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马原《虚构》
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我用汉语讲故事；汉字据说是所有语言中最难接近语言本身的文字，我为我用汉字写作而得意。全世界的好作家都做不到这一点，只有我是个例外。
一九八六年，马原笔下的中篇小说《虚构》就这样开章了。一开章就如此牛逼哄哄！
在西藏，背着行囊的“我”，独自一人“五一”后从拉萨出发，一路走着就闯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叫玛曲村的麻疯村。除了“她”与“哑巴”，这个村的人基本不懂汉话。麻疯村与世隔绝，神秘而寂静，村人的身体因溃烂而变得丑陋甚至恐怖，大家不说话，整日里裸着身体晒太阳，晚上就做那事，生下又一群麻疯病患者。活动有两项，一是傍晚打篮球看篮球，二是上午去两棵粗大的神树下转经。村人与“我”发生关系的，只有善良藏人“她”、藏枪汉人“哑巴”和打石珞巴人“他”。“我”逃离玛曲村时，是“五四”。这就是小说故事。
《虚构》是马原的代表作，也是中国先锋小说先驱性作品之一。
空间就是玛曲这个村子。村子是固化的、不变的，变的是时间以及时间裹挟的东西。在这里，我看见马原处理时间技法的圆熟。因为“我”没带手表入村，时间就全乱了、全散了、全化了——作者的叙述完全疏离了时间的尺码与秩序。时间变成了一把麻绳，将玛曲村的所有一切绑扎起来，打包到了读者面前。这让我们看东西，就得解开时间。
除了对时间的处理，马原叙述的节制、冷静，对叙述内容的裁取（细得下去，粗得上来），对小说氛围（阴森、空灵、幽远）的经营，都是值得我们小说家首先是我学习的。
我读的《虚构》收入在中篇小说选本《一九三四年的逃离》（祝勇/编，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5月版）中。
2.罗伟章《饥饿百年》
罗伟章用三十七万字写出了饥饿二字。我放下一切琐事，用三天时间读完了他的饥饿二字。
我的一位女同事说，她读了一大半，终于读不下去。见我诧异，就作了补充。原来，她读不下去，不是因为小说不好，而是因为小说大好——她无法承受小说人物的苦难带给她的疼痛与泪。我的这位女同事小资、静美、柔曼。
这部长篇小说以“何家坡”、“李家沟”为地理点位，以李一五李高氏夫妇、何地许莲夫妇、何大陈月香夫妇和“我”一家四代为纵向主脉，以何中宝、何团结、胡棉、菜根、杨光武、何建申、何逵元、何建高等人物为横向枝柯，用史诗般的气象与格局，书写了大巴山腹心地带清溪河流域一八九八年以来农村的百年饥饿史。
我读出了女同事同样的感觉。三天时间里，我的心都被老君山的磨盘扣压着，都被空干的胃袋和坚硬的牙齿撕扯与攫取着。沉闷、压抑、苦熬、出不赢气。但是，我扛过来了。
我知道，小说是可以打人的，没想到的是，我被打成了这样！
小说立足万源与宣汉两县交界处那块方圆不过百里的场阈，从一八九八年李一五与李高氏结合起笔，以何大为主线，上至歌舞杀敌的巴国时代、占山为王的湖广填川时期，下至五花八门、怪事迭出的今天，纵横捭阖，纳当地万千饥态于一书。
一九一四年，万源县罗文场李家沟遇冰雹，李一五死，李高氏携两子一路逃荒到了邻县东巴场老君山上的何家坡。何家坡何兴能张氏夫妇收留母子三人并最终收养了三人中的一人——李地。李地被何家收养后被改姓何。何地很出息，读书、耕田、娶媳妇、生娃崽，样样在行。不幸的是，何地被一条疯狗咬死。不得已，漂亮得惊人的媳妇许莲带着何大何二两个姓娃远嫁李家沟鳏夫杨光武。在变态的杨家，何二被打死、许莲吞鸦片自杀，杨再婚，再子。何大逃出杨家魔窟后，又回到了何家坡，在何家坡呆不下去后，再次去了李家沟杨家。再次离开杨家后，何大就成了讨口子。之后，帮工，攒钱。刚回到何家坡置了地、搭了房，天就变了地就换了。何大娶陈氏生下何开、何祭、何早、何本等一群儿女，并在风起云涌的一浪高过一浪的革命运动中咬牙挣扎，其间，遇到了两场饿殍遍野的旱灾和一场吓人的地震。再后来，就到了改革开放，进入新时代。这就是本书的故事脉络。
不光写了农民的胃饥饿、性饥饿等身体饥饿，罗伟章的笔触还涉及到了城里人的文化饥饿和中国社会的发展饥饿。
关于家族的宏大叙事，关于饥饿、苦难、变迁与爱情，这些永恒而热门的小说表达，可谓琳琅满目、多如牛毛。可写得如罗伟章一般深刻、恐怖、嶙峋者，实不多见。且不说才情，倘没有在大巴山那片土地上与生存勾连在一起的生活担当和高远思考，写不出这部小说。我在那片土地生活过，但没有生存过，或者说没有像农民一样靠天靠地生活过，所以我写不出这类小说。
正角何大以随波逐流、逆来顺受的卑微拚命活着，反角何中宝以逆水行舟、力克群雄的辉煌活着拚命，其他人也有其他人的人生哲学，但都在拚命活着，或活着拚命。为活着，他们像狗一样争抢食物；为拚命，他们像食物一样折磨人类，养着并时刻要着人类的命。书中好些人物亦人亦鬼，永远逗留、出入在我们的想象之外。村庄、山河、人，所有的命运，所有的灵魂，都在一粒粮食上打漩。
罗伟章的语言既诗意又奇崛，比如，他说岩鹰是天空的一颗泪，他说在地上匍匐而行的那个活人是大地的一块补巴，他说呻吟是一片破布，等等。
“何家坡”这座村庄的建立、勃兴、变迁与消亡，既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马孔多”镇的走向，也是中国农耕文化的走向——所有选择、坚守与放弃，所有文明的矗立、转向与式微，都是饥饿文化的最终产物。
我看的罗伟章《饥饿百年》系重庆出版社2008年1月版。
3.洪峰《极地之侧》
“我”利用春节期间突发奇想只身一人跑到大兴安岭中的漠河县城西林吉，单方面想找那个比“我”小几岁的大学同学大晶结婚，大晶为了躲“我”，就去了北极村。“我”住在老同学、任教于西林吉的章晖家，并在街头英雄救美地遇到了小晶。“我”在等待和寻找大晶的过程中，听章晖讲了大兴安岭许多形形色色神神秘秘的死亡故事，“我”和小晶也讲了一些，“我”还亲睹了一些。最后，章晖也莫名其妙死了。
讲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东北死亡故事，就是这个被冠以先锋小说、哲学小说的东西所做的事。
在我看来，洪峰花三万字篇幅、用去读者大半天时间，不就是要告诉生命的无常、命运的不可知吗？可是，这个，还需要告诉吗？读者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以及为什么为什么。既然不能回答为什么，那就缄口好了。
看来，有些先锋小说，其实是唬人的，你把它的画皮撕开，它啥都不是。当然，我这样评价这个小说，的确苛刻了，我完全没有考虑时间的流徙——中篇小说《极地之侧》写成于中国文坛群魔乱舞、先锋小说发蒙不久的一九八七年，并于当年《收获》杂志第五期头条刊发。
真正的好作品，与时间无关。
当然，这篇小说还是成功营造了一种氛围：冷静、紧张、惊悚、悬疑。
4.王朔《顽主》
王朔中篇小说《顽主》刊发于《收获》杂志一九八七年第七期。
小说讲叙了以替人排优、替人解难、替人受气为主营业务的“三T”公司成员、城市青年于观、马青、杨重三人与他们的顾客宝康、刘美萍，以及双方朋友赵尧舜、林蓓等之间的故事。
小说故事推动与呈现用了传统戏剧的表达方式：场景集中转换、矛盾冲突式对话。其最大特色就是对话语言的高密度调侃。
王朔正是用这种地痞式的口头语言削解了长辈、知识分子们的伪道德，削解了小说生成的既定法则——在宏大叙事、史诗写作、主旋律书写的严肃文学创作格局中，杀出了一条新路。王朔小说据此成为小说界的叛徒与黑社会。这与同时期或稍早出现在诗歌界的“莽汉”、“非非”以及后来的“下半身”、“废话”、“垃圾”、“梨花”似有异曲同工之处。
5.史铁生《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
这是一个有阅读障碍的中篇小说。正如作者史铁生在小说结尾用括号里的文字说，不必非把它当小说，“当作一份读物算了”。好些先锋小说都有阅读障碍。我认同先锋，也认同障碍，但不喜欢障碍。我觉得小说还是大众好，诗歌还是小众好。
史铁生在这篇小说中为读者设置了一个谜语的迷宫。同时，他又用ABCD四个毫无关联的场景故事似是而非地说明着这个谜语的谜面与谜底。A是我与奶奶关于谜语的对话，B是我与她（妻子）的电话扯淡，C是我、1床、3床三位癌症患者与她（医生）面对生死的态度，D是我、骑车男对一对少年关于爱的宽恕与犹疑。
小说刊于《收获》杂志一九八八年第六期。
小说不关心人物的塑造，个性的凸现，取名更是随意——仅仅在于这个与那个不致于混淆。人物已成信手拈来的临时性道具，把呈现内心真实看得比叙述客观世界的真实更要紧。小说的核心任务变成了文本的呈现：思想、语言、结构、技艺……
6.孙甘露《信使之函》
没有诗人和邮政从业者身份，孙甘露写不出这个东西。尤其是没有诗人经历而能写出这个东西，我会万分惊奇乃至五体投地。
当然，我如果不写诗，还是会十二万分惊奇的。但我还是感到了惊奇——没为孙甘露做出了一桌很好很丰饶的词语大筵惊奇，为的是作者编者居然把它强势推展在读者面前而惊奇！
我当然理解作者编者的用意。他们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对。怎么说他们都用一种对小说的反动、颠覆或反小说的姿态与实验，为传统的既定的小说圭臬指出了又一种可能，多多少少扩大了小说的边界。仅此，这个文本，就有了自己的意义。
说实话，我是把这个冠名为中篇小说的东西当诗、散文诗、杂文、散文和随笔来读的，总之，什么都当了，就是没把它当小说来读。
小说创作应该有无穷的可能性。可无穷的可能性还有可能性吗？因此，我怀疑“无穷”。
我在想，既然怎么写都可以是小说，都可以为小说创作提供可能，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立马信手来一个？比如：
我加你等于零等于一等于四等于负五等于八台山等于秋天的一个黄昏等于玻璃瓶未来的天空等于鱼凫四千年前在一粒暖词中深情的回眸等于“我想在离去中回来”“我想在回来中离去”等于她和他等于托尔斯泰等于一次不成功的暗杀等于……你加我等于……我加她等于……
这样等于下去写十万字一点问题没有，可这是小说吗？我想它应该是。我想诗人写这类小说实在太容易了。
先锋小说《信使之函》刊登在《收获》杂志一九八七年第五期上。小说中的人物为信使、我、女僧侣、六指人等，地点为耳语城，时间不限，事件为词语与诗的高密度呈现。
7.李锐《北京有个金太阳》
必须承认，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中篇小说。小说娓娓道来，用力很轻，打人很疼。语言异常精美、精准、干净，大有多一字嫌冗少一字嫌干的感觉。谋篇布局、起承转合、主题呈现、材料取舍、创意设计，样样都显示出了作者李锐的小说理想与技艺。
当李锐用“我”、刘平平两个北京知青将村子里的村庙与北京天安门扯上联系，用毛主席诗词将村小教师与毛主席扯上联系，我就知道，这个小说成功了。这个李锐，真是一个有想法的作家。
小说写了中师毕业的仲银到村小当教师与“知青时代”、“文革时代”发生关联最终成为牺牲品的故事。仲银一心想跟上时代潮流、搞出些革命动静，却莫名其妙在监狱呆了八年。骄傲、孤独、狂热、失落、平静，构成了正直、善良的小人物仲银荒唐、可悲的宿命。
小说刊于《收获》杂志一九九三年第二期。
8.张承志《海骚》
应邀去银川参加一个黄河主题诗歌颁奖活动，我带去了一本半匹砖重的书——《收获》50年精选系列之《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祝勇编，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5月版）。出行前我正在看书中收录的张承志的一个中篇《海骚》，刚看了一半，松不了手，只好随身。这样一来，在飞机上看空姐的旧习加顽习，就变成了看《海骚》。
到银川住“工会大厦”，一人一间，条件蛮好，继续看书中尚未看完的最后两个小说。第二天主办方让大伙儿出去考察人文风景，让获奖者去颁奖现场即宁夏人民会堂走台。我们想，茅奖、鲁奖恐怕也不需走台吧？但拗不过主办方的执着，我们去走台了。走台花了五分钟，剩下的一天时间就正好用于宾馆房间读小说。待飞机落地成都打开舱门，我也就把这本随身带去的书彻底关闭了。
《海骚》是北海上正在执行任务的侦察船上的两个海军的独立回忆：两个互不交叉的故事碎片，在侦察船上变成了一个完整故事。船首军官“我”因写“反诗”曾在阿洛达莱游历与奔逃，船尾回回战士“我”来自西省，有个反官府杀国军团长的红军爷爷，有个反叛坐监的大。作者是以立场鲜明的宗教维护者、捍卫者身份出现的。小说激情昂扬，热血沸腾，俨然诗篇，一看就是男人写的。另外，作者在标点符号运用上也有所创新——好些段落结尾不用标点。
9.李晓《关于行规的闲话》
李晓中篇小说《关于行规的闲话》（原载《收获》1988年第1期）写的是一家国有工厂准备进口一条生产线，与日本毁约后，在法国、美国两家公司选择，最后放弃法国的质优价廉，选择了美国的质次价高，因为美国经销商是当地经委主任的女儿朱露露。交易达成后，皆大欢喜，连所谓正直的“我”也分得一套房子，只有法商刘胖子疯了。这个所谓的“新写实”小说我是一点也喜欢不起来，俗得不能再俗的故事、老得不能再老的手法。唯一可取的，是语言有些鲜活，对话不失幽默——仅此，小说就可以成立吗？
10.余华《世事如烟》
余华的小说水准与天才是完全能够从他的中篇《世事如烟》（原载《收获》1988年第5期）中看出的，我不敢说我喜欢这个小说，但我肯定是喜欢余华的小说生成能力的。时间的调度、结构的安排、人物的处理、干净的语言、节制的叙述、森冷而吊诡的氛围，在这篇小说中都得到了很好的呈现。小说中的事，无不如烟如雾，因此这个小说的主题就是它的题目：世事如烟。小说说的是一个小院中的7、4、3、接生婆四家人与同城街上6、2、瞎子、算命先生等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宿命故事。小说的中心纽带是先知者算命先生。
11.格非《人面桃花》
今年暮秋，我与聂作平夫妇在都江堰南桥边喝茶，聊到了小说，我说毕飞宇的《玉米》蛮好，他说格非的《人面桃花》不错。他没看《玉米》，我没看《人面桃花》，于是，都说，回去看看吧。
