠狠给对方上了一课。老给别人上课的副处级诗人作家牛大为,这会儿规矩得像一名幼稚园的乖乖娃。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牛大为最终以一万二订了一把仿六四式手枪和二十发子弹。按照约定,首付订金三成即四千元,二十个工作日内交货,交货地点届时通知。
订了枪回来,牛大为满心欢喜,又满心疑惑,两种感觉一综合,满心都是怪味胡豆的怪了。坐在客厅沙发上发愣,电视里演的啥一点不知,门铃却响了起来。老婆蒿蒿在家,女儿虫虫在北京读博,有客也不会往家中窜,这会儿按门铃的,看来多半是牛大荣了。
牛大为一拉门,人影子也没得一个。一愣,反应过来,是手机铃声。接电话,牛大荣。
对了,牛大荣见他,早不家来了。
二
杀人,牛大为如果需要一个帮凶,这个帮凶一定是且只能是牛大荣。但牛大为不需要帮凶。他要独干。
牛大荣是牛大为的哥。牛大荣皱皮隆松,老态毕现,俩兄弟摆一块,跑不脱,一看就是哥。这是现象的一方面。现象的另一方面,却是反过来的,牛大为是牛大荣的哥。牛大为常常开导、关心、帮衬牛大荣,尽的是哥哥对弟弟的责。
牛大荣混得不好,很不好,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得一点人样没有。正因为这样,他来兄弟家,不外乎两件事,蹭饭蹭酒,诉苦借钱。最初那几次上门,兄弟媳妇蒿蒿满脸喜气,如沐春风,忙超市忙厨间,好菜好酒只管伺候,她要的就是颠转过来当贤嫂的那份被人尊崇敬佩的感觉。兄弟媳妇的热情,鼓舞了牛大荣的脚步,他来得更见勤了。面对丈夫哥哥势不可挡越来越勤的上门,蒿蒿不想当贤嫂了,就把苦大仇深的杨白劳挂在脸上,装得比来客还穷酸还可怜,一次一次,直到把来客夯退为止。
蒿蒿当然没能把牛大荣夯退,只是把他夯在了门外。牛大荣日积月累披星戴月操练出的厚脸皮,不是说夯退就能夯退的。门铃响,见哥哥家来了,牛大为二话不说,就带着他出门。后来门铃都懒得摁,直接电话吼。老地方,外江边,一个冷淡杯铺子。老套路,小半桌菜,一瓶老郎酒,兄弟俩半醉半醒不到半夜打烊不消停事后永远想不起来的话茬。
“近来还好吧哥?”
“好啥好。还不是老样子。”
“怎么?又被公司辞退了?”
“它不辞退我,我还想辞退它呢?大为,你说,大男人一个,一月不休不息满十满载干三十天,才他妈两千多点,还让人活不?房租,肚皮,衣裳,剪头,洗澡,特别是出门找人找线索,哪样不遭钱?哥甭管咋勤劳咋节省,一钱掰开当两钱花,也扯不过来呀。”
“我又帮你联系了两家企业,它们都……”
“我知道我知道。哥都翻过六十的人了,包袱一个,要我,傻呀!来,走一个!”
“哥,莫喝这么陡,身体吃不消。”
“我要身体捞球,我他妈这么活法连死的心都有了!”
“哥,咋能这样?爸妈走得早,咱俩得替他们往下活呀,不活过百岁,绝不闭眼罢休。你是哥,得带这个头。”
“大为,你是没问题,不说高富帅,至少有那么点意思。你看哥这熊样,拿啥活呢。”
“哥,这是三千元,拿着,揣好,莫让蒿蒿晓得。钱不够花千万别闷起,找我就是。”
明白人一听便知,牛大荣说想死,其实是想活,不要脸不要命地赶着挤着想活。
牛大荣对牛大为说的话,多半是假话。兄弟哪曾想到,如今的哥,基本上就一谎话连篇的无赖。
牛大荣每月收入不是两千多点,而是五千余元甚至更多,只不过是间歇性的,一阵子有,一阵子无。牛大荣不仅喝酒、吃烟,还赌还嫖。当然,他喝的是直接从邛崃乡下酒坊打的六十多度的原酒,吃的是自己裹的劲头最烈的叶子烟;赌牌有输有赢,但总体是赢点;至于嫖,则专拣工地野妹和小巷洗头妹,每炮三五十那种,且要熬到憋到每月领薪后才猫进去炮一回。他听狱友说过,男人要想永葆青春,要想命长,就看你炮能打到哪个岁数上。都六十开外老人了,还像年轻女人大姨妈一样准时地见月一次练着,就是信了狱友的话。狱友的话,没法不信,赌牌就是例子。信,赢多输少,不信,输多赢少,几把牌一甩,立竿见影,不服不行。
牛大荣吃喝嫖赌五毒齐全,究其根根,还是一个字:活。他想活下去,又活得太苦,就不得不吃药,这药就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再加上谎话连篇。
牛大荣以前不是这样的。一点不是。
以前,指的是进笼子前。进笼子前,牛大荣是9401厂一大龄青工,虽说拿让人眼羡的保密费为诱饵,以耍朋友为名,睡了几位地方上的城乡女青年,但总体来讲,还是实诚的,上进的,属于良善一类的。转业进厂子前,更优秀了,部队上的种种荣誉,活像他家养的猫猫狗狗,总围着他转,吆不吆喝都铁定是他案板上的肉。
再早,更不是这样子的。那时,牛大荣在一个小县城生活和读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小学初学都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那时,牛大荣不仅是牛大为的哥,还是牛大为的父亲、母亲、姐姐和妹妹。牛大为两岁上时,死了父亲,三岁上死了母亲,牛大为压根就没有姐姐和妹妹。正因为这样,牛大为记忆中享受到的,是大他一轮十二岁的牛大荣,把所有亲人之爱叠合一身,又一个一个抽身出来,施加在他身上。那双男性的手,用母性的柔软,给他穿过衣服、擦过沟子(屁股)、搓过澡;那张男性的嘴,柔声曼语地给他讲过永远讲不完的催眠的故事;那块男性的背,用更男性的力量与焦急,背他跑向深夜县医的急诊室……要知道,那时牛大荣,也还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呀。
为了拉扯弟弟,牛大荣放弃了读高中,开始全心全意捡垃圾、守货场、哭丧、推架架车、捡煤花、扯猪草、打小工,他干过的工种和活路,多得杂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白。本来可以早两年参军的,为了弟弟,他宁可耽误自己。最终成行,还是乡下宗亲劝说的结果。待乡下宗亲答应照顾寄读的弟弟,他才落下心来。由于在部队干技术兵种,津贴相对高些,在他却是能省则省,最好一个子儿不花。考虑到邮资因素,他不是每月一次寄钱给弟弟,而是两月一次。
选择转业单位时,他选择了有保密费的三线军工单位9401厂。进厂后,又率先行动打提前量,人托人通关系巴上了基地技校一位负责地方招生的老师。这样,以三分之差落榜大学的牛大为,一天没耽搁地走进了技校大门。技校中专班毕业的牛大为,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与哥哥同厂的一名技术员。
准确地讲,在牛大为这里,自己与哥哥同厂的时间,只有一眼那么长。牛大为技校毕业刚下到厂子里,临时住厂招,他以为哥哥会来厂招看自己的,就死等。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再等却等来了高音喇叭和口号。随人流涌到厂招大门外。公路上,几辆解放牌军用货车开来,五花大绑的哥哥胸前挂个写有“泄密叛国犯”的硬纸壳牌子,勾着头,站在军车上。
看一眼,牛大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就是车屁股和人流。
很快就知道了面前情况。判了无期的牛大荣在厂区内游街,之后,入监坐牢。
牛大为不知道牛大荣怎么了。不知怎么了,还是有泪疙瘩噼里啪啦落个不停,像建筑垃圾没被兜住从高空呼啸飞坠。一女同学见状,问:
“牛大为,干吗呢?你认识车上那犯人?”牛大为忙说:
“不,不认识。”又说,“妈的,眼睛飞进了个山蚊蚊儿。”
三
十天很慢,但再慢也慢过去了。按照牛大为的理解,所谓二十天以内,就是指十天至二十天之间。因此,十天一过,就天天盼电话响了。电话响个不停,偏偏那个电话(应该还是公用电话)不响,二十天的底线都过了,还是不响。牛大为心说,妈的,遭乱劈柴水了。四千元订金也不好去找建筑老板帮讨了,就当扶了贫。可,他们贫吗?到底是我贫,还是他们贫?牛大为不再管贫不贫的,不再等电话,准备另辟蹊径弄枪时,电话响了。
邹老板打来的。
邹老板说,见面说。牛大为按照邹老板给的地址,把车泊了,横过一条街,走到希尔顿大酒店,敲了房门。邹老板开的是套间。入房,牛大为嗅到了女人味,却不见女人影。再早两年,这样的气味是会诱发牛大为想象的,至少也会直杠杠开邹老板玩笑,现在,他已没了这个雅兴。二人窝在客厅沙发上,抿着福建安溪铁观音,吧哒着中华烟,不让一张嘴闲着。邹老板的嘴更忙了,还要奓一奓地不停说话。
大为兄弟,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可这他妈弄枪的事儿,却又比不得把手伸进女人衣裤捉奶捞逼,一抓一个准。贤三娃,道上的兄弟,讲文武,是认我账的,正像我认兄弟你的账。他得知乱劈柴出情况闪了后,第一时间给我扯了回销。
乱劈柴没给你来电话,就是因为他闪了。当然,这狗日的也可能还在成都,只不过变成地老鼠了。
乱劈柴是十天前出情况的。也活该他倒霉,那事儿与他屁事儿没有,与兄弟你更莫事,偏偏让他给踩雷了。球大老二让他碰上一瓜娃子呢?