《人面桃花》（中国工人出版社2010年1月版）我已买回放上书架，按我的安排，还会推迟一些再看，作平的推荐，把我的阅读计划提前了。又由于作平的推荐，我是把它当作顶极好的小说来看的，所以看过之后就有了些微的失望——它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好。
首先，“花家舍”的场景与故事，与毕飞宇写于一九九一年的《上海往事》“断桥镇”、“芦苇岛”中的场景与故事，似有类同之感。其次，个别语句（人称转换、标点符号运用等）似有可斟可酌之处。
但不管怎么说，《人面桃花》作为一部优秀长篇小说存世是毫无疑义的。
小说由“六指”、“花家舍”、“小东西”、“禁语”四章构成，从一九零一年起笔，写了江南长江边上的普济村大户人家小姐陆秀玉一生与革命有关、追求桃花源的故事。“六指”写秀玉的青春成长及她眼中的革命党人张季元，“花家舍”写秀玉的人生历练及她眼中的土匪内讧，“小东西”以十四岁少年“老虎”的视角写从日本回国的革命党人秀玉在一座废庙中从事革命活动的故事，“禁语”以喜鹊的视角写革命失败后秀玉闭户家中侍弄花草的情况。自始至终，“悬疑”都是作者设置的趋动力。
此前读过不少格非的中篇，其叙述语言，多有西崽的味道。而这个小说，又全然变脸为中国的谱相了。格非的古文修养与史识才学，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展示。此外，小说中文雅、赤贫而胸怀建设“桃花源”宏志的土匪，也让我觉得蛮有意思的。
12.莫言《丰乳肥臀》
一点不色的小说却有一个带色的名字——《丰乳肥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1月版，38元）。
时间：以抗日战争至成书的一九九四年为主体，上溯至反抗德国人建铁路的一九零零年。地点：山东省高密县东北乡大栏村（后为大栏镇、大栏市）。事件：与六个男人有肉体关系并两次被不同的四个兵丁轮奸过的村妇上官鲁氏，和她的八个女儿、一个儿子的命运。
如果说《红高梁》写了战争年代生命的宏丽、壮阔和奔腾，《丰乳肥臀》则写了中国背景下生存的困惑、生活的残忍以及命运的滑稽。
大密度的夸张比喻，繁复的醉心描写，得心应手的结构安排……三个月写出如此这般的五十四万字，把才华横溢用在莫言的小说上，恰如其分。不管读者喜不喜欢，恋乳恋到百无一用、且染上知识分子臭毛病的上官金童这个文学人物，一定会进入文学史的。另外，小说中戏剧场面颇多、画面冲击力强，这应该是莫言有意识地在往影视上靠。
撇开作者个人的立场、生存等诸因素不论，就文本和向度而言，我以为这部小说是符合诺奖标准的。——这也是莫言在写作时有意识往诺奖靠的结果？
不论男女，一周时间花在《丰乳肥臀》上，都是值得的。
13.刘恒《伏羲伏羲》
仅凭中篇小说《伏羲伏羲》，刘恒就可走进中国一线小说家之列。
年近五十的洪水峪小地主杨金山有三十亩山地，但无儿无女，老婆亦被日本鬼子射杀，跟着他经营土地的只有他的侄儿杨天青。他需要一个怀种的胎。于是，他用二十亩山地的价码，娶了史家营王麻子二十岁的二女儿王菊豆，巴望菊豆为他延续香火。但他百般努力、变态变法都颗粒无收，毫无产出。倒是他的侄儿，与他的老婆菊豆一碰撞，就有了结果，先生天白，再生天黄。
天青与菊豆爱得死去活来又鬼鬼祟祟。杨金山、杨天白、村民在婶侄二人“乱伦”的关系中，表现出了各自的心态与动作。小说就这样生发了。
与传统的抗争与妥协、生命的勃兴与压抑、人性的邪恶与良善，是这个小说的叙谈要旨。刘恒的小说能力使《伏羲伏羲》拥有了足量的小说性。小说刊发于《北京文学》1988年第3期，电影《菊豆》即改编于此。
除了深挖人性善恶两极，对话口语的超“土”与叙述语言的超“洋”的嵌镶与揉弄，亦是这个小说的一大显著特色。但这种土不土、洋不洋的土洋结合，终是读来怪怪的。不过，作为一篇20世纪80年代的作品，倒也不失为一种积极的难度颇大的探索。
在中国古代神话中，人类是伏羲、女娲两兄妹“乱伦”繁衍出来的——这可是小说取名的若干因由与元素之一？
14.张承志《黑骏马》
内蒙伯勒根草原上的老额吉抚养有两个孩子：哥哥白音宝力格，妹妹索米娅。两个孩子长大后刚一恋爱就因小伙子外出培训分开了，待半年多后再次重逢，索米娅却因取水路上被恶棍黄毛强奸而腆起了肚子。她坚持要生下孩子，小伙子愤而离去。九年后，小伙子骑着《黑骏马》，并在《黑骏马》古老的歌谣中，从城里踏上了草原寻亲的返乡之路。老额吉已经天葬了。白音宝力格终于找到了索米娅，但索米娅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至善的她艰辛而又快乐地生活着。
小说用这样一个简单故事，不简单地写出了蒙古民族新旧观念、城乡观念的冲突，挣扎，呐喊，命运的无常，以及草原理想观的认知与重建。激情、热血、英雄、唯美、清洁——张承志风格毕露毕现。遗憾的是，它的小说性、小说含量尚嫌稀薄。
张承志中篇小说《黑骏马》原载于《十月》1982年第6期。
15.路遥《人生》
小学民办教师高加林被人挤下岗拿起了锄头，与村姑刘巧珍相恋了。走后门进城当了县通讯报道员后，抛弃巧珍，又与干部女儿黄亚萍相恋。走后门之事败露后，被打回农村。而巧珍，已嫁作他人妇。
路遥中篇小说《人生》讲叙的是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故事，只因这个故事诞生于1982年（载当年《收获》第三期），所以它就不俗了。它呈现了生活，并创造了一个模式。后来者如想捡便宜，一走进这个模式，必死无疑。路遥先走了一步，有一步，什么都有了。
16.铁凝《永远有多远》
“我”的表妹白大省居住在北京驸马胡同四合院里，仁义的她是一个“快乐的、多话的、有点缺心少肺的女孩子……她最大的与众不同就是永远空怀着一腔过时的热情，迷恋她喜欢的男性，却总是失恋。”
正是这个永远不知改悔，永远在追求理想爱情中一败再败，二得可悲、可怜又可敬的北京女孩的病，让铁凝倾注了足量剂的一种叫复杂情愫的药。
素淡、清幽、静美，小溪一样不疾不徐，这就是被一个男性名字“铁凝”罩住的屈姓女人写的女性味十足的小说。
《永远有多远》收录在《中国优秀中篇小说》（现代出版社2009年1月版）中，发表于1999年。
17.曹征路《那儿》
曹征路中篇小说《那儿》原载《当代》2004年第五期。在国企工人因改制一步步丧失“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主人翁地位、逼到社会底层甚至走向绝路的过程中，工人出身、文化不高的矿机厂工会主席、“小舅”朱卫国却担当起了与庞大的时代风车搏击的堂·吉诃德。
挑起“小舅”斗志的是他的女徒弟杜月梅，让杜月梅震动他的，是他女儿那条忠诚的狗“罗蒂”。
小说中，理想、信念、汗水、财产、青春、尊严、智慧、激情，一代人，乃至两三代人所有的一切，都被出卖了。郁闷、告状、上访、联名、购股……最后，一切努力归于失败的“小舅”用心爱的气锤，砸碎了自己的脑袋，成为又一个改革的牺牲品。
如此“底层叙事”读来震撼。但若不画蛇添足地在结尾处来个拨乱反正，更震撼。用文学正面表达中国国企转制的阵痛与残酷，有这一篇就够了。
那儿是哪儿——国企工人、生死、过去或未来？
18.孙甘露《夜晚的语言》
短篇小说《夜晚的语言》讲的是一位盲人老丞相惠，出城医眼，因为皇上和巫医的生死及继位消息，在宫廷至永安城的路上来回奔波的故事。叙述者系丞相的书记官“我”。现代的语言，精美的叙事，很喜欢。毛病是，梦与现实反复印证，太做作，不能让人信服。
19.韩东《反标》
初中时亲历过《反标》事件，没想到韩东却把它弄成了小说，因此读来别有一番滋味。几个学生一个老师，想方设法没日没夜查笔迹，结果形成了另一条反标。洗练如刀刻的语言，戏剧式的场景，多维的不定指向，将“无知”与“知”摁在了强大无边的政治的砧板上。
20.鲁羊《蚕纸》
《蚕纸》故事由翡冷翠酒吧里一个名叫“小裙”的三尺女人讲出。她说，1691年秋天，她作为柳泉居士的爱妾而知道这个故事。因为《奇异历史》这本书，柳泉得到自己将被抄斩的消息后，向爱书人所在的西南方逃去，结果死于爱书人的出卖。路上，柳泉与小裙二人因过河被阻，遇到了神奇的蚕纸商贩。蚕纸到了对岸却毁了，这正是《奇异历史》作者的命运。小说同时提出了一个疑问：商贩拥有金色树叶这样的法宝，为什么不能保护那些蚕纸使其不开花呢？文人有奇才，但保了命。
21.叶兆言《关于厕所》
南京美女工人杨海龄在上海找不到厕所，把尿屙到了裤裆里，并因羞忿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路径。这个并不精彩还有些猥琐下作的故事，加上关于厕所问题的种种资讯和议论，被叶兆言拼凑成了这个小说。我真不敢相信，写出《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的叶，怎么写出了这个臭不可闻的所谓的“元小说”、“先锋小说”。
22.苏童《烧伤》
一个人被诗歌烧伤后，成为了诗人。那个用诗歌烧伤他的诗人，却成了商人。没人相信诗歌可以烧人。这就是《烧伤》故事。能够被诗歌烧伤的人，一定是孤独的人。一个小创意，一点小感觉，成就了苏童这个小说。
23.王安忆《进江南记》
从远古神话时代至徐文长所在的明代，王安忆的短篇小说《进江南记》从头至尾都在考证、想象与母亲家族有关的浙江绍兴人，是从哪里来的，何时来的。它是王安忆个人的“绍兴移民史”。除了叙述者“我”，由于小说中人物太多，也就没有人物了。这不该是“仿写”历史的小说，应该是一篇不错的随笔吧。
24.毕飞宇《充满瓷器的时代》
瓷器是坚硬的，又是易碎的。小镇上的一个铺子，无论是之前豆腐店的老板娘“王五的老婆”，还是之后瓷器店、玻璃店的老板娘“蓝田的女人”，都逃不脱性欲带来的劫数。能以西法写《充满瓷器的时代》，又能持“国技”写《玉米》，毕飞宇厉害，俺没看走眼。
25.东西《商品》
小说分为三段。“我”决定用爱情原料、汉字工具，生产小说商品。“我”坐上客车去湘西麻阳为父亲上坟，对一个邻坐的女孩讲了一些黄色故事，下车时“我”已有了孩子。《商品》第三段是各位编辑用退稿信对这个小说进行多种阐释的评价。作者作为叙述者，把小说生成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了读者。叙述，让小说有了各种可能。
26.述平《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到一家工厂工作，臆想中，遇到了厂长、科长女儿都想与他处对象的难题，他躲进医院，一边与护士相好，一边写自己的故事，随着认识的变化、故事的变化，他一共写了九稿。九稿的累叠，就是这个小说。累叠的确出了新，却也有点装神弄鬼之感，屁大一点故事，写了又写，耽误读者不少时间。
27.李冯《我作为英雄武松的生活片断》
小说《我作为英雄武松的生活片断》这是对《水浒》武松经典故事的仿写、戏写与颠覆性解构。“我”作为武松，一会儿当下一会儿宋代，对书本、戏台上的武松评头论足，大有借尸还魂之意。这类小说，也算一路，多了就莫啥意思了。不过，李冯的结构能力和语言能力，还是不错的。
28.刁斗《捕蝉》
这是一个“性爱”与“窥私”主题交媾的小说。女朋友去德国深造了，作家“我”住在女朋友的房子1里，写小说兼与W作爱，并以窃听邻居隐私为乐。哪知，1房听2房，2房听3房，3房听1房，听房成了循环链。并且，W夫妇、“我”的女友也听房。听房的好处是，刺激了自己的性元素，还制止了一起谋杀案。小说的场域很小，就在一间房屋里，却把很小一点事写大了。
29.朱文《因为孤独》
青年画家丁大龙，在美国结识了诗人李安。他回国前，在李安家里，遇到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丁大龙”。丁大龙回国不适，又去了英国。后来，他看到一则消息，说“丁大龙”在美国遇车祸身亡。——这一切，其实都是因为孤独，因为孤独而生发的想象。
30.潘军《白底黑斑蝴蝶》
关注世界谋杀案、对世界甚为不满的台湾上尉司徒建明，因为一只白底黑斑蝴蝶结识白小鱼并与之结婚，又因为怀疑妻子与她的伯父通奸和一只白底黑斑蝴蝶，他成了杀人犯。作者借用美国第一夫人的乳房与股市关系的阴差阳错，在台湾的政治与婚姻、计划与习惯中，找到了互文关系。
31.李洱《寻物启示》
《寻物启示》（《漓江》1996年第4期）写的是中学生余小蕙呼悠路通、杨健、二毛三个男同学，结果反被呼悠的故事。李洱开始一直以万能的上帝视角写，同时又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我”出入其间，直到最后才知道“我”就是余小蕙。小说充满了反讽、嬉皮士的调侃。将《寻物启事》，写成《寻物启示》也是反讽？
32.格非《谜语》
“我”的妻子突然与他离婚并迅即不知去向，“我”决定去300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城市找他们大学时的朋友速加诉苦。喜欢谜语、变身为老板脱不开身的速加派一女人去火车站接他。女人莫名消失，又被他找到。他与女人睡了一觉后，就踏上了返程之路。直到故事结束，丢了妻子的傻瓜“我”都猜不出速加给出的谜语。“天上飞的三只脚的东西”，难道不是三者插足的速加吗？格非所有的小说中都有雾，这个也不例外。
33.须兰《少年英雄史》
骑马少年冬子四处寻找叫潘忠的人，人人都以为一场仇人间的搏杀即将展开，纷纷投下赌注。因为西域女子小朱的铜镜的出现，现实与镜像就纠结在一起了。冬子作为赌场老板聘用的诱饵与杀手，杀了父亲潘忠？还是杀了一个假潘忠，又还是谁都没杀只是铜像做了一个梦？先锋小说就是这么扯蛋，仿佛不弄得玄乎无比，读者没有阅读障碍，就显不出作者道行的高深似的。
34.吕新《被画匠法隆先生无意中绘在墙上的罗顺纹究竟是个什么人？》
它的格局，正像它的标题《被画匠法隆先生无意中绘在墙上的罗顺纹究竟是个什么人？》（原载《作家》1997年第6期）。在繁复、罗嗦、不知所云的乡村叙述迷宫中，我理出了这么一个线索：农民罗顺纹因找牛兼走亲戚的原因，到了邻村，看见画匠法隆在一面大墙上画画。罗的到来给了画匠灵感，于是，一个新的罗顺纹在画上诞生了——画匠还让罗顺手牵着一头牛。但最后，罗顺纹是死了，还是活着，就又让读者如坠梦中迷幻了。我是耐着性子读完的。理性太强，就失去了可读性。