乱劈柴是一个一听说谁谁谁在造枪就跟打了鸦片一样兴奋的主,当然,这也是他的职业反应,他必须掌握尽量多的进枪渠道。当他听说一个县份上的小子在研制枪支几成枪痴时,就去洽谈了。他很欣赏自己的嗅觉与前瞻性极强的敏感,他是省城乃至全国枪贩中第一个前去接洽的。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未经开发的造枪处女地。他包了个出租车就出发了。干他们这一行的,最忌车儿和手机。前往县城的路上,他想的是抛出一个什么样的最低条件,可以让自己成为枪痴产品在本省乃至世界,唯一的特许代理商。
他们约好在县城一水吧见面。地点是乱劈柴选的。在省城乱劈柴给枪痴打电话时,只称自己是一家生产猎枪、汽枪工厂的人力资源部部长,想把枪痴从县机械二厂挖出来,挖到省城枪厂当技师。枪痴一听,啥话不说,满口承应。坐下后,乱劈柴讲了开场白,还没把真实目的抖伸抖,就见枪痴全身上下发出了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的抖。乱劈柴缓了会儿,一边喝水抽烟,一边等枪痴平息抖动,不料,自己却抖了起来。他说了声我上个洗手间,就拎了手包,迅速离座了。在洗手间大便厢打完针出来,不仅止了抖,还元气大增。洗手当口,这位粉哥无意中瞟了窗外一眼。这一眼,让他大吃一惊。
枪痴被警察带走了。
警察寻枪痴同伙,只寻到了半杯热咖啡,和杯壁上的指纹。
乱劈柴闪了。鬼精乱劈柴就是这个时候闪得没影的。牛大为说,那枪痴是咋回事呢?二人接头,那么背秘,咋个警察就晓得了呢?邹老板说,你是说,他两个中的一个,向警察告了密?哈哈。没有的事,警察这当口撞来,纯属豌豆滚进屁眼,遇了圆。枪痴一出厂大门,就被警察坠上了。警察早就掌握了枪痴情况,定好在这天抓捕的。要说巧,是巧在龟儿乱劈柴倒邪霉赶上了。牛大为感叹,狗日的警察些,比他妈狐狸都精。邹老板说,这回倒不是,是那枪痴,比他妈猪都笨。这话也不对。嗨,啷格说呢?你感兴趣?牛大为嗯了一声,顺手从茶几上拿起烟盒,弹出一支,递上。
邹老板深吸一口烟,把枪痴的故事团进肺里腌了腌,又像机关枪打连发一样吐了出来。这样,牛大为听见的枪痴故事,就含烟牵雾带响了。
枪痴三十多岁,幼年丧父丧母,跟姐姐长大,做过焊工、电工,学过维修,脑瓜儿聪明,伺弄机械制造有瘾。枪痴真是名副其实的枪痴。因为痴枪,娃儿不要,老妞儿要了又不要,直接把婚离了,走了净人。也不是净人,走的时候,什么都省了,却喊了三轮,把制枪零部件、工具、书刊等一应与枪有关的东西,一件不拉搬去了出租房。别看枪痴生在县份长在县份,文化也就一职高档次,可他的眼界与志向,却是国家级的,达到了国家高度。你猜他要干吗?他认为现有军用枪有问题,所以他要改进和提高中国乃至世界军用枪支质量尤其是精度,并成功申报国家专利,让自己的成果效力于国家和人类。比着这个目标,半年前他行动了,并造出了枪。
工厂军训,枪痴接触到一支军用枪,他发现这枪含铅,有污染,而且有膛线的枪存在旋转反冲,从而影响射击的准确度。他说,我就想造一把没有膛线,或者有膛线没有旋转反冲的枪,以弥补现有枪支的不足。自此,他便将自己的积蓄用来买军事方面的杂志、书籍,还经常上网搜索资料,看一些军事节目。他在书上见了美国M1A1坦克,其创意思路启发了他的灵感。他开始在他的出租房里大张旗鼓造枪了。先是从气动工具店买了一把射钉枪作为击发钢珠的主件,然后网购了一些零部件,用电工钳工工具对其研磨和制作。枪管是在厂子里车床上干私活做的。枪管外加了划套,起滑膛作用。枪管前安置了红外线。一把滑膛枪就此诞生。试射时,惊动了邻居。当他打算重新调校再造一把更好的枪时,乱劈柴来了,警察也来了。国家专利没申请成,却套上了国家的手铐。法院有人传出话来,说他可能得吃三年的牢饭。
这世界咋有如此脑残而又好玩的二逼瓜娃子呢。牛大为咕噜一句。
与邹老板坐在一起,牛大为总感到有建筑体扣压在自己身上,以为出了希尔顿就松压了,但没有。
通过乱劈柴买枪的渠道算是黄了。
牛大为倒是想另辟蹊径的,但最终是想想而已。邹老板说,贤三娃还说,县份枪案发生后,全省枪串串都他妈不知钻哪儿去了。又说,兄弟,莫急,风头一过,乱劈柴一准回来,狗改不了吃屎,等等吧。
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本是说乱劈柴,却让牛大为听来很不舒服,想拉下脸皮,又忍住了。为了枪,狗就狗屎就屎吧,妈的。
看来也只有等了。牛大为开着车在省城转圈,直到把自己都转晕乎了,才出城回家。一倒在床上,哪里还有晕乎,比他妈地下的老鼠天上的月亮都清醒!
独狼吠月,群鳄滴泪。越清醒,越想杀人。
牛大为想杀的那个人,是牛大为自己。
牛大为不想活了。
四
牛大荣出狱了。
牛大荣判无期,不想死的人也想死了,更何况他牛大荣坐的是冤枉狱。但恰恰是这冤枉狱,让牛大荣不想死了。
牛大荣想知道自己是为啥被冤枉的,被什么人祸了。
这一想就想了二十年。
同时,蹲在监狱里,他每天都在等,等着牢门打开,一个宣布进来,宣布他平反。这一等,等了二十年。
如果不是提前释放,他还得在高墙内想下去,等下去,直到自然死亡。
出了高墙,自由了,但年岁大了,工作没了,刨食难了,又处处遭人白眼,拿给他受的屈辱,比蚂蚁都多。如此处境,活着干啥?但还是想活。现在不再想自己为啥被冤枉,被什么人祸了,现在把想变成了行动:找。他清楚,不找到谜底,他是死不下去的。
牛大荣是因曾惊动国家公安部保密司、国家七机部保卫司的“某型号军品图纸失窃案”暨“某型号军品泄密案”而犯的事。图纸锁在洞子车间铁皮资料柜中,钥匙在崔高工手上。崔高工去北京部里开会回来,打开铁皮柜,竟发现柜中图纸不翼而飞。基地保卫处、9401厂保卫科火速侦破,奇怪的是,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将涉案嫌疑人指向牛大荣。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最后一年冬天。
狱中,牛大荣的思想(嘴、笔)表现和体力付出被领导认可,领导正为他办提前释放手续时,另一纸使他获提前释放的依据也送达到了监狱。
一纸依据说的是这样一个事实:9401厂总工办前不久收到几张图纸,被火熛过,有残损,经鉴定,正是二十年前丢失的图纸原件。那个改过图纸的型号军品早在八年前就淘汰了。现在出现的新疑惑是,谁将图纸寄给总工办的,这人的图纸从何而来。正因为有了新疑惑,这纸依据就没能完全洗清牛大荣的冤,但减轻了他的罪。
牛大荣出狱后,没有直接去找牛大为,他不想为兄弟带去麻烦,这个时候的他,蛮硬气儿的。找了两年,能找的地儿,能找的人,都找了,就是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他甚至连山沟老厂都去了。调迁出来的新厂,通过“军民分线”、“军转民”以及企业改制、人员分流、资产重组等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七七八八,山头林立,他已不认识几个人了。
牛大荣一边打工一边找。有钱的时候,适当享受一番下力人的乐子,没钱的时候,住涵洞,刨垃圾,偷果园,潲水中捞食,逮到啥是哈,什么苦都吃,有时甚至连乞丐都不如——乞丐尚可托钵下话讨口填肚,他却拉不下自己那张昔日航天工人的骄傲脸。
牛大荣找了两年,也坚持了两年,坚持不住了,才去找了牛大为。这两年来,牛大为也在找牛大荣,但就是找不着。他其实知道牛大荣故意躲他,但还是没有停止过找。
牛大荣入狱后,牛大为拎着罐头、糖果去探监,结果被快刀斩乱麻般大骂了一顿。
“哥,我来看你来了。”
“谁是你哥?我不认识你,爬!”
“哥,你怎么会偷图纸呢?你一定是冤枉的吧?”
“鬼才冤枉!老子偷图纸,碍你球事呀,狗拿耗子!报告警官,我不认识这个癫子,把他带走吧!并且,我再也不想见他了!”
牛大为在前边走,铁门咣当咣当,一扇一扇在后边响。
这顿骂,断绝了兄弟俩二十二年的联系。这顿骂,让全世界没人知道牛大荣是牛大为的哥。
其实,牛大荣没说错,他不是牛大为的哥——他是牛大为的表哥。牛大为的父母结婚后一直不育,以为哑蛋了,就把牛大为舅舅已经三岁的儿子收养膝下,哪知都过了八九年,大为妈居然腆了肚子,怀上了大为。为这事,大为爹可喜气呢,喜气过后,又陷入疑惑。大为妈单手杈腰,拿另一只手指着丈夫鼻子,气不打一处来,“你怀疑我偷野男人?好,咱这就把这野种打掉,免得生下来让你丢人现眼,脊梁骨遭戳!”
大为妈吼道:“走哇!上县医!不走是软蛋!”
大为爹偏不走,宁愿软蛋也不走。大为爹事实上被婆娘骂得嘿嘿笑了起来。大为爹一笑,婆娘就把指鼻子的手变形为揪耳朵的手。大为爹的精致小耳,一下成了象耳,却又薄得看得见血丝丝,照得见天上太阳。
牛大荣家来,牛大为差点没认出他,要不是知道哥出狱后不见人影,天天盼哥敲门,仅凭脸嘴认相,闻香识舞,他是真认不出面前这位形象蔫巴、举止枯槁的老人,竟是自己日思夜梦的哥,给他一万对眼睛一万只鼻孔一万双耳洞也认不出。蒿蒿就更认不出了,她是第一次见真人,以前只在相片上见过。
见了面,弟要听哥的经历,哥却三缄其口,难为情得像个大姑娘。但杠不住酒的浇灌,弟媳妇的好奇,就开了口。这一开口,收不住了。哥说了三天三夜,弟泪了三天三夜。最后,兄弟二人抱成一人,弄得女主人蒿蒿多余得连局外人都不如。泪完了,弟说,哥,住我这儿吧,我和蒿蒿养你,给你送老。哥说,谢弟和弟妹好心,哥的事还没了呢,了了再说。
牛大荣出狱后一找就找了七年,依然一点线索没有。牛大为坐在书房,却找到了一点东西。牛大为是在起点文学网站找到的。网站有个小说,大故事套了小故事,其中一个小故事内容大致如下:
三线保密单位工程师醉酒后到办公室拿图纸回家加班,这份涉及国防安全的某型号军品图纸,掉在了桌柜与墙壁之间的夹缝里。工程师有酒后失忆症,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第二天,出差去京。首都归来,打开办公室铁皮资料柜,发现图纸不翼而飞。公安抓了个盗图替罪羊关进局子。若干年后,工程师搬家,发现图纸,吓得冷汗直冒,却又做声不得。趁夜钻进松林,点火,烧图纸。后来又踩了火,用塑料袋裹了残图,埋图松树下。
小说署名:东山哑鸟。显然,是个网络笔名。
显然,小故事里的工程师,如果有原型的话,崔高工似乎有点巴篾。这个小说,牛大为已读过小半年了,今天不知碰了哪根神经,竟突然想了起来。牛大荣跑来听了这个故事,喜不自禁,大叫,有门!天不负我,天要还我清白,鬼都挡不住!