35.南帆/编选《夜晚的语言》（先锋小说卷）
九十年代文学书系之《夜晚的语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2月版）收录了孙甘露、韩东、鲁羊、西飏、叶兆言、苏童、王安忆、毕飞宇、东西、述平、李冯、刁斗、朱文、余华、王小波、潘军、李洱、格非、须兰、吕新二十位作家二十世纪九十年发表的中短篇小说二十篇。除了西飏的又臭又长没看得下去外，其他的都认认真真拜读了。总体感觉尚好，充分体现了南帆对“先锋”的理解——小说家的诗人身份、把小说写得不像小说？我想，如果让南帆先生现在来编，恐怕又是一番风景。
选本中，个人比较喜欢王小波《2005》、韩东《反标》、余华《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三篇。
36.王小波《2015》
既写了“我”的小舅因无照卖画和画一些别人看不懂的画，而被派出所、习艺所、碱场追捕、洗脑、劳教改造并与女狱警“小舅妈”性爱的故事，还写了少年“我”成长的经历。
无照卖画工商所不管派出所管，男犯人男狱警不管女狱警管，未来在王小波笔下真是荒诞、滑稽到家了。
一如既往的幽默、机智、深刻。看了《2015》，就知道为什么说王小波是有思想的天才小说家了。
37.余华《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这是一个用第一人称写傻子和傻子称谓的故事。最后，只因别人喊出了傻子的名字，傻子就成了爱犬被烹的帮凶。嘻嘻哈哈的对话中，却有一种骨裂的疼痛。好在，好人和坏人都死了，笑到最后、永远笑着的还是傻子。
傻子有戏，所以不傻的小说家都喜欢写傻子，威廉·福克纳、贾平凹、阿来，等等。
余华有多种玩法，这也是一种。
38.莫言《檀香刑》
戏子（猫腔传人）孙丙受德国人欺辱，奋而聚众成义和拳反抗。在德国、清廷、山东巡抚袁世凯威逼下，高密知县钱丁抓了干女儿（情人）孙眉娘老爹孙丙。大内第一刽子手、孙眉娘傻丈夫赵小甲的父亲赵甲放下屠刀从京城告老还乡，被令对孙丙施行惨痛无比的檀香刑。看客如云，纠缠在檀香刑上的里里外外的人都是孙眉娘的亲人。主题集中，人物集中。矛盾就这样形成了，《檀香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4月版）就这样生成了。
小说由“凤头部”、“猪肚部”和“豹尾部”三部分构成，结构繁复但板块清晰、逻辑严谨。为了让自己大踏步往后退，莫言就搬出了最民间的戏剧“猫腔”，并以此对小说进行原生态的表达，并以此让语言发出韵律绵绵的声音。无疑，这是独特的，又是成功的。莫言总是为读者带来新鲜玩法，这很好。
猫腔让人读来酣畅淋漓，但血腥的刑术又让人读来心跳加快、紧张不安，只想掷书而去。幸好，残忍是用喜剧的笔法写出的，否刚，恐怕我都无法尽读了。如果为了挽留胆小的读者，这本书还可有一个名字：《猫腔》。
有些校对错误。比如第139页倒数第6行的“孙丙”，应为“赵甲”。比如第163页正数第9行的“而”，应为“二”。等等。语法错误就不说了。
眉娘的热黄酒、香狗肉写得真个诱人，弄得俺涎水都流了。
39.庹政《大哥》第一集
我没想到，一本写黑帮逐鹿的书《大哥》第一集（鹭江出版社2009年6月版），会写得如此文学，干净、唯美、智慧，作者的小说道行之深，显而易见。它值得一读甚至值得珍藏。庹政对艺术的理解和敬畏令人感佩。我不知道这本书的销量如何，总觉得，作者对一个畅销书的题材处理，用了非畅销书的手法。它的西化的叙述语言，对通俗读者来说，无法进行快餐式猝读，可能有些隔。我读，也是付出了四五天时间成本的。
40.黄晓阳《二号首长》第一、二、三集
我最先看的是黄晓阳的《高手过招》，当时并没觉得怎样，甚至觉得还不如许开祯的《省委班子》。但当我看完《二号首长》第一、二（重庆出版社）、三集后，我对黄的印象就大大改观了。《二号首长》简直是部奇书！它无疑是官场教科书，它更无疑是当代社会百科全书。看似平白，内藏惊涛骇浪！
书中过多的常识、信息、议论、思考，是它的一大卖点，同时也是它作为小说这门艺术的一大损点。
41.黄晓阳《高手过招》
《高手过招》（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2月版）是《二号首长》第二集最末一个故事的展开。主角由省委书记秘书唐小舟，换成了黎兆平与他的前恋人舒彦。整本书以捞人为明线，辅以了背后的书记与省长的较力。故事扣人心弦，但太多的“双规”程序的设疑和重复铺写，则大有饶舌之嫌。
42.许开祯《省委班子》
《省委班子》（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8月版）成功塑造了省委秘书长普天成这一文学人物，叙述不疾不速，故事张弛有度，内心开掘颇力，不错。
43.许开祯《市委班子》
《市委班子》（群言出版社2012年2月版）故事主要从省人大代表秦西岳、市委书记强伟、市长周一粲三条线展开。布局与煽情都颇显功力。看了不后悔，不看也无所谓。
44.许开祯《打黑》第一、二集
从布局来看，许开祯应该是有写四五集的规划的，但我想他一定不会再写了，甚至还会为这样写了重庆打黑而感到脸微微有些发烫。小说是编的，但要看怎么编了。《打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给我的启示是，下笔一定要慎重，写了，就抹不掉了。
45.尹锋《重庆打黑》
除展示了一些官方信息和媒体口吻，《重庆打黑》（中国铁道出版社2010年11月版）这本靠剪贴形成、发行近十万册的所谓纪实文学，几乎就是文字垃圾——时间的扫把正打整着它们。
46.磨子李《码头王》
对《码头王》（凤凰出版社2010年12月）这本小说的评价我只给两个字：青涩。没错，只能算青涩之作。
47.高铭《虹情》
无疑，《虹情》（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版）作者是有相当的小说才华的。但他用如此这般的小说才华，来捆绑一个以妓女群、贪腐、打黑为主体的通俗题材，似乎太不伦不类了。可惜。
48.小桥老树《侯卫东官场笔记》第一集
难怪《侯卫东官场笔记》（凤凰出版社2010年6月版）有一个好销量，原来它不光浅白，它还确实有点官场入门教材和官场奋斗录的味道。
49.纳川《市委书记》
《市委书记》（作家出版社2009年6月版）平实无味，少有包狱，不值一提。唯一可取的，是书中有两段关于民主进程的陈述。
50.庹政《男人战争》
《男人战争》（春风文艺出版社2009年1月版）用60万字写了一场权力争夺战与阻击战。战争主要发生在市委书记许桥与市长邱仲成之间。看了这本书我有个感觉，它似乎是当下一些炙手可热的官场畅销书的一个母本，或源头之一，虽然那些受益的“大师”不会承认这一点。作者对古今中外名人名著、名言名谚以及名典，信手拈来用于书中各色人等理性对话中的化境超凡、得心应手程度，令人震惊。但这些思辩性、文艺性颇强的对话，稍嫌冗繁了一些，影响了故事的推进速度。
51.庹政《猛虎市长》
《猛虎市长》（作家出版社2012年3月版）可以看作是一位底层人物陆虎城和他背后的一位黑道人物胡迁进军政坛、逐鹿官场的一架智力迷宫、一宗精心布局。庹政小说中的男性、热血、战争、智谋、奋斗等硬词，在这部小说中得到了一如继往的倾喷。如果说《男人战争》刻画了一个充满理想主义、具有洁的精神的共产党官员，那么，这本书则抛出了一个试图为人生原罪作出某种救赎的不择手段的政治野心家。
环顾当今官场小说，在所谓的官场规则、为官秩序的禁锢下，所有的官场人物千人一面，众口一词，几乎都成了《国画》中人。庹政却用《猛虎市长》作出了另外的回答。窃以为，这正是庹政的价值所在。
52.王跃文《苍黄》
《苍黄》（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8月版）以副处级干部李济运二三年的亲身经历为线索，精致、细微、不动声色地刻写了官场的宿命、黑暗、恐怖和惊天巨浪。主要事件是选举、群访、信访、举报等。作者是制作细节的高手。但有些故事有些过了，比如死人、疯人太甚。另外，老婆为县幼儿园园长的李济运，恐怕是全中国唯一买不起房子（他不仅买不起，甚至租房都困难）的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省交通厅办公室负责人——看看疯了的公务员报考大军，打死俺也不信！不管怎么说，这位中国当代官场小说的先驱还是再次为我们抛出了一本不错的文学书。
53.李劼人《死水微澜》
《死水微澜》（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10月版）1935年7月写成，写的是1894年至1901年，即甲午年中日第一次战争后到辛丑条约订立这一段时间的事，因此，可算作现代作家李劼人写的一部历史小说。
小说以成都北郊天回镇，和成都东大街、青羊宫等地为空间，以邓幺姑（蔡大嫂）为纽扣人物，以地方袍哥（罗歪嘴等）和教民（顾天成等）两股恶势力此消彼长的运势为矛盾冲突，呈展了一个时期的成都社会百态。
小说徐徐展开，写得不惊不诧，真有点“死水微澜”的感觉。当然，更让人惊讶的是，一个留法回来的人，写出的东西，竟土得那么地道、那么鲜活、那么洋盘！
这是一本可以当作成都历史故事、民俗志来读的书——或许，于我而言，它的珍贵，正在于此，虽然它的艺术价值亦不比中国近百年来绝大部分“名著”差。
《死水微澜》与《暴风雨前》《大波》合称“大河小说三部曲”。
54.李劼人《暴风雨前》
李劼人《暴风雨前》写的是1901—1910年间上至清末维新改良运动、下至“保路运动”前夕发生在成都的事儿，涉及旧传统与新政，朝廷与红灯教、革命党、洋教等的冲突与博弈。为把官场（葛寰中）、新党（尤铁民、苏星煌等）、富绅（郝达三）、穷人（伍大嫂等）等方方面面领域穿织起来，作者就用具有半官半绅家境、任职小学教员的善良的公子哥郝又三做了游刃有余的针头。
古文根基、民俗生活、西技学养，三者集于一身，这沒法不让李劼人成为真正的小说大师。
以一个区域为实证，还原、浮现中国某段历史的史诗般的写作，或正是李劼人的小说理想与抱负？须知成也萧河、败也萧河——那些对过多枯燥史实的迎合与沉湎，恰恰伤损或遮蔽了小说应有的艺术性/可读性。
55.李劼人《大波》
恐怕很少有人如我这样一丝不苟读完《大波》（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9月版）；原因有二，一是三部半《大波》有长达98.3万字的吓死人的体量，二是它地域性纪实性历史小说的定位；但我读它恰恰因为后者对我的莫大吸引。很想买一套四川文艺社出版的《李劼人全集》慢慢看的，但2000元的定价，让我忍住了念头。
读完“大河小说三部曲”我才知道为什么说成都活在李劼人的笔下；反过来，也可以说，活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李劼人，更活在成都的历史里和风物中。我没读过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华书局版的“大河”；我读的“大河”是解放后作者改写过的；令我惊讶的是，我竟没有看见多少毛时代的痕迹，没看见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
我后悔晚读了“大河三部曲”，否则我的《首街》《平叛1950》二书可能会写得更有成都味一些。
看了《大波》，就知道为什么辛亥年间四川的“保路运动”、同志军为“武昌首义”提供了直接的条件与契机。个人认为，《大波》中最鲜明的文学人物依次是黄太太、吴凤梧、郝又三、黄澜生；重要人物是周善培。
《大波》是李劼人先生的未竟之作；很想一直读下去，但永远不可能了。
我多次去过距我家十多二十公里的“菱窠”喝茶，看了“大河”，我会加大密度，经常去了。
56.阿兰·罗伯—格里耶《窥视者》
《窥视者》是法国作家格里耶写于上世纪中叶的一部长篇“新小说”。马弟雅思乘船到他出生的那个海岛去挨家挨户推销手表，期间，奸杀了一个肖似他女友的13岁的牧羊女雅克莲。他的奸杀过程，被单恋雅克莲的18岁的男孩于连窥视了。马弟雅思准备当天去、当天返。由于所租自行车坏了，他又在岛上滞留了三天，最后平安地回到了内地。这就是《窥视者》讲叙的故事。
这么点事，按说是构不成长篇的。但作家打破常规，运用了物叙述、侦探学、重复术等多种手法，所以就写成了长篇。
我承认，大量的笔墨写物体而不是写人及人的内心活动，对读者形成了阅读烦闷；如果书中附上一张海岛地形图而不是唠唠叨叨的文字讲叙，应该清晰得多；但作者毕竟是为小说开劈了又一条新径。窥视者既是于连，又是作者及读者，这是我的理解。
57.刘醒龙《天行者》
《天行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5月版）由“凤凰琴”、“雪笛”和“天行者”三部分构成，讲的是地处偏僻、穷困山区的界岭村小余校长、孙四海、邓有米、张英才等几代民办教师，以坚守教育岗位的责任、做人的良心和尊严，以及渴盼转成公办教师的希望，与政策斗、与“村阀”斗、与情感斗、与恶劣的自然条件斗的故事。
必须承认，书中透呈的有关民办教师的新闻性资讯、一些人主公的命运渊薮，还是感动了我。如读到写诗的初中女生李子为亲生父亲竞选上村长，而举着写有“我爸爸叫孙四海，我是他的乖女儿，我和妈妈永远爱他”牌子呼吁时，我喉头一鲠，差点掉下泪来。
纵是如此，纵是它以最高票获了茅奖，我还是认为，较之《推拿》，较之《蛙》，这部小说的文学性是不够的，不是一般的不够，而是非常不够，无论语言、结构、叙事氛围，它都不能令我花十多块钱买它、花两天时间读它的成本代价，获得相应的回报。
还有别的。余校长太高尚了，他几乎就是一个完人——可能吗？孙四海明目张胆地让王小兰的丈夫戴了十几年的绿帽子——这个“情阀”就真的那么可爱兼正确吗？
58.张大春《城邦暴力团》（上）
“我”张大春的“老大哥”是漕帮的人，“我”又获得了台湾历史小说家高阳临死前的七本赠书，以及眷村邻里孙小六孙小五、彭师傅、徐老三等与我的关系，加之父亲的原因，这样，“我”就与黑社会里那群像老鼠一样在地下活着的人发生了关系。社会有两种生活，“我”向往另一种生活，于是开始不由自主卷入探寻另一个社会的行动。