牛大为说,可惜,崔高工去年就死了。不过,他就是不死,恐怕也不会承认什么的。他太爱他自己的名声和他那个家族的荣誉了。
兄弟浇的是一桶冷水,但没有把哥浇冷。
五
不想活的牛大为想到了死。
怎么死?自然死亡撇开不论,有两种:一是他杀,一是自杀。人家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凭啥要杀你,而叫牛大为设计让人杀,临死拉个垫背的,牛大为还真没坏到如此没屁眼的地步。
牛大为不怕死,怕痛;这与革命坚不坚决、理想崇不崇高、有无宗教信仰无关;他就是怕痛;让他选择的话,要他痛无宁日,毋宁要他一死了之;这一切,是他个体身体与生命的不容更易的真实存在。因于此,牛大为在私下酒场合说过,我要是搞地下工作被抓住严刑拷打,憋憋当叛徒。但我真是不想当的,我需要的是敌人直接一枪崩了我,可他们偏偏不,这就怪不得我了。又说,其实,影视里那些宁死不屈怎么着都不吐一字儿的异人,真只是少而又少的部分,真实的历史是,只要被抓,甭管这党那党,这派那派,百分之八九十都当了叛徒。最高的真理是,在痛苦折磨与喜乐生存面前,选择喜乐生存,总是对的。
牛大为希望安乐死,这是他的个体状况与特征决定的。
安乐死必须符合这样几个条件:从现代医学知识和技术上看,病人患不治之症并已临近死期;病人极端痛苦,不堪忍受;必须是为解除病人死前痛苦,而不是为亲属、国家、社会利益而实施;必须有病人神志清醒时的真诚嘱托或同意;原则上必须由医师执行;必须采用社会伦理规范所承认的妥当方法,贯穿始终的是法院的主持监督以及公证机关的有效介入。
这些铁面条件,牛大为肯定不合符。不合符不等于不能干私活儿,问题是,哪来干私活儿所需的安乐工具(注射器、专用椅等)、安乐药物和安乐技术?顶顶重要的是,哪来一剑锁喉的助手——先打催眠剂迷糊你,再打氰化物或凝血剂杀死你?
既然安乐死与自己无缘,牛大为决定选择人类文明结晶出的传统手法让自己停止呼吸。
牛大为决定毒杀自己。毒汁进入身体,终止身体内部的循环功能与机制。
安眠药属二类精神药品,国家禁止市场随便销售,药店和医院须凭处方售与,也就是说,你必须先找医院或药店的医师——游医不行——开取处方,才能买药。并且,一次只能买五至六片,三天的量。个别私人诊所不用处方也可以买到,只因出了问题要付法律责任,他们卖也只一次卖三天的量。牛大为买药的行为极为秘密,像特工。通过三番五次的咨询和碰壁,编了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他最终用十天时间在三个区县成功买得五十片安眠药,买的是“艾司唑伦片”。
不想在家里死,不想把蒿蒿当场吓死,不想遗产给虫虫的房子是座闹鬼不断的凶宅。决定去宾馆死。本想选五星级的锦江宾馆,考虑到记者的讨嫌和官场新闻的可怖,只去了一家准二星。当然不能当饿死鬼,什么都不想吃的,还是点了相对想吃的菜肴和酒水。一个人的盛宴,从未这般奢靡过。最后一次花钱,能花多少就花多少吧。一抹嘴,说,买单。侍应生问,先生,扯票吗?他自嘲一笑,说,不要。侍应生一直在猜面前这个吃货的身份,拿不准是款爷还是官员,这会儿拿准了,这位失恋放单的吃货是款爷。
回到房间,在门外把手上挂了免打扰提示牌。最后一次用领导姿态环视了室内,又隔窗远眺了成都在某个向度的身形与表情。闭目之前,他要把全世界一寸一寸收进身体,在奈何桥那边慢慢放出来。还需要清洁身体,把污秽还给恶浊世界。最后一次腾空体内粪水。最后一次将身体埋进浴缸泡沫山体中。看手机中虫虫、蒿蒿和诸女友照片,删所有信息,然后一松手,苹果掉入浴缸,乌龟一样趴在水底,与主人共浴。裸着身体走到衣橱前,把新洗的衣裤,周周正正笼在身上。穿上特意买来的千层底白帮布鞋——小时候穿过,母亲扎的。照镜。梳头。走进卧室,温开水送艾司唑伦片,一次,二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牛大为分六次吞下五十片。最后,拿着遗书,平平躺在阔大舒软的床上。遗书是早已写好的,很简单,主要为两层意思,一是告之天下,自己的死纯属自杀行为,与任何人和机构无关,二是告之蒿蒿虫虫,请求原谅,自己躲清闲,不去尽为夫为父之责受为夫为父之累了。
隐隐感觉肚内如较场,千军万马在其间练习攻城掠地封疆封侯。但还是昏昏然想睡觉,就睡去了。不知何时开始做梦,模模糊糊,混混沌沌,后来有了蒿蒿的声音,哥的声音,和医护人员的声音。对了,还有虫虫的声音,虫虫是飞来的。
牛大为醒过来了。牛大为睡了三天三夜后醒了过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床上,胃不知何时被人洗过。更不知何时被输了液,做了胸外心脏按压。
后来又喝了百草枯,准备像除掉庄稼地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杂草一样,让自己的肠肝肚肺全部烂掉枯掉。这次住进了另一家准二星。整整一天滴水不沾,渴得不行时,一仰脖子,将一瓶翠绿汁液咕噜噜全倒进了喉管,还解不了渴,索性又倒了一瓶。开始等死,等死之前,开始等肚子闹腾、哗变、不舒服,但结果适得其反,这龟儿子是越等越舒服——神清气爽,心清肺润,渴得要死的人一点都不渴了。渴都不渴,当然不枯了,不仅不枯,还像原上的百草一样健康茁壮。
百草枯打网上买的。农药种子实体经销店也有卖,但依牛大为的身阶,是不会显真容的;诗人作家身份与副处格子叠合出的形象,可以接受,与百草枯联系在一起,则怪怪的,不和谐了;牛大为不喜欢自己的行为不和谐。
因于此,被网购欺负了,一个词儿不敢吐,一个屁不敢放。
嗣后,牛大为醒豁过来,自己这身体,哪是药物能收拾的,它本身就是一味百毒不侵的药嘛。莫说李鬼,李逵也拿他莫奈何的。
六
凭一故事,牛家两兄弟去找了崔高工家人。崔高工家族人多势众,惜七零八落,神出鬼没,并不好找。即便找到,也不受人家待见,杵一鼻子灰作罢。崔高工老伴杏花总在家,疯疯癫癫的,扭到你就说,一说还说个没完,但关于盗图案,一个字儿没有。
只好从找作家入手。
找作家自然不是牛大荣的长项,找网络作家更不是。因此,寻找东山哑鸟的任务,主要由牛大为担纲。
这活儿对于牛大为也不轻松。经过一番找寻,牛大为发现,东山哑鸟既不出名,又很少发作品,作品质量也是平平无奇,网上的行迹更是飘忽不定,藏头缩尾的。在烟波浩淼的网海中捞出这样一只小虾子,谁摊上都得摇头叹气,大呼其苦。
还是有收获。牛大为用了两年时间,找到了三个字,这三个字是那座讨厌的隐身金矿“东山哑鸟”的本名:赵以眉。对于赵以眉,除了赵以眉三字,性别,年龄,住址,家情,等等,一概不知。
自认为擅长大地奔行的牛大荣,见了实体名字,如获至宝,把名字包在嘴里,就轻装上路了。
牛大荣都走了三年了,牛大为才反应过来,这赵以眉没准就是崔蒯家族的人呢,否则他(她)何以知晓那么隐秘的内情?牛大为想到这点,是因为崔高工生前,二人是有交集的;交集的程度,是不深不浅那种。
崔高工本名崔不觉,大户人家出身,自小聪慧,入名校。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遵父命为建设新中国从美国归来,分在北京211厂。其父是大军火商,他回国不久,被镇压。崔在211厂与老红军、老军工蒯师傅成为忘年交。崔被蒯罩着,蒯又因崔意外身亡。出于责任与良心,崔遵从蒯临终遗言,娶了蒯遗下的在江西务农的妻子杏花,背起了他们生下的五男五女共十个蒯姓孩子的大“包袱”。后来,崔与杏花有了两个女儿。崔蒯家族自此发轫初成。到了一九六八年,为响应时刻准备打仗、建设三线、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的号召,更为了解决一大家十四口人的生存困难,崔申请离京,率一大家人到了四川山中的9401厂。在四川,因为处境困难,夫妻、儿女、运动、同仁竞争、工作矛盾,给他带来了很大麻烦与痛苦。七个女儿,称“七朵金花”,五个儿子,称“五虎将”,他们中有工人、农民、混混、杀人犯、烈土和失踪者。在暗处“贵人”帮助下,崔总算趟过来了,且成了航天专家。九十年代中期,9401工程竣工,同时处于半下马状态。退休的崔随9401搬迁进城。方方面面憋了一辈子的他,迷上了娱乐场所。他是二零零五年秋天死的。酒后,朋友安排宾馆找乐子解酒,他万万没想到,走进房间的,竟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学生外孙女(七丫头女儿)。他跳楼了。
能够写出图纸故事,这个东山哑鸟不是崔蒯家族的人谁是?牛大为越想越兴奋,就再次跑去找年龄一大把的杏花摆龙门阵。与杏花住在一起的是蒯老大,他总是暗地瞅着,趁蒯老大不在家才敢上门。他明白,自己做的,可是与虎谋皮虎口拔牙的差事啊。
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一想一做,得来全不费工夫。牛大为说:
“杏花师娘,您认识我吧?崔高工还教我打过球呢。”杏花说:
“咋不认识,你不就是成天跟在老崔屁股后的展二娃吗?”牛大为说:
“师娘,亏您老还记得。赵以眉是您女儿吧?”杏花说:
“瞎说!孙儿!”牛大为说:
“对,赵以眉是您孙儿……”杏花说:
“瞎说!咱乖孙儿叫蒯以眉,不叫狗屁赵以眉!”牛大为说:
“对了,以眉从小作文最好,他好像喜欢写写画画?”杏花说:
“不喜欢,不喜欢他爷爷就不会把那本跟变天账似的日记本偷偷寄他了!”
自此,所有线索就到了崔高工遗下的那个日记本上。而要找到日记本,必先找到赵以眉。当然,找到蒯以眉也行。从疯子逻辑出发,完全可以得出非疯子判断,这俩人很可能就一人。
当务之急,是将好消息告诉牛大荣。电话关机。为省话费,牛大荣常关机的,正常。牛大为开始等电话,这一等就是好几天。终于等来了电话,一接却是M市医院打来的。医院说,赶紧来吧,卡带上。
原来,匹马单枪的牛大荣竟在M市找到了赵以眉——鬼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
而他自己竟差点把命丢在M市。
牛大荣是在搬砖码砖时晕倒的。整个砖场大得像一座城堡,自己在自己的领地干计件活儿,没人知道自己以外的人在干吗没干吗。牛大荣晕倒两天后才被人发现,发现他的是老板本人。老板以为他死了,怕家人来闹,损失三万五万的,就与老婆一道,连夜把他塞进车子后备箱,拉到郊外林中扔了。牛大荣是在一场雨中醒来的。醒来后,心说,幸好醒来了,头上三尺有神明,是老天让我醒来的,是老天要为我平反鸣冤。醒来了,却不能动弹。四肢疲软无力,整个身体中,有水,有肉,有筋脉,有想法,就是没有龙骨。没有龙骨也要走出这片荒林,也要活下去。他想喊,却没有声音发出,不知声音跑哪儿野去了,正需要它时却不在家。想骂声音,声音不在家,拿么子来骂?最终是将一口气变龙骨,拖着一百多斤碳水化合物,蜗牛样,软塌塌地,移动到了公路边上。一两百米的距离,用时一天又半。到了公路边,却不敢睡过去,或醒着,一动不动,那样会让人以为路边是一具尸体,不需要施以援手帮助的。并且,一声不吭的尸体,还会把活人吓得鸡妈日怪惊叫唤,慌不择路撒腿跑掉。当然,还怕被狼狗什么的食肉动物当不劳而获的美餐撕了去。醒着,动着,哼唧着,是需要能量的,牛大荣只好用身边的雨水、野草、树叶、昆虫,通过齿舌和胃袋,做着低效而难受的能量转换。他相信总有人车经过,总有一起人车停靠路边,问他,扶起他,让他又可以活下去。一切如他所想,大半天过去,他被人送进医院。
送进医院,却不能医治,因为不能确定他是否有预交医药费的能力。送他来的好人见状,生怕好心当驴肝肺,被赖上了,赶紧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做好人,却不能好人做到底——医院是防到这一着的,却防不胜防,无可奈何。
牛大荣是肝昏迷,需做脾块切除手术。牛大荣被医生弄醒后,对医生弄醒他的意思心知肚明,有关生命的事儿又磨叽不得,就在第一时间说出了兄弟牛大为的电话号码。赖不上好人,还赖不上兄弟吗?没错,兄弟也是可以拿来赖的。
七
毒毙不成,牛大为又选择了溺亡。
为图省事,他决定用一桶水解决自己。小时候与父亲联手杀兔,把兔耳逮到,瓮进水桶就OK了。这次,他的做法是,将水桶搁到卫生间洗拖帕的水龙头下,弯下身子,脑袋倒插进空桶中,然后用绳索将脑袋绑缚在桶上,使脑袋不能缩出离开桶口。最后,反手上去,拧开水龙头。水哗哗顺脑袋四周间空注入桶中。牛大为双手环抱水桶,向下用力,不准脑袋出水。体内的气憋着,出不来,整个身体几成随时爆炸的气球。终于憋不住,一起身,水桶离地腾空,底上口下,一桶水像邻家婆妇的日诀,劈头盖脸泼下来,让他分秒之间成了落汤鸡。
第二天,他毅然决然站在桥栏上,纵身跃入岷江中。他是会点四蹄瞎忙乎的那种狗刨骚的游泳的,但他相信凸上去的波涛和凹下去的漩涡会吞噬一切的,生命,精神,狗刨骚。入水后,想一动不动,沉入水中,遇水而安,随水而去。却没能做到。不由自主拚着老命开始狗刨骚。但无济于事,很快刨不动,开始浮秤砣水,只剩头发在水面显示为老娃样的黑斑。最终没有溺亡成功,一大妈型女市民跳入水中,抓住一团头发,把已被岷江催肥的他扯上了岸。这个大妈型女市民是位退伍军人,在青岛当过海军。
退而求其次决定自缢,当一名吊颈鬼。虽说猩红的舌头会伸得长长的,吊在胸前,像肉做的红领带,有些吓人,但好在自己看不真切,可以接受。站上独凳,将环梁而下的绳套笼在下巴下,逮着绳结抽了抽绳子,让绳套变小,贴着肉脖子。这样,他就成了一条被屋梁檁牵着的狗了。心一横,蹬了独凳,吊在半空。只一瞬,摔在地上,四蹄着地,趴着,还是像狗。系的绳套出了问题。牛大为写字还行,干这活儿,远不是十拿九稳的熟练工,嫩了。
放弃用煤气解决掉自己。原因是不想挺尸家中,而外边又没有一个合适的可以释放煤气又能关住煤气且不被人很快发见的场所。再说,这玩意儿玩得不好,玩成一场祸害无辜的大火,更不是死者希望的。再再说,万一还没闭气就遭了火,岂不成一次自杀变二次自杀,痛上加痛背大油了?况且,他最怯火的正是引火自焚。
那就绝食身亡。只绝食不到两天,就进东东了,先进水,再进食。一进食,便狼吞虎咽,一顿吃了三天的量。绝食也是有收获的,他发现要考验一个人的毅力,最好的方式是对他禁食。
断舌而尽是所有自杀品类中成本最低的,不需任何工具、材料、交通与口岸等条件,但牛大为放弃了。他只在影视中见过刑讯房里的受刑者这般玩过,如今的文艺,都往娱乐至死的道上疯去了,哪能把它当真。所以,他怀疑断舌可以致命。就算可以吧,是断舌导致流血过多而死,还是断下的舌头堵了气管的路,把人噎死了,不能肯定。可以肯定的是,断舌可以成为哑巴,但这不是他五十三岁的理想。
牛大为决定刀刀见血见骨,自戗而亡。慢慢割腕,或飞快割颈,看血火山一样从动脉中轰隆隆喷出,看自己小下去,轻如鸿毛,漂浮在自己的血汤中。也可以双手握刀,一刀插入胸口,或把剖腹弄得像场仪式,日本武士那样慢,那样步步惊心。但牛大为天生晕血,因此,关于以刀自戗的决定,纯属一次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自我比划,想想而已。
海子一样卧轨。铁轨的声音、枕木的声音、碎石的声音、火车的声音,从无到有,从小有到大有,最后,声音成了巨蟒吐出的大风,把他吹到了铁路护坡下的涵洞边。
人人都希望有来电的感觉,但真正来电了又惊慌失措成叶公,牛大为就是。牛大为想抓住高压电,不方便找,专业知识也不够,就抓了220伏的家用电。他一把捏了裸了铜芯的电线,以为会被电流吸了去,却反被电流打了一跟斗。他想,打了就打了,不跟电玩了,撤了吧。哪知却撤不了。电线居然长蛇一样弓起腰身,又舒展开来,头一昂,竟一口剜去了他的左眼球!
牛大为自此有了无论什么天气什么场合都戴一副深色宽幅式墨镜的新习惯,因为他已成独眼龙。
成了独眼龙的牛大为还是如一名独行客一如既往义无反顾要杀了自己。种种迹象表明,上天不让他死,龙王不让他死,上帝更不让他死,但他就是要死。
现在,供他选择的方案已不多了。
他想,阎罗王一定要他死。阎罗王住在地下。他决定去见他。在跳崖与跳楼两种方式中,他选择跳崖。他不想让自己的死,被城市目睹,成为它的街谈巷议。跳崖也有血,却是看不见的。他还有恐高症。还是看见了血,想象的血,血肉烂烂的,一大片,像郫县豆瓣浆。还觉得跳崖比跳河恐怖多了,跳河与身体拥抱的是柔软,跳崖则是巨石砸上来的坚硬。一步一步向崖边移去,腿越来越抖,他发觉他是一个永远也不可能站于悬崖边的人。于是后退十来步,稳了稳身子,然后发力,闷头闷脑向悬崖边跑去。跳的一刹那,脚竟然比熟透的柿子都软,他都打消了跳的念头,但身子还是矮下去了。身子几乎是贴着崖壁下滑的。像坐幼稚园滑梯一样滑了一截,就掉了下去,压垮了几棵老树后,落在了草甸上。跳崖,把独眼牛大为变成了走路时屁股一翘一翘肩头左耸一下右耸一下的跛子。
咬咬牙,那就来个最后一击吧。说这话时,俨然一输掉了千军万马,决心孤注一掷的快疯掉的将军。
确定几米远处厚墙上一半圆柱为目标。牛大为像一头牯牛,又像一只笨鹅,猫身子,伸脑球,哞哞哦哦狂嗥几声,跑步,一头向墙柱撞去。一声肉响,墙柱纹丝不动,牛大为自成地震,摇晃,完成塌方长达二十五秒。
现在,牛大为睡眠很好,他是一位植物人了。没被撞死,是因为瘸了脚,欠一把力。
真是够倒霉的了,怎么死都死不了,到最后,却死成了这样,死不死活不活的。
但比起英国女子埃米·贝丝·达拉缪若,牛大为的自杀次数并不算多。这位英国女子从三十九岁起,五年间,用各种方法在港口、码头以及防波堤等处投海自杀,但都被及时发现并成功营救。五十余次的自杀尝试让政府头痛不已,苦不堪言,仅用于支付紧急救援的费用就高达一百万英镑。无奈,被弄得捉襟见肘的当地政府被迫以反社会行为罪,对她提出起诉。
上海一男子跳河自杀,嫌河脏又爬上了岸。美国一女子开枪自杀,中弹十八发而没死,于是自己开车去找医生。
八
牛大荣找到赵以眉后,有一个接一个的惊人发现。他为这些惊人发现狂喜着,也忧伤着。
牛大荣找到赵以眉,偶然,也不偶然。他一直想找入狱前9401厂单身筒子楼的两室友,却一直没找到。有一天却在一县城街头迎面碰到了两人中的一个,球毛。牛大荣当即表示请球毛酒叙,一副钱多得使不完的样子。在县城最好的酒楼要了卡座,两人边酒边聊。
牛大荣什么都想了解,球毛却只能拣自己知道的说,大荣,你入狱后不久,蒯老二就入了洞房,有人说他那新娘是你的女朋友,也不知是不是。姓啥?这个我真不知道。我不认识她,她长啥样,也不知道。蒯老二是严打的时候,躲进花蕊山中被蟒蛇缠死的。蒯老二一死,他那老婆就带着几岁大的儿子从9401消失了。据说母子走,是因为那老婆与蒯老三蒯老四两兄弟不合,好像两兄弟亏欠她什么似的。还有,她说怕蒯老二的生前仇家寻来,拿儿子出气。母子要走,两兄弟却拦着不让。还是老爷子崔高工发了话,才走成的。虽没有血缘关系,崔高工还是很疼这孙子的,爷孙一直有联系。对了,崔高工走的时候,孙子还专门回来奔丧的。孙子的名字?不知道不知道,但姓蒯是肯定的。
你知道他们娘儿俩去哪儿了吗?牛大荣急切地问。
听说他们换了好几个城市。以前我也是不知道的。有人说那年蒯老二的儿子回来为爷爷奔丧,是从M市来的。不过,这又过了五六年了,不知他还在M市不。
牛大荣一出狱就想着找赵小莉的,但终于没有找。狱中,也老想着赵小莉,慢慢地,不再想。入狱二十年,赵小莉没来探过监,没来过一封信。即使出狱后,也没有任何人对他提过赵小莉,他更是从不提赵小莉。赵小莉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或者赵小莉压根就从没来过这世界?时间一久远,一切都恍忽了,不真切了。但世上的很多情况却是反着的,表面一出,暗里一出。
赵小莉是牛大荣入狱前的女友。
球毛也没提赵小莉三字,却比提了更加严重。蒯老二,洞房,自己的女友?一个道听途说,却如五雷轰顶!