《城邦暴力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1月版）从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日夜漕帮总舵主万砚方遭义子万熙刺杀于台北植物园荷塘小亭、万砚方心腹万得福一路侦查真相写起，将中华百年武林秘史、帮会秘史，以及民国淞沪抗战、桐油借款、黄金运台、佛头失踪等事件串接其间；同时，结合“我”的成长史，将台湾庙堂与江湖的勾连尽融书中；林林总总，波谲云诡，蔚为大观。
这真是一部将小说叙事技巧与中国稗官野史传统搓捻得很好的小说。张大春虚实穿插，一路写来，一路丢下线头，让你一刻不停跟着他跑，乐此不疲。看起来，这小说一点想象没有，一点虚构没有，全是叙实，但这恰恰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和希求的效果。
但是，作为小说，我还是不喜欢张大春炫技和大晒文史知识的部分。
《城邦暴力团》是何小竹推荐我看的。我想，看看上集就行了，三十多万字呢。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我还得买本下集来看看。一本小说基本上是看一遍就丢了，但这是一本可以让人看两遍的小说。
59.张大春《城邦暴力团》（下）
如果不把物事搅昏、搅乱、搅复杂，如果少做“猜字谜”和掉书袋的事，张万春不会把《城邦暴力团》写到820余页，写成60余万字。
把简单的事写复杂，是小说。把复杂的事写简单，也是小说。
应该说这部小说提供的信息量还是很大的，但台湾式的文白语言习惯，张大春式的结构叙事方式，还是对读者形成了一定的阅读压力与障碍——我想猝读，但是不能。这显然失去了很大一块读者群。
以为会在下集看到“我”与红莲的爱情继续与结果，以及“我”与孙小五的爱情启动，还有，“老爷子”的死因秘密，“小爷”的反叛过程，但是，直到看到最后一个字“么”，大春都没有满足读者的这些个愿望。
60.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
《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3月版）呈现的是中国人的说话艺术。一个民国，一个当代，两个相对独立的故事。上半部“出延津记”讲的是杨百顺生存路上的步步不顺，下半部“回延津记”讲的是曹青娥、牛爱国母子爱情追寻的坎坷不平。无数个“把一件事说成了几件事”并因此一错再错、阴差阳错的故事，构成了这本书。
“能够说上话的人”，是书中人物结识朋友、追随朋友的标准；但由于在话上有高下之分；又由于性格、环境等诸多因素使然；即使说得上话的朋友，也多有背叛自己的时候。这样，主人公大多成了孤独的人。从这个角度看，这又是一本讲述中国式百年孤独的书。
杨百顺因把与自己说得上话的五岁的巧玲（曹青娥）弄丢了，寻找了她一辈子。牛爱国为寻找一句话，开始去寻找与自己有过“奸情”的章楚红。而两次寻找，都是为满足别人的一句话，做的假戏。
本书在开头部分安排出场人物众多，让人应接不暇，很难厘清主线。此外，故事原委多有重复，一些故事也有雷同成赘之嫌。送给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的话：砍掉五万字，定成精品。
瑕不掩玉，俺喜欢这本书——它比《天下故乡黄花》好。
61.毕飞宇《推拿》
《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版）不是精品、上品、稀品、奇品，它是珍品。不是大作、大理石、陶瓷、苍凉厚土、国家气象、世界风云，它是小作，是最薄的玻璃。正是这个小题材、小格局作品——小作——呈现出了大作、大格局奇观。大伙儿可以拿一万种理由诘责茅奖，但一定不能拿《推拿》说事。我没有看走眼，读了《推拿》，我再次认定，扬州师范学院诗社原社长毕飞宇是掌握了小说艺术秘密而又有趣才的最优秀的中国小说家。
小说由“引言”、“尾声”和二十一章构成，以“沙宗琪推拿中心”老板和工作人员姓名为各章标题。追求都红的美、擅长理论与管理、不顾身体状况的沙复明老板，沉稳笃定、坐怀不乱、唯恐中毒的张宗琪老板，在家事、婚事、工作事等方方面面处乱不惊的推拿大师王大夫，以时间为玩具、暗恋嫂子小孔的小马，为一场婚礼活着的金嫣，对方言异常敏感的泰来，为盲人尊严活着的都红，在嫖趣中做皇帝梦的张一光，前台高唯，厨娘金大姐。就这些人，这点事，就一个推拿店场景，或许一个中篇就搞掂了，毕飞宇却做成了长篇。这是毕飞宇的本事，他在一滴水上，开掘出了大海。
小说留了诸多悬念：“沙宗琪推拿中心”拆分了吗，沙复明活过来否，小马与妓女之恋可有结果，还有，一列火车将都红、婷婷的命运带去了何方……
小说主人公在做盲人推拿，小说作者却在做叙述与语言的推拿。推出去，又拿回来，循环往复。我喜欢的，正是毕飞宇的这个“推拿术”功夫，当然，还有他不慌不忙的诗意想象力。“他把冰含在嘴里。他的嘴在融化，而冰块却在熊熊燃烧。”（第124页）
不能说一点瑕疵没有。人物的情感线路、道德布局，不无“做”的痕迹。盲人的有些行为，与非盲人无异，如王大夫两次背病人上医院。经不得推敲的也有，如都红给高唯留纸条，高唯不可拖两小时才交出来，不可能不知道那是盲文。但瑕不掩瑜了。
62.莫言《蛙》
《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12月版）是一个生育题材，取名“蛙”，是因为它有“娃”、“女娲”、“蝌蚪”之音之意之形。小说的色彩是绿色，声音是蛙声。小说由四封信和一个话剧构成。四封信也可以是一封信、三封信甚至八封信，一个大致的按时间为序的分章安排而已。一个话剧《蛙》是故事的继续。第一封信从抗日战争写到1979年，内容为姑姑的传奇：家族抗日、接生、男朋友驾机飞台、计划生育、文革等。第二、第三封信写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内容为计划生育的残忍个例。第四封信写当代乱象。姑姑是一个接生了9000多名婴儿、扼杀了2800余名胎儿、退休后非法为“我”接生婴儿的公社妇科医生。从小说中可以看出莫言现实批判、社会担当的作家良知，以及永不枯竭的艺术创造力。《蛙》的口子开得很小，一个公社的地盘，但它是个大题材，国家级的大题材。
纵然如此，纵然它获了茅奖，我还是认为，较之《红高梁家族》对中国战争题材小说的贡献，较之《丰乳肥臀》的文本艺术价值，都不是《蛙》可以比拟的。
63.韩振远《盒子枪》
《盒子枪》（载《人民文学》2012年第2期）讲叙的是一个落败地主兼商人少爷、嫖客陈半耳变成抗日英雄和普通农民的故事。出新的地方，在耳朵伤残原因上。上半部分故事架构很庞大，家史、嫖史、县况镇况、地理风俗应有尽有，人物达20人以上，似有长篇气象。后来，越写越小。整个布局，就像一个大漏斗，上边天大，下边只能出一颗针。这样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还是觉得，人形最好，头、颈、胸、腰、臀、腿、脚，凸凸凹凹，曲里拐弯，一路下来，自然的，人文的，什么都有了。
64.叶舟《FROM：马里兰 TO：兰州》
如果不是看见《FROM：马里兰 TO：兰州》（载《人民文学》2012年第2期）这个题目下标注“叶舟”二字，我是不会看的。常常是想在一堆文字中发见惊喜，又常常是事与愿违，白费了好时光。叶舟是诗人，我们喝过酒，还在银川一家宾馆同过几小时房。因为这个，我必须读它。
小说分两个部分。上部分在美国马里兰州，白天，人物是四个老外。下部分在中国兰州，晚上，人物是汽修厂工人小毕和另外三个人。能够勾连这两个部分的是一封信，后来知道，还有一个名字：“艾米丽·陈”。小说一开始写两个老外走在去打劫的路上，嘴上老说赌球之事，又写另两个老外在“艾米丽·陈”的公寓里瞎吹乱侃。谈话中知道“艾米丽·陈”是月子中心老板，做生育旅游的。把两对老外连在一起的是一个前者打劫来的一个包裹。后者玩似的将包裹中的一封信发了出去。
追随这封信，读者去了下半部分。但这封信似乎屁用没有，小毕的老板洪哥让他烧了，小毕果然就将信烧了。这之间，写的是小毕与老板的交好，小毕捡了手机交还时尚陌生女孩，小毕与待婚女朋友演绎威廉王子的戒指故事，最后，老板老婆打电话来，小毕就此知道，老板老婆就是“艾米丽·陈”。
就这样，叶舟总把他的秘密稀释在一大堆庸常、琐碎的人事中，总让你无法猜度故事的走向——叶舟大约认定小说就该这样写。永远让突如其来的小细节改变大方向，永远出乎读者意料，我也认为应该这样。我还认为，写一堆绿叶，目的是衬托那一点红。但叶舟似乎正好相反，他是用那一点红，拖动一山绿叶。正因为这样，在他那里一心读红的，真有耐心把大量时间用在读绿（闲笔）上？另外，让老板老婆陈曼娟直接向一个司机汇报自己就是“艾米丽·陈”，也太突兀了点吧老兄。
65.姚鄂梅《狡猾的父亲》
母亲死后，父亲就自由了。自由的父亲为追求自己的美好生活就开始无休无止向他艰难拉扯大的三个儿子索要赡养费，直到要得儿子害怕。小说《狡猾的父亲》（载《人民文学》2012年第2期）先是把父亲往坏写，后又往好写，最后一句最精彩：“忘掉她！”父亲闭眼前，为了给儿子们减压，竟然狠心令儿子们不要管那个服侍了他半年的女人。故事一波三折，情感更是一波三折。但无论如何，是最后三个字，救了这个小说的命。
66.南翔《绿皮车》
《绿皮车》（载《人民文学》2012年第2期）写的是一个茶炉工退休前最后一次在火车上工作的日常琐事。他推着售货车在车厢里行走，遇到了经常遇到的学生、小贩、卖菜农、乞丐等人。他有病，又穷，却把一张五十元悄悄塞进了交不起学资的女生的书包。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当代活雷锋。如果有人不知啥叫主旋律，看看这个就知道了。其实，这样的东西，是新闻，哪里是文学呢？
67.万青鑫《沅有茞兮澧有兰》
阮茞楠与苏博是好朋友，好到成了同性恋。阮复习考研期间，得知患了癌，遂上吊身亡。阮生前，被女生莫晓尔暗恋着、观察着、寻找着。《沅有茞兮澧有兰》（载《四川文学》2011年第10期）讲叙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小说是校园题材，清雅，静美，纯情，但怎么看都像校园学生的练笔之作。
68.蒋峰《花园酒店》
抗美援朝转业军人老许靠工厂退休金责任着非亲生智障女儿婷婷和婷婷儿子许佳明。老许一直想尽快死去，而责任却让他一天一天活下来，当他不想死时，肺癌又宣布了他的死刑。老许非法收购工头偷来的钢材这一笔，很吊读者胃口。作者技法圆润，故事接缝处理得很好。作者说《花园酒店》（载《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1期）说的是遗忘，我却没有看出这一点。我看见的是细小个体的巨大良善与巨大社会的狂奔暴跑。再则，最后一段纯属赘述，当砍掉。
69.嘉男《谁比谁幸福》
冯元秀、大白梨、朱红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县剧团的一个铁三角姐妹，一个男人的进入打破了这个组合，从此，大白梨、朱红二人在台上台下的战争开始了。相反，代表作者立场的冯元秀则显得不思进取、淡泊名利。其实，当作者开始决定把自己的鲜明立场放进《谁比谁幸福》（载《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1期）标题时，就注定了这个小说的局限性与庸常性：白费功力，却不讨文学的好。
70.王威廉《秀琴》
农村青年宝魁、秀琴夫妇在东莞打工的故事是套路，秀琴疯了后不知自己是谁是套路，要不是作者告诉我们秀琴是装疯、是帮男人再活一世这一点尚有新意外，《秀琴》（载《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1期）就真是没有可取之处了。但最后我还是要问问，这个帮男人再活一世、爱情感天动地的秀琴，她几十年如一日的装疯是怎么装下去的呢？这点，作者剑走偏锋，似乎只字未提。
71.王霜《下个路口见》
“我”有三个男人，一个只喜欢作爱叫曹润东，一个只喜欢作画叫徐林，一个不仅喜欢挣钱、烧钱还喜欢追她叫秋山。当这个格局一出现，结局就出现了：“我”果然被秋山追到了——并且，事实上是女权主义者的“我”犯贱式地把秋山追到了。多么常人的思维！我只能说，《下个路口见》（载《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1期），一个平庸的爱情故事。另，刚开始的文笔很网络，后来又变规矩了，不和谐。
72.周瑄璞《房东》
失地后成为新市民的农民拾得，把分得的一套小户型出租，自己一家四口在更偏远的村上租房住。他的房子先后住进四种不同类型的房客。他一直在自己的房子周围遛达、转悠，观察房客。他喜欢不干活儿的生活。《房东》（载《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1期）写了在城市化进程中，一个懒人、闲人的生活方式。作者认为，任何人都应有自己的生存理想和空间，包括白无一用的拾得。作者的这一认为，锁定了这个小说存在的必要。大约不致于太灰暗而远离“主旋律”，心软的女作者又设计了两个道德模范——何满和齐丽娜。这样一来，就稀释和瓦解了主题的深刻性，可惜。
73.赵瑜《方向感》
《方向感》（载《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1期）中，海南导游黎静与公务员丈夫林非凡的尴尬是人到中年的正常尴尬，由婚外恋引发的离婚不离婚思考也是这一年龄段的正常思考。总之，一切都是正常的，熟悉的。可惜，直到读到最后一个字，也没出现陌生的东西。尤其读到从天而降、仿佛大彻大悟才获得的“放弃”二字，更是莫名其妙。情感，是可以像真丝上衣一样说放弃就放弃得了的吗？
74.张惠雯《群盲》