牛大荣心急火燎去了M市。
在M市,牛大荣找赵小莉不果,却意外找到了东山哑鸟——赵以眉。
到了M市,牛大荣一边在砖场干活,一边找赵小莉。他想,掐指一算,昔日漂漂亮亮的赵小莉,如今也挨边六十的人了,应该不会上班,那么,她去的场合,多半是农贸市场、公园、医院。但还是没有找到。又想,难道她老得我都认不出了,难道我老得让她也对面相逢不相识了?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找她。洗冤,找她有用吗?再续旧缘,自己有这个条件吗,再说,你肯定人家单着身子傻等着你吗?即或这样,他还是得找,哪怕找到了,却并不上前相认,只远远看着,这也够了。找,就是找的理由。他比以前找冤案线索更加价细了,并且,他感到离她越来越近,都能嗅到她的气息了。这样找着,一抬头,却看见了赵以眉。
赵以眉在高高的户外巨型广告牌的一个角上,是三个很好看的汉字。
牛大荣几乎每天都从这块广告牌下经过的,甚至也抬过头,但就是没见着赵以眉。今天抬头,是因为看一只从脚边飞起,飞向太阳的白鸽。多美呀白鸽,多美呀蓝天,多美呀生活,即使没有昭雪这码事,也要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好好活下去,还没抒情杀角,就看见了赵以眉。
见到了这个很有些笔画的赵以眉,就见到了那个很有些斤两的赵以眉,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儿了。赵以眉三字前边还有总监两字,连起来是“绥通广告”的一个子部分,其他子部分是地址、电话、联系人。很快,牛大荣就成了绥通广告有限责任公司生产制作部的一名技师级工人。又很快,通过生产制作部经理引荐,他认识了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赵以眉。现在,找赵小莉,已不再刻意,顺便而已。砖场的工作也没扔下,反正计件制,不考勤的。八小时以外,节假日,在砖场,八小时以内在公司,一人干两活儿,两不耽误。按说,该累趴下的,但没有。不仅没有,还异常兴奋着呢。
他发现,赵以眉是他儿子,亲生儿子。
“赵总好!”生产制作部经理一引荐,他就赶紧打招呼。
“您就是新来的牛师傅?活儿干得不错,电工、木工、漆工,没有拿不起的,大拿啊。牛,牛,的确该叫牛师傅!”赵以眉竖大拇指。
牛大荣既没听见赵以眉说什么,也没看见高高竖在眼前的大拇指。他只盯着面前的脸看,他看见了一面镜子,镜子里居然是年轻时代的自己——像,太像了!对了,此处的年轻时代,就是与赵小莉耍朋友的时代。很快,他又获知了老板的年龄信息。自己离开9401厂的时间,略等于老板的年龄,仅多几个月而已。难道,老板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何曾有过儿子呢?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为了确证一下这种关系,他和经理去老板办公室讨论一个广告的制作工艺时,趁人不留意,从老板的大班椅上,取了一根头发。在等医院鉴定结果的时段,他跟踪了老板,并在老板居家的那个高档小区,见到了赵小莉。他看见,两个姓赵的,一个喊另一个妈。顶顶重要的是,他没有看见“老太爷”,形单影只的赵婆婆,令他一阵窃喜,一阵冲动。
几天后,医院来电话,让他去拿DNA亲子鉴定结果,并说已出来两天了。他说,不用了,谢谢,然后按了电话。
牛大荣偷窥赵小莉母子的过程中,发现另一对母子与他们同属一个家庭。显然,自己不仅找到了旧女友,还由此找到了儿子儿媳与孙子。从偷窥对象的对话中,他得知孙子叫秋秋,在本市一所高档私立小学住读,不是一年级,就是二年级。他去过那所小学,隔着栅栏,看秋秋在教室外活动。秋秋笑,他笑,秋秋哭,他哭。见秋秋被大同学欺负,他往校园冲,与门卫大吵大闹。有时,会招手喊秋秋来栅栏边说会儿话,给他连环画、巧克力、牛肉干、变形金刚,但秋秋只说话,不接受其他。即便这样,私立小学围栏外的时光,也是牛大荣几十年不遇的幸福时光。这幸福,令他不舍,趋动他无畏前行。秋秋,我是你爷爷,你亲爷爷啊!真想脱口而出,还是忍住了。
现在,他想的是如何介入他们之中,即如何获拥这个家庭,或如何被这个家庭获拥并成为其一员。
他想捅开一层纸。
孙子太小,儿媳太远,他只能在昔日女友和彼此完全陌生的儿子两人中选择。思来想去,他选择赵小莉。
九
牛大为从M市回到省城不到一年,就冒出了自杀的念头。
说来好笑,牛大为不想活,冒出自杀念头,并花样百出,想方设计自杀,仅仅因为睡不着觉。
回省城后,二零一一年上半年吧,牛大为以花花公子蓝亦汪的经历为蓝本,写了一个五万字的中篇小说《颜色》,投给一家有些影响的文学杂志,小说故事半真半假。上世纪八十年代,9401厂成立了颜色主义诗社,牛大为和蓝亦汪同为诗社骨干。蓝亦汪后来下海,现在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助理。
不知咋回事,从写《颜色》开始,牛大为就闹上了失眠的毛病。严格说,《颜色》还是失眠的产物。正因为睡不着觉,牛大为就爬起来,到电脑前涂鸦,这一涂鸦,就有了《颜色》的大纲线条。有了大纲线条,也可以不撂的,但睡不着觉,干脆下床开写。这一写,就没完没了,夜夜操练,直到失眠至昏昏沉沉,再也写不下去,才搁了笔。好在,这时搁笔,也可以算结笔,小说反有了余味和读者再创作空间。
写《颜色》前,也有睡不着的情况,但那不叫病,不叫失眠症,充其量称为睡眠不好。
怎么说这失眠之痛呢?没有过长期失眠经历的人恐怕是永远不能想象的。
牛大为一直没有这烂毛病的,据考察,祖上也没有。可不知咋回事,平白无事却有了。想想,一准是后天患上的,一准是因为用脑过度,压力过大造成的。用脑过度是什么意思?难道脑子少得不够用,让脑库捉襟见肘苦不堪言了?这怎么可能?俺牛大为可是测过智商的,高了去了,压倒了百分之八十人众。不是脑花少,那就是使用消耗脑花的地方异乎寻常多了。这也不对嘛。如果用去了那么多,怎么着也该将那个羞死人的临退休还是副处的副给拿掉吧,怎么着也该开沃尔沃住哪怕最低廉的别墅最偏远的花园洋房吧,怎么着也该在文坛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吧?那就是压力过大。可是,老子不缺吃穿住行不缺老婆情人不缺虚名粉丝不缺传宗接代的后人,还有他妈的狗屁压力!
但就是睡不着觉。
但就是睡不着觉。
但就是睡不着觉!
只能面对,并让自己睡得着觉。为此,牛大为给自己上了能找到的全世界所有治疗失眠病的手段。他不屈不饶不折不扣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地折腾,就是为了睡着觉,就是为了有持续不断的能量支持自己舒舒服服清醒白醒地活下去。
人说三十以前睡不醒,三十以后睡不着。以前,随便喝苦茶浓咖啡,屁事没有,想几时睡就几时睡,现在喝寡淡的茶喝白开水都睡不着。牛大为的睡不着,到了四十才呈现出来。突然,某天,失眠了。几个月,半年一次。这有点似烽火台的信号,有了这个信号后,跟着,晚上熟睡的时间越来越短,后来,一天只有四五个小时的瞌睡量。这个量坚持了好几年。形成这个量后,睡觉起床再没个正时准点,瞌睡一来,赶紧睡,不管在什么点上。实践证明,错过了这个点,整整一晚上,就再也搭不上瞌睡这列幸福软卧了。过了这村就没那店,这方面的亏,他吃得太多。
刚开始失眠时,第二天反应超大,头痛,全身像抽筋剔骨了一般,眼睛更是比兔眼都红。这应该是正常反应,没睡觉,也就是没给身体增加能量,好比汽车不加油,单车不打汽,当然这样了。后来,再失眠,第二天照常有反应,但不是那么明显了,该上班上班,该生活生活,虽说飘飘忽忽,精神不是那么饱满、抖擞,到底能够对付过去。但这更令人胆寒,既然夜里没注入能量,白天的能量从哪里来,难不成是一折一折地打折把生命本底透支?如果这样,我牛大为这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有几年活头?也有另一种可能,即失眠的反应是可以锻炼的,反复锻炼失眠,可以把对失眠的反应降下来,降至一个人可以省略睡觉如夜游神如行尸走肉一般。
刚开始一月一两次,有时又是连续失眠几天,跟着一月两月不失眠。后来一周一两次。失眠真他妈像中年妇人的断经,也像鬼子进村,来无踪去无影,全他妈没个准儿。现在有准了,现在几乎天天失眠。
失眠的晚上,梦与现实裹在一起,没有边界,总觉得一晚上清醒白醒,啥都晓得。可有时,起床后,又能记起几个片断的梦,这意味着,晚上还是有睡着的时段,只不过很浅,经不得蚊子、风雨、楼板响的,一响就破。这样,牛大为白天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成了在大脑的坚岩里钻取梦矿,如果钻到了,表示晚上睡着了一会儿,身体是加了油的,加大工作量,不会难以为继,同时更是求一心理安慰。睡不着觉,相当于五马奔尸,相当于一小刀一小刀凌迟;心里慌乱,急躁,地下火升腾;精力散乱,乱至天涯海角,没有捕快、曲别针与紧固螺栓,怎么也收不回来,收回来也囚困不住;起床看书、写作至疲倦,一倒床,又清醒异常,鼓着牛卵子那么大一对眼睛;碰床就醒,就不碰,沙发,地板,木椅,桌面,哪能睡就睡,逮到什么睡什么,只差没钻进牛圈狗窝睡了;一心只盼天亮,又怕天亮,总之,死的心都有了,但还没到真想死的点儿。
天一亮,基本上就是一鬼魅在阳间大地磷火一般飘了。一脸煞白,头重脚轻,想笑又笑不出,笑出了却比哭还难看;耳朵里老是传来手机呀喊人呀什么的声音,呆在哪儿都感到余震不断,大地摇晃;声音嘶哑,细若游丝,像有黄乎乎黏叽叽近于固化的浓痰卡在喉管,塞在口腔,声音只能见缝插针,滴出前列腺的尿液;四肢得了软骨症,瘫子一样,捉不住鸡巴大的鼠标和不足一两的签字笔;吃啥啥不香不说,还想哇一声,连胃带胆吐出来;不仅吃不下桌上的,无论白天晚上,连床上的也吃不下,奈不何——这一点最要命,心里甭管咋展劲,女人甭管咋鼓励,那家伙就是一东方睡狮永远不醒来,就算偶尔龙抬头,还没抬高,又矮下去了。
是药三分毒。先不敢下药,更不敢下猛药,只捡生态的办法练。
人说,临睡前一小时吃六个进口蜜猴桃,连吃一月,他吃了,直到吃伤见蜜猴桃就翻胃。人说,上床后有理无理按到女人打一炮,把自己弄蔫巴了再说,他炮了,直到再也不能打响。人说,长跑吧,让自己累趴下,他跑了,直到跑成长跑专家。人说,睡前泡脚,他泡了,直到泡得刨猪的滚开水也拿他没治。人说,睡前重按脚指拇,轻捏太阳晶,他按捏了,直到指法比职业按摩师都硬肘(过硬)和娴熟。人说,睡前数数,他数了,一亿都数了,把天都数白了……
吃药。先少,后多。先轻,后猛。古今中外东西南北中,官药私药正道野路,祖传偏方狗皮膏药。都吃了。
所有的闹腾,统统归于失效。
这样,牛大为就由失眠症滑入到了抑郁症的国度。就想自杀。
躁狂症。妄想症。幻觉症。耳朵老不干净,掏走了又来,掏走了又来,总是那个声音,总是那个声音。按照那个声音的指令,见到一把刀,就想往胸脯子上捅,上了高楼露台,就想往下跳。那个声音是指挥他的战刀,牵他的牛绳,比最高指示都高,它来自天上。
十
赵小莉超市买了菜,刚一出大门,就撞上了牛大荣。认出牛大荣后,赵小莉大吃一惊,想立即闪开走人。但牛大荣哪里肯。这样,牛大荣巴心巴肝盛邀昔日女友赵小莉去附近喝茶,就成了赵小莉在众目睽睽下被丈夫强行带走。
毕竟都是上了年岁的人,几口茶一喝,赵小莉渐渐平息下来。赵小莉的父亲曾是9401厂所在地乡政府副乡长,她自己是乡邮政所职工。
赵小莉长得有几分颜色,被横行夹皮沟的“五虎将”之一的无业游民蒯老二看上了。副乡长得知这一信息后,慌忙托人为女儿介绍朋友,说只要是保密单位的就行,言下之意是找个在9401厂工作的女婿。经邱二姐介绍, 转业军人、航天工人牛大荣成为了赵小莉名正言顺正儿八经的男朋友。二人感情发展迅猛,正当副乡长催促二人趁热打铁赶快登记结婚时,出事儿了。牛大荣竟因“某型号军品图纸失窃案”暨“某型号军品泄密案”被抓,判了无期。本来抓的是崔高工,因为他是最大的嫌疑人,牛大荣的入狱,为崔高工洗去了嫌疑。牛大荣入狱后,蒯老二又冒出来缠上了无主儿的赵小莉,并在高架在山崖间的工厂军品专用火车桥上,强奸了她,把生米煮成熟饭。
婚后,二人过得别别扭扭,虽说蒯老二非常疼爱赵小莉,但还是过得别别扭扭。赵小莉怀疑牛大荣被抓,是“五虎将”中老二老三老四三人联合做了手脚,栽赃陷害的。她委婉地问过蒯老二,蒯老二说,你神经呀,牛大荣进去关我们兄弟卵事?就算我们兄弟会坏他祸他,公安会冤他吗,国家会冤他吗?以眉生下来后,一直长得像妈的,一上十岁,居然长变了样,越长越像牛大荣了。赵小莉发现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阴郁了,晚上干那事,拚着命干,不把她干出血不罢休。一到那几天,更是血上加血。他愤怒得变形的脸,就像面对一个仇家。他不打以眉的,现在也抡起了他的蒲扇巴掌。对他们母子,崔蒯家族,除了不晓事的小屁孩,谁的脸色都在发生变化,包括老爷子崔高工的脸色。赵小莉感觉要出事儿。还真出了事儿,不过不是她和儿子出事,是她男人出事。
男人一死,赵小莉就急着带以眉离开崔蒯家族,她再也受不了他们的目光了。她更不想让以眉受到丁点伤害。但有两人不想母子走;蒯老三不想,因为他想吃二嫂的豆腐;老爷子崔高工不想,因为他实在舍不得与他相处了十年的孙儿——孙儿文绉绉的名字还是爷爷取的呢。
赵小莉还是走了,去了几百公里以远的外地。赵小莉能全身而退走人,也算是老爷子打了让手。老爷子知道她是被二小子蛮娶的,她当初没告发二小子强奸,算崔蒯家族欠了她,这次,放她走,两厢扯平了。赵小莉是调走的,她爹展的劲,先是在一个镇中学教初中,后又在另一个镇教小学,直到五十五退休。退休后,被以眉接进城居住,顺便带孙孙。以眉大学毕业考了M市公务员,三年后辞职与两个朋友合伙开公司,他占百分之四十股份,两朋友各百分之三十。
以眉离开崔蒯家族前叫蒯以眉,后来就被母亲改名赵以眉了。崔蒯家族没人知道以眉改了姓,以眉跟爷爷通信落款永远都是以眉。因此,爷爷离世他从M市独自去省城奔丧时,大家伙儿还是以为他叫蒯以眉。
待赵小莉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待自己唏嘘了一回,牛大荣才说:
“小莉,你要相信我,我真是冤枉的。”赵小莉说:
“我相信。但我真是帮不了你。”又说,“告诉你吧,我离开9401厂,躲在这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躲你。我知道你出狱后一定会找我,所以躲你。大为,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一家四口过得好好的,真的不需要你来打破这种平静。就算我除外,儿子、孙子,还有儿媳,都不需要。再说,你的冤再大,咋洗呢?洗了就莫事儿了吗?我看不见得。”牛大荣可怜兮兮又忿忿不平地说:
“可,你们想想我,我需要亲情,需要洗去冤屈!二十年坐牢,十二三年寻找,如果知道是这结果,我还活着干吗?我,不甘啊!”牛大荣哭了。
赵小莉也哭了。
两人没有再哭下去,因为茶客都噤了声,看过来,听他们哭。牛大荣说:
“小莉,我知道你为难。这样吧,我找儿子去,他年轻晓事,没有那么多筋筋绊绊,我相信他会理解我的。并且,他可以,也有能力,为我洗冤!”