当作者将几个毫不相干的人事用一个广场和一条伤狗作为纽扣提拎起来后，小说就成功了三分之一。当《群盲》（载《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1期）决定写残忍、浑浊社会中众生的“盲”时，又成功三分之一。小说成功数的另三分之一则是作者刻画人物内心活动与环境纠结反应的叙述能力。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唯一的不足是这个以广场、伤狗为纽扣的小说，似乎可以用任意多故事漫无边际地一直写下去。这种没有个头的安排，是小说安排吗？
75.连谏《老菜》
下岗工人老菜离婚后在工地上当伙夫，因上山摆弄偷来的平板电脑而认识了“站山”的暗娼马文文，故事人物还有工友、前妻、儿子、大哥大嫂、卖猪肉的。《老菜》（载《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1期）有一个呈现底层人物在苦难中坚守道德底线与尊严的主题。小说成功塑造了马文文。但编造痕迹严重，比如一个嫖客竟因一次价值二十元却未流失二十元的嫖娼过程被老菜打断而欲置老菜于死地，比如大哥资助又放弃资助，等等。另外，小说共十节，却让女主角马文文直到第四节才出场，显然失衡。
76.袁亚鸣《泄密》
《泄密》（载《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1期）写的是一场期货交易商战。我必须佩服作者对期货专业知识的娴熟以及将这种知识大规模运用在小说中的实践，虽然本人对此一窍不通，如识甲骨。赵部长、云中、阿毛、金麻子、陈梅贞、厉亚萍等在商战中不管怎么云雾缭绕、层峦叠嶂，都能感觉到作者的翻云覆雨、打懵读者脑袋的意图。我想说的是，这个小说只有故事乱象，少有人的个性情感。我想说的是，用复杂的人事写复杂的故事简单，难的是用简单的人事写出复杂的故事。此外，小说结尾部分文笔西化，与前边脱节。
77.阎真《沧浪之水》
《沧浪之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10月版）以官场（省卫生厅）为手术台，以医药学研究生池大为为案例，细腻、深刻地摊开和剖析了一个生命体从神到人、从圣人到俗人、从上半身到下半身、从天下千秋到当下衣食的全部貌景和全部过程。作者对官场行为的细节呈示，令人叹为观止。无疑，誉《沧浪之水》为官场小说经典，不为过。不足之处是，知识分子式的理性思考似嫌冗繁了一些，虽然这也是本书的一大优势。
78.王晓方《驻京办主任》（第一集）
《驻京办主任》第一集（作家出版社2007年1月版）以省会城市东州驻京办主任丁能通为主线，其他人物为辅线，围绕拿下五星级宾馆、申办国际花卉节等事件，呈现了东州官场权钱色三欲生态，以及黑道与官场的纠结。或许，简单、浅白的表达（叙述、结构、语言等）方式，快速推动故事的节奏策略，新鲜的题材，是支撑当今出版物发行量的有效保障？
79.刘立杆《天边》
“我”失恋了，独自来到故地甘南藏区朗木寺，住在朋友索巴的旅店里，认识在朗木寺开店的汉族女人珍珠并与之发生一夜情，期间还得知了尼泊尔女人、出租车司机和晒佛节的一些信息，这就是短篇小说《天边》（载《西部》2012年第8期）讲的故事。我的理解是，作者似乎想告诉我们，在远离现代文明的地方，什么事都可以发生，什么事也可以放下，并且无需理由。
附：
阅读备忘录（36则）
1.《秦腔》（中国工人出版社2009年1月版）
去西藏的旅行中，我的行囊中只有一本书，那就是贾平凹著的《秦腔》。我想，十天的旅行间隙，尤其还有两天的火车上的阅读，拿下这本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直到回了成都，我也只把这本50余万字、370余页的书看了70来页。这是一本无法快读、猝阅的书。快读和猝阅，你面临的问题是，你读不懂它：它让人如坠五里雾中。这样，就只有不读，或慢慢地读。其实，慢慢地读，或在火车上那种嘈杂的环境里读也是不行的，前者让你读一段忘一段，后者让你不能平心静气读下去。回到成都后，我抽出整块的时间，一口气读完了它。
这本小说难读，原因之一是人物较多，仅并列的主角就有张引生、夏天义、夏天智三人。这本书写的是一个村子里的事，也是一个陕南小乡镇上的事。我必须承认，这是我读到的一本最好的农民题材小说。没有扎实当过和理解过陕南农民，写不出这本书。读它，有时觉得是在读宋人笔记，有时又觉得在读明清小说，甚至在读《红楼梦》。平凹能让我这样，是他的本事。他的语言和细节描写，看似拙朴，实则灵秀。他对人物、对话和事件安排，看似随意、闲赘，实则老谋深算、精妙工巧之极。全书很生态，完全达到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境界。有了这部小说，中国农村变革20年的志书我看完全没必要写了。
当然，这个小说，如果不用一个“傻子”当主角而又有一样的效果，我会更喜欢，虽然这样很为难平凹。当今小说中的傻子人物何其多，温斯顿·格卢姆的阿甘，阿来的麦琪土司二少爷，麦家的密码破译天才……现在，又有了平凹的引生！是啊，傻子、疯子的超验特质很能让他们“有戏”，但放弃这个巢臼就真的无路可走了吗？我看未必。此外，陈泽的点评虽不乏才气，但从其情绪波动变化的把定不住来看，亦有平凹粉丝之嫌。整本书，我只发现了两处校对错误：一个字，半个标点符号。
2.《十面埋伏》（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6月版）
因为对影视剧的关注，我看了这个被我儿子魏亦买回家的“小说”。的确，它的影视味很浓。为了好卖，小说的插图甚至都用上了影视彩色剧照，让章子怡、金城武、刘德华拔刀伸腿、飞纵竹林，直接现身成为换取银子的元素。但无论如何，李冯是的确把它写得很好看了。虽然李冯一开始就是把它当电影剧本来写的，但在展腾闪挪之间换形为小说后，多少还是注入了不少小说的东西。语言精炼、干净而美。尤为高明的是，让“坏人”刘捕头以第一人称叙事，把自己深深地埋伏在读者视线以外，直至最后才拔出腰刀，跳将出来，还原本相。但李冯为了达到这个效果，在一些掩饰手法和转换过渡上，却多少有些做作，甚至失真。不知这个情况，是不是老谋子张导的谋造成的。相较《英雄》，总觉得玩智谋、心计的《十面埋伏》更适合小说表达。仅用三个人、三天时间、一条路、19.3万字就把一台戏演成了——李冯真是编故事的一块好料！我还想说的是，金捕头摊上姓刘的这么个兄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邪霉了，再加上遇到这么个背景复杂的小妹，他就更是霉上加霉：霉到把一条性命都搭了进去。
3.《五月槐花香》（东方出版社，2004年5月版）
不用说，这一定是同名电视剧的副产品，虽然我迄今也没看过它的电视荧屏版。毋庸讳言，买读这本小说，我是冲着作者邹静之的诗人身份去的。
记得我是几年前在丽江城里的一家大书店的二楼上买的，同时还买了《大明宫词》（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10月版）、《汉武大帝》（上下册，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1月版）。旅游丽江，没买貔貅、皮带、牦牛肉，却咬着牙把三种沉沉的书拎回了成都。《大明宫词》《汉武大帝》我随手翻了翻，直到今天都只看了个开头。《五月槐花香》是今年一月份看的。那两天，我的儿子在设于川师大的考场考中财的研究生，我就在考场外的车上看这本小说。太阳从车子天窗射入，给了我冬日里的温暖。书中的场景总在不停变幻、穿插。北平古玩一条街琉璃厂，不知不觉来到的故事总在佟奉全、范世荣、莫荷茄、茹二奶奶、索巴、蓝一贵等几个人的对话中出现、展开和推进。心理风云在人物行动中尽数呈现。看这样的小说，就是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递次移动——都这样了，还看什么电视？
书中人物，最令我不忘的是那个满清遗老“范五爷”范世荣，这个落魄男人，真是个爷们，一露口一投足，其八旗风范如临近前。他活的就是“大爷我高兴！”——这恐怕也是被业内誉为“电视剧第一编”的邹静之潜意识里崇尚的生活旨趣和做人法则。不光诗，邹静之的散文集《风中砂粒》我也读过，那篇写灭杀麻雀的文章，给了我很深的印象。
4.《水仙已乘鲤鱼去》（作家出版社2005年1月版）
我已不记得以前自己是否读过张悦然的文字，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小说我没读过。这就是说，《水仙已乘鲤鱼去》是我读的她的第一部小说。暴食、肥胖、自闭、成长，她写了一个丑小鸭变天鹅的故事，又不完全是。我真是低估了她的实力，我没想到这个小丫头会写得这么好。我是一口气读完这部小说的。在读完这部小说前，我对张悦然的语言、结构、内心描写以及对时尚生活的熟悉，是完全认可的。读完最后一页后，我要说，我对她的故事编造和安排，也是认可的。小说的结尾，璟身边人物的巨大变故——小颜的骗行、小卓与父亲陆逸寒的死亡、优弥的离去、桃李街3号的失火、丛薇的处境、曼的挣扎……连置身书外、处处设防的我，都被出乎了意料。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空闲了，我还会读张悦然的。
5.《幻城》（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4月版）
郭敬明写的这本书我是三年前看的，记得当时它还是给了我一些新鲜。我的儿子很喜欢这本书，向我做了推荐，于是我看了它。我的儿子没有推荐韩寒，于是我直到今天也没去碰一下韩寒。郭敬明的文字有一种纤秀、光洁如流水如月光的美，而他的人物又有着孤独、忧郁的美，比如卡索。它的可爱在于他的青春，他的问题也在于他的青春。就这部小说而言，他把故事场景架空在了我们熟悉的生活之外和时间之外。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之外”的那个地方，天马行空，翻云覆雨，创建一个吸引年轻读者眼球的新场。对于这个新场，他怎么创造都是对的，都是后来者的标准。他成功了，并在这样的方法中，扬长避短——避开了他想避开的一切。可是，后来，我又听闻《幻城》有抄袭日本漫画作品《圣传》的嫌疑。《圣传》我没见过，所以没能比对。有些人的小说，看了一部还想看二部，有些人的小说，看一部就够了。由于迄今只看了小四的这一部，所以我还不能指认他属于哪一类人。
6.《明朝那些事儿》（盗版）
为了低成本略知这部小说，我买了盗版。六卷一大本，字小得似蚂蚁的儿子，厚重得又像一块可以拍死人的大板砖——这个怪物，我20元就拿下了。这是盗版的好处，也是它的市场所在。我是把它当小说来读的，可读过之后，才发现它压根就不是小说，我是说，它缺失很多小说文学性的要素，比如文学氛围，比如心理渗析。它至多就是一本故事集，或者说，它是余秋雨之后，诸如“百家讲坛”之类等众多追仿者中的一个路数。这类套路是，把历史作为一只沉默的山羊，吊在树丫上，任一把或利或钝的刀子瞎剖乱剐。当然，也有剐剖得好一些的，刀刀见血见骨。后来我才知道，作者自己也没把它当小说。
当年明月的贡献是——如果说有贡献的话，是他以一个非专业作者的姿态，与读者大众取得了一致的口味。他为他们提供了一本自己写给自己的书，如此一来，里面的谬误就不是谬误了，而是一种本真、质朴和咱哥们水准一致的亲切。应该说，当年明月对中国古代尤其明代的历史是比较熟悉的，并且能对其政体、制度、潜规则等用口水谈出自己的见解。这非常难得——学者不屑降低身阶的活儿，他做了，并且做红了网络。一大本书六大卷，我只看了卷一，其余的，再说吧。
7.《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内豪古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版）
这本书我已看了好几年了，之所以还想提及它，是因为慕容雪村当年确实给我留下了蛮好的印象——我没想到“网络小说”还可以写得这么好。在我的认知中，网络小说就是在网上即兴写作、与网民互动创作出来的电子作品，而这种作品一般来说都是废话连篇、根脉糊涂、思想飘浮的文字垃圾。但慕容雪村的作品却正相反：它甚至达到了精美的标准。他写的“成都”，与贾平凹写的“废都”，似有相像之处——譬如，男主角都是这个阴道进去那个阴道出来的主。这，让一些“热爱”成都的人不悦了，认为歪曲、影响了成都形象。在这种看似正义的、革命的情绪煽动下，一批写“美好”成都的小说出现了。但我看，后者并未起到拨乱反正、肃正视听的作用，相反更衬出了慕容的高明。事实上，我认为慕容以一己之力对成都知名度的提高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成都的政府宣传文化部门真该称一砣银子奖他才是。
8.《马桥词典》（作家出版社1997年2月版）
韩少功一九九六年一月写成，作家社次年二月出版，我一九九八年三月购得。六七八，一二三，三个时段的年份和月份均呈公差为“一”的等差数列排列。但这是我此刻的发见，否则，为满足这个秘密和发见，我还会将对它的阅读定时在一九九年四月——而不是现在。当然，这个心态，也是我读过这本小说后表现出来的一种阅读急切。这本书就是，韩少功抓一把词撒向一座村庄，每个词后面就窜出了故事，如此而已。于我的阅知视野，就小说结构和小说写作方法而言，这部小说无疑显示出了它的源头性。此外，在农村题材的细节方面，也显示了它的源头性，比如贾平凹《秦腔》里张引生割阳具、接阳具，与本书中的割耳、接耳，似有相似之嫌，还有，头顶“火焰”的事，也在这里冒过。它杂揉了很多门类：文化人类学、语言社会学、思想随笔……
韩少功将一个事件抽象为一个词，和将一个词具象为一个事件的能力，让人惊叹。世界可以数字化，世界更可以词条化。药王盐早、村支书本义、知青黑相公、村长罗伯、会计复查、宝气志煌、神仙马鸣、土匪马疤子、骚妇铁香、歌手万玉、外乡人希大杆子、情报专家仲琪、吝啬鬼兆青、能人盐午，等等，小说中一个一个的人物，没有那个重要，也没有哪个不重要，他们是那样迥异、本真而鲜活——真正的小说，是不会管犯不犯影视文学的忌的。小说写了一个村寨的民国、文革和七八十年代，重点是文革。文革时期的怪故事真是多呵，怎么写也写不完——但我们如能在没有故事的地方写出故事，岂不更令人称绝？