赵小莉不解,问以眉咋个可以给他洗冤。牛大荣讲了那个小说故事后说,以眉一准知道真相,一定有证据在手,否则,他写不出那个故事。赵小莉半晌不语,起身说,你别找他,我先找他摸摸情况吧。
都过了一周,还没有赵小莉的消息。一周里,牛大荣碰见赵以眉,居然看不出与以往有什么异样。牛大荣等不住了,决定直接找儿子听真相,拿证据。没想到,他还没有起身去找,儿子就先找上了他。是晚饭后,在河边见的面,儿子定的时间地点。
儿子说,妈告诉我了一切,你的情况我已知道了。我这边呢,爷爷去世的头一年,把一本日记本寄给了我,说我写小说,可以看看。并扎咐我,看了就烧了。我看了,但没舍得烧,爷爷走后,更不想烧了,它是我对爷爷的一份念想啊。不错,那个小说故事,就是取材于这个日记本。日记本,我今天也带来了,喏,就是它。
坐在河边石头上,牛大荣望着儿子手上的一本厚如砖头的棕褐色本子,心如遇礁河水一阵狂跳,却不便反应。
你要平反翻案,洗却冤屈,这个我可以帮你。可问题是,你清白了,脸面光生了,获得了国家赔偿,我爷爷怎么办,他一生的名节可是全毁了。他死得已经很不光彩了,我这一闹腾,就更不光彩了。何况,爷爷是那么信任我,我怎么能背叛爷爷呢?老实说,我也是为你做过事的,虽然当时并不知道监狱里那人是我父亲。为爷爷奔丧回成都那次,我把图纸刨出来,挂号寄给了9401厂总工办,一心想让你尽快出来,少受些罪,同时也为爷爷的自私赎罪。说实话,妈倒是向着你的,让我站在你的立场,多为活人想想。但我不这么认为。活人是可以商量的,沟通的,死人却不能。所以啊,死人生前的意愿,就是他永远的不可更易的意愿。我知道,平反,是你的意愿,你还有一个意愿,是和我们一家团聚。你知道,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盈亏共存,舍得互生,样样好事都占全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
我有个意见,抛出来,供你参考。事情过了就过了,你也就别老琢磨鸣冤号屈、追责赔偿的事儿,活在自个儿的阴影里。我有钱,够花就行了。我叫你一声爸,你和我们一家团聚,安度晚年。妈那边,我去说,我想我能说通妈的。你如果同意,我这就将日记本烧了,并且,立马喊你一声爸。如果不同意,我们就此分手,桥归桥,路归路,永不搭界。
儿子的口气,不怒自威,比公司的赵总都冷静。这令牛大荣无比骄傲,兴奋,又无比沮丧。
他说,我同意。
儿说,爸。
父子很别扭地抱在了一起。
日记本在河边燃起的火,在牛大荣看来,是他未来一大家子人的亲情与红火。在赵以眉看来,是爷爷激动得直喝酒,把眼睛都喝红了。
按照赵以眉的安排,第二天,他将和妻子一道,把母亲赵小莉拉到一个乡村休闲园渡一两天假。一边渡假,一边与母亲交流父亲牛大荣的事。交流得顺畅的话,头天去,二天回。第二天,牛大荣没在公司见到老板,情况正常,但他不知母子所谈结果如何,到底有些忐忑。另两个小老板当然在,牛大荣发觉两个小老板今天看自己的眼神,怪眉日眼的,嫉妒了吧嘿嘿。
牛大荣预感,一定顺利。因此,第三天一上班,就开始等儿子回来。到了该回来的点上,还不见回。都下午四五点了,才来了消息。消息是警察放来的,放给公司负责人即两个小老板的。消息说,赵总一家三口从乡村休闲园回M市的路上,车子从悬崖边栽了下去,汽油流在河里,爆炸的火,把一条河都点燃了。
车在一拐弯处,突遇一拉河沙的大车,赵以眉急踩刹车,打盘子,车子就栽了下去。根据附近一放牛娃的目睹经历与口述,警察作了如是笔录。但警察并没有找到那辆运沙车。
关于赵以眉一家两代三口人的死因,警察鉴定为车祸,系驾驶人赵以眉心不在蔫注意力不集中造成,因为赵以眉在生前最后一段时日里经历了太多的道德博弈与情感纠结。坊间却有多种传闻,杂七杂八,莫衷一是。归纳起来,有这么两类:一是自杀,二是他杀。自杀论认为,赵以眉血缘归宿与情感归宿出了问题,加之公司财务出了问题,三大问题导致赵以眉不想活了;拉上母亲、妻子同赴黄泉,是不想让二人遭到债主的恐怖逼索。他杀论又分两种,一种认为是被赵以眉的合作伙伴即公司另两个股东所杀。另两个股东联手造成公司财务亏空、负债累累假象,杀人夺财,赵以眉一死,立马注销公司,然后又新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一种认为是被蒯家“五虎将”之一蒯老三所杀,因为赵以眉手里的即将交出去的证据(不知已成灰烬),将拉黑崔蒯家族灵魂人物、旗杆人物老爷子崔高工的荣誉,并涉及到家族中原罪在身的一些人的法律问题和赔付问题。无论哪种他杀,采取的手段,都是那辆身份不明来去无踪影的运沙车的突然闯来。
车祸发生后,牛大荣去过那个高档小区,见赵宅门上贴了法院的封条。
秋秋还在那个私立小学住读,他显然什么都不知道。学校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微型爬行动物,跑不赢,飞不了。正不知如何将秋秋这块烫手山芋甩脱时,接手的人来了。学校一听来人是秋秋的爷爷,而秋秋又认识这位爷爷,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
需要我这个当爷爷的做啥,没事儿,尽管说。牛大荣的一只老手直拍胸脯子,拍得嘭嘭嘭的,既像保证,又像对身体抗击打能力的测试。
学校说得很白,说你啥都不需做,只是到了缴钱的时候,缴了就是。人都不劳来的,打账上就OK。人嘛,啥都可以亏,就是不能亏孩子。孩子嘛,啥都可以亏,就是不能亏教育。教育嘛,啥都可以亏,就是不能亏在起跑线上。说罢,写了学校财务账号给牛大荣。牛大荣也写了手机号和住址给学校,住址当然写的牛大为的。牛大为明白,只要自己的电话通着,住址也就一笔摆设。牛大荣话是那么说,内里本意是来领孙子转校的,听了学校的话,变了主意,也铁了主意。
牛大荣说,别的还真不成,认字,算术,做饭穿衣,都不成。说钱,没问题!
说了这话,牛大荣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唯一的任务,就是瞄着钱去,对着钱死磕了。决定第二天就去找一份脏苦累加危险但酬金特高的活路。
天傍黑了。啃了两个馒头,弯头喝了半肚子自来水,又去了砖场。干得特别愉快,也特别凶猛,他晕倒了。
牛大为毕竟属上班一族,赶来医院为他刷了卡、擦了沟子并陪了两天后,回了成都。
体面光生的高薪水单位与刑满释放犯无关。牛大荣去县份上一家煤矿上班。工作是,弯着身子进入很深的窄洞,不知白天黑夜,一趟一趟,将原煤拽出来。矿上的煤黑子,数他年岁最大。这个工作令他愉快,掐指算来,一月到手的现花儿,五六千呢。但他高兴得太早了,才干小半年,一泼雨下来,矿塌了,煤老板闪了,他没死却再次沦为老年失业者。
年岁一大,不光犯贱的工地野妹不好找,犯贱的活儿也不好找了。善良且傻逼的老板不会要的,何况这世上到哪儿去找善良与傻逼呢。
牛大荣的拿手好戏是机械加工,找了一圈活儿,最终还是回到了老本行与一双手上。他在成都郊外一乡镇工业园承包了一家机加小作坊,厂房三十余平米,设备有车床、铣床、砂轮机、钻床、钳工桌各一台(件)。给牛大荣作坊下单的客户主要是园区内厂家,任务量还算饱和。但牛大荣贪心,只嫌没把老板的场地没备资源榨干,巴不得晚上也用上,来个人机永动。承包保证金是找兄弟借的。也难为兄弟了,兄弟背着蒿蒿给他,贼眉鼠眼,像偷儿。
十一
牛大为直到现在还活着,并不是植物人那种活着的活着。
牛大为直到现在都皮毛无损地活着。从喝毒到撞柱,他自杀了万多次,但每一次都只是一种蹈空的历验、体会和尝试,都是想象。那些夜晚,牛大为不再天马行空,东想西想,他只想自杀,只想用一种甚至比安乐死都美妙、都舒服的方式结果自己。他把每一种方式都朝好的方面想,但每一种方式都把他拖向寒气与战栗。
经过那一番瑰丽而恐怖的想象后,牛大为选择了枪。
饮弹自尽,枪口对准太阳晶、下腭或嘴中,食指一扣,砰,多么撇脱、英雄、潇洒和壮丽!扣动板机前,自己对自己说,开枪,为你送行。
没有哪种死,有这么响,这么清脆嘹亮的了。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秀才自杀,成也不成。写诗,编小说,坐办公室,牛大为就是一秀才。秀才哪会使枪?牛大为未雨绸缪,去了射击场。他瞄着靶标,要么一粒子弹不出,要么就一连发。靶标看着看着成了自己,向自己开枪,忽儿不敢,忽儿闭上眼狠下心噼里啪啦猛射。
一九六一年七月的一天,硬汉海明威将双筒猎枪伸进口腔,扣动了板机。牛大为不想这样死,他觉得长枪麻烦,尤其双筒枪。牛大为希望用两把手枪解决自己,像余洪信那样。余洪信是解放军副军长,因生活作风问题停职而怒杀上级领导被通缉;一九七二年六月的一天,山西榆次麦田,他的两支手枪对着他,同时开火。希望归希望,现实是现实,牛大为决定用单枪壮丽一回。
即使单枪也还没影呢。
牛大为想尽各种办法弄枪,每一种办法似乎都可行,每一种办法才试一个开头就证明不可行。那些夜晚,不再想象和演绎各种自杀,只想枪。为弱化虚无感,增强实体感,想枪的夜晚,他紧紧握着自己那把基本无用的枪,以及枪下,摇摇欲坠的弹。
枪终于被想来了。
枪贩子乱劈柴梭回了省城。他的良好的职业品德与修为让他回来的次日就拨打了牛大为电话。
二人以游客身份在洛带古镇广东会馆耳楼茶座见了面。牛大为以取枪的心情去赴约,结果心情被打了好几个折扣。这次见面,乱劈柴没给他枪,只给了他一起说法,和一宗承诺。说法是,没有按期交货,不怪乱劈柴不守约,只因出现了不可抗拒和逆转的政府因索,因此不承担违约金问题;承诺是,既然收了定金,甭管多困难,乱劈柴都会尽快给客户搞来一把枪,誓把合约进行到底。
虽然没拿到枪,到底是吃了定心汤圆,牛大为不再为枪的事儿六神无主毛焦火辣了。从古镇回家的路上,居然啍起了从小熟悉的曲调:“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乱劈柴果然诚信又仁义,一点不乱劈柴。天天盼死的牛大为,终于盼来了枪,这死的特使、孪生兄弟和另一种现世形态。枪黑得白亮,小巧,乖觉,温软,跟一把军用六四式手枪,几乎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是钱,前者贵,后者相因(便宜)。牛大为接过枪,抚摸着,恋恋不舍,有抚摸鸽子羽毛的感觉。乱劈柴从挎包中抓出一把子弹,说,喏,花生米,二十颗。待牛大为将枪放进手提包,子弹就从乱劈柴手指间,一粒一粒,慢得夸张地掉落在牛大为两个并拢的手心窝里。牛大为捧着黄澄澄沉甸甸的子弹,一方面幸福,一方面忧伤,两方面搅肇一块,手就莫名抖了起来。