9.《灿烂》（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8月版）
从一九六七年到二零零零年，文林对上世纪末最后三十三年的中国事态，写出了一部大事记、一部家国志。我之所以这样说，盖因他几乎把三十三年的大事与奇事用牛进军的时间成长和空间动作为网具，尽数纳入了自己的视野：文革武斗、干校、知青下乡、恢复高考、越战、改革开放、下海、出国热……作者是位诗人，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故事讲叙、结构布局、人物个性、方言展示、人性开掘等的娴熟把定。这些，无疑是《灿烂》的成功点位——作者的劲力几乎全用在了它们上面。文林的故事才能是，其笔触走向永远在你的意料之外。谁也不会猜到汪司令、汪萍、罗影、鬼子、憨包、小宋、郑书记、周老师、丁建国、仇老五、陈宝鸡、老排长、小老虎、余文海、水桶、比尔等这么多人刚刚与读者熟悉后，就突然死于非命，唯一正常死亡的是死于肺癌的王老师。文林似乎有让老人物一个一个死去再让新人物一个一个现身的瘾。也许，不这样死人和活人，不足以说明那个吊诡、无常、激情的时代。本书的宣传语是“四个女人用理想、爱情、性和执著成就一个男人的故事”。我看成就牛进军的女人何止四个，罗影、汪萍、周老师、徐燕、王大英、孙雪、金丽丽，哪个没与他有过性联系（未完成的与完成的）？文林是我的朋友，他送书给我的时候，我想我会读的，但我没想到一字不拉读完后还会禁不住写上这么一点文字。
10.《解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我最先读到的麦家的文字，是发在一册文学刊物上附在一篇小说后的“作家感言”之类的东西。读了这个千把字的东西后，老实说，我就喜欢上了他的文字。麦家本人，我见过二三次，言语不多，笑容不多，因此没有特别的好恶。因为喜欢他的文字，我读了《解密》。读这部小说，读容金珍，我读到了麦家对天才、数字、智力、秘密、精美的迷恋，对少数人中的边缘人和怪人的紧张、眷顾与敏感。这本书的品质，是作者不动声色的叙述里弥漫出的那种悠远而又逼促的氛围——这种氛围，恰是可以“卡”住读者的那种。如果说麦家没有大家的气象，那是因为他的作品少了几分粗拙和木讷——他的灵动，只能让他成为“一路”和另类。他的小说，适合影视，因此，他注定因影视而火。
11.《你的生命如此多情》（作家出版社2005年2月版）
读这部小说前，我并不知道它七八年前就被拍了电视剧。虽然海岩在影视编剧界是绝对的“大哥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每一部小说必对应着一部影视啊。读了海岩的小说，应该说其感觉与没读之前的印象是基本扣和的：现实主义，好看，不探索，不先锋。他是很会编故事的，尤其编得巧妙——合情合理又出人意料。这个，让他的小说线索纵横交错，神出鬼没，很立体，很结实。此外，感觉他有较深的国学、佛学修养和丰富的社会经验。他的小说往往将同一时间不同空间发生的故事，分别写透，直至延伸至交叉在同一空间为止，如是，依次循环推进。譬如，写了林星，又写吴晓，或再写吴长天。我觉得，小说中夏卫华这个人物是可有可无的，海岩设置他，仅仅是让林星再有一个追慕者——关键是他没有对故事起作用。我不明白，林星那么缺钱做“透析”，为什么不把静源里那个一套三的房子卖掉救命？如果说这套房子是她北京姥姥的，那她的姥姥怎么永远不出现、她怎么说自己没有一个亲人？这部小说一九九九年就出过，是群众出版社出的。
12.《额尔古纳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11月版）
很多人，我们是知其人名，不知其文名。于我，迟子建就是这类人。这样说，是想告诉大家，鄙人对迟子建的文字是毫无任何好恶感觉的；这样说，是想说，谈论她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不含杂比较概念。
额尔古纳河左岸是曾经的苏联如今的俄罗斯，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中国——是中国的一支少数民族鄂温克人逐鹿而居、驯鹿而生的地方。迟子建澳洲、爱尔兰酝酿，根河采访，老家伏案，青岛修改，写的就是这个地方，就是与这个地方脐血相连的数百年前自贝加尔湖畔迁徙至此的鄂温克人的百年沧桑。百年，鄂温克一方面在山上原始森林里坚守着自己的既存文化法则，一方面又被山下的各路文化信息所浸袭、困扰和诱惑。故事就在文化的依赖、扩张与对峙中产生了。萨满跳神力量的神秘、神奇与自折自损，爱的烈焰与毒汁，与鹿共生死的生存定律……故事环环相扣，且都有割水无痕的过渡和转换“障眼法”。
应该说我是喜欢这部小说的，当然，这与茅不茅盾奖无关，与名不名气女不女性无关。相反，我并不赞同这部书有“史诗般的品格和人类文化学的思想厚度”。我倒觉得它像一册迷人童话，一本特棒的儿童小说，一部隐蔽的纪实文学。并且，作为主要人物的叙述者“我”，性格不突出，故事也不出彩。——或许，一切都是快产的结果？另外，这恐怕是一部最不 “黄”的小说：部落族人中似乎没有人乱伦和身体出轨，描写野性人群的作爱，也仅仅是——起风了，风声响起。
13.唐浩明《曾国藩传》，海天出版社1998年8月版，盗版，110万字
火的时候不读，冷的时候读，我读书的时间总与市场错位。从这个角度说，我是一个阅读的落伍者。但是，读书一定是个人的事。这几日读的一个旧书，也是前些年炙手可热的。
不得不承认，唐浩明的历史小说写得的确很棒，这一得于他的文字功底、文学功底，一得于他的历史知识、官场知识。把浩如烟海的历史素材与碎片，侍弄成真实可信的活络亲切的可读性文字，这就是他的本领。能让我一口气读完110万字的书，不多。这本书让我愉快了，谢谢唐浩明。
本书写了曾国藩一生中几个大事件：回乡奔丧期间办团练创湘军；率一帮门生、读书人（左宗棠、李鸿章、彭玉麟、曾国荃、郭嵩焘、沈幼丹等，以及虚构人物康福等）灭太平军；战捻军；处理天津教案、江宁刺马案，间插办洋务。
我不明白，曾国藩，一个以修身养性名动天下、备受推崇的读书人，为什么杀人如麻（抓到太平军将士不管投降与否，一律剜目凌迟，一刀一刀割肉处死），为什么不得长寿（只活了61岁）？
为什么呢？
曾国藩，一个知人善用、广培党羽者，一把创立军队、运作官场的好手，一个读书人统率军队攻城掠地成功的典型，一个拙劣的军事家，一个心机很重、瞻前顾后、矛盾重重的人，一个以政治为上的冷血动物，一个追求功名的贪婪者、伪善者，一个运气好的人，一个愚忠而又向往新鲜事物的人，一个样样在乎、一点不洒脱的人，一个思想家、教育家、文学家、书法家。一个名垂青史的重量级人物！
这就是我的回答。
曾国藩说为文最重要的是音调，这个我很欣赏。
14.《他的国》，韩寒著，万卷出版公司出版2009年2月版
这是我第一次读韩寒的小说。小说讲的是在“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年代，在一个叫亭林镇的地方，在有书记、开发商的人文环境里，摩托车爱好者左小龙与纯情高中生泥巴、镇花兼女歌手黄莹、餐馆业主哑巴、守园人大帅等在当地生态环境破坏与保护之间发生的力量对比异常悬殊的故事。
因为是第一次读韩寒的小说，我确实没想到韩寒可以把小说写得如此简单，人物，语言，故事，都很简单。但是，不简单的是，一、他用简单表达了复杂的思想，二、他用简单把小说写得很好看。
韩寒的故事编得真好，起承转合，环环相扣，天衣无缝，精致精美——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是的，他编得太好了，太过于好了。
我不知道韩寒的其他作品是否也这样。
15.《黄金时代》，王小波著，花城出版社1999年4月版，盗版
在一个真假错位、黑白颠倒、善恶不分的荒谬时代，“坏人”王二出场了，跟着出场的是“破鞋”陈清扬。在这样的环境下，坚持科学理性、追求人格健全独立的王二一心只想躲到一边去，与陈清扬好好过二人世界的日子，并以原始人一般的性爱方式，对抗着周遭的变异生态。但是，他们的对抗是无效的，是要付出肉体与精神的双重代价的——同时又是有效的，时间最终证明了真理就是真理，证明了人性的还原能力还是强大可信的。
王小波的语言不精美不精致，也不粗朴。他的语言是大众口语似的，明白，真切，不矫情。
《黄金时代》包括《黄金时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三个中篇，是王小波小说《时代三部曲》之一。
16《红拂夜奔》，王小波著，花城出版社1999年4月版，盗版
王小波是一个可以把非常枯燥无味的东西比如思想比如数理化弄得非常有趣的人。也许，就艺术不艺术而言，他给出的唯一标准就是有趣与否。如无有趣像一条调皮可爱的游鱼在书中穿梭、导引、挤眉弄眼，那些仿若婆娘一样反反复复唠叨的冗长文字，是很难让人读了一半后，还能继续读下去。他的有趣，来源于他一竿子透底的实话实说、有一说一。
长篇小说《红拂夜奔》写了两条线，一条线是隋末唐初的“风尘三侠”李靖、红拂、虬髯公，一条线是当下的王二、小孙。两条线相隔千年，但其体制环境与人性本底却又是关照有加——这正是两条线时分时合的不变隐情。
若不是王小波写的，这本书，我可能也只能读到一半。至于什么时候还能重新拿起，不知道。
17.北岛《时间的玫瑰》，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8月版，23万字
这是一本我看得很慢的书。我想快起来，但快不起来——它值得慢慢看。
本书收录了北岛撰写洛尔加（西班牙）、曼德尔施塔姆（俄国）、里尔克（奥地利）、特拉克尔（奥地利）、保尔·策兰（乌克兰）、帕斯捷尔纳克（俄国）、特朗斯特罗默（瑞典）、艾基（俄罗斯）、狄兰·托马斯（威尔士）的九篇文章，一人一篇。文章属颇具可读性的随笔体，内容主要为“诗人诗事”、“诗人诗歌”、“翻译比对”和“诗作细读”，其连接各板块内容的线索放弃了一般随笔惯常的从一个诗人出生直至终老的传记式时间路数，而是基于自己漫游欧洲诸国历程、勘察诗人足迹经历以及与诗人之间的交往谊情，且因于“现代诗歌的复杂性”，采取的“一种复杂的文体”的勾连技术。
从这本书中，我再一次读到了那个“我不相信”的北岛的自信：他说二十世纪是人类诗歌的黄金时代就是人类诗歌的黄金时代，他说二十世纪全球伟大诗人是哪九个就是哪九个，他说哪个翻译臭哪个翻译棒就是哪个翻译臭哪个翻译棒，他说一首诗好在哪差在哪儿就是好在哪差在哪儿。仿佛北岛不认定的，就是无效的。
我喜欢北岛的自信，喜欢他那种不怕得罪人的文辞勇力和诗歌忠诚。且认为他的诗歌翻译的确不赖。这是一本读来愉悦的书，即使不写诗的人，也会读到愉悦。
18.余华《战栗》，新世界出版社1999年7月版
这本书是余华中短篇小说丛书“1999余华小说新展示”六本中的一本，由《偶然》《战栗》《一个地主的死》三个中篇构成。《偶然》开始于一个咖啡馆中的杀人案，警察在还两个现场证人的身份证时，一不小心，把甲的还给了乙，把乙的还给了甲，由是，为纠正这一疏忽，甲乙之间开始了通信。从通信中，一个人发现了另一个人的秘密，而另一个竟对一步一步走近的死亡阴翳一无所知……《战栗》开始于一个男诗人在书架上慵懒的翻书过程中意外地从一本书中见到了一封十二年前的女子来信，他不知道这位女性诗歌爱好者是谁，但他还是抱着试一试的侥幸给她去了一封信，之后他收到了回信，之后他去了她所在的城市……《一个地主的死》写了一个地主的死，更写了一个地主少爷的死——“孽子”少爷没有任何准备地成了抗日英雄、抗日烈士。按余华自己的说法，“三篇作品，这里更多地表达了对命运的关心。”
三篇中，我认为就技术而言，《偶然》堪称经典，谋篇布局巧妙到了极至。《战栗》中，中国的诗歌命运因时间的线性展开在诗人命运、诗人情爱命运中得到了残酷、滑稽而又温良的映照与反拨。《一个地主的死》故事陈旧，但对地主及其少爷的人性刻画、命运走向的氛围渲染很是到位。
很多年前，我读过余华的《活着》，还有啥，一时不能想起。
19.J·D·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北岳文艺出版社2001年5月版，盗版
读美国作家杰罗姆·大卫·塞林格一生中唯一的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两点：其一，小说故事的发展完全是线性的，不是呈“麻花状”、“螺旋状”或“8字型”，主人公“我”（十六岁的中学生霍尔顿）从坐落于埃杰斯镇的潘西中学到纽约的三天时间里，一路上遇到的A、B、C、D、E、F、G等等人物，除了两次遇到过他的妹妹菲芯外，所有人都是遇到一个消失一个——作者一点也不买“无巧不成书”的账。事实上，就是碰到过两次妹妹，也非偶遇，而是“我”主动用纸条约见的。此外，“我”从一开始就在乎得不行、一心想见面的女友琴，直到最后也没见面，掉足了读者的胃口。其二，没读这本书以前，我完全是按望文主义的思路猜测其内容的，以为写的是一个守望麦田的人，读过之后才知道，书中说的不是守望麦田，而是守望一大群在麦田里疯玩的孩子——守望的目的，是不希望有孩子掉下悬崖。
最后，我还想说一点作者的高明的“化解”功夫——他让“我”见一个骂一个，一路过来，除了小妹和死去的弟弟，厌学、颓废、愤世嫉俗的坏学生“我”骂遍了所有的人，但是，在你即将合拢全书的时候，作者用一个只有几句话的结尾，就把一切逆转了过来。本书是这样结尾的：“说来好笑。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谈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
20.叶兆言《一九三七年的爱情》，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3月版，27.6万字
一个玩过无数各种肤色女性的中年花痴丁问渔教授突然对一个在婚礼上相见的转瞬就将成为别人新娘的女人任雨媛疯狂地爱起来。这个旷古难觅的近似变态的爱情故事被作者安排在了一九三七年的南京。故事从这一年的一月一日写起，至同年十二月十二日止，即“南京大屠杀”开始之时，就是故事结束之时。整个故事的背景，是民国中国首都南京在一九三七年发生的重大事件。爱情的柔软被安置在抗日的硬力上，不可能的爱情安置在可能的年代里，尖锐的矛盾，对立的紧张就这样产生了。