牛大为数钱。
乱劈柴说:“不急。你还没验货呢。把枪给我,我先试一枪,你再试。”乱劈柴接过枪,说,子弹。接过牛大为递来的一粒子弹,压进弹夹,装好,朝山林方向走了十多二十米,然后,转身,抬臂,将枪口对准牛大为。
牛大为大吃一惊,心想,这小子也忒黑了,人财通吃。又想,这下省事儿了。就笑笑,说,“开枪吧。只求兄弟打准点,一枪致命。”
枪响了。不远处树上栽下一只鸟儿。乱劈柴很潇洒地吹了吹枪管,说,“来,该你哥子试了。会吧?”牛大为接过枪,很熟练地上了两粒子弹,然后对着远处一块岩石扣动了板机。砰砰,岩石陡峭地升起一团白雾。乱劈柴赞道:“不错。一看身手,就知道是射击场教练伺弄出来的。怎么样,枪好使吧?”牛大为一边递钱,一边说,“嗯,好枪!哪里搞来的?”乱劈柴说,“多嘴了不是。好了,我先一步了。”话未落,已折入下山路。牛大为在山林中磨蹭了半小时,沿另一条路下山。
连续几天,牛大为都去了山上。他在为自己营造舒适的葬身地。公墓产权三十年,骨灰撒江海污染水质。再说了,只消过两三代,就没有后人知道你了,正像你不知你外婆的父亲叫什么名儿一样。再再说,何必让后人一到你生日忌辰清明寒食春节就劳师动众千里万里跑来与你通冥呢?想通了这个理儿,加上信奉了一辈子无神论,牛大为决定像黎明静悄悄一样,静悄悄从人间蒸发。
牛大为想的是,在地球上无人处开一槽子,再用树枝葛藤编个比槽口稍小的玩意儿作槽盖,槽盖一边搭在槽口沿上,凌空部分由三根立于槽底的树竿顶着,将开槽时取出的土放一部分在槽盖上。做完了这一切,他从槽口缝钻进去,端坐在槽底,梳发正冠。一根细绳,一头套自己脖子,一头拴三根树竿。之后,他抬起右手,将枪洞对着右太阳晶,砰,上半身应声倒卧的同时,槽盖上的泥土哗一声斜倾进地槽,像一床美丽的被子,把他严丝合缝覆盖。
这是冬天,一夜过去,泥被的上面,还有一床雪被。裹着两床被子沉沉甜甜睡去的牛大为,温暖无比,馨香无比。
世界翻了个面,睡觉再不是一桩烦人的事儿了。
这真是一项巨大的工程。现在,他最后的一次上山,正是其收尾工程,好比一重大仪式的压轴之戏。他坐在槽底,慢慢举起了枪。一声巨响,头上的泥土轰隆隆劈头盖脸泼下。地球的球面外,长出一个小球,是牛大为的脑球。牛大为颈部以下,包括手枪,嵌入了地球中。牛大为睁开眼,看见一条小熊大的肥沃警犬,正挤眉弄眼望着自己。没错,适才正待开枪时的那声巨响,恰是这讨厌的家伙腾空飞来落身槽盖的结果。牛大为看见警犬身后不远处,乱劈柴、邹老板,以及一帮警察,正不慌不忙向自己走来。
十二
乱劈柴潜回省城约见牛大为前三个月,牛大荣还与牛大为见过一面。
那次见面,两个一个要死一个要活的兄弟,聊到了非常重大的生死问题,涉及这一话题的整个过程,貌似严肃得不得了的了不得。牛大荣说:
“大为,哥都不想活了。”牛大为说:
“哥,我知道你生活艰辛,平反昭雪的事儿也黄了,但也不该说这话呀。活着,一蹦八丈高,看社会发展,日新月异,多带劲呀。生活比你艰难的,多了去了,人家还不是活得上好八好的。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另外,哥,我给你说过万多回了,该找个女人一块过日子。还有,你就搬来我家住吧,蒿蒿那边没事的。”牛大荣说:
“大为,假设,我是说假设,你的处境也不好,也不想活了,愿跟哥一块死吗?”牛大为说: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我愿意。可我不是混得人模狗样的吗?咋能跟死扯一块?”牛大荣说:
“一块死,两兄弟,咋个死法呢?”牛大为说:
“哥,你说,弟听你的。像小时候一样,弟什么都听你的。”牛大荣说:
“要我说,就像电视剧那样,你拿枪比着我,我拿枪比着你,喊一二三,然后同时扣板机。”牛大为说:
“好。不过,一二三后,我不扣。像小时候一样,我耍赖。”牛大荣说:
“你是让我当杀人犯,押赴刑场,吃别人家的枪子儿,哥才不干呢……”牛大为说:
“哥,咱不说这个,不好玩,瘆得慌。”牛大荣:
“不说这个,说啥呢?”牛大为说:
“说钱。哥,我知道你又遇难处了,说吧,要多少?”牛大荣说:
“大为,你要信我,哥这回可真是最后一次管你借钱,要多借些。这次接了一大单,备的料多。但这次赚头也大,这一单下来,我一准把钱还你,包括以往借的,都还。你哥给你拖后腿了,让你在蒿蒿面前,舌头都抖不圆范。”牛大为噙着泪花说:
“哥,莫说了,五万够不?你坐会儿,我马上回来。”
附近有银行,牛大为离开二十分钟不到,又回到了街边小酒桌。
牛大荣这次还真像个当哥的,出口的话一个钉子一个眼,两个月刚过,就把钱打在了兄弟卡上。他在电话里吼,大为,你必须收下。你不收下,我就直接交到蒿蒿手里,看你咋个跟蒿蒿交待。你以为哥莽,不晓得你小子动用的全是私房钱呀。
牛大为怎么也没想到,哥还他的钱,其中一部分是他自己的,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牛大荣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生意上的收益,有一部分,是赚兄弟的。
两兄弟再见面,是在监狱劳动中小歇的时候。以往劳动,各狱区各在一边,这次是大规模突击,几支劳动队伍裹在了一块。两兄弟见面,吃完惊,悲悲切切抱成一团。乱劈柴这才得知自己的上家下家是兄弟,也吃了惊,吃了惊后,只在一边瓜笑。
哥因为造枪入狱,弟因为买枪入狱。枪贩乱劈柴,就不用说因为了。
牛大荣恨了乱劈柴一眼,背了他和狱警,把牛大为拉在一边说话,说得迫不及待。
大为,我一直没跟你讲,你除了亲女儿,还有个亲侄儿,他是我的儿子,也就是你知道的赵以眉。以眉死后,留下了他的儿子秋秋,也就是我的孙子,你的侄孙。秋秋是我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的血脉。他失去了父母、婆婆,但还有爷爷在。我不想他的日子出现落差与阴影,我要让他保持原有的生活质量和教育标准,所以,我当煤黑子,我私自造枪。从一个狱友处得知造枪来钱,我就想,我他妈造火箭导弹的手,造枪还不小菜一碟。况且,在9401那阵,我还是枪迷艾打仗的徒弟。那个狱友负责材料和营销,我负责生产组织和技术。在机加作坊加工散件,在出租房组装整枪,整个流程安全可靠。狱友很快搭上了乱劈柴的线。造枪很顺,销路也顺,才几个月,我们就造出了手枪、步枪、冲锋枪、机枪等枪械数十支,还有不少子弹、手雷等。我用卖枪收入,还了所有负债,还把秋秋转学到了省城。我想,我牛大荣冤了一辈子,临到奔七了,总算来了好日子。可惜,好日子太金贵了,刚享呢,就呆这鬼地方来了。二进宫就二进宫,这个我倒不怕,可一想到秋秋,怕了。正琢磨如何给你带个口信呢,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你。
牛大为看了看四周——乱劈柴很懂得起地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在不远处为兄弟俩放哨呢——轻声问,啥口信?
秋秋在外边,我在里边,秋秋咋办?大为,我想越狱。如果成功,什么事没有。如果失败,我想把秋秋交给你,你把他拉扯大,拜托你了。大为,哥总是给你带去麻烦,哥对不住你。现在,你也进来了,我更是要出去了,必须出去,放心,我会没事儿的,一个爷爷要做的事儿,老天爷也会保佑的。牛大荣说。
还是出事儿了。可能是走得太急,更可能年岁带来了迟缓,越狱到最后一关,牛大荣被乱枪打成蜂窝。
一心想活的牛大荣死后,一心向死的牛大为更不想死,也更不能死了。
事实上,牛大为入狱后,很快就不想死了。因为他每天晚上的睡眠,像死猪一般了。
一走进狱室,迎接他的是室友制造的“洗澡”仪式,一桶凉水当头淋下。当天就想自杀,但他忘了自己处身啥地方,监狱可是世界上最能防止自杀的场所。自杀当然没有得逞。接下来,繁重而单调的体力活儿充满了他的身体、神经和时间,他所有夜晚的所有行动,只有一个,对劳动的对抗与消解。三天下来,他夜里的呼噜声,弄得地皮都在震动。他自嘲地对室友说,不好意思,好多年的呼噜,都积蓄到监狱里来打了。
蒿蒿来探监时,他让蒿蒿照顾好秋秋,拜托了。蒿蒿哽咽说,说啥见外话,你把我当啥了,夫妻之间,以后不准说拜托了。你的侄孙儿,还不是我的侄孙儿,你就宽心吧。牛大为说,你给亦汪打个电话,他的办法多,让他把我捞出去。秋秋需要我,我也需要外边的生活,需要你和虫虫。
在蓝亦汪的斡旋下,牛大为很快出来了。出来之前,他居然与乱劈柴成为了朋友。原来,乱劈柴竟是崔蒯家族“七仙女”六丫头崔箭箭的儿子。六丫头因为蒯老三的原因,嫁给9401所在地一独臂农民后,脱离家族,自成一路。乱劈柴的这点出息,让老爷子崔高工至死也没想到,自己的后人,居然承继了他那被镇压了的爹的衣钵,当起了军火商。
牛大为一出狱门,就看见了蒿蒿、虫虫和秋秋。他不认识秋秋,但一看见面前这个小屁孩,就知道是秋秋。不远处,蓝亦汪倚着一辆白色越野,捏着手机,向他招手。那样子,狂妄、得意还潇洒。
这就是蓝亦汪发在我邮箱里的小说。
读了这个小说,我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说朋友是拿来损的,抽底火的,和大曝隐私的。在蓝亦汪笔下,我他妈竟成了成天球事不做一心只想自杀的抑郁症患者。而他自己呢,俨然一救世主。就算小说是虚构的产物,那也得有生活素材和原型什么的吧。况且,他小子纯粹是拿小说的虚构做幌子,净他妈刀刀见血,哪儿真实往哪儿写!
接我出狱后,蓝亦汪一蹬油门,一路狂奔,把我们一家子拉到成都人民北路西藏饭店,为我洗了尘接了风。
饭桌上,我、蒿蒿、虫虫比赛似地给秋秋夹菜,秋秋望了这个望那个,不知出了什么情况。生日?六一?过年?都不是嘛。蓝亦汪晾在一边,无事可做,就在苹果上完成了《我要一把枪》最后一小段,之后,打开邮箱,对着我的名字点了发送。
作为取保人,蓝亦汪代表我向司法局、监狱等相关方面提出保外就医申请,列了一大堆理由,其中一条是,“牛大为年老多病,已失去危害社会的可能。”
年老多病?只有这一条,龟儿子损了我,我还阴到高兴,闭了臭嘴嘴儿,一字儿不响。
(纯字数:32600字)
载《红岩》2014年第一期,责编: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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