雨媛是白虎星。作者似乎是不信白虎星之说的，可偏偏是，雨媛的首任丈夫余克润在抗日中死了，余克润的继任丁问渔在爱情中死了。这样的结局不知是巧合，还是白虎星作祟？丁问渔可以不死的，但这样一来，他的爱情就不绝决了。余克润可以不死的，这样一来，丁问渔的爱情就没有结果了。其实我倒是倾向没有结果。譬如把余克润设计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有意思了，活着的人都不知该怎样办？目前的状况是，写到后面，故事竟发生了陡转，气脉断了呵！
作者不光善于创意大矛盾，更精于制造小矛盾。统观全书，几乎所有的细节都由矛盾构成：一方向东，另一方一定向西；一个人的初衷是这样，结果却成了那样。我最欣赏的，就是作者非常自然的组织矛盾故事的能力。
作者的语言尚欠精微、干净，尚有可斟可酌之处。本书的校对也不够把细，比如101页倒数第六个字的“润”应为“侠”，又比如149页倒数第二行的“带”应为“戴”，如此这般，不赘。
大约是2002年，我在成都一个先锋作家聚会上，见过作者叶兆言，他长得挺男人的，他是叶圣陶的孙子。这两天不着一事，就读了这本书，蛮好，不悔。
21.《文学成都·2009》，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1月版
这本书荟萃了编者眼中2009年度成都作家诗人的作品（小说、诗歌、散文）风貌。诗歌板块中有翟永明、柏桦、李亚伟、哑石、杨黎等，有我的《事物，或说出》。散文板块我读过蒋蓝《与绞肉机对峙的中国身体》，是以前读的，或许还读过白朗、卢泽明。这次我读的是小说板块。
读了何大草《所有的乡愁》、何小竹《藏地白日梦》、索朗仁称《到拉萨去约会》、骆平《与世隔绝》四个长篇小说的故事梗概，却无法说什么。决定小说的东西很多，故事梗概只是很小的一个方面。
何大草的中篇小说《天启皇帝和奶妈》让我读来耳目一新，小说围绕明代“木匠皇帝”朱由校与屠户女儿客奶奶桃姑的那一双丰乳的亲密关系，加上魏忠贤的远见卓识和秘密动作，步步紧逼，写得惊心动魄又叫人忍俊不禁——由是，又不能不露出作者大胆臆断的痕迹。王棵的中篇小说《河之唇》是对河北—江南地区一段少年原始卡鱼生活的诗意浮现，没有卡鱼的阅历，写不出这个小说。这给我一个启发，独特的经历本身就是小说。何小竹《他的失眠症又变成了嗜睡症》、洁尘《你什么时候搬出去》，这两个短篇小说表达的都是当下都市人对尴尬生存况境的困倦与无奈。
就读了这些。还有几个人的小说，郭严棣、裘山山、袁远、颜歌、王甜，以后再读。还读了向荣为小说板块写的评论。
这本36.6万字的地方年度选本应该是四川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受成都市文联委托编选成书的。
22.《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11月
这本书以前我一直断断续续看过，但由于记忆太差，又未作笔记，故，有了一种看又未看之感——这也是我现在一有机会就作读书笔记的原因。我自忖不是一个寡有阅读的人，但确实是对抗不了时间的法力，许多入了脑仓的东西，又遛了出去。
这次我读了博尔赫斯《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尔》《环形废墟》《刀疤》《叛徒和英雄的主题》《武士和女俘的故事》《1983年8月25日》《蓝虎》等。剩下的，我会抽时间陆续尽读的。
这几个小说中，我印象最深、最喜欢的两句话是：
“我说仁人志士应当力挽狂澜，站在失败一方。”（《刀疤》）
“我飞快地想到那些蒙古骑手，他们要把中国沦为无边无际的牧场，却在他们渴望摧毁的城市里老去。”（武士和女俘的故事）
博尔赫斯的小说读来不像小说，总以为与虚构无涉，它娓娓道来，就像说自己经历的场景、熟悉的朋友。散文化、诗意化、陌生化（疏离化）、智显化、书袋化、唯美化、神秘化——这就是博尔赫斯小说。
梦、镜子、幻影、数理，以及偏远神奇的故事，是博尔赫斯永恒的主题。
23.叶兆言《榆树下的哭泣》，新华出版社2010年8月版，23.5万字
这是叶兆言的一部中短篇小说合集。我读了其中的两个中篇《枣树的故事》《追月楼》、一个短篇《攀枝花》和一个对话录《写作是一种等待》。
《枣树的故事》从抗战前夕写到当代，描写一个叫岫云的女人与几个男人（百姓嫖客尔汉、八路义士尔勇、亡命悍匪白脸、革命干部老乔）的传奇故事及无常命运，人物众多，故事斑斓、繁复，使用了很多错乱时空的现代手法。《追月楼》讲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南京沦陷前后的丁氏家族的故事，古色古香，玲珑剔透，作者的书卷气和古文修养在这个小说中毕露无遗。《攀枝花》写了一个平常无奇的爱情故事，如果蒙住作者的名字，我一辈子也猜不出这么孬的小说也出自叶兆言之手。
读了叶兆言的一些小说，觉得他总在变化，总在突围。这个不简单。他近期的小说似乎少了以前的西方方法，写得很老实，在乎的是把一个故事抖清楚。这需要冒风险，因为变化的结果主要有两种：一是进步，二是退步。变化很难达到不进不退的静止。
意识流、魔幻现实、先锋、新派、凸凹体、非虚构……中国小说折腾了多年后，基本上已解决了“怎么写”的问题，面临的是“写什么”——现在的读者还有什么玩法没见过？但是题材总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24.莫言《红高粱家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9月版，27.4万字
这本“新历史小说”由莫言的《红高粱》《高粱酒》《狗道》《高粱殡》《奇死》五个中篇构成，整个又是一部长篇小说。
《红高粱》《高粱酒》写的是发生在山东地区高粱地里的乡村小脚美女、不断反抗命运的“我的奶奶”戴凤莲与“杀人魔王”兼花痴“我的爷爷”余占鳌的传奇故事。《狗道》《高粱殡》《奇死》除爷爷、奶奶外，还写了父亲、二奶奶、黑眼以及胶高大队、冷支队等的故事。
小说在渲染強大的、野性的、茂盛的生命力的同时，也渲染了时代对生命力的残忍与暴力。在如何状物和如何“情景交融”上，莫言应该是用《红高粱》给我当然也包括所有作家重重地上了一课。但同时，由于他对环境物候特别的痴迷与专注，于是竟不知节俭，逮到就写个没完没了，风、雨、闪电、动植物，其着墨份额大有比肩对人的叙写，好在他写得与众不同，否则真个就写成了一篇风物记了。无论如何，我掩饰不住对他的喜爱。
读莫言，我感觉既是在读他的文字，又是在读他的画。对于每一个时间和场景的变化，莫言都是用油画般浓密和醒目的“画块”来连缀和实现的。他独特的比喻和通感的运用，强过了好些写诗的人。在结构叙说方法上，背后似站着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威廉·福克纳。但按莫言自己的说法，早在马尔克斯还没被译入中国之前，他就有了《红高粱》。较之《红高粱》带给我的那种繁复、瑰丽、厚重、魔幻般的血色震撼，《高粱酒》就有了脱节和逊色之感。
莫言的文学有着连筋带骨的天才、血性、大气和结实。毫无疑问，莫言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值得中国骄傲的有国际前途的作家。
在我的经验中，狗是最忠诚的动物，我无法理解《狗道》中的狗为何那么叛逆。书中故事多有取舍，好些事儿，抛了出来，却并不交待，如“爷爷”怎么就去了日本，如《高粱殡》中那个欲取“爷爷”性命的郎中刺客是谁？还有，那个“十八刀”，独来独往，好象与书中其他人物没有任何关系。
25.《苏童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11月版，32.1万字
这是苏童的一部小说、散文合集，收入中短篇小说十八篇，散文三十篇。我读了书中的部分小说。
中篇小说《妻妾成群》是苏童的代表作，它写了一个发生在民国时期的十九岁女大学生颂莲弃学嫁入陈家成为四太太后、四个太太围绕老爷陈佐千明争暗斗、争风吃醋的故事。颂莲是故事中唯一的视角，古旧的时代、古旧的场景、古旧的人物，甚至故事与结构也是古旧的，但它为什么有着魅人的大影响？我想这是因为苏童叙述方法和语言方法的成功。苏童的叙述不紧不慢，细声细语，戒骄戒躁，但却是冷中匿热，水中藏血，风平浪静中裹着惊涛骇浪。
中篇小说《红粉》还可以有另一个名字《妓女从良记》，它用小萼、秋仪两个妓女与一个嫖客老浦的故事，透射了国家政权“变天”之际，透射在旧时代人物身上的政治命运、经济命运以及包含情感命运在内的文化命运。
《妇女生活》写了娴、芝、箫三代人、三个女人的故事。生活的时间总在不动声色地走着，但生活的残忍、爱情的虚假却总是相似的，而这一切，似乎都归结为娴因为怕堕胎的疼痛而仓皇逃离了医院。擅长描写女人行为与心像的苏童，在这里获以如鱼得水的展示。
从注重花里胡哨的形式到注重叙述故事本身，写过《一九三四年的逃离》的“先锋”苏童早已铅华散尽，仄身在了“新写实主义”的愉悦与抱负中。
如果说早期的苏童贡献的是奇崛之美，那后来的苏童贡献的就是润物细无声的美了。
26.格非《朝云欲寄》，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7月版，21.4万字
此前，我在祝勇执行主编的选本《一九三四年的逃离》（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5月版）中读过格非的中篇小说《迷舟》。这次，又在《朝云欲寄》一书中读了格非的中篇小说《相遇》、短篇小说《青黄》《戒指花》《风琴》和随笔若干。
《迷舟》一开始就抛出了一场孙传芳与北伐军大战前夕，孙部旅长萧与一名警卫员悄悄划船潜入河对岸小河村侦察兼奔丧，七天后萧突然神秘失踪的问题。接下来就是作者对这个问题的慢条斯理的回答。萧在村庄里遇到了母亲、媒婆和念念不忘的已嫁作兽医妇的杏。
《青黄》说的是“我”到一座与上世纪四十年代“一支名叫九姓渔户的妓女船队”有关的村庄麦村去寻找“青黄”一词，遇到小青、康康、李贵等对他讲了一些散碎的记忆，最终似乎一无所获的故事。格非的小说有很多“叙述空白”，这篇尤甚。
这两篇小说都有一种邈远、恐怖、阴冷的气息。
《相遇》讲叙了1904年一支英军在荣赫鹏上校和布雷瑟顿少校率领下闯进西藏，相遇扎什伦布寺大住持、驻藏官员何文钦和苏格兰传教士约翰·纽曼的故事。小说中，最大的冲突是文化的冲突。这篇小说可谓完美，作为格非的代表作，当之无愧。
《戒指花》讲的是一位女记者丁小曼到一个镇上是采写一桩奇案，结果意外遇到一个平淡无奇的小男孩的故事。读者一直想看到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结果什么也没看到——这恰恰是作者为我们给出的出人意料的一笔。因为《戒指花》是清华教授格非写的，所以它是经典，如果换了一个作者，它可能什么都不是。
《风琴》是格非小说中一个比较独特的读来很累的文本。在乡人以为日本正在投降时，二十几个骑着东洋马的鬼子兵突然慢悠悠闯进自己的村庄来了。女人被劫的保长冯金山、弹风琴的财主少爷赵谣、民间抗日武装头目王标纷纷遭遇了意外。尤其是王标，先是等待伏击鬼子结果等来了一支迎亲队伍，后再次伏击鬼子结果遭到了鬼子的伏击。小说在疾速、反复穿插的时空中，对两个告密者的叙述可谓隐秘不张，对人物心理和身处环境着墨可谓处心积虑。
格非是唯美而智慧的，其学院派般的语言艺术和不动声色的叙述策略深受西俗尤其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影响。
《朝云欲寄》是格非母校华东师大为他推出的一本文学作品精选集，收入中短篇小说十一篇，随笔十四篇。
27.《一九三四年的逃离》，祝勇/编，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5月版
这本书是《收获》50年精选系列之一，收入马原、余华、苏童、洪峰、孙甘露、王朔、格非、李晓、叶兆言、张承志、史铁生、李锐等十二位作家写的中篇小说十三篇。在这本选集里，我读了苏童的代表作《一九三四年的逃离》。
苏童《一九三四年的逃离》写了两个点位，一是乡村，一是城市。城市是对乡村的逃离。但首先逃离的竹匠“爷爷”陈宝年和随后逃离的“伯叔” 狗崽也依然没有逃离出乡村“灾年”的厄难。没有逃离出枫杨树村的“祖母”蒋氏、财东陈文治的确遇上了“灾年”之灾。小说中唯有麻油店老板娘、美丽女人小环子是逆向逃离的，她为了保护孩子从城市逃离到了村子，但村子却扼杀了她的孩子。
小说制造的气场传奇、古怪、阴森、神秘，故事多陡转，加之时空的错乱处理，读来虽惊心动魂却也有嫌累之感。很多读者为着故事而来，却被迫去拆卸形式。
苏童在这篇小说中的积心处虑，留下了多种探索手法的痕迹。那种显而易见的才气、塞林格的影响，在这里也得到了高密度的呈现。
本书执行主编祝勇我是认识的，“新散文”领军人，一个帅小伙。
28.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范晔/译，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6月版，26.2万字
看了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2011年正式授权中文版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后，你就会发现，太多的中国作家带给你的那些最初的震撼，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马尔克斯给予他们的震撼——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受到过马尔克斯的影响，比如莫非、格非、贾平凹、苏童、张贤亮、余华……甚至“多年以后……”这样的经典句式也被直接拿来反复使用。不唯小说界，诗歌、散文界也深受马尔克斯的影响，比如他的“在那个……星期×的下午”的习惯句式，就令诗人柏桦迷恋不已。
现在，或许，他们正努力摆脱这种影响。我以为这是明智之举。汉语写作，当有汉语传统。
《百年孤独》是用西班牙语写的，1965年开写，两年后出版。读这本书，我花了五天时间。
《百年孤独》向我们提供的是在一部小说中罕见的高密度的信息量。而这种信息量不是单方面的，它内容浩瀚，形式复杂，面目奇崛，生命如此宏丽又如此卑微、如此神圣又如此荒唐。它是用时间的失败，书写了伟大的成功。从这个意义上讲，它是一部失败之书。毫无疑问，《百年孤独》是我迄今为止读到的最好的一本小说，是的，马尔克斯万岁！其实用不着呼口号，他一定会万岁的。
小说通过拉丁美洲地区“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百年发展与衰落，呈现了一个叫马孔多的市镇从诞生、鼎盛到消亡回到原点的渐变过程。小说人物众多，但作者把每一个人都写到了独特得令人恐怖的地步，正如第一代女主人、活了一百二十岁以上的乌尔苏拉说：“这是一个出疯子的家族。”
“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是马尔克斯遵循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他把生动的现实与源于神话、传说的幻想相媾合，在我们熟悉的世界里辟出另一个不熟悉的世界，让我们获得一种“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陌生感觉。
拉美作家中，能够与马尔克斯比肩的，恐怕只有博尔赫斯了。
29.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7月版，22.2万字
《喧哗与骚动》是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写于1929年的一部长篇小说，如果不是因为它作为经典意识流小说的名气太大，我恐怕很难读下去。我之所以累得够呛地坚持着把它读完，完全是想看看酒疯子福克纳到底要玩出多少花样。他的写作一点不为多众读者着想——它不是作者在叙述，而是书中人物在叙述，而书中人物的叙述很多时候又是大脑意识的颠三倒四的无意识流动，而你捧着书看第一章时，你看的又是一个已经三十三岁了智商却只有三岁的白痴在“意识流”！我就是在忍受不了白痴的“意识流”时差点把书放下的。当然，闯过了白痴设置的“隔”后，后面的情形渐有改观。
小说用第一人称讲述美国南方地主康普生的“家族没落”。全书四章构成，第一章三子、白痴班吉讲，第二章长子、自杀者昆丁讲，第三章次子、坏蛋杰生讲，第四章作者以黑奴迪尔西为主线讲。女儿凯蒂没讲，但大伙儿的话题无不冲她而去。
小说本身也就一个故事，但作者却把这个故事弄成碎片，碎片与碎片之间的衔接完全没有过渡、呼应语言，此时看见这棵树就想起了彼时围绕这棵树发生的事，此时听见这个词，就意识到了彼时这个词，我们能区别碎片变化的，只是一些字体的变化、人物口气与称谓的变化等，然后，靠读者自己去拼贴、组装、复原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除了高密度的意识流，作者还运用了大段大段的无标点句式、大段大段的诗歌般分行排列。
福克纳倒是玩安逸了，可把吾辈读者害惨了。我相信他当年写这个小说时，一定玩了纸牌样的卡片游戏，否则他会在自己设置的迷宫里迷路。这种探索与炫技式的写作，只适合作家读。
不过，福克纳的玩，倒是玩出了小说的又一种可能。他的成功，在于他吃了螃蟹，后面跟着去的人，也吃了螃蟹，但吃的是死螃蟹。
30.《海明威短篇小说集》，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2011年4月版
这本书只有15万字，体量（开本与厚度）甚是庞大，却并不显重，如是的大字号加轻型纸的设计包装，是适合少儿和老者阅读的。出版方锁定这样一个读者群，无疑暗合了我对海明威的看法。
这本命名为短篇小说集的书中唯一收入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排在集子之首。《老人与海》在中国几近家喻户晓，因为它被印制到了小学六年级的课本。可惜的是，课本是节选。虽然节选本也能大致看清小说的脉络，但却是与原作大为不同的。何谓文学？文学就是把一个小东西，整成大东西。因此，课本上的东西，恰恰是被阉割了文学部分的故事梗概。故事说，一个经常梦见狮子的老人，打了八十四天鱼都一无所获，第八十五天，他告别村上的一个孩子，独自驾舟去了远海。老人钓到了一条比他的船都大的鱼。在杀死大鱼并拖回大鱼的三天历程中，老人击退了饥饿的鲨鱼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孩子看见老人回到渔港，他还看见老人拖回了一条大鱼的骨架。这篇小说很精彩，读来也很轻松。
《乞力马扎罗的雪》是短篇，却有着长篇的容量。一对来自巴黎的情人到非洲打猎，男人哈里负伤将死，而汽车偏偏又抛锚，女人守在哈里身边百般照料与鼓励。在他们等待飞机营救的过程中，男人开始形成做梦与回忆的片断。在拥抱死神前最后一个梦中，他乘飞机去了非洲最高的山峰“乞力马扎罗”山巅。结合小说题记中的指向，我们可以推断，他最终成为了一头闯进雪山寻找圣地的豹子。作者在承续了自己一惯的戏剧式态与对话传统外，还在这篇小说中使用了大量的颇具“意识流”味道的内心独白。
跟前两篇一样，《一天的等待》、《杀人者》等也写到了生与死。
人可以被消灭，不可以被打败。——单腿站立写作的美国硬汉海明威不仅用作品，更用震惊世界的一记枪声践行了自己的格言。
《海明威短篇小说集》收入海明威不同时期创作的中短篇小说作品十一件。
31.欧·亨利《最后一片叶子》，黄源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1月版，17.2万字
这本欧·亨利短篇小说选被译者分作了“社会世情小说”、“爱情情爱小说”、“无赖骗子小说”、“探案推理小说”和“哲理象征小说”五个板块，共收入作品三十篇。
欧·亨利的小说读来很轻松，我一口气读了《贤人的礼物》《最后一片叶子》《警察与圣歌》《催眠术高手杰夫·彼德斯》《侦探们》《命运之路》《女巫的面包》。他的小说以前读过一些，这次算是重读。
这个有问题的美国出纳员编起故事来一点问题没有。毫无疑问，他是编简单故事、单一故事的高手，或者说，他是写小小说的专家。我认为他的绝大部分短篇小说，其实只是小小说。《命运之路》可以算作一个短篇，它写了一个弄不清自己是羊倌还是诗人的乡下青年，走了三条路，三条都是死路的故事。
设一个包袱，尔后掉起读者胃口，在最后一刻打开它，让你大出意料，这就是亨利的小说路数。如是路数，很适合写戏剧小品的作者学习。
欧·亨利的侦探小说应该是为嘲讽那些如柯南道尔般的大家而写的，他是想借此向世人证明：瞧，这样的东西，太好写了！
欧·亨利的小说一看就是煞费心机编出来的，但你还是认为它有真实的可能性。博尔赫斯的小说一看就是信手记下的真实笔记，但你还是在挑剔它是否有虚构的成分。
32.毕飞宇《玉米》，上海文艺出版总社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8年7月版
长篇小说《玉米》由《玉米》《玉秀》《玉秧》三个相对独立的部分构成，因为相对独立，也可以把这三个部分视作三个中篇。
王家庄“花花支书”王连方有七个女儿一个幺儿，玉米老大，玉秀老三，玉秧老七。本书三章的名字也就是王连方三个女儿的名字。第一章《玉米》写了豆蔻年华的玉米在王家庄时她和她的家人们的故事，第二章《玉秀》写了玉米、玉秀进入镇上生活后发生的故事，第三章《玉秧》几乎与前二章没有关系，写的是玉秧在城里读师范学校的故事。相较而言，第一章《玉米》带给我的阅读快感，远远大于《玉秀》《玉秧》，这就像莫言《红高粱》系列一样，跟进的，总不如第一个。
毫无疑义，毕飞宇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小说家，他的故事精巧，语言有趣，尤其是他对人物内心耐心而深入的开掘，让很多大家也只能望其项背。
毕飞宇的小说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好些故事都不讲完，给你留下一个悬念。比如，玉秀生下小孩后的命运，比如庞凤华被偷钱财真相的揭示。
《玉米》是一部完全的“中国经验”的小说。作者如果没有透进骨头与血液的乡村经历，没有“毛时代”的生活体验，写不出这个小说。
33.毕飞宇《上海往事》，上海文艺出版总社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年1月版
《上海往事》系七卷本《毕飞宇作品集》之卷四，收入毕飞宇创作的清末和民国时期题材中篇小说四篇：《孤岛》《上海往事》《楚水》《明天遥遥无期》。四篇中，《上海往事》较长，当可算作一个小长篇。
《上海往事》中的大部分故事没有发生在上海。故事先后在三个场景发生：上海大马路、断桥镇、芦苇岛。小说以民国上海滩黑帮头目唐老爷的姘头、当红歌女小金宝的少年男佣唐水生的口吻来讲述，讲的是小金宝在唐老爷与他的干将宋约翰“既想夺老爷的位又想抢老爷的床”的权利博弈中，如何面对和相处、最终一败涂地的故事。
《孤岛》的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三个外乡人（文廷生、熊向魁、旺猫儿）被飓风吹到一个方园四五十里的愚昧而又肥得流油的小渔岛（扬子岛）上，岛人看见三人，疑为天外来客。文廷生打起小岛的主意并迅速击败岛上土著势力成为新岛主“文老爷”，但一口岷江口音的熊向魁不甘心，觉醒的土著也不甘心，文老爷的宝座开始摇晃。
毕飞宇“新历史小说”的魅力我看全在于它贯穿始终的诗意。因为诗意的植入，小说在远离了庸常、琐碎、完整的同时，浑身上下附体了传奇、远雾、灵动和陌生的气息。
毕飞宇小说的优秀，是他厚实的生活积淀与他天才的语言艺术嫁接出来的。毕飞宇的出品量很大，因为没能尽读，所以我还不能冒然指出他的不足。
34.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作家出版社2009年6月版
《故乡天下黄花》是刘震云写的首部长篇小说，由“村长的谋杀/民国初年”、“鬼子来了/一九四○年”、“翻身/一九四九年”、“文化/一九六六年至一九六八年”四部分构成。
我看第一部分时，如果不是因于刘震云的名声，险些看不下去，虽然读来轻松，但深感平平，从哪方面都不能令我有所收益。这一部分就写了马村孙、李两家大户为争夺村长职务你杀我我杀你的一点也不新鲜的事。但后面三个部分，却令我吃惊不小，掩卷之余，感慨良多。
整部小说叙述的是一个北方村庄在半个多世纪四个特殊年代的惨烈斗争史。在各色人等对权力的血腥逐击、对利益的阴险觊觎中，昭示了政治斗争的巨大、恐怖、滑稽与荒唐。
这部小说的取胜靠的不是语言的瑰丽和奇崛，靠的是人物命运、人性本底的瑰丽和奇崛。体现这些的，少有心理呈现，更多的是外化的人物行动。
小说前三部分主要写了孙、李两个大户，第四部分则写了几个贫户。
不知道刘震云为什么把这部小说取名为《故乡天下黄花》，在此，姑且妄自臆测一下：“故乡”指的是书中故事的发生地北方马村；“天下”指的是一个村上发生的事，无不是与中国的时代背景相对应的；“黄花”既是毛泽东《采桑子·重阳》词：“战地黄花分外香”中的黄花，又指本小说是自己的长篇处女作之意。
35.阿城《棋王》
中篇小说《棋王》讲的是一个从小痴迷象棋、出身底层的知青王一生的几个故事。故事很简单，王一生很喜欢找高手过招，并且一般都是赢，但在一场与九个人同时比赛，赢了八人后，却与最后一人下成了和局。最后一人是来自山野的耄耋老者。
这是阿城的名作。小说的成功，我认为大约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语言表达。小说的语言干净利落，活泼生动，透呈着古典文学的深厚润濡。二是题材向度。小说是“知青文学”，却一下跳出了“知青文学”对社会现实纠葛不清的单一旨趣，对社会的着墨，主要体现在对“书记”寥寥可数的几笔上，因此，从后面中国文学的走势来看，《棋王》既是对“知青文学”的终结，又是对“寻根文学”的开源。三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处理。小说抛出了以象棋为范式的精神“文化”，又抛出了一个时代的群体身体“饥饿”，并对其进行了思想与文学的阐释：在不被饿死的尺度上，我以文化为生。
小说还向我们传递了一个信息：高人在民间，根脉在民间。
小说收录在孟繁华编《1978-2008中国优秀中篇小说》（现代出版社2009年1月版）中。
36.王安忆《小鲍庄》
近来埋头写长篇小说《唇上的天气》，每天少则一两千字，多则四五千，有时有事有耽搁，一天不出一字，临睡前或看会儿电视或拿本书读读一一王安忆中篇小说《小鲍庄》就是这样花三四个晚上读的。
一直以为茹志鹃千金、文坛女大腕王安忆是写大上海一类洋气文章的，却没想到《小鲍庄》写得这么老土，不过，土是土，倒土得地道，土得精美、精巧、精炼。没有当年的知青生活，她写不了这么土——从这个角度看，所有的知青文学都得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
《小鲍庄》的故事发生在改革开放前后，地点就在一个四面筑坝环围、每遇洪水就成汪洋的独特的村子里。作者不动声色地为我们提供了以仁义、贫穷著称的小鲍庄的一幅乡村风俗画。但是，透过所谓的“仁义”，你又会在施善、救人的光鲜现象中看见许多深藏不漏的不仁义的虚伪东西：抓奸、逼婚、利用死人标榜自己、毒打老婆至疯、遗弃大姑、弃学、仇视外姓人、人穷怪屋基……王安忆小说中的那种女人味是能够读出来的，却没有铁凝、迟子建们那般浓郁。我的意思是，她有很多男人才有的品质。
这个《小鲍庄》收录在孟繁华编《1978-2008中国优秀中篇小说》（现代出版社2009年1月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